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讀《哈姆雷特》
一條正好通向墓地的塵灰路。
路那邊,一條河流閃現(xiàn)的藍(lán)。
“去修道院吧,”他說,“或是
嫁給一個傻瓜一一隨你的便?!?/p>
那就是王子掛在嘴上的話,
而我一讀就永遠(yuǎn)記住了。
多少年過去了它仍然閃閃發(fā)亮,
就像貂皮披風(fēng)之于一個人的肩膀。
1909
他一生最愛三樣?xùn)|西
他一生最愛三樣?xùn)|西:
白孔雀,彌撒曲,
和一張破舊的美洲老地圖。
他不喜歡哭鬧的孩子,
也不喜歡木莓醬摻茶
或女人的歇斯底里。
……而我,是他的妻子。
1910 -1911
羅得的妻子
羅得的妻子從他背后回頭一望,變成了一根鹽柱。
——《創(chuàng)世紀(jì)》
那個跟在上帝使者后面的義士,
高大而明亮,越過黑沉沉的山。
但是在那婦人耳中,提醒的聲音愈來愈大:
你還來得及,還可以去看一一
看你的出身地所多瑪?shù)哪亲t塔,
看你歌唱過的廣場,你紡織的院子,
看那高屋上荒廢的窗戶,在那里
你為你所愛的丈夫生下孩子。
于是她回頭:頓時,被致命的一擊麻痹,
她的雙眼再也無法看到任何東西;
她的身體變成了半透明的鹽柱,
而她的腳,一瞬間在那里生根。
但是誰將為此慟哭?
她的喪失和死亡有何意義?
我的心將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個女人一一
她付出自己的生命,只是為了那一瞥。
1924,2.24
這里,是普希金的流亡開始……
這里,是普希金的流亡開始
而萊蒙托夫的放逐結(jié)束之地。
這里,山上的草木氣息散發(fā)出幽香,
而只有一次,我捕捉到了一瞥
在湖邊,在懸鈴木濃密的陰影中,
在一個殘忍的黃昏時分一一
那閃光的、不可遏制的眼睛
塔瑪拉永恒的情人。
1927,基斯洛夫茨克
我不是什么先知
我不是什么先知,
我的生命不過是一灣清淺的流水。
我只是不愿對著監(jiān)獄鑰匙的叮鐺聲
歌唱。
1930's
一點兒地理
一一給奧·曼
不像某個歐洲的首府
有著第一流的美一一
而是沉悶的流放,一直到葉尼塞斯克,
像是在中途換了車,再到赤塔,
到伊錫姆,到干旱的伊爾吉茲,
到遠(yuǎn)近有名的阿特巴薩爾,
到斯沃博德內(nèi)邊區(qū),
到這個散發(fā)著腐尸惡臭的鋪位一一
所以對我來說這座小城
在子夜里,有一種蒼白的藍(lán)一一
這座小城,被第一流詩人贊美,
被我們這些罪人,被你。
1937
當(dāng)有的人死去
當(dāng)有的人死去
他的肖像變了。
他眼睛的凝視顯得異樣而嘴唇上的
微笑也和從前不一樣了。
我注意到這一點當(dāng)我
從某個詩人的葬禮上歸來。
對此我常常去驗證,
而我的揣摩得到了證實。
1940,5,21
在記憶里
在記憶里,猶如在一只鏤花箱柜里:
是先知的嘴唇灰色的微笑,
是下葬者頭巾上高貴的皺褶,
和忠誠的小矮人一一一簇石榴樹叢。
1944,3,16
手藝的秘密
(組詩選譯三首)
創(chuàng)作
我不需要頌歌中軍樂隊的洪亮,
哀歌里那充滿裝飾音的魅力。
對我,詩遠(yuǎn)遠(yuǎn)不是那么一回事,
如人們認(rèn)為的那樣。
如果你們知道從怎樣的垃圾中
生長出詩歌,別對此羞愧。
它就像籬笆邊垂首的蒲公英
像牛蒡和紫藜。
一聲憤怒的哭喊,焦油的新鮮氣味,
墻上那些神秘的霉點……
詩突然間發(fā)出聲音,活生生地,溫柔,
給你和我?guī)碛鋹偂?/p>
1940,1,21
繆斯
我如何與這種負(fù)擔(dān)一起生活?
而人們還稱她為繆斯。
他們說:“你和她在草地上……”
他們說:“那是神授的含混低語……”
但是,比熱病更兇猛,當(dāng)她向你襲來,
然后整整一年卻沒有一點聲音。
警句
是不是,貝蒂能像但丁那樣描繪?
勞拉也會頌揚愛的熾熱苦痛?
我教女人們說話……
但是主啊,怎樣讓她們住嘴?!
北方的哀歌(選譯)
第一哀歌:歷史序曲
“我不再生活在那里……”
一一普希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羅斯。月亮
幾乎被鐘樓遮住了四分之一。
酒吧喧鬧,四輪馬車輕快飛駛。
在戈羅霍瓦亞大街,靠近茲拉梅尼耶和斯莫爾尼宮,
一座巨獸般的五層高商廈聳起。
舞蹈課和外幣兌換的標(biāo)志到處都是,
還有那些名品店:“亨利特”“巴賽爾”“安德烈”……
“老舒米羅夫”則專售名貴棺材。
不過,這座城市變化不算太大,
它有時看上去仍像一幅老式石版畫,
(不止我一人注意到這一點)
雖非一流,但也相當(dāng)體面,
出自七十年代的風(fēng)格,我猜。
尤其是在冬天,黎明前
或是黃昏一一大門后面
里特黎大街顯得更黑,堅硬,筆直,
還沒有被現(xiàn)代的時尚冒犯,
而在我家對面一一涅克拉索夫
和薩爾蒂科夫……每一個都釘在他的紀(jì)念牌上。
哦,如果他們看到這些牌子
該有多害怕!我走過去。
老魯薩的運河是多么優(yōu)美,
還有小花園里那個腐朽的涼亭,
而窗玻璃像冰窟窿一樣黑,
似乎有什么我們不便窺探的事情
在那里發(fā)生。讓我們走吧。
并不是每一個地方都愿意
坦露它的秘密。
(我再也不會到奧普提納來了……)
而裙子窸窸窣窣,方格地毯,
胡桃木框的鏡子,
卡列尼娜式的美令人驚嘆;
在一盞昏黃的煤油燈下,
那窄窄廊廳里的墻紙,
曾是我們小時候眼睛的盛宴,
同樣的絨布也仍搭在扶手椅上……
但是一切都亂套了,急促,不知怎么地……
父輩和祖輩們莫名其妙。
土地被抵押。而在巴登一一一場豪賭。
那個女人有一雙透亮的眼睛,
(如此深藍(lán),凝望著它們
就不能不想到大海)
還有一個很少見的名字和一雙潔凈的手,
而她的善良作為一筆
我繼承的遺產(chǎn),它似乎是一一
我艱難生涯中最無用的禮物……
整個國家冷得發(fā)抖,那個鄂木斯克的囚犯
洞察一切,為這一切劃著十字。
現(xiàn)在他攪動纏繞他的一切,
并且,像個精靈似的
從原始的混亂中掙出。子夜的聲音,
他的筆尖的沙沙聲。一頁又一頁
翻開謝苗諾夫刑場的惡臭。
那就是我們決定降生的時候,
恰逢其時,以不錯過
任何一個將要來臨的
慶典。我們告別存在的虛無。
1940,9,3,列寧格勒
1943,10,塔什干
第六哀歌(節(jié)譯)
記憶有三個年代,
而第一個一一它仿佛就是昨天。
靈魂飄浮在被祝福的拱頂下,
而身體湊在它的影子下取暖。
笑聲還沒有止息,淚已涌出,
書桌上的墨痕未干一一
吻,心的封印,那獨一無二的
辭別的、難以忘懷的吻……
但是這種回憶不會持久……
你的頭上已不是拱頂,而是
一個偏僻郊區(qū)的一處孤獨的房子,
這里冬天寒冷,夏天酷熱,
這里蜘蛛結(jié)網(wǎng),塵埃飛起,
熱烈的書信都化成了灰……
沒有人伴哭,沒有人可在一起回憶,
而那些影子,緩緩地離開了我們,
我們再也不能把它們喚回….
1945,2,5,列寧格勒
你的山貓似的眼睛,亞細(xì)亞
你的山貓似的眼睛,亞細(xì)亞,
對我反復(fù)察看著,
你哄著我,要我道出那些潛伏的
我一直默默忍受的東西,
那種壓抑,那些難以承受之物,
在這特爾梅日的熱浪的正午。
仿佛一道熔化的熔巖
突然涌進我意識中所有黑暗的記憶,
我啜飲著我自己的哽咽一一
從一個陌生人的手掌中。
1945
給斯大林的辯護者們
這些呼喊著“為我們在盛典上
釋放巴拉巴”的人,
也正是那些下令蘇格拉底
在赤裸的牢房里喝下毒藥的人。
這些人應(yīng)該搖晃著這種飲料
倒入他們自己無知、誹謗的嘴里,
這些嚴(yán)刑拷打的愛好者,
孤兒產(chǎn)業(yè)的生產(chǎn)能手!
1962
一組四行詩
1
什么是戰(zhàn)爭、瘟疫一一結(jié)局在臨近,
它們的判決也將宣布。
但是誰將為我們辯護,從那恐怖中,
它曾被稱之為“時間的潰逃”?
1962
2
金子生銹,鋼鐵腐爛,
大理石成碎屑一一每一樣都在死亡的轄區(qū)。
人世間最可信賴的,是悲哀,
而最能持久忍受的,是詞語。
1945
3
每一棵樹上,都釘著上帝,
每一束莊稼穗都是基督的身體,
而祈禱者純潔的話語
治愈我們?nèi)馍淼奶邸?/p>
1946
4,致詩歌
你領(lǐng)著我進入無路的密林,
穿過黑暗,像一顆飛逝的星。
你苦澀,你很會哄騙人,
但是安慰一一從不。
1946
5
……就在這微風(fēng)中,
思想,感覺一一消散……
這些天,甚至永恒的藝術(shù)
都在輕輕穿行。
6
那是刺傷,和豐富,
那顆心里……藏有很多!
為何你愧疚難言?
我又沒有看著你!
1910's
7,名字
密集,韃靼式的,
來無蹤去無影,
它刺向我自己冒出的任何泡泡,
這名字本身一一就是麻煩。
8,惡魔的結(jié)局
就像我們受到啟發(fā)的弗魯貝爾,
一道月光映出那個側(cè)面像。
而受祝福的風(fēng),揭示出
什么是萊蒙托夫所隱藏的。
1961
9
我的心變得飽滿,
當(dāng)我喝下這沸騰的熱……
奧涅金巨大的、在空氣中的頭,
像一團云,出現(xiàn)在我的頭頂上。
10
我現(xiàn)在不會為我自己哭泣,
但是別讓我在大地上充當(dāng)見證,
使失敗的金色印章
打在那些未受驚駭?shù)拿碱^上。
1962
11
名聲如天鵝一樣浮游,
穿過煙縷、金色的空氣。
但是你一一愛,卻總是
我的絕望。
1910's
索福克勒斯之死
于是國王了解到索??死账沟乃狼?/p>
一一傳說
某天夜里一只鷹從天空飛落向索??死账沟姆孔?,
蟬的合唱突然在花園里變成悲切的嘈雜聲。
就在那房子里,天才進入永恒,
并經(jīng)過他所愛的城邦城墻外的敵方陣營。
于是國王夢到了一個奇怪的夢:
竟是狄俄尼索斯命令他推遲攻城,
以便戰(zhàn)爭的喧囂聲不打擾葬禮,
而允許雅典人向他們最熱愛的人致敬。
1961
亞歷山大在底比斯城
真的,這個年輕的國王很兇狠,嚇人,
當(dāng)他宣布:“鏟平底比斯城!”
老將士們開始注視那座驕傲的
他們很早就知道的被歌頌的城,
每一樣,每一樣?xùn)|西都被火點燃!而國王
在一一點數(shù)它們:
鐘塔、廟宇和城門一一這些稀世珍寶,
但是突然間他若有所思,并被什么照亮,說:
“弄清楚,那座詩壇要留下?!?/p>
1961,10,列寧格勒,港口醫(yī)院
科馬羅沃速寫
啊哀哭的繆斯
一一瑪麗娜·茨維塔耶娃
……我在這里放棄一切,
放棄所有來自塵世的祝福。
讓樹林里殘存的軀干化為
幽靈,留在“這里”守護。
我們都是生命的小小過客,
活著一一不過是習(xí)慣。
但是我似乎聽到在空氣中
有兩個聲音在交談。
兩個?但是在靠東的墻邊,
在一簇懸鉤子嫩芽的糾纏中,
有一枝新鮮、黑暗的接骨木探出
那是一一來自瑪麗娜的信1
1961年11月19-20(在醫(yī)院里)
這片土地
這片土地,盡管不是我的故土,
我將永遠(yuǎn)記住。
從海上涌來的水流冷冽,
但不是苦澀的咸水。
它底部的沙礫比白堊還耀眼,
而空氣令人陶醉,像酒,
松樹的玫瑰色軀干
此刻也全然裸露于黃昏。
而如此的以太波浪中的日落,
我再也不能領(lǐng)會,
無論它是一天的盡頭,還是世界的盡頭.
或是從我生命中再次涌起的神秘。
1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