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理群
母親織作無他語
◎ 錢理群
我的母親算是半新半舊的女性,家里的人說她喜歡熱鬧。
然而,從我懂事起,母親留給我唯一的印象是:終日織作無他語,也無笑容。
1949年,父親一人到了海峽另一邊,把母親和年齡最小的三個子女留在南京武夷路22號那棟空空蕩蕩的大樓房里。
一夜之間,母親由一位受人尊敬的夫人變成了反動官僚的家屬,成了人人都以懷疑甚至敵視的眼光望著的“不可接觸的人”。
母親以驚人的決斷與毅力迅速適應(yīng)了這種變化。她主動上繳了留在身邊的父親的“反動證件”和一切可能讓人聯(lián)想起父親的東西(但她仍然留下了她與父親結(jié)婚時的合影,并且一直保存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環(huán)顧四周,選定了那張破舊的藤椅,坐在上面開始編織毛線,縫補衣物,并且再也不多言了。
她從此不再和我們談?wù)摳赣H,也不再提及與父親相聯(lián)系的家庭的、她個人的歷史。一開始每逢過年,她都要多擺上幾副碗筷,用這無言的安排表達自己無言的思念。后來,外在壓力越來越大,這樣的儀式也被取消了,于是思念也變得了無痕跡。本來她滿可以借某種傾訴減輕內(nèi)心的重負,但她守口如瓶:既然人們已經(jīng)宣布那是一段罪惡的歷史,那她的口就是那道關(guān)住罪惡的閘門,而且一關(guān)就是幾十年,至死也沒有打開。
母親的身體越來越衰弱,她終于挺不住,病倒在床上。我清楚地記得,在那個寒冷的冬夜,母親擁被而坐,咳喘不止,對從數(shù)千里之外趕回探視的兒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這幾十年來總算沒有連累你們?!闭f完她凄然一笑,又沉默了……
我愿意永遠地俯首于這幅圣母圖前——母親端坐在藤椅里,終日織作無他語,也無笑容。(摘自《我的家庭回憶錄》漓江出版社圖/趙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