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幾千年來占統(tǒng)治地位的儒家文化鑄就了中國文人特定的人格氣質(zhì):“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彼麄兎钚小绑鹧浴⑿奚?、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準則,這種“治國平天下”的社會責(zé)任感和自覺意識,使他們總是試圖以謀求天下蒼生的幸福生活為己任,沿著這條理想的康莊大道,他們用苛求、嚴厲來規(guī)范自身,時時自責(zé)自省。他們給自己的人生定位極高,要濟蒼生黎民于水火,扶巍巍大廈于將傾,唯此才算不虛此生。杜甫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的壯志,王維曾表達過“圣代無隱者,英靈進來歸”的愿望,李白更是有“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钡暮陥D。但“以天下為己任”的理想抱負及對理想的執(zhí)著與暗淡的現(xiàn)實交鋒,在“家即天下”的封建統(tǒng)治者面前,他們的追求、失落與痛苦都會在這條他們自己設(shè)定的康莊大道上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中國封建社會的官場是世間最不堪最復(fù)雜的所在。而這些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禮教的影響極深的知識分子,對于幾千年形成的官場厚黑學(xué)既算不上不精通也稱不上老道,更多的是幾分不屑,他們獨立的人格決定了他們也不會曲意逢迎;再加之名為飽學(xué)之士,視迂腐為堅持,把迂回當作不講原則,談官場上的策略和技巧對他們是一種玷污,哪怕是朝堂圣上,更成了他們表現(xiàn)傲骨和文品的絕佳場所;而他們所倚重的超群絕倫的才華與他們的放浪不羈、恃才傲物更是官場的大忌。屈原因奸臣誣陷而被貶湖南;白居易因得罪了朝廷權(quán)貴被貶為江州司馬;中國歷史上被貶時間最長被貶路程最遠的也是最偉大的文人蘇軾,正如他自己在《西江月》中所寫“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凄涼”,盡管如此,還不忘“把盞凄然北望”。幾多宦海沉浮、幾多悲苦坎坷,在整個中國文化層,經(jīng)久不衰地上演著一幕幕悲喜劇。
余秋雨先生憑著淵博的文學(xué)知識和深厚的歷史功底,用他對于豐厚文化的感悟力和極強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把中國歷史文化的悠久魅力和中國文人艱難的心路歷程鮮活地呈現(xiàn)給讀者?!霸谇笏鹘∪烁竦奈幕贾?,在反思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和歷史命運上,余秋雨是一個拷問者,他有著拷問者的焦灼、痛苦和憤激?!痹谟嗲镉甑摹段幕嗦谩分?,反復(fù)得以呈現(xiàn)的多是中國古代文人的命運和他們用生命譜寫的古代文化,以及浸染著古代文化氛圍的“人文山水”,字里行間,傳達出些許悲痛,幾份同情,一種崇敬。他反思中國文化的角度是基于儒家傳統(tǒng)的士大夫文化(精英文化)立場之上的。正是這種審視視角,使得他在世紀末的中國所反思的文化,是一種灌滿了苦難的“高貴”文化。
對于中國文人神秘的命運,作者在《狼山腳下》引用了駱賓王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為這個群體作了最形象的注腳。中國文人的命運大抵如此,凄涼之情盡顯。更為可悲、可嘆的是,中國文人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抱負,選擇科舉這條十分逼仄的路踏上仕途,要成就自己一生的偉業(yè),才不辱沒讀圣賢書。的確,中國的科舉制度,是一條令中國歷代知識分子求之難得、恨之不能、罷之不甘,同時又拼命地掙扎繼續(xù)求之依之直至實現(xiàn)理想抱負的終南捷徑。中國文人政治生命的升沉榮辱,有誰繞得過它?歷代精明的封建統(tǒng)治者恰恰就是利用這一點,采用科舉取士制度,并賦予它廣泛的吸引力,把社會文人的功利心充分地激發(fā)出來,將社會文人納入封建政治軌跡,在長期的科舉體制文化的濡染下,漸漸地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屬于中國文人的科舉人格,在中國文人心底,在中國人的血脈中代代相傳。而正是這種獨特的科舉人格,注定了中國文人的命運,注定了中國文人將永遠也走不出這個藩籬——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當他們仕途得意之時,以天下為己任,憑著知識分子的一腔熱血和做人的良知,或上書苦諫,秉公直書;或奔走呼號,為民請命;或運籌帷幄,造福一方。以為“治國平天下”的時刻到來了,沒有明哲保身、沒有一己之私利;憑著讀書人的偏執(zhí),把人生的理想心愿與平生所學(xué),傾情揮灑,實現(xiàn)抱負濟蒼生。但他們似乎忘記了這個天下姓什么,更沒想到自己只不過是帝王之家棋盤上的一粒棋子,任其擺布,隨意擱置。其結(jié)果是,當他們的天下意識、宇宙感悟、主體精神、理性思考,危及統(tǒng)治者的穩(wěn)定時,等待他們的就只能是被貶、革職甚至丟掉生命。于是他們又只好蜷縮在自身的、自由的、獨立的意識王國里,潛心苦修,“獨善其身”,用別樣的方式,通過著書立說,給自己留下身后之名,從而實現(xiàn)對有限人生的超越,成就文人的另一種“不朽”。他們可以在自己靈魂的自由王國里,盡情舒展、伸張,通過自己手中的筆,讓自己平生不能舒、不能展、不能盡的理想、情懷、敬仰、怨恨、悲苦種種,游走于字里行間,用彪炳史冊的杰出華章記錄下那一段歷史的風(fēng)貌。一首《離騷》成就了屈原的千古美名,一部《史記》使司馬遷獲得了永生,一篇《岳陽樓記》彰顯了范仲淹忠君憂民的情懷?!皣也恍以娂倚摇?,也許正是這種不幸的人生際遇,才使他們能夠冷眼看世道,深刻反思他們?yōu)橹粭壍奶煜率?,轉(zhuǎn)而關(guān)照內(nèi)心,聽從心靈的呼喚,以文字等形式叩問靈魂安置之地。透過他們另一種生命呈現(xiàn)的方式,我們看到了那些文人命運的沉浮與人生的際遇。司馬遷、李白、韓愈、劉禹錫、柳宗元、李商隱、歐陽修、黃庭堅、秦觀、陸游、蘇軾、王安石,哪一個不是因為生存的落差導(dǎo)致他們成就了人生的另一番景象?這是傳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超越個體生命、追求永生不朽的一種獨特形式。
讓中國文人感到幸運的是中國哲學(xué)的博大精深和中國大地的遼闊與包容。老子的道德、莊子的逍遙,恰是中國文人在仕途失意、人生大悲大喜時能泰然處之或隨遇而安或安貧樂道或獨善其身的哲學(xué)依據(jù)。這種“成固欣然,敗亦可喜”的精神境界和達觀態(tài)度本就是一種人生大智慧。有了這種大智慧,面對人生的無助和現(xiàn)實的無奈,他們才不至于轟然坍塌,肉身連同靈魂俱焚。所以,在《西湖夢》中,作者把盛大的西湖,比作是極復(fù)雜的中國文人人格的集合體。多數(shù)中國文人的人格結(jié)構(gòu)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樂觀進取精神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而一個充滿象征性和抽象性的西湖,用它極大的向心力,讓秀麗山水間包容著散落在其間的才子、隱士,以及那些“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落魄文臣,埋葬著生前的孤傲和身后的虛名。曾經(jīng)的才華和憤郁,最后都消逝并融化在了山河之中。中國知識分子的那種天下意識,本該使他們成為那個時代的峰巔和精英。但很多人卻僅僅因辭章而飛黃騰達,也僅僅因為辭章而失意落魄。這正是中國文化人的悲哀與無奈。“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執(zhí)著與“家即天下”的封建意識形成了一對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當不能把志向?qū)崿F(xiàn)于社會時,他們只好躲進大自然這一方天地,忘情于山水,自娛自耗。祖國遼闊的疆域、秀麗的山水,成了他們寄情、療傷的好去處。他們中的很多人,在山水中與自己對話,他們把自己心中的苦情苦水傾瀉于山水間,把所謂的山水情懷,當作感情醞釀的方式,借詠嘆山水來尋求慰藉,以此來消磨志向,排解不滿,漸漸地又把這種消磨當成志向。安貧樂道的達觀思想,成了中國文人人格結(jié)構(gòu)中重要的一環(huán)。
而在豐富的中國文人文化中,余秋雨巧妙地捕捉到了與文人命運息息相關(guān),更具文人特色的“貶官文化”。貶官失寵以后,“悲劇意識也就爬上了心頭”“文人總未免孤獨,愿意找個山水勝處躲藏起來”,而中國文人的孤獨并不是一種脾性,而是一種無奈。他們以山水為伴,這些寄情的山水,與其說是文人的歸隱之處,不如說是文人精神上的“世外桃源”與現(xiàn)實的連接點。于是,任何的山山水水, 沒有文人的點綴,山水也在,卻不會有山水的詩情畫意,更不會有人文山水的氣息。對于這些文化人,山水“一下子成了文人騷客胸襟的替身”。對于此,后人可以觀古今,思榮辱,游歷一次,便是一次心靈的洗禮。他們委身于自然山水,渴望從自然中尋找精神的撫慰和寄托?,F(xiàn)實不能讓他們急流勇進,成為時代的弄潮兒,那就在和諧純美的山水中,靜靜地療傷、靜靜地撫慰。現(xiàn)實的落魄與文人的不甘,以文化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創(chuàng)造了一篇篇光彩四溢的華章?!杜c朱元思書》《小石潭記》《題破山寺后禪院》《飲酒》等詩文莫不如此。
中國的文化人在矛盾中鑄就著自己的人格。他們最大的痛苦莫過于空有滿腔抱負,卻報國無門抑郁而終,如極想兼濟天下卻不得的孟浩然、杜甫和陸游,進去了又被罷黜、貶謫的柳宗元、蘇軾。他們沒有獨立的人格,如果要成就自己獨立的人格,只有用生命的終結(jié)來向龐大的社會作無言和無畏的抗爭。這種抗爭之舉是那么微薄可悲,以至于被歷史的滾滾車輪所掩蓋。不過,歷史會呈現(xiàn)另一番景象:當這一群文人在仕途上失意遭貶之時,越是到了窮途末路,越能“詩窮而后工”。生存的落差,往往導(dǎo)致生命力的強勁反彈。此刻,那種擔(dān)當天下的超越性即刻顯現(xiàn)出來,他們會超越所屬的強勢階層,把深度關(guān)切的目光投向苦難蒼生。有了這種超越性,有了向上的生命形態(tài),他們或修道德之身,或修審美之身,或修悲憫之身,即便身首異處血濺七尺,仍不改其志,絕不失文人信念;甚或青史留名,與史官抗爭,為一姓家族留下一脈異音。沒有烏臺詩獄和黃州密州的一貶再貶,我們就少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情感寄托,更不會有讓我們流連忘返的蘇堤春曉 ;沒有淚濕春衫的江州司馬,就少了讓人唏噓動容的《長恨歌》《琵琶行》,更不會有浸潤文人氣息的白堤;沒有冤死獄中的陳子昂,就聽不到《登幽州臺歌》這樣一首風(fēng)骨崢嶸蒼勁有力的生命悲歌;沒有被貶為和州刺史的劉禹錫,便沒有撫慰文人心靈的《陋室銘》;沒有柳宗元的被貶永州司馬,便不會有永州的山水名傳千古。世代文人,由此而增添一成傲氣,三分自信。華夏文明,才不至于全然黯暗。
而在其《筆墨祭》中,毛筆文化的特征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群體畫像的人格映照。在毛筆文化鼎盛的古代,文人們的舉手投足,在某種程度上都與書法藝術(shù)的渾然天成構(gòu)成完美的統(tǒng)一。文人的生命活動,散著筆墨的韻香。余先生認為,我們這個時代所失去的不僅僅是書法藝術(shù)本身,而是和書法藝術(shù)有某些關(guān)聯(lián)的社會文化氣氛和人文趨向。古代文人苦練書法,練的不單單是書法,而是在苦修自己的道德人生?!肮拍p磨滿幾香,硯池新浴燦生光”,側(cè)面展現(xiàn)的是一種對生命狀態(tài)的喜悅,人磨墨,墨也磨人,磨來磨去,磨出了中國文人的人格和心態(tài),磨出了一群具有獨特生命狀態(tài)的中國文人。
這支小小的毛筆折射出了中國文化人的人格。這種折射,正是封建科舉下的必然結(jié)果,“寧折不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格,裝點成一幅幅悲壯的畫卷,給后代的文人以無盡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遐想空間 。他們的整個生命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來的是對社會、對體制、對環(huán)境的抗爭,對戕殺文明的反抗及反抗的艱難和不徹底。他們的整個人格是在進退兩難的境界中完成的矛盾人格,這種人格氣韻滲透在他們整個的生命長河中。
正如洪子誠所言:“余秋雨的散文有很強的文化反省意識,或者在歷史時間回溯中感嘆文化和山水的興衰,或者在對古代文化蹤跡的探詢中思考知識分子的使命與命運。雖然他借助大量的文化史知識,但并沒有把散文寫成簡單的‘文化加‘山水,而是強調(diào)‘人氣,即作者的文化思考和個人體驗對面對的景觀的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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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杜啟蓉(1963— ),女,重慶人,重慶工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社會科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