船仙

李民

菰城人都知道城外有條龍溪河，河上有個渡口，渡口有座涼亭。

渡口離城有七里路。早年間有個善人在河岸上造了這座亭子，供鄉(xiāng)人歇腳，讓船佬打尖，又捐了條木船擺渡。由此，這里便得了個“七里亭”之名，渡口是附近幾個村子進(jìn)城的必經(jīng)之路。

據(jù)鄉(xiāng)里最長命的阿九伯伯講，老輩子人就說這里是“無船路不通” 的水鄉(xiāng)澤國。源于天目山麓的東、西苕溪，由西向東一路流來，將這里貫注出許多彎彎曲曲的河流，大大小小的蕩漾，菰城一帶更是河道縱橫交錯，就像屋角落里的蜘蛛網(wǎng)一樣。古代的文人墨客在酒喝得醉醺醺時曾題了“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萬家”、“我居溪上塵不到，只疑家在青玻璃”（青玻璃喻水晶宮）的詩句，由此菰城這江南水鄉(xiāng)便得了個“水晶宮”的美稱。瀕水而居的鄉(xiāng)民“以舟為車，以楫為馬，往若飄風(fēng)，去則難從”，舟楫漂泊往來，進(jìn)村出村全靠一條船一把櫓。

當(dāng)然，那是最早最早時候的事。后來，小河上架起了石橋；稍寬闊的河上會有拉渡船。這拉渡船，北方鮮有，江南常見，也就是小渡船兩頭各有一根纜繩系在兩岸的樹樁或大石頭上，由人自己拉著纜繩過河。沒人過河時，渡口便是唐人韋應(yīng)物筆下的“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景象，很有三分野趣。

由東、西苕溪衍生的龍溪河，幾十里水路越流越寬，到這里水勢雖然不再像出山時那么湍急，暗涌卻也不少，這讓鄉(xiāng)里人進(jìn)城犯了愁。早年間有人發(fā)起義舉造橋，還沒等砌好橋墩，就讓洶洶的桃花水沖垮了。過兩年再發(fā)義舉，剛欲鋪上橋身，又被暴漲的黃梅水吞噬得七零八落。如此三起三落，誰也不再提起造橋兩字。后來嘗試?yán)纱?，可這龍溪河是內(nèi)河主航道，朝廷貢賦漕米綢緞，還有民間商埠糧、絲、繭、茶葉等貨物，均賴船載舟運經(jīng)此過往，借著水勢風(fēng)勢，行船之快有“掛帆一縱捷于鳥，長城夜發(fā)菰城曉”，長長的纜繩在河里不是被船隊攔腰繃斷，就是婦孺老幼根本就拉不動渡船，何況易發(fā)事故。要架石橋或是拉渡船，無疑都是癡人說夢話了。

可是，人們還是得過河，總不能干蹲在家里。

于是，龍溪河上有了渡口，有了渡船，也就有了擺渡人。

據(jù)阿九伯伯說，算下來，龍溪河上先后有過七八個渡口，就數(shù)這個七里亭渡口名氣最大，因為它不光有座能讓人遮陽避雨歇腳打盹的亭子，還有一條帶寮棚的擺渡船，更有一個叫“船仙”的擺渡人！

帶寮棚的渡船！這可真是個稀罕物，大多在江湖上行走的，還真沒見過渡船有帶寮棚的。

阿九伯伯在茶館里擺過龍門陣，說天下渡船自然都不會帶寮棚的，七里亭的這條渡船帶寮棚是有故事的。早些年有個晚上，村里一個大肚子女人突然肚子痛得厲害，要擺渡過河去城里醫(yī)院。船駛河中，嬰兒卻忍不住著急鉆了出來，偏偏下起一陣急雨，毫無遮蔽的船艙里，嬰兒受了點風(fēng)寒后著涼發(fā)燒，最終不幸夭折。那個老渡工悔恨得和那女人一樣，也差點死去活來，從此，鄉(xiāng)人只要登上渡船，總能聽到他神經(jīng)兮兮地顧自念叨“寮棚、寮棚”什么的。

只是直到老渡工死時，這渡船也沒見有個寮棚。

承接擺渡衣缽的人名叫順?biāo)?。?jù)阿九伯伯說，順?biāo)驹邶埾由喜遏~蝦摸螺蚌，有老婆也有兒子，還有一條小木船。二十多年前發(fā)大水，從天目山奔騰直瀉，挾泥裹沙猛撲進(jìn)龍溪河，接連幾個浪頭打來，又幾股暗涌裹著回流沖擊，就在這里翻了船。整天念叨“寮棚”的老渡工義薄云天伸出援手，也仗著順?biāo)贻p力壯水性好，總算讓他抱住兒子拖著老婆逃出性命。老渡工卻折了腰，斷了腿，從此一蹶不振。

順?biāo)莻€知恩圖報的漢子。他讓老婆好生服侍老渡工，自己撐篙搖櫓擺起了渡船，還把自己那條破舊小木船上的艙板拆卸了在渡船上搭起寮棚，讓老渡工看了一眼才頷首離世，總算是了卻了一樁心愿。

一晃，三十年的風(fēng)雨歲月讓順?biāo)兂闪隧標(biāo)?，帶寮棚的渡船卻沒變。那是順?biāo)淖o(hù)養(yǎng)的成果。每年他都要給渡船抹上油灰刷上桐油，船頭船身綁上廢舊車胎皮，以免抵岸時碰撞受損。有人笑他保養(yǎng)得比城里人家的馬桶還金貴，還有人笑他這渡船可以當(dāng)觀光游船了。

阿九伯伯有三分賣弄地說，別看順?biāo)偸切π?，神態(tài)坦然平和，其實心里暗自得意著呢。這么多年來，盡管大噸位的貨船如過江之鯽來回穿梭不息，盡管朝雨夜雪濃霧遮蔽大河上下，盡管春潮洶涌夏雷隆隆秋風(fēng)蕭瑟冬云厚重，他總是把渡客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貴重，從鬼門關(guān)逃回來的人，知道人命關(guān)天，知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因而從沒出過一次事故。只要岸上有人吆喝一聲“擺渡”，他就搖著渡船來回迎送，遠(yuǎn)遠(yuǎn)看去，恍若浪里白條水上仙。

知道啥叫浪里白條水上仙嗎？阿九伯伯鼻孔里哼哼兩聲，關(guān)子賣得更足了。阿九伯伯說，弄船的人，拜的是船頭菩薩，求的是順風(fēng)順?biāo)?。順?biāo)还饷趾茫蠐u櫓撐篙的本事更好。那櫓葉，像游魚寬大的尾鰭，在順?biāo)掷镉邪逵醒鄣負(fù)u起來，靈活得可以隨意讓渡船往東往西轉(zhuǎn)身掉頭，嘎吱嘎吱，欸乃聲聲，煞是好聽，催人入眠；那長篙，雖比不上張飛的丈八蛇矛，倒也有點像趙云的銀槍，順?biāo)α⒋^揮舞起來，可以一下子猛力插進(jìn)河底，也可以輕點渡口河灘穩(wěn)住船身，那模樣既威武又輕巧。“水晶宮”里養(yǎng)大的船佬，水里救人這種小本事就不用多說了，安全第一不出事故這種本分更不用提了。就說一樁小事：有人掏腰包付渡錢時，一張百元大鈔順便飄落河里，眼看要讓河水帶走了，就在大家尖叫聲中，順?biāo)倨痖L篙就點了那么一下子，就讓錢票子粘在篙尖上給撈了起來！

就露了這么一手，就讓人莫名驚呆合不上口！

前幾年菰城海事人員給所有渡船配備救生衣、救生圈，只有順?biāo)麢M豎不要，犟著頭頸說水里來浪里去都大半輩子了，哪里用得著這勞什子！可是他也懂得，政府發(fā)下來的，不能給臉不要臉。誰知剛穿上去就有人笑他像是套了紅馬甲的老鱉，哪有老鱉還怕被水淹死的？他立馬就拉下了臉子摔了救生衣。后來海事人員來巡查，發(fā)現(xiàn)救生衣不是穿在老頭老太身上，就是在小學(xué)生身上，救生圈也總是擱在這些人腳旁。海事人員忍不住兇他了，快穿上！這是為你的安全著想，為你好。他說，我要為過河的人好，為他們的安全著想，沒人來擺渡時我一定自己穿上！海事人員哭笑不得，沒人擺渡時你在涼亭里歇著還用穿嗎！沒多久，他讓人幫著買來十來件相同的救生衣，說是平安渡口就得有平安渡口的氣派！這也就讓好多鄉(xiāng)人寧愿多走幾步上順?biāo)@里擺渡過河。

七里亭渡口風(fēng)生水起，名頭大了起來，聽說有一回市港航局長陪同市長下來調(diào)研，也坐過順?biāo)亩纱?。只是許多人弄不懂，順?biāo)皇莻€擺渡的老頭，市長在渡船上和他有什么好說的？不知到底說了些啥？人們在茶館里纏住阿九伯伯想要鬧個明白，只是阿九伯伯高壽九十九了，晃著老壽星那樣的腦袋顛來倒去也沒說清楚，只有一句一唱三嘆般的話總算讓人聽清了：市長這樣的大官坐過順?biāo)拇耍瞬坏冒?，嘖嘖了不得！這要是放在乾隆年間，就是微服私訪了哇！

擺渡的生計自然沒有大富大貴，好在順?biāo)皇葻熅?，有個收音機從不離身，除了聽天下大事和評彈戲曲，就是天氣預(yù)報。老婆在企業(yè)退休已領(lǐng)取了養(yǎng)老金，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進(jìn)了港航管理局，全家又喬遷“河畔居”小區(qū)里的一套新居。順?biāo)娜兆诱娴氖琼橈L(fēng)順?biāo)?，皆大歡喜。只是讓人弄不懂他怎么會有個“船仙”的名頭？

河畔居小區(qū)瀕臨龍溪河，從小區(qū)到七里亭渡口還有三里路。順?biāo)畢s不樂意住新樓房，顧自抱了個鋪蓋卷在寮棚里，說是夜里也會有人要擺渡的，比如有人夜里要急診，有人夜里要生孩子，有人夜里要談對象，有人夜里要……

老婆死活勸不住他，罵他是在擺渡船上成精了，不對，是成仙了！

罵歸罵，成精也好，成仙也好，反正他是離不開這條老渡船的了。

誰知老婆的罵讓阿九伯伯聽了去，漏風(fēng)的嘴巴不小心又傳了出去，順?biāo)阕屓瞬粺o戲謔地稱為“船仙”了。有調(diào)皮的在擺渡時還躥到船尾伸手抓住櫓把搖上幾下，說是沾點仙氣，炒股買彩票或許有好彩頭。

船仙的日子本該是逍遙快活的，不知為什么，近來卻顯得心事重重，沒人過河時，一雙并不昏花的老眼總在向遠(yuǎn)處張望。

這幾年，菰城在不斷擴大，城外原先的大片鄉(xiāng)野，建起了高樓大廈，鋪上了柏油馬路，歸進(jìn)了菰城的市區(qū)版圖。報紙上又公布了新的城市發(fā)展規(guī)劃，城市化規(guī)模要擴大到龍溪河邊，還要擴大到河對岸建一個新區(qū)。阿九伯伯講，早在報紙上公布前他就知道了。

有人不信，說你阿九伯伯又不是官場人，怎么可能早就知道這國家機密？

阿九伯伯啐了一口，說，不光我早知道這國家機密，有人比我還要早知道呢！知道是誰嗎？是船仙順?biāo)?！還記得那回市長局長坐過他的擺渡船嗎？市長那是在調(diào)研城市發(fā)展的大事，在渡船上問了順?biāo)枚嗍?，還說如果在這里造大橋，在對岸開發(fā)建設(shè)新區(qū)，老百姓會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好建議？你們要不信，自己去問問船仙，去問問市長局長大人！

市長局長大人自然問不到。也不用去問，他們從順?biāo)哪樕峡闯龆四邅砹恕?/p>

不用說，順?biāo)热魏稳硕几绲乜闯隽硕四?，早知道這里要有大變化了。早幾年河道的大力整治，清障清淤砌新堤，水泥船一艘艘被淘汰，加上交通的大力發(fā)展，鄉(xiāng)村都通了公路，龍溪河上架起了好幾座大橋，那些渡口渡船陸續(xù)被拆除了，就只剩下七里亭這最后一個渡口最后一條渡船。

這些順?biāo)家灰豢丛谘劾?，何況在港航局工作的兒子整年整月地奔忙在各條河道上，也早在老爸耳邊吹過風(fēng)打過喊聲了，說是讓老爸早有準(zhǔn)備早作打算。

順?biāo)慌淖雷?，沒好氣地說，早什么準(zhǔn)備早什么打算，我就死在這渡船上了！嚇得兒子趕緊溜出門說是有緊急任務(wù)去了。

順?biāo)琅f在渡口搖著他的渡船迎來送往。只是來渡河的人越來越少，好多人本著“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開汽車摩托車電動車多繞點路上大橋去，最不濟的也是騎上自行車，只有一些小學(xué)生和上街買菜買農(nóng)用物資的鄉(xiāng)民來擺渡，其實也就是些婦孺老幼。

生意的清淡絲毫不影響順?biāo)畬[渡的熱情。他從沒認(rèn)為擺渡是做生意，鄉(xiāng)民的需要就是自己的天職。自己這條命生來就是拴在船上的，離了船，就是軀殼離了靈魂，算不上船佬更算不上水的子孫。

讓順?biāo)魫灥氖牵驹撌莾鹤觼淼?，豈料這小子不敢來，卻讓他幾個海事部門的同事來做勸導(dǎo)工作，不光在涼亭里，還攆著屁股跟到渡船上，不厭其煩地向他說明實施航道整治、航道疏浚、護(hù)岸修復(fù)、航道綠化、航道清障和船舶監(jiān)管等六大工程的重大意義，還絮絮叨叨地給他描繪了一條水潔岸美白鷺齊飛的水上生態(tài)長廊，勾畫出一幅“船在水中行、人在畫中游”的江南水鄉(xiāng)如詩如畫美景。

順?biāo)挂猜牭谜J(rèn)真，不時地頷首嗯嗯幾聲。如詩如畫他不懂，水潔岸美白鷺齊飛他是一百個贊成。只是當(dāng)他們傳達(dá)起有關(guān)建橋撤渡政策時，順?biāo)筒荒蜔┝耍侣曊f，我都懂的，老早知道了，說不定比你們知道的還要多！

一個同事詫異地說，喲，還真是船仙哪……

那天，高壽九十九的阿九伯伯竟然讓重孫子攙扶了來到七里亭渡口，坐在涼亭里朝順?biāo)呛切α藘陕曊f，你這個船仙啊，看來真的當(dāng)不成了，這里馬上要造大橋啦！

也不知道阿九伯伯這話是惋惜呢還是快活，反正他昏花老眼沒看清順?biāo)哪樕?。順?biāo)秽帕艘宦暋鹤拥耐抡f過了，海事部門早就制定了建橋撤渡工程計劃，說是通過“政府撥一點、村民自行集一點、海事部門補貼一點”的辦法多方籌資，加快建橋撤渡步伐。近年來省、市政府等多部門建橋撤渡補助資金有好幾千萬元，周邊縣區(qū)已成為“零渡縣區(qū)”，徹底消除了渡口的安全隱患。

七里亭也要造大橋了，這可是幾代人的夢想?。№?biāo)H眼看著人家勘探、測量，親眼看著河兩岸的新區(qū)在建設(shè)，親眼看著遠(yuǎn)處大橋上汽車在飛馳……那天市長和他拉家常那樣隨意地聊，他心里清楚市長是在搞“社情民意”，是在為城市新區(qū)建設(shè)調(diào)研。他先是局促不安，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擺渡的船佬，哪輪得上對國家大事“參政議政”，哪配得上對造橋修路指手畫腳？后來看到市長真的很誠懇，局長真的很隨和，問的也真是自己心里一直在想的事，更是看到市長還饒有興致地幫他搖了幾把櫓，雖說用力太猛讓船櫓滑脫了櫓檸頭，倆人一起哈哈大笑，市長還拍拍順?biāo)绨蜻B連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和你這個船仙沒法比??！順?biāo)@才很放松地聊了起來，還抽了局長遞來的煙，從七里亭的水文特點汛情規(guī)律到河兩岸的地理環(huán)境人們出行，從河上穿梭往來的船隊到河床深淺河堤綠化河灘清障，聊得很多很多。市長離船而去時對順?biāo)f，建橋撤渡后，你雖然不用再搖船擺渡了，你仍舊是船仙！

這話讓順?biāo)恿撕靡魂囎?，像是和知音朋友喝了一頓痛快淋漓的酒。

造大橋好啊，我巴不得早點造好！順?biāo)冻鲂θ輰Π⒕挪f，市長都說過了，局長也勾了指頭，我仍舊是船仙！

阿九伯伯不以為然地嗤笑，沒有了擺渡船，你做什么船仙。

順?biāo)器锏卣f，你看著好了，擺渡船仍舊會有的，船仙也仍舊會有的！

阿九伯伯眨巴著昏花老眼，犯起了糊涂……

犯起了糊涂的不只是阿九伯伯。大橋在離渡口不遠(yuǎn)處正式開建了，工程進(jìn)度又好又快，這就意味著靠船擺渡過河的歷史即將結(jié)束，也就是說，在大橋造好通車的那一刻，就是渡船退出江湖的那一天。按理說，這是一段令船仙感到無奈而沮喪的辰光?？墒牵屓藗兏⒕挪钙鹆撕康氖?，偏偏看不到順?biāo)木趩噬袂?，相反，他搖船的勁頭仍舊那么足，皺紋里貯滿風(fēng)霜的臉色，雖不再像以前那般刻板，卻也算是從容淡定。當(dāng)然，在人背后他臉上才流露出的那一絲落寞的表情，人們是絕對看不到的，更看不到深夜他躺在船艙里伸手撫摸著寮棚艙板時，滑落眼角的一滴渾濁老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嘛，何況船仙！

最好笑的是，萬萬沒想到后來竟連船仙順?biāo)卜钙鹆撕?。隨著大橋竣工的日期越來越近，怎么來擺渡的人卻越來越多，有事無事的都來擺上一渡？只見他們都嘻嘻哈哈笑著和自己熱絡(luò)地打招呼，有話沒話地搭訕幾句。后來順?biāo)琶靼?，他們大多為的是在渡船上近距離看看快建成的大橋。

大橋合龍那天，渡口擠滿了人，說是坐坐最后一趟擺渡船。順?biāo)划?dāng)沒有聽見，仍然有板有眼地穩(wěn)穩(wěn)搖著渡船，心里卻早就盤算好了，大橋通車那天就封船退出江湖，這是當(dāng)初和市長局長的約定，咱船仙在江湖上也是一諾千金！

……

大橋通車的那一天終于到了。

來剪彩的市長問道，怎么不見船仙??？港航局長回答，前幾天就把請柬送去了，說是來的。局長趕緊又讓人在人群中找了好一陣，沒找到。市長說，看來他和渡船真的是難舍難分??！

過了一會順?biāo)畠鹤雍蛶讉€同事趕來向局長報告說，老爺子他在渡船上，怎么也請不動，說是就在渡船上看著大橋通車也一樣。

市長聽了后就說，那我就代替船仙剪這個彩吧！

大橋通車后，龍溪河兩岸一派繁忙鼎沸景象，菰城結(jié)束了數(shù)百年的渡運歷史，渡船渡口從今以后只是在水鄉(xiāng)人夢境中偶爾閃現(xiàn)的往事記憶，菰城從而在全省率先成為“零渡口”的地市。這讓全市上下臉上都很有光彩，港航局長更是滿臉紅光。

從此，人們不再兜個圈子去七里亭渡口了，誰還有這閑功夫呢？

倒是阿九伯伯在茶館里仍有說不完的老話，當(dāng)然，他老人家也與時俱進(jìn)，老話中也有許多新話題。

比如，大橋通車撤渡封船的那一天，順?biāo)畠鹤雍蛶讉€海事同事給渡船掛上了一條大紅橫幅，上面寫著“菰城最后一艘渡船光榮退役”，船仙放了一掛鞭炮，含著熱淚站在寮棚前撫著橫幅，含笑讓兒子拍了一張照片，還糾正說，應(yīng)該是退出江湖。

再比如，市港航局建起了一座“菰城水運文化展示廳”，其中就有菰城百多年擺渡過河歷史演變的內(nèi)容，船仙在渡船上的照片被放大了掛在那里，很是顯眼。

又比如，船仙正在按縮小比例精心打造一艘模樣完全相同的渡船，這是港航局“菰城水運文化展示廳”向他訂制的，說這才是貨真價實的船仙的渡船。

更比如，市長已批準(zhǔn)港航局長呈交的報告，將在七里亭渡口涼亭旁邊興建“菰城船文化博物館”，船仙這艘“光榮退役”的渡船將被永久收藏，成為水鄉(xiāng)歷史的見證，那涼亭也會加以修繕……

阿九伯伯捋了捋白胡子說，船仙的渡船沒有退出江湖啊。

有個愣頭青說，渡船沒有退出江湖，船仙總歸是退出歷史舞臺了吧。

阿九伯伯啐了一口，不屑地說，你這個小屁孩懂個屁！港航局長早就寫好聘書了，等“菰城船文化博物館”建成，船仙就去那里發(fā)揮余熱。

愣頭青叫起來，六十多歲去博物館當(dāng)講解員？好像不配呀；讓船仙去看大門？好像也不肯的吧。

是當(dāng)顧問，懂嗎？！阿九伯伯晃著老壽星腦袋哼哼說，告訴你吧，聽說這也是當(dāng)初市長局長和船仙的約定。江湖呀，就在船仙心中！

哈哈——！茶館里滿屋子的茶客和阿九伯伯一起朗聲大笑起來。

就是嘛，船仙就是船仙，怎么可能輕易退出江湖，退出歷史舞臺？！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