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刑

倪震

創(chuàng)作談

我經(jīng)常在想一個問題，如何才能讓一個人吐露他刻意掩藏的秘密，特別是這樁秘密關(guān)乎他的身家性命。嚴(yán)刑逼供是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辦法，但想要奏效，卻又是個復(fù)雜甚至漫長的過程。觸及肉體永遠(yuǎn)沒有觸及靈魂有效，所以便有了這個故事。

PART.01

我認(rèn)真地看著手里的照片：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趴在桌子上，像是睡著了似的。

“死因確定是窒息嗎？”我把照片還給高升。

“確定?！彼c點頭，“現(xiàn)場沒有被偽造，沒有任何外傷內(nèi)傷，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沒有廝打搏斗或者外人闖入的痕跡。警察現(xiàn)在一籌莫展，我也頭疼得要命?！?/p>

他是和我一起進(jìn)入這家私人信貸公司的，兩年過去，他當(dāng)上了主任，我還在原地踏步。

“他叫錢平，是個重要客戶?！彼忉尩?，“突然死得不明不白，會給公司添很多麻煩?！?/p>

“他還有多少錢沒還？”

高升猶豫了一下，在便箋上寫了個數(shù)字，用拇指夾在掌心給我看。

看到后，我不禁哼了一聲：“果然是重要客戶。不過我能做什么呢？”

“公司懷疑死者的錢都被一個人給獨(dú)吞了，我要你對付的是她?！?/p>

“女人？”

“女孩?！彼料铝四?，“老板認(rèn)為她可能就是兇手，點名要你去調(diào)查?！?/p>

我瞟了一眼：“她叫初戀？”

“對，名字很特別?！?/p>

PART.02

初戀是什么樣子的，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準(zhǔn)確地說，連自己有沒有過初戀這種事，我都忘了個一干二凈。

很遺憾，我并沒有因為車禍或者人禍而失憶，更不會因此而被某個單純善良的女子拯救，歸根結(jié)底，我只是個乏味的人，乏味到連往事都懶得回想。懶得久了，便忘了。

不過我并沒有忘記去找那個叫初戀的女孩，雖然這幾天我很忙，非常忙。整個早晨我都在奔來跑去，直到日上三竿才有了喘息的機(jī)會。

攔了輛出租車，我告訴司機(jī)去外語學(xué)院。到了目的地，我讓他把車停在校門口，然后打通了那個叫初戀的女孩的電話。她比預(yù)想中要容易說話得多，聽說我是信貸公司的人，很痛快地答應(yīng)出來見面。

外語學(xué)院向來不缺漂亮女生，我站了五六分鐘，經(jīng)過身邊的美女恐怕比在街上轉(zhuǎn)悠一小時遇到的還要多。在我的眼里，這些美女大同小異，都在向大眼睛尖下巴的方向努力。

因此當(dāng)那個女孩走出大門時，直覺告訴我她就是初戀。

她的眼睛有點小，嘴巴有點大，皮膚也不夠白嫩光潔，衣著打扮和同學(xué)們比起來，樸素得有些寒酸。然而這種環(huán)境下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女孩，反而顯得更出眾。

既像鄰家女孩，又像第一個異性同桌，或者是二者的綜合體，我很難用語言形容出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味道，總是，非常讓人懷念。

可惜我沒有這個愛好，而且時間也不允許。見她用征詢的眼神打量著我，我快步走過去，打了個招呼，確認(rèn)她就是初戀后，說明了來意。

“如果方便，我想請你在附近吃個午餐，順便談?wù)勫X平的事。”

“沒什么不方便的?！彼檬?jǐn)n了一下耳邊的長發(fā)，“那先謝謝了?！?/p>

我?guī)チ藘蓷l街之外的一家西餐店，這地方頗有名氣，深得一些美食家的青睞。落座之后，我一口氣點了七八道菜。

“我的飯量很小?！背鯌贈]有阻止，只是淡淡地笑著。

“我的飯量也不大，這是為另一位客人準(zhǔn)備的?！蔽乙矆笠晕⑿?，“不好意思，最近事情太多，我只好一起處理了。在他來之前，咱們先談?wù)劇愫湾X平先生是朋友吧？”

“忘年交?！彼敛贿t疑地回答，“老錢是個挺不錯的人，我和他純粹是因為有共同話題才成為朋友的，他突然去世這件事，我很痛心，也很意外?！?/p>

“坦白地說，我只對錢先生的資金去向感興趣?！蔽也幌攵等ψ?，“據(jù)我們掌握的情報，錢先生的公司現(xiàn)在只剩下了一個空殼，他的個人資產(chǎn)最近也被秘密轉(zhuǎn)移到了幾個地下賬戶，我們有理由相信，那些賬戶歸你所有。”

“你們弄錯了，跟我無關(guān)?！背鯌偌葲]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勃然大怒，她只是揚(yáng)起眉毛，語氣平淡而堅決地否認(rèn)。

“我們是不會弄錯的?！蔽业恼Z氣也很堅定，“做私人信貸，都會有一些特殊的消息渠道，否則也不敢干這一行?！?/p>

“抱歉，這件事我?guī)筒簧厦?。”她不慍不火地說，“你們真的弄錯了?！?/p>

我聳聳肩，剛想說點什么，一個胖墩墩的男人趾高氣揚(yáng)走了過來，對我點了點下巴：“怎么，你想在這里把我再灌醉一次嗎？別白費(fèi)心思了。”

我站起身：“您這是哪里的話，這次就是單純地請您吃頓飯，當(dāng)作賠禮了?！?/p>

他發(fā)出一聲嗤笑，大模大樣地坐下來：“也就是看在這家店還算湊合的份兒上，我才給你這個面子。告訴你，以后不要再找我的麻煩了，你們老板都放棄了，你還糾纏個什么勁兒？”

我一邊隨聲附和一邊招呼他坐下。

胖子坐下后，看了眼身邊的初戀，微微皺眉：“這姑娘是怎么回事？也是你的討債對象？以前好像在哪里見過?！?/p>

“這頓飯是我以私人身份請的，只想讓您這位美食家點評一下菜式，煩心的事就不要談了?！蔽掖虿淼馈?/p>

他哼了一聲，也不招呼我們，大模大樣地舉起刀叉便開始大快朵頤。吃完后把餐巾隨手一扔：“味道還湊合，勉強(qiáng)能入口?！?/p>

我堆出笑臉，說了一大堆道歉和感謝的話，直到他臉色微變，站起身來說要去洗手間。

見胖子進(jìn)了洗手間，初戀開了口：“這位先生看起來有點眼熟。”

“他以前算是個名廚，因為對食物挑剔得很，后來兼職去做美食評論，在電視上露過臉?！蔽夷闷鸬恫骈_始用餐，“他因為開餐館，向我們公司借了一筆錢，后來生意賠本，一直欠著尾款不還。昨晚我請他吃了頓飯，和他談到深夜，依然毫無用處?！?

“你們?yōu)槭裁床蝗シㄔ浩鹪V？”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繼續(xù)吃我的東西。

幾分鐘后，胖子從洗手間里出來了，臉色發(fā)青，傲氣勁兒一掃而光。

“是你搞得鬼吧？”他的小眼睛里布滿血絲，惡狠狠地瞪著我：“快告訴我是怎么回事，不然我就報警了！”

我湊到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他的臉色瞬間由青到紅，最后蒼白一片。

“算你狠！”他咬牙切齒地說，“我都答應(yīng)你，這總可以了吧？！”

“當(dāng)然可以，非常感謝?！?/p>

他跺了跺腳，氣急敗壞地走了。我見初戀在出神地盯著胖子的背影，便招呼她吃菜。

“你不會是在菜里下了慢性毒藥吧？”她似笑非笑地問。

“那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打電話報警?！蔽覈@息道，“再說我們公司又不是犯罪集團(tuán)，怎么可能用那種粗暴的辦法?！?/p>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用意味深長的口氣說了句話：“可惜我不是個美食家。”

我凝視著她：“看來你也是聰明人，咱們不如做個約定，你跟我一起待半天，假如到今天天黑，你還能像剛才那樣否認(rèn)錢先生消失的錢和你沒關(guān)系，這件事就一筆勾銷?！?/p>

她又眨了眨眼睛：“就算我不答應(yīng)這個約定，你也不會放棄吧？”

“職責(zé)所在，那我只能陰魂不散了?！?/p>

初戀露出燦爛的微笑：“好，君子一言，我答應(yīng)了?！?/p>

她的眼神既純真又溫柔，絲毫沒有提防警惕的意味。

我鄭重地從懷里取出一張名片，從桌上推了過去：“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嚴(yán)刑。嚴(yán)酷的嚴(yán)，刑罰的刑，嚴(yán)刑峻法的嚴(yán)刑?！?/p>

“真是個好名字?！背鯌俚馁澝缆犉饋砗苡芍?，“僅次于我?！?/p>

PART.03

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嚴(yán)刑不是個好名字，以前我也因此感到困擾，直到初中時，我發(fā)現(xiàn)班里有個同學(xué)叫溫毅，于是釋然了。

父親犯了只重局部不看整體的錯誤。他覺得山海經(jīng)里的刑天是個英雄，因此給我以刑為名?？上疫€沒有那種被砍了頭也要戰(zhàn)斗到底的氣魄，算是辜負(fù)了父親的期望。

初戀的父母對她的期望是什么呢？生活永遠(yuǎn)如同初戀般美好？

從西餐店出來，我?guī)叫写┰搅藥讞l大街，道路兩側(cè)的房屋越來越破舊，最后我在一棟五層高的樓房前停住了腳步。

這棟樓是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的典型結(jié)構(gòu)，樓梯設(shè)計在外墻上，站在四樓的半露天走廊里，工業(yè)大學(xué)的操場一覽無余。

走廊盡頭的門半掩著，屋子里來麻將的洗牌聲，一個粗嗓門的男人邊笑邊爆粗口，一個沒好氣的女聲在催促，還有兩個老人在咳嗽。

“這不會是你的家吧？”嗆人的煙霧從門里飄出來，初戀厭惡地用手扇了扇。

我搖了搖頭，掏出手機(jī)換了張電話卡，然后對著房門拍了張照片，附加在短信里發(fā)了出去。

“你帶我來這里干什么？”

“等?！?/p>

初戀沒有問等什么，對著操場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我想明白了?！?/p>

“什么？”

“美食家對美食的執(zhí)著勝于生命，如果以后再也不能吃到美味的食物，比殺了他還要命。我想你一定是昨天晚上對他動了手腳?！?/p>

“哦？”

“當(dāng)然，我不知道你動了什么手腳，不過我知道，你抓住了他的痛處，所以他只能答應(yīng)還錢了?！?/p>

“每個人都有痛處?！蔽也恢每煞?。

“我沒有?！背鯌俎D(zhuǎn)身正視著我：“從小到大，我家庭美滿，父母和睦，生活富足。我沒有任何心理陰影，不怕得到，也不怕失去?！?/p>

“話不要說得太滿。”我冷冷地提醒。

這時手機(jī)響了起來，我看了眼號碼，發(fā)出滿意的嘆息：“喂？是我……我想干什么？你猜啊……我知道你不在乎，誰都知道你很恨他們，不過……”

那邊掛斷了電話。

“失敗了？”初戀用調(diào)侃的口氣問，“要不要趕緊離開？對方要是報了警，咱們被帶去派出所，你和我之間的約定可就失效了?！?/p>

“不用慌，這位置的視線很不錯?！蔽艺雇闹?，“就算警察來了，距離幾百米外我就能看到。是他們趕上來抓住我快呢，還是我闖進(jìn)屋子快呢？這么簡單的道理，那家伙自然也明白?！?/p>

“我有點失望?！背鯌佥p輕搖頭：“欠債不還，就威脅殺對方全家的做法實在太低劣，而且剛才聽你講電話，欠債的人似乎憎恨自己的家人，就算他不報警，只需要對你的話置之不理，下不來臺的可就是你了?！?/p>

“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人？”

“你敢。”她的眼珠在陽光下更顯得漆黑烏亮：“但你不會這么做，因為這樣對你沒好處。”

她的話音剛落，我的手機(jī)響了。

“……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要是你不能冷靜地和我說話，那么最好什么也別說。”

這次輪到我掛斷了電話。

“看起來你好像挨罵了?！背鯌俨幌滩坏卣f，“欠債的這位是什么樣的人？”

“跟你一樣，是個大學(xué)生。他的家庭似乎有嗜賭成性的遺傳，父母和祖父祖母都是如此。家底本來很殷實，但經(jīng)過兩代人，也敗壞得差不多了，賣了家產(chǎn)還賭債，現(xiàn)在勉強(qiáng)擠在這里得過且過。”我看了看那扇房門，里邊的人仍在熱火朝天地打著麻將，根本沒有察覺到我們的存在，“他從小就沒有感受到家庭的溫暖，一切都要靠自己?？忌洗髮W(xué)后勤工儉學(xué)，打算自己創(chuàng)業(yè)，做潛水用具生意，但是被合伙人欺騙，向我們借貸的債務(wù)最后落到了他的身上?！?/p>

初戀輕吁一口氣：“值得同情。你用這種卑鄙的手段對付他，未免太過分了?！?/p>

“他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即便受騙上當(dāng)，也應(yīng)該自己承擔(dān)起責(zé)任?！蔽依浜叩溃盁o力償還債務(wù)，想要逃避的心情，算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卻向公司揚(yáng)言，自己什么都沒有，只有爛命一條，想要的話就拿去，這可不是正確的態(tài)度?！?

“這樣的人，你真的以為他會向你屈服？”

我沒有再說話，初戀也沉默著，幾分鐘過后，我的手機(jī)重新響了起來。我接通電話，打開免提模式，喇叭里傳來一個男孩的粗重的喘息聲：“好……我服了你，我答應(yīng)你！”

我從鼻腔里擠出短暫的笑聲，直接掛斷了電話：“好了，又解決了一件事，咱們走吧。”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改了主意。”下樓的時候，初戀自言自語道。

我沒吭聲。

“你帶我來看這些，是為了向我顯示你的手段吧？”

我依然裝作沒聽見。

“很遺憾，你嚇不倒我?！?/p>

我站住，轉(zhuǎn)過身：“這當(dāng)然嚇不倒你，我知道你童年幸福，沒有吃苦受罪，心里毫無陰影。你也知道我不會對你動粗，當(dāng)然不會害怕?！?/p>

“這算是認(rèn)輸嗎？”

“時間還早?！蔽铱戳丝幢?，兩點半剛過，“繼續(xù)跟我走就是了?！?/p>

PART.04

這家私立醫(yī)院的生意很冷清，位置不好是主要原因。

以前這里是居民區(qū)，現(xiàn)在周圍遍布爛尾樓。除了一些忠實的老患者之外，沒有人會舍近求遠(yuǎn)地來這里就診。

值班臺的護(hù)士因為被我叫醒，滿臉的不高興。聽我說要找王院長，她不耐煩地伸手向樓梯指了指：“203！”

203不是院長辦公室，而是一間病房。狹窄的房間里只有一張病床，床邊放了個氧氣瓶，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那里，聽到腳步聲，他睜開雙眼，嘴角微微上揚(yáng)。

“是信貸公司的人吧？”他的聲音雖然有些虛弱，但語氣很淡定。

我點點頭：“嗯，昨天我和您聯(lián)絡(luò)過?！?/p>

“你應(yīng)該先打個電話，這樣就不至于白跑一趟了。”他注意到站在我身后的初戀，“這位是？”

“我的同事。”我來到床邊，仔細(xì)地端詳著他。這個老人的皮膚薄得像是一張半透明的紙，烏青的血管和萎縮的肌肉隱約可見：“您拒絕了？不打算再考慮一下嗎？”

他迎上我的目光，聲音里帶著歉意：“不好意思，我無能為力?！?/p>

“我改天再來看您，您不妨再仔細(xì)想想?！?/p>

“這很可能就是你我之間的最后一面?！崩先说卣f，“我的內(nèi)臟功能瀕臨衰竭，隨時都有可能陷入昏迷，繼而死亡。當(dāng)了一輩子醫(yī)生，最大的收獲就是不再畏懼死亡，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無欲無求，只是在平靜地等待最后時刻的來臨?！?/p>

是的，我知道他說的這些都是真話，威逼利誘對他來說已經(jīng)毫無作用。

“那么，下輩子見了?！蔽蚁蛩斐鲆恢皇帧?/p>

他慢慢地抬起手，臉上劃過一絲促狹的微笑：“就算有下輩子，你我相見時，恐怕我也是風(fēng)燭殘年了?！?/p>

我沒有回應(yīng)，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轉(zhuǎn)身大踏步地走出了病房。

然而我沒有離開醫(yī)院，而是坐在了走廊盡頭的長條椅子上。兩側(cè)的病房大多空著，連個護(hù)士的影子都看不到。

“這位老人又是怎么回事？”初戀壓低聲音問。

“他為了挽救這家從父親手里接下來的醫(yī)院，用房產(chǎn)擔(dān)保，向我們公司借了一大筆錢。后來他失敗了，而我們發(fā)現(xiàn)這里的地皮因為附近樓盤的滯銷，已經(jīng)急劇貶值，就算把房產(chǎn)回收變賣，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本金?！?/p>

“他是不是早就預(yù)見到這一切，才沒有向銀行，而是找你們貸款？”

“你猜對了?！蔽铱吭谝巫由希澳菚r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癌癥，在拿到貸款后，他只用了一部分來維持醫(yī)院的運(yùn)營，大部分都被他的妻子兒女帶到國外了。”

“那你打算怎么對付他呢？”

“假如他能說出家人的下落，公司還有可能追回被卷走的錢?！蔽覐难澏道锾统鲆淮袋S豆，扔進(jìn)嘴里一顆：“不過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恐怕沒有人能讓他開口，我也不行?！?/p>

“那你留在這里做什么？”

“走得有點累了，休息一會兒。”

西斜的陽光從左邊的窗口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感覺令人渾身慵懶。頂多再有兩個小時，太陽就要落山了。

我不著急，初戀自然也不會著急，她安靜地坐在我的身邊，雙眼微合，長長的睫毛偶爾輕輕顫動。我側(cè)臉看著她，看了很久，突然問了一個問題：“你知不知道，其實人體很容易過敏？”

“是嗎？我只知道我對海鮮過敏?！?/p>

“要是把蛋清稀釋，加入生理鹽水注射進(jìn)你的血管里，那么不用多久，你會對雞蛋也過敏的。不但是雞蛋本身，含有雞蛋的面制品也會過敏。第一次的過敏反應(yīng)是胸前和腿上起紅疹，第二次就足以致命了。”

“原來這就是你用來對付那個美食家的辦法?！八腥淮笪?，“假如你不說，他永遠(yuǎn)也不知道過敏源到底是什么，那么以后吃任何東西都要膽戰(zhàn)心驚?！?/p>

“要是我的心再黑一點，那晚把他灌醉后，給他注射一針特殊處理過的生理鹽水，那么他這輩子就沒法吃鹽了，只剩下在虛弱而死和過敏而死間選擇其一?！?/p>

她的眼中帶著笑意：“你打算用這招來對付我？”

“我只是個討債的，不是殺手。而且我也知道，像你這種人，并不怕死?！?/p>

“哦？我是哪種人？”

“我看過你的資料。你從小家境優(yōu)越，父母和美，生活幸福。無論物質(zhì)還是精神，什么都不缺。你的性格很好，溫柔體貼，很受周圍人的喜歡，像你這樣的女孩，不要說同齡的男孩，就算是在中年人的眼里，也很有吸引力?！?/p>

“多謝你的美言。”她笑得不卑不亢。

“不過，有一件東西你始終沒有得到?！蔽翌D了頓，吐出兩個字，“挑戰(zhàn)?！?/p>

一帆風(fēng)順是每個人都向往的，不過要是從小到大都未曾經(jīng)歷過挑戰(zhàn)，時間久了，便會覺得膩味，擁有的一切都像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玫降?，實在是很乏味的事?

這些話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我知道她明白。

“你錯了?！彼次业难凵窬拖袷窃诳匆粋€自以為是的孩子，“我天生就是個很淡泊的人，我從來沒有覺得生活很乏味，人生的意義不正是反復(fù)的尋找嗎？”

我閉緊了嘴，她比我想象中更難對付。

“淡泊?！睅追昼姾螅抑匦麻_了口，“你覺得自己會比病房里的那個老人還要淡泊嗎？”

我站起身走向病房，向初戀招了招手。她走了過來，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王院長還是平躺在病床上，但是他臉上的表情滿是恐懼，大張著嘴，像是想要驚叫，卻又叫不出聲音。

“他這是怎么了？！”初戀的聲音微微顫抖。

“他在做一個噩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p>

PART.05

被噩夢驚醒的滋味不好受，很多人在醒來后依然會驚魂不定，甚至陷入沮喪。

然而能夠醒來，能夠察覺到自己的生命仍舊在延續(xù)，總不是件壞事，至少比醒不過來要強(qiáng)得多。

此時此刻的王院長應(yīng)該最清楚這句話的含義。

初戀雙眉緊皺，時而看看王院長，時而看看我。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樣的噩夢才能對一個見證過無數(shù)生離死別的醫(yī)生，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造成如此的驚嚇。

豆粒大的汗珠從王院長的額頭上滾落，床單也被他身上滲出的汗水浸透了一大塊。他雙眼緊閉，眼球在飛速地轉(zhuǎn)動，顯然已經(jīng)沉溺于噩夢不能自拔。

現(xiàn)實中的幾分鐘，在夢中可能長達(dá)幾小時，甚至數(shù)日。我感覺差不多了，俯身湊在王院長的耳邊低語了幾句，他突然醒了，睜大雙眼猛地坐了起來。

足足過了十幾分鐘，他才稍微恢復(fù)了一點生機(jī)。

這個可以平靜地面對死亡的老人似乎崩潰了，他先是小聲啜泣，聲音越來越小，眼淚卻越流越多，最后開始哆嗦著嘴巴，無聲地痛哭流涕。

我又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用微弱的聲音予以回應(yīng)。我和他用極低的聲音交談了片刻，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直起腰，告訴初戀，我們可以離開了。

初戀恢復(fù)了鎮(zhèn)定，她看了一眼王院長，老人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盡管胸膛依然起伏，可是仿佛只剩下了一具空空的驅(qū)殼。

來到走廊時，原本金黃色的陽光變成了血色，將墻壁染成一片殷紅。

“有人說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蔽谊P(guān)上病房的門：“他算是個有勇氣的人，可以從容地等待死亡的到來，然而這種勇氣只是基于一種假設(shè)，他認(rèn)為他的死亡會是個很短暫的過程，短暫到無須懼怕，之后便是永遠(yuǎn)的解脫?！?/p>

“難道不是這樣？”初戀語氣生硬地反問。

“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死過。”我聳聳肩，攤開一只手，掌心里是一枚黃豆：“他雖然是個醫(yī)生，但病情已經(jīng)讓他的觸感開始麻木，第一次離開前，我在握手時把這個東西用透明膠帶按在了他的頸動脈上。人在死亡將近時，容易看到各種幻覺，這東西壓迫了神經(jīng)，影響了血液循環(huán)，他在夢中看到的幻覺自然更真實、更特別、更難擺脫?！?/p>

“特別？”

“先是靈魂出竅般地感到短暫的輕松，但是因為他沒有真正地死去，所以接下來會產(chǎn)生一種靈魂被禁錮在軀體旁邊的錯覺，目睹著自己的軀體生出尸斑，漸漸腐爛，直至化成一堆白骨，而那種痛苦，并沒有因為死亡而消失。他是個醫(yī)生，產(chǎn)生的幻覺自然更真切、更細(xì)致……更恐怖?！?/p>

他發(fā)現(xiàn)死亡并不是解脫，反而是無盡痛苦與永恒磨難的開始，所以才在被我叫醒后徹底崩潰。

“你還算是個人嗎？”初戀咬著嘴唇，恨恨地說，“時間到了，咱們的約定結(jié)束，我這輩子也不想再見到你！”

“天還沒有黑，我也不打算帶你去別的地方，咱們就在這里談?wù)劙伞！蔽也换挪幻Φ卣f，“稍等一下，我去買點東西?！?/p>

我去樓下買了兩瓶可樂，回來后遞給初戀一瓶。

“我不喝碳酸飲料?！彼龜[手謝絕，“對身體不好。”

“怎么不好？”我語帶刻薄，“你是指容易流失鈣質(zhì)，還是會像那位倒霉的錢先生一樣，窒息身亡？”

她瞇了下眼睛，接過可樂一飲而盡。

“很好，那么現(xiàn)在請你去王院長的病房里待上幾分鐘?！?/p>

初戀不屑地哼了一聲，徑直走進(jìn)房間，我計算著時間，十分鐘過后，我把她叫了出來。

“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嗎？”

“什么都沒有。”她不耐煩地看了眼窗外，“天黑了，我該回學(xué)校了。”

我點點頭，側(cè)身讓開路。她大步流星地離去，可是走了沒多遠(yuǎn)，身體忽然頓住了，緩緩地轉(zhuǎn)過身，眼睛瞪得很大，嗓子里發(fā)出咯咯的聲音，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我冷冷地盯著她，看著她倒下，看著她在地上痛苦地掙扎。

PART.06

高升被捕的消息和案情分析，占了晚報第三版的一半篇幅。

信貸公司的主任，與人合謀共同騙取公司資金，事成后為了獨(dú)吞殺人滅口，這種情節(jié)早已不新鮮，新鮮的是殺人手法。

高升潛入錢平的家中，在密閉的房間里注入大量的氧氣。在氧氣濃度比較高的環(huán)境中，喝下碳酸飲料，其中的二氧化碳會被血液大量吸收，造成呼吸困難甚至窒息死亡。事后發(fā)現(xiàn)尸體時，氧氣早已降至正常標(biāo)準(zhǔn)，絲毫不留痕跡。

錢平萬萬沒想到，他那個嗜好碳酸飲料的習(xí)慣，會要了自己的命。

我把報紙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垃圾桶里，走進(jìn)醫(yī)院。

初戀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臉色還是有些蒼白，見我進(jìn)來，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你好像沒有遵守約定?！彼f。

“我當(dāng)然會遵守約定?！蔽易诖策叺牡首由希澳羌乱呀?jīng)一筆勾銷了，我不會再追查。我這次來只是想和你說一件事?！?

“好吧?！彼p輕地點了一下頭，“不過請快點。”

“還記得那個和我電話聯(lián)絡(luò)的大學(xué)生吧？當(dāng)時你不明白，為什么他那么憎恨自己的家人，可最終還是向我屈服了?！?/p>

“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愛他們的吧?！?/p>

“不，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種憎恨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他拼命奮斗，就是要有所成就報復(fù)他們，嘲笑他們，讓他們哭泣著向他懺悔。如果沒有了憎恨的目標(biāo)，他反而會茫然無措，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所以，他絕對不會讓人傷害他們?！?/p>

“這種心理真夠變態(tài)，你也是個殘酷的家伙。這個時代需要的是心靈雞湯，你卻像是一根冰冷尖銳的針?！?/p>

殘酷嗎？我只知道有些美好的東西，容易沖昏人們的頭腦，甚至輕易付出生命。反而是疼痛才能讓他們察覺到自己的愚蠢。

比如初戀。

她不缺錢，她和高升同謀，接近錢平只是為了尋找一種挑戰(zhàn)的刺激。她沒有被欺騙，輕視這些東西所傷害，因此也可以毫不在乎地傷害別人，甚至包括自己。

很多時候，天真也是一種殘忍，聰明也是一種狡詐。

高升被捕后，第一時間便把初戀供了出來，聲嘶力竭地指證她才是殺人計劃的實施者。

然而他找不到任何證人證物。

“還有別的事嗎？”初戀問，“沒有的話，我想休息了?！?/p>

“等著看明天的報紙吧?！蔽倚π?，“有一篇關(guān)于你的報道，大意是智勇雙全的女孩，在朋友的幫助下，不惜以身犯險，終于查清了案件的真相。從此之后，你會像純潔無瑕、聰慧無比的天使一樣受人尊敬和喜愛?！?/p>

她的雙眉之間出現(xiàn)了一條細(xì)紋，充滿驚訝和恐慌的細(xì)紋。

“還有件事你不知道，那天我?guī)闳ヒ姷娜齻€人，他們欠公司的錢不假，但是我并不是討債去的，而是要得到他們的保證，無論任何情況都要把嘴閉緊。高升的殺人計劃，是從王院長那里得到的啟發(fā)，當(dāng)時你正在醫(yī)院附近等他。他購買的氧氣袋是從那個大學(xué)生手里買到的，用了你的網(wǎng)絡(luò)賬號。至于那位美食家，也是高升的老相識，倘若他仔細(xì)回想，應(yīng)該也能想到，錢平死的那天晚上，你在他開的餐館里，勸錢平喝了一大堆碳酸飲料。這些都是他以防萬一，想要把你和他捆綁在一起的花招。不過，都被我切斷了，當(dāng)著你的面?！?/p>

初戀眉間的細(xì)紋更深了，她似乎已經(jīng)察覺到，那天雖然我像是去討債，卻根本連錢字都沒提。

“你說的話太莫名其妙了！”她啞聲道，“我根本聽不懂！”

“你很快就會懂了?！蔽谊幊脸恋匦χ?，“就算你被逮捕，也可以聲稱是被高升蒙蔽，對他的真正目的毫不知情去推脫，憑你這單純的形象，很可能會被無罪釋放?！?/p>

無論高升成敗，她都能全身而退。這就是她想要尋找的挑戰(zhàn)感，這就是可以滿足她的刺激。

得到的太輕易，便不會滿足。我在見她之前，便查清了這些，于是打定了主意：助她輕易脫罪，毀掉她想要的得到的一切。

她內(nèi)心的黑暗面恰恰來自于因為形象太美好，所以不能讓任何喜歡自己的人失望，不能犯任何錯誤所造成的壓抑，她想要釋放這種壓力，又害怕形象受損，矛盾的旋渦，終究轉(zhuǎn)化成心中的魔鬼。

得不到滿足，欲望會變得更加強(qiáng)烈。如果她不坦承罪行，那么這個魔鬼會變得更加強(qiáng)大，直至徹底吞噬她的心靈。

無論她選擇哪條路，我都很滿足。我會一直盯著她，盡情享受這種滿足。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初戀咬牙切齒地說，“我是不會讓你得逞的！”

我笑了，笑得很愉快。

恐怕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我的名字：嚴(yán)酷而嚴(yán)，刑罰的刑，嚴(yán)刑峻法的嚴(yán)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