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故鄉(xiāng)落了一整夜的雨。雨滴敲著誰家屋邸石棉瓦,如誰家調皮的孩子彈鋼琴只按著一個琴鍵,咚,咚,咚。如果此刻我探出頭看雨,雨點一個一個落在已是積水的地面,仿佛戀情之初密不透風的吻,是甜甜的又急急,墜下去就是一個個笑紋。
今日醒得實在早,估摸著不到六點一刻。故鄉(xiāng)正逢春寒料峭,于初春,被窩是最妙,你總愿意被它摟在懷里。我掙扎著保持蘇醒的狀態(tài),因為答應親戚去幫著做農活。白日里鄉(xiāng)里會有鬧元宵喲,他補充這一句。這句相當重要,其實我就是沖著這個去的。他知道我哪能做點像樣的農活。
起床梳妝。雨仍然下著。等車來,車還不來。這是在故鄉(xiāng)的日子起床最早的一次。我琢磨著,怎么樣也應當讀首詩紀念一下才好。
我說的農活是真的—我換上雨鞋,一頭鉆進豬圈之中,認認真真鏟走豬糞。鏟完一個豬圈,又轉到下一個。我認真對待這件事。這樣子的話,豬住得會舒服一些。哪怕是豬,也要投給它愛,因為來這世上不容易。我們要用熱烘烘的愛投向每一種有生命的個體。
農活之后,我一個人到處走了走。春天在鄉(xiāng)野,有不知名的野草,鵝黃的,蔥綠的,一小叢,這邊,那邊,仿佛癩痢頭似的。待天氣更暖和,野草連成一片,蔓延整個田垠。那是春天的深處,就該是夏日的起頭了。自然界若沒有植物,四季模糊混沌,倚賴感覺才不可靠。而植物,它以它生命來啟示你。
直面天地,有一種瞬間渺小瞬間孤獨的感覺。又是甜的,初春畢竟是初春,四周有一鐘明媚的有秩序的氣象,使人的精神也清新起來。一個人走在田野上,戴著斗笠,雨水灌下來,斗笠四周是水簾洞,我是里面的美猴王。處處皆是景致,看一棵樹,再去看一片田,平鋪的翠綠的田野上,生命在晝夜不息地運轉。
語言總是太寡淡,哪有直面它們所涌動的情緒激烈。
君眉小姐講,世界小是一片田野,世界大是一片田野。瞧她那突突突的靈氣。
我其實去找一株花樹,我遠遠地就看見了它。它在一間泥土堆成的小屋旁邊,底下是一條細細的小溪。是故鄉(xiāng)的李子樹。它還有一個別致的名字,叫櫻桃李。它盡情怒放,疾風驟雨將它的花瓣打落,落在小溪里。一層密密的花瓣鋪滿小溪。
我就站在那里。被它驚住。
遠處傳來兄長的叫聲,“叔公家煮了年茶,快點去罷?!蔽也磺椴辉傅乇黄入x開。由一個人的孤獨又飽滿的自然界回到現實里。
叔公帶我們去參觀他的農具室,我真吃驚了。他的一間西房滿滿陳列著農具,是那么多種多樣,井井有條。這簡直是一個農具博覽會,都是多次浸潤過勞動和土地的津液的。
他的農具齊全,這些工具都涂過桐油,擦洗得干凈。他的鐵锨并排放著,像官場的執(zhí)事;他的木锨的頭起都鑲著鐵皮。一切都擦得閃閃放光,而懸掛在北墻山上的耕地的盆子,則像一面莊嚴明亮的寶鏡,照見你,使你想到這里陳列的一切,對于他是多么有意義和重要。
墻上掛的,房頂上插的,中間排列的都是農具。但就是一把小剪,一把小錘,都有自己的位置,就是在夜間,也可以隨意取出使用。
叔公是一個農民,他愛惜這些工具。就像一個酷愛讀書的人,珍藏一房屋的書籍,那種珍視是一模一樣的,起初都是因為足夠的愛。
我走出叔公家,在村子里隨處走。雨仍然在下,時時處處低頭就可以見到地面上臨時起的小溪,一條條,顧自流著,又突然不知在哪處匯合了。有一家墻頭起了苔蘚,主人也沒擦去,我拍了一張照片,底下寫下——“誰把抹茶撒在墻頭上---之苔蘚”。
而這房子的對面,是一座老屋,是這樣的低、舊、殘破。你以為沒人住了,突然柴門打開,從里頭走出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淺腳走出來,她隨手把頭上的方巾拉下來,估計剛剛從廚房走出,抖出墨黑柔軟的長頭發(fā),是那樣的俊。這種俊,如同那一株李樹花,讓人猝不及防地被驚艷住。
我要回城里了,家里正等著鬧元宵呢。路上偶遇村莊上鬧元宵的儀式。一隊人馬,抬著鼓,后面跟著抬菩薩神像行儺。家家戶戶廳堂擺設香案,焚香放炮,燒柴草,祈求來年日子更紅火。
我對著菩薩神像暗自許了個愿。
回來的路上,我在想,我們每個人應該像一棵植物,春日迅猛破土而出,也要記得冬日暗自埋在土里的生長,不為他人所知。若一出土,逢甘霖雨露,便要勢不可擋生長。春天美得讓人心花怒放,是因為它是積蓄一冬的悶悶的漫長的等待。
我們也應該積蓄一冬的悶悶的漫長的等待。
每個人都該等待他的春天。即使整個生命是破損的,身體與心也需要生活在春天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