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菡
我二十三歲,我不喜歡都市輕喜劇,我不愛那些反映了生活中問題卻采取蹩腳矯情方式解決矛盾來達成一個美好結局的故事。
不幸的是,《仲夏》偏偏講述了一對剛剛年滿35歲的缺愛男女在一夜情過后因為機緣巧合再度相遇,經歷了一些不靠譜的事情后靈魂相擁走到一起的故事:海倫娜和鮑勃在一個雨夜做著事后令他們感到空虛無聊的風流韻事并由此結識,女人海倫娜心里是撲不滅的渴望真愛的火苗,男人鮑勃意識到少年時代的夢想只是夢想,待他們再次聚在一起的時候意見統(tǒng)一地感受著剛剛步入中年階段的人生是如何令人失望與沮喪,海倫娜與鮑勃同病相憐又惺惺相惜,發(fā)覺對方還能給自己療療傷,于是在那種“船馬上要開了我終于追上了你”的泛濫情節(jié)里手與手牽在了一起。讓我覺得更不幸的是,在上海話劇中心的《仲夏》演出版本中,女主角偏愛時不時連聳幾下肩膀,眉頭一皺手一攤然后“哇噢”,把腦袋一偏,一張口便是標準譯制片腔。所以——唔,你瞧,這看起來可真是夠糟糕的不是嗎。
雖然這部戲不管是從故事內容還是從表演方式上都不合我胃口,但誠實地說,我并不排斥這部當代蘇格蘭小戲的。如果要找一個理由,兩個字便可以概括——好玩。或者,三個字——有意思。
舞美對一部戲來講總是很重要的,因為觀眾走進劇場最先接觸的不是演員表演而是舞臺布置?!吨傧摹返摹坝幸馑肌笔紫染腕w現(xiàn)在了其舞美設計上。觀眾一進劇場就會看見十余只偌大的木質酒桶擺放在臺上,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制作人拉來了哪個富豪酒商做贊助。毫無懸念,第一場發(fā)生在酒吧:海倫娜同鮑勃兩個人眼神迷離地分布在酒吧兩角,周圍分散著碩大酒桶,昏暗的燈光下兩人搖晃著高腳杯里的酒,滿是情調。然而在后面非酒吧的戲中,這些酒桶并沒有消失不見,它們時不時就以別的身份闖進觀眾的視線——它們是桌子、是柜子、是衣櫥……當海倫娜手輕輕一掀,桶蓋上一個簡約的鏡面呈現(xiàn),再隨意一撥弄打開酒桶的大肚子,里面赫然掛著她的幾件衣服的時候,坐在觀眾席里的我忍不住跳出戲驚嘆了一聲:嘖嘖,好家具,真是好裝置,既實用又有格調,以后有了錢我也要這么做裝修。對啊,用酒桶做家具本身不就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嘛。當然,這并非是重點。拿酒桶來做家具這一好玩的舉動背后還有多重作用與含義:保持了整個劇外在風格上的統(tǒng)一、節(jié)省了制作經費、也映射了海倫娜的家就像是市內街邊的酒吧無法給予其足夠的安全感與歸屬感。
好玩而且能玩得好,這才讓人佩服。
《仲夏》的演出形式也讓我覺得有意思。這部戲采取了旁白講述與動作模仿相結合的演出形式,演員在第一人稱的角色與第三人稱的敘述人之間跳躍著轉換。第一場,男女演員交替朗誦:“今天是夏至”、“在愛丁堡”、“在下雨”、“有兩個人在做愛”、“鮑勃”、“和海倫娜”、“他們不過剛剛認識”。隨后兩個人短暫對視,背身各自走到各自的位子上繼續(xù)對自己所負責的角色進行描述。在描述進行到一定程度時候,敘述者自然得化身為被敘述人,直接用行動對觀眾進行敘述。請不要誤會,我覺得有意思的不是說這部戲因為敘述而增加了不少樂趣,而是覺得敘述這種形式在舞臺上被如此肆無忌憚地采用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
在戲劇產生之前,世界上最美好的藝術形式是史詩,那個時代的游吟詩人一定特別風光——大批的人聚攏在他身邊,滿懷期待地聽著他講述英雄傳奇故事,他口中吐出的詞匯指引著人們表情變幻。那個時候做一位游吟詩人真是想想就會覺得美妙啊??珊镁安婚L,公元前八百年,城邦文明興起,戲劇誕生,眾人不再滿足于單純聽覺方面的滿足,他們還要看。于是產生了以模仿人的行動見長的戲劇藝術。人們穿上高底的靴子,戴上巨大的面具,穿著大袍子,開始扮演故事中的人物,樂此不疲持續(xù)了二十多個世紀。有趣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戲劇走著走著似乎又眷戀起了比自己年長的史詩姊姊,它開始嘗試間離、嘗試在模仿人行動的同時添加上敘述的元素。這就像是王安憶在《長恨歌》里評價女性服裝流行潮流一樣——總是走著走著便轉了一個圈子繞回來了。從敘述這個方面來看,《仲夏》給人的整個感覺就像是一個興致勃勃講述故事的人忍不住手舞足蹈比劃上一番,巧的是這位敘述人偏偏還具備了良好的表演天賦。
為什么這部戲會采取這種形式?《仲夏》輕喜劇的身份提供了能使用如此跳躍演出形式的條件。因為帶有著搞笑成分,演員才能方便地跳入跳出,一會動情表演一會面無表情地對劇中人物的心理思想、動作行為進行描述和評價。這種方式增加了戲劇本身的輕松感覺。因為是輕喜劇,所以節(jié)奏會快一些,背景故事啦人物心理啦都方便以文字直接敘述。試想一下,如果是一部類似于《俄狄浦斯王》的悲劇,如果在舞臺呈現(xiàn)的時候再使用跳來跳去的敘述表演相結合的方式,就會讓人難以接受了吧??梢姡猛嬉彩怯幸欢ǖ那疤釛l件的。
對了,《仲夏》的編劇大衛(wèi)·格里格本身也是一個好玩的家伙。在出道的頭二十年里他嘗試著創(chuàng)作了五十余部作品,有舞臺劇、劇本改編、電影劇本、文學作品,也包括一些作品翻譯。2012年10月,他的作品《屋中怪獸》應邀到上海大劇院演出,同樣是尋常套路的故事情節(jié)但是整部作品張力無窮并且充滿了英國人特有的冷幽默與自嘲。而這次上演《仲夏》的同時,上海大劇院引進了他另外一部作品《麥克白后傳》,在那部戲里格里格同樣彰顯了作為蘇格蘭人特有的冷幽默——該干什么干什么去,沒事兒別把自己那只大長鼻子伸到別人那里多管閑事。
在《仲夏》中,格里格設計了三個身份——海倫娜,鮑勃,以及地位要重過前兩位的敘述者。就像上面所說,這一點放到嚴肅的戲劇發(fā)展史中來看就是一件好玩的事情。而在情節(jié)設計、臺詞編寫方面他當然也是不會忘掉發(fā)揮蘇格蘭幽默特性,比如把男女主角捆綁住讓其不得脫身的日本情色俱樂部,也有各種重口滑稽的臺詞。導演蔣維國定是了解大衛(wèi)·格里格的幽默的,所以在他執(zhí)導的舞臺上可以有盯著男女主角做愛的怪叫雞、價格昂貴的粉紅色小小玩具汽車。這一點在劇場觀戲時并沒有想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越發(fā)覺得導演需要了解編劇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而擁有一位好玩的編劇和一位好玩的導演,對貪玩的觀眾來說又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