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賽鋒
提起“一休”這個名字,想必大部分中國人絕對不會陌生,尤其是對于現(xiàn)在已經(jīng)步入中年的一代人來說,當年那畫面質(zhì)樸、制作簡陋的動畫片《聰明的一休》,常常勾起我們對逝去童年的回憶。在物質(zhì)與文化生活依然匱乏的上世紀80年代,懲惡揚善智慧思辨的小光頭“一休哥”,是老式電視機前,端坐小板凳目不轉(zhuǎn)睛的我們心中難忘的歡樂。臨近四月,日本各地春光明媚,于是拋開手頭雜務(wù),背上便當,去探訪一下很早就想去的一休寺。
探訪“安國寺”
實際上,一休在歷史上真有其人。一休(1394-1481),幼名千菊丸,長大后名周建,出家后號“狂云子”、“夢閨”等,戒名為“宗純”(也作宗順),是日本臨濟宗大德寺派禪僧。因為在修行時悟得“人生只不過是從煩惱世界復(fù)歸于極樂世界的一段休憩”,而被師傅授予法號“一休”,依據(jù)《東海一休和尚年譜》等資料,目前多確認他是后小松天皇的皇子,受累于宮內(nèi)斗爭而6歲就被追放出家。
動畫片里所說一休出家的安國寺,已經(jīng)毀于應(yīng)仁之亂(1467-1477)的戰(zhàn)火,一休寺算是全日本和一休最有深刻淵源的寺院,是其度過晚年、最后圓寂的地方。正如著名的金閣寺的大名是鹿苑寺一樣,“一休寺”的正式名稱其實叫“酬恩庵”,是一休仰慕宗祖遺風而建,取意“結(jié)庵以酬報師恩”。也許前者更加好記和名聲響亮,所以久而久之就連當?shù)氐穆放浦甘径紝懗闪恕耙恍菟隆薄?/p>
酬恩庵位于京都南邊的京田辺市,雖屬于繁華的近畿地區(qū),但由于交通不是很方便(其實只是多換乘幾次而已),所以游客不多,又適逢周一,寺院里更顯得有些冷清。不過相比金閣寺里的人山人海,也許在這里才能更好地體會所謂“禪”的境界吧。
繞過售票處那個簡陋的小木屋后,就是一休的墓所。由于一休的身份貴為皇子,所以其陵墓由負責天皇內(nèi)務(wù)的宮內(nèi)廳管理,院門常年關(guān)閉,沒有特許不可拜見。
寺里除了有存放一休遺物的方丈室、展示一休書畫真跡的藏寶室之外,還有本堂、虎丘庵、鐘樓等建筑,其實和日本眾多禪家寺院一樣,以“枯寂”為境界的庭院構(gòu)造稱不上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相信前來拜訪者更多的是仰慕一休其人。然而現(xiàn)實中的一休,并沒有影視文學作品里面描寫的那樣“卡哇伊”——至少從留存下來的雕塑和畫像來看,瘦骨嶙峋的老年一休是個典型的看破山水的禪僧形象。
真實的一休
一休性格奔放、精通詩畫,被視為日本五山文化的代表人物。關(guān)于一休的作品主要分兩類,一類是各種詩詞錄本,記載了一休作為高僧大德的言行思想;另一類是關(guān)于一休的小說、話本和評論。像江戸時代編撰的《一休咄》《一休關(guān)東咄》《一休可笑記》《一休諸國物語圖繪》《一休丸鑒》明治時代的《一休頓智談》《諸國漫游一休頓智談》《一休禪師》等,作者大多難以考證,主要是講一休運用智慧解決各種難題的故事,表現(xiàn)他機智過人、充滿睿智的一面。比起佛教世界里的僧人形象,普通民眾似乎更喜歡智慧思辨的一休,覺得他更有親近感和趣味性,因而這一內(nèi)容成為各個時代文藝創(chuàng)作的熱門題材。動畫片中的“一休哥”形象,正是后期這些文學作品一層層塑造起來的。時至今日,在酬恩庵的所在地京田邊市,每年都要舉行“機智語大賽”,來紀念和宣傳這個“聰明的一休”。
實際上,一生行為奇異,敢于喝祖罵佛的一休,生活中其實還有兒女情長的一面。在他的漢詩集《狂云集》中,與女性的有關(guān)的“情詩”就占據(jù)了相當大的一部分,“夜夜鴛鴦禪榻被”可謂是他男女生活的真實寫照。甚至在年過八十后,一休還愛上了一個叫森女的美麗盲人藝妓,演繹了一段熱烈的愛情故事,在辭世時寫下的“十年花下理芳盟,一段風流無限情。惜別枕頭兒女膝,夜深云雨約三生”一詩中,“兒女”據(jù)說就是指他深愛的森女。
對于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一休的如此行為或許無法理解,甚至不敢相信。的確,中國由于儒家文化對佛教思想的深刻影響,女色戒作為僧人持戒的重要一項始終是不可觸碰的禁區(qū)。雖然像宋明以后,佛教世俗文學在作品創(chuàng)作上有迎合市井趣味的傾向,但對于和尚犯色戒依然保持著否定的態(tài)度,觸犯者要么背上“花和尚”、“淫僧”的惡名,要么遭受譴責和懲罰付出巨大代價。像《喻世明言》中《明悟禪師趕五戒》的五戒禪師一樣,盡管只是因為一念之差而破了女色戒,事后也不得不悔恨“只為念頭差,今朝去得急”而以死自責。就連與一休形象類似的濟公,表面上也是“每日貪杯又宿娼,風流和尚豈尋?!?,直言自己酒色不忌,但他還是有遵守底線的——“恁伊萬種風流態(tài),惟有禪心似鐵堅”,即便是與娼同宿,也是“暫假夫妻一宿眠,禪心淫欲不相連”,未敢有過分之舉。
佛教文化在日本
相比之下,佛教在日本沒有受到儒家道德的太多約束,發(fā)展環(huán)境也較為寬松。一開始就被視作是漢文化的一部分來輸入,不但在奈良平安時期被抬高到國家佛教的地位,賦予了“鎮(zhèn)護國家”的功能,而且到了武家政權(quán)時代,禪宗更是受到將軍武士們的喜愛和推崇。在佛教日本本土化的過程中,有些宗派甚至不再把女色列為禁忌,如凈土真宗就允許修行人帶發(fā)娶妻,其開山祖師親鸞本人也是兒女眾多。
當然,在情色與修行的境界領(lǐng)悟上,一休和禪家的思想理念是一致的,在《題淫坊》一詩中他就表明了“我有抱持啑吻興,竟無火聚舍身心”。著名歷史學者家永三郎評論說“在敢于嘗試赤裸裸的性描寫的同時又將宗教和文藝渾然統(tǒng)一的一休詩中,可以看到日本禪文學的獨創(chuàng)境地”,贊賞一休的真性流露,認為以袒露自己情欲來反對宗教中偽善的禁欲,對于那些道貌岸然浸于女色的假面僧眾更是一種辛辣嘲諷。
可以說,佛教在日本長期是以一種純粹的形態(tài)來運行的,沒有被過多的摻雜進其他的意識和思想,保持著一個自身相對自由的發(fā)展空間。作為禪宗精神集中體現(xiàn)的茶道、花道等藝術(shù)之所以能夠在日本確立和發(fā)揚光大,其原因之一就是得益于禪宗在日本發(fā)展的純凈性。
話題似乎有些扯遠了,在這里只是想告訴大家,接觸日本文化越久,你就越會感覺它在厚重的同時亦帶有幾分怪異。雖然一休在被歷代藝術(shù)化的過程中,機智思辨成為他的最大特征,但作為一個有情有欲的禪宗高僧,在其放蕩不羈的精神世界中,隱約體現(xiàn)出的日本思想文化里的某些天性和特質(zhì),或許更值得我們矚目和思考。
在寺院的一角,大概是為了慰藉游客們對一休形象的失落感,院方立了座少年一休掃地的銅像。身著僧衣、神態(tài)溫和的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在安國寺劈柴挑水的修行歲月。從被撫摸的閃閃發(fā)亮的光頭上,似乎可以感受到人們心中對“一休哥”的那份深深眷戀與喜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