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中明
我
無法扭轉(zhuǎn)時光再回到那個蘆葦掩映、門前淌水的家,可是頂著一頭蘆花樣白發(fā)的奶奶和她拼命守護的家,依然清香在我遙遠的視線。
我童年最初記憶里的畫面是大片大片的白蘆花和身影映現(xiàn)在蘆叢的白發(fā)奶奶。那是我肩膀被鄰家小孩拉拽脫臼時,奶奶披著滿頭花白長發(fā)火速把我抱到河邊,然后劃著小船帶我去幾里外求醫(yī)。這個世界真白呀,白水連到了天上,潔白的蘆花飄飄悠悠綴滿在我童年的天空。而我眼前還有一叢移動的蘆花——風中晃動著滿頭蘆花般白發(fā)的奶奶正急速劃槳,淚水和汗水滑落在風中,轉(zhuǎn)瞬不見。我當時曾好奇地想,奶奶是怎樣把飄在白云里的蘆花摘到頭上的呢?
后來我才知道,奶奶的頭發(fā)是為了這個家而一夜愁白的!
記憶里的奶奶,是個強悍甚至有些霸道的家的守護者,她有一點就著的火爆脾氣,一旦和誰吵起來,她就以一頭白發(fā)攪亂頭頂一片云的氣勢,嚴防死守不讓人侵入家一步。就是這樣一個對家的安全高度警覺的奶奶,卻不知家里悄悄埋下了危險——爸爸偷偷地和一個城里來的漂亮女知青好上了。
爸爸是個什么人?他是個兩手不沾農(nóng)活的白臉男,因為是晚生的獨子而嬌生慣養(yǎng)、缺少擔當。他粗通文墨,在隊里撈了個會計做,但也因貪婪讓家人面臨災難……
奶奶看到了威脅,驚天動地一聲吼,驟然狂舞的長發(fā)帶著風云之厲從爸爸驚懼的眼神里掠過。奶奶自以為這沖天一怒定能壓制住這兩個不安分的家伙,哪知爸爸自有高招對付——他竟和那漂亮阿姨連夜出奔,遠走了之。奶奶氣怒交加,又叫又跳,那欲與天公試比高的一頭亂發(fā),騰躍成了院子里恐怖的蘑菇云。就這樣,奶奶原本斑白的頭發(fā)就變成雪白了。而她的悲情晚年也就此開始。
奶奶一路駕著盛開在頭頂?shù)摹疤J花”殺到縣城漂亮阿姨家,從阿姨母親嘴里得到“湖北”兩個字。奶奶僅帶了10多元錢和一袋自家炒的焦屑,就火速登上了去武漢的大輪船。她要去湖北找回兒子!當時正值大雪橫飛,天寒地凍。爺爺徒瞪著昏花的老眼跺腳,這下老婆子怕是沒命再回來了!
湖北大地一片白茫茫,已被風雪凍成雪人的奶奶絕境中在山路上攔住了一輛開往半壁山的大卡車。司機對著雪人奶奶大喊,老婆子,不要命啦?奶奶撲通跪下聲淚俱下地懇請司機帶她去半壁山找兒子。她一路聽說,蘇北來的外流人員多是到半壁山務工謀生。司機沒法,只得把她帶到了半壁山。
奶奶拿著爸的照片,踏著雪路問遍了半壁山,也不見爸的人影。她在挖土方的民工工地上嚎哭不起,夾雪的老北風卷起她蘆花樣的白發(fā)憤怒地直沖天空??蘼曇齺硪粋€來自同縣的外流人員,他指引奶奶說,九江也是蘇北外流者多去的地方,你要不到那里找找。似乎冥冥中有神佑護,飽經(jīng)波折的奶奶最后竟奇跡般在去九江的大輪船上,找到了已在湖北流連多日的爸爸和阿姨!
奶奶和爸爸在全村人驚異的視線中,于大年三十這天回到了家。媽媽哭了,爺爺哭了。在一家人滾滾熱淚中,因受風寒侵襲而咳成一團的奶奶則把幸福的眼神沉醉在辭舊迎新的家的風景中。家的完整,才是她永遠放不下的命根子。
爸爸回來老實了幾天,可春節(jié)一過又恢復了與漂亮阿姨的交往。奶奶如白發(fā)老魔女又發(fā)神威,只見她一蹦老高,白發(fā)高聳又落下的瞬間似騰起憤怒的千層浪。哪知爸爸這回再也不怕了,他撕扯掉面目上最后一點文雅,抓起凳子就砸向奶奶,差點把奶奶砸傷。爺爺上前拉架,爸爸竟一掌將爺爺推倒,使爺爺吐血并躺倒數(shù)天。爸爸瞪著血紅的眼珠沖進房內(nèi),瘋狂撕扯媽媽一針一線給他做的布鞋及所有衣服。他還抄起大斧頭砍斷了床腿,嚇得驚恐失色的媽媽赤著腳在風雨之夜嗚咽著奔回了鄰縣的娘家。
爸爸和漂亮阿姨又走了,從此我生活里便沒有了爸。
家破了,奶奶也差點被壓垮了。奶奶迅速蒼老,蓬散的白發(fā)下,溝壑縱橫的皺紋爬滿了她的老臉。她說,她還要去湖北找兒子。鄰人勸道,你還是留下這條命把孫子領大吧。奶奶把臉轉(zhuǎn)向我,昏黃無力的老眼里驀地迸出光亮且愈來愈強,重新照亮了她整個人。重任在肩的她站起來了,她一把抱住我,行行老淚滴落在我吃驚的面孔上。
奶奶又恢復了她風風火火的強悍本性,她迅速叫來木匠把斷了的床腿接上,然后攜帶禮物去鄰縣我外婆家接我媽回來。奶奶一遍遍朝外婆躬身,好話說了一籮筐,才求得外婆原諒。終于奶奶喜笑顏開地帶著我媽媽回家了。
哪知,她們踩著霞光剛回到家,一群漢子兇神般沖進來,火速搬走了桌子,搬走了櫥柜,連鍋碗瓢盆勺一樣不差都搬走了!
原來,做會計的爸爸在和阿姨出走前,貪婪的目光早就瞄準了隊里的公款。他可不管挪用公款后把沉重如山的債務轉(zhuǎn)嫁到家里婦孺老弱身上是何等嚴重,他只顧自己瀟灑。于是,隊里便采取強制手段搬取家產(chǎn)做抵押。奶奶和媽媽驚呆了!天啊,對當時全年收入不足百元的家庭來說,他挪用的300多元簡直是不敢想象的天文數(shù)字啊!奶奶哭道:“這天殺的逆子?。 ?/p>
奶奶千祈求萬阻攔,都擋不住那幫人的行動。當他們準備搬取家里最后一樣家具——媽媽的大床時,奶奶一聲斷喝,橫舞著木棍準備拼命了。黑臉隊長一看要出人命,只得帶領眾人撤離。
風凜冽,夜深沉,媽媽看著徒有四壁的空蕩蕩的家哭道,這日子可怎么過??!奶奶嚇得慌忙跪下來直朝媽媽作揖,媳婦啊,你千萬不能走??!此時對含垢忍辱的奶奶來說,只要能在風雨飄搖中守住家不散,她做牛做馬也無悔。媽媽扶起奶奶,幫她擦去淚滴,含淚哽咽著說,媽,我不走。這年,媽26歲。奶奶聞言立時把一聲長長的嚎哭拉響在空曠的屋里,這哭聲是悲酸還是欣喜,她也說不清。
爸爸把巨大債務轉(zhuǎn)嫁給家人以后,家里就剩下了一個字:忙。媽媽沒日沒夜干農(nóng)活,已罱不動河泥的爺爺改去牛棚為隊里看牛掙工分。而奶奶則把一頭蘆花樣的白發(fā)穿行為我童年視線里忙碌的白風景。奶奶說,一家人要勒緊褲帶苦干幾年替爸爸還債,欠債還錢是一個人的本分。我從爸爸和奶奶不同的身影里,漸漸讀懂了什么叫自私和擔當。
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奶奶是個極度吝嗇而蠻狠的人。為了替爸爸還債,除了逢年過節(jié)必要開支外,她要求全家?guī)缀醪换ㄒ环皱X,靠田吃田,自給自足。她在家前屋后種瓜點豆,一有空閑便去河塘摸河螺。我吃膩了河螺,有一天就是不肯吃。奶奶鼓起可怕的大眼珠說,你到底吃不吃?我說,不吃!不吃!奶奶揚起大巴掌抽了我一耳光。備感委屈的我大聲說,不吃就是不吃!我賭氣地走出門,這天寧可餓著肚子也沒吃一口飯。
奶奶最怕我到河邊玩,可這天我偏到田野里的河邊玩。我還向比我大好幾歲的在河邊放牛的三旺借魚竿釣魚。三旺不僅不借,還罵我是沒爸的孩子,不過他又狡黠一笑說,你如肯從我褲襠下爬過,我就把魚竿借給你。我堅決不肯。他就把瞪著銅鈴般血紅惡眼的小黑牛牽過來嚇唬我。我嚇得媽呀媽呀狂叫而逃,不小心撞到一個人懷里!我仰臉一看,一蓬蘆花般狂舞的亂發(fā)下,一雙犀利的老眼噴吐著可怕的光!啊,是奶奶!
奶奶朝三旺吼道,小兔崽子,竟敢罵我孫兒是沒爸的孩子,看我不收拾你!她抄起樹枝漫野追打三旺。三旺沒處逃了,就溜回了家。奶奶怒不可遏,一直追打到他家,還差點和他家大人爆發(fā)沖突!于是村里有人說,這老婆子瘋了!
是的,奶奶瘋了。她時時瞪著一雙預警雷達般的機警眼珠,掃描著村里每個人的神情變化。家里發(fā)生了大事,她最見不得別人有任何的輕慢之意。她有如一個戰(zhàn)神,牢牢守護著她的家,誰有冒犯她必定實施暴力打擊。她最最聽不得別人說我是沒爸的孩子,否則她定會跟你拼命!
奶奶懲罰了三旺,自然忘不了教訓我。她揮起大巴掌就打我屁股,還揪著我耳朵把我一直揪到家,逼迫我吃千篇一律不花錢的河螺。我用復雜的眼光看著奶奶,她究竟是好奶奶,還是可憎的暴力老魔女?
奶奶以不近人情的摳門之舉日積月累,竟在幾年內(nèi)還清爸爸留下的債,揚眉吐氣地把隊里搬走的家具又一樣樣搬了回來。為了籠絡媽媽讓她安心留下來,奶奶還一趟趟去村支書家,請求讓初中畢業(yè)的媽媽去學醫(yī)。村里為了幫扶這困難之家,同意送媽媽外出學醫(yī)近兩年。就這樣,我媽媽學醫(yī)回來后成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在奶奶的操持下,瀕臨破碎的家開始有模有樣地豎在她欣慰的目光里。
就在這時,失蹤幾年的爸爸突然回來了!奶奶喜出望外。媽媽望穿秋水的酸楚眼眸也流溢起漣漣波光,她以為自己苦守的艱辛日子終于到頭了。
這夜,爸媽在房里爆發(fā)了駭人的沖突!原來,爸爸回來并不是和家人團聚,而是為了和媽媽離婚!他和漂亮阿姨在江西流浪幾年后,現(xiàn)已回到家鄉(xiāng)縣城定居,他要給阿姨一個正當?shù)拿郑?/p>
媽媽義正辭嚴拒絕了爸爸的要求。爸爸瞪起核桃般的大眼珠,撕碎被面,砍斷了鞋子,還抄起一張長凳砸向桌子!桌子綻開一道縫!媽媽再度赤腳踩著夜路回到了娘家。
次日憤怒的舅舅大手一揮,兩大船人馬浩浩蕩蕩橫沖而來。爸爸聞訊嚇得大頭一縮,趕緊抓起背包逃了。從此,他在我年少的時光里再也沒出現(xiàn)過。
兒子得而復失,奶奶在這巨大打擊面前蜷縮成枯瘦的一團,徒留一蓬了無生趣的白發(fā)隨風漾動。她做夢都幻想的全家團圓終是沒有實現(xiàn)。她治不了兒子,但至少不能讓我媽媽再從這個家滑落。我看到她幾乎是顫著身子扶著墻站起了身子,昏暗的眸子里依然有強悍的光隱隱透出來。她再度去鄰縣外婆家把我媽媽接了回來。
從這以后,奶奶一方面如蜜糖一樣黏在媽媽身邊給媽以貼心的關懷,可另一方面卻用幽暗的眸光暗暗探測媽媽的交往世界,看媽媽是否與哪個男子有較多接觸。奶奶就如一個嚴陣以待的家的守門員,不容家再有所失!
不過,此時的媽媽已把全部心思放在了育兒和孝敬公婆上,不管我爸是否還留存希望給她,她都堅拒改嫁。奶奶一回回用淚水洗刷著感動的心說,媳婦啊,苦了你啦!
時光又過去了好幾年,此時我已到百里之外讀中學。一次奶奶緊急托人帶口信叫我務必周日回家,我知必是出了什么事。當我出現(xiàn)在奶奶面前時,奶奶一直用錐子般直透到我心窩的眼神盯著我。我撇撇嘴巴,心想奶奶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何必這樣裝模作樣搞玄乎。奶奶逼我表態(tài),你說,你是不是還愿意跟奶奶一條心?我大聲說,奶奶,你這是做什么呀?奶奶告訴我,你媽媽在外面有了人!我大驚失色!
原來,苦等我爸十多年的媽媽對爸徹底死了心。在一個好心人的牽線下,她和一個本村老實農(nóng)民好上了。她向我奶奶提出招夫養(yǎng)子的請求。奶奶怒道,我兒子還活著,招什么夫?媽媽說,我可以跟他解除婚姻呀。奶奶以一頭狂舞的亂發(fā)表達她決絕的態(tài)度——除非我死!媽媽原來浮漾著憧憬的眼睛霎時變得慘淡無光。敵情突現(xiàn),家門告急,守門員奶奶如臨大敵,調(diào)動家人、鄰居、親戚、村干部等一切關系輪番轟炸,她決不允許家在她手上二度破碎!于是,我也被她利用上了。
奶奶嚴厲下令要我去做媽媽工作,不可有失!她像一個自封的大將軍,一頭蘆花白在高貴的家的殿堂里閃動著不可褻瀆的威嚴。我不得不領命。
我對媽媽說,媽,你這么多年都熬過來了,為什么不能再熬下去呢?媽媽空守多年形同枯井的眼窩頓時涌出無盡的凄楚和哀婉,她抽泣著說,明子啊,我等了你爸12年,今年已經(jīng)38歲了,如再錯過,我這輩子就這樣過去啦。你難道忍心看媽就這樣孤苦地過一輩子?媽媽傷情的話語攥緊了我的心。是啊,媽媽這些年來把全部的心血和愛撒在了我的成長歷程里,我怎么忍心看她終身孤苦呢?面對媽媽的哀傷和祈求,我無言以對。
我回校后,家里依然波瀾不息,奶奶再去求鄰居和村干部勸說,可大家都說,你管不住兒子,就不要再管媳婦,放手吧!成了孤家寡人的奶奶困守在家的圍城里獨自發(fā)怒。媽媽淚流滿面地說,媽,我和別人結(jié)婚,可我們還是一家人啊!奶奶說,你和我兒子離婚,我們就不再是一家人!
媽媽對頑固的奶奶無法動之以情,便以丈夫失蹤十多年為由向縣法院提出解除婚姻的訴訟。奶奶得知后方寸大亂,扯下了最后一點仁慈。
在我暑假回到家時,我媽已與爸解除了婚姻關系,因奶奶不容,直接住到那老實農(nóng)民家。困獸猶斗的奶奶頂著一頭蓬松亂發(fā),向我發(fā)出指令,立即、火速去把你媽強制拖回來!我說,離婚就離婚唄,我們不還是一家人嗎?奶奶甩了我一巴掌,用惡毒的目光掃滿了屋子。我知道,家的團圓是她以生命守護的夢想,任何人都不可褻瀆。
我去了那老實農(nóng)民家對那漢子一通叫罵。這時媽媽走過來了,她躬下身子就要往下跪,嚇得我趕緊扶住她。我抓著她顫動在十多年凄風苦雨中的手,心都要碎了。她多年的凄苦之淚在哀婉眼窩里奔涌而出,我用手幫她擦眼淚,怎么也擦不盡。我已綁架她十多年全部的愛,如以兒子的自私綁架她一生的幸福,這是不是太殘忍。我驀地悟到,家有合有分,有時放手正是家的一種寬容和溫情。成人之美,或許正是永遠情感相連的家的一種境界和表現(xiàn)。我默許了媽媽眼神里的祈求,轉(zhuǎn)身離開。
奶奶見我空手而還,崩潰地癱坐在地,把絕望的哀嚎施放在她堅守多年的殘破的家里。我明白家的團圓對她生命的意義,拉住她的手,眼里流下動情的淚。
媽媽改嫁后,常來看望爺爺奶奶。奶奶冷臉堅拒,說我們已經(jīng)不是一家人了。一次爺爺奶奶誤食了從田埂上拔回的灑了農(nóng)藥的青菜而深度中毒,昏迷不醒。幸好我媽媽過來發(fā)覺后采取急救措施,才把二老從死亡線上拉回來。這下奶奶才對媽媽有所原諒。
就這樣,兒子從來沒回家一次給老人以半點關懷,前兒媳卻一如既往盡孝。我媽媽的美德孝行遠揚四鄉(xiāng)八鎮(zhèn),縣婦聯(lián)還表彰她為縣三八紅旗手。奶奶一回回哭泣在媽媽的孝行里,而我卻從奶奶的哭聲里除了聽出感動,還聽出了未能留住媽媽的遺憾和失落。
我看著這奇特的婆媳圖,心想,這不還是一個家嗎?一個人只要把家搭建在心中,不管走到哪里,家都真實存在著。
爺爺去世后,奶奶蒼老得更迅速,走路竟有些顫巍巍的,昏花的老眼老是怔怔地望著不可知的地方,或許那里存活著一個她想要的家。
在我外出求學期間,聽說爸爸回來過一次,他不僅沒給老人留下一分錢,還軟磨硬纏把我奶奶的全部積蓄一千元借了去。奶奶說,兒啊,這是我養(yǎng)老的錢,你要還啊。爸爸承諾一定還,但終是沒有還,導致已無收入的奶奶雪上加霜。
我終于完成了學業(yè),在一家新聞單位上了班。這時我特地帶著香蕉及一大袋營養(yǎng)品去看望奶奶。頭頂已脫落得僅剩幾根白發(fā)的奶奶已認不出我了,在我反復說我是她孫子明子時,她混濁的老眼里才透出光亮來。她說,你是明子?那太好了,剛才你爸爸、媽媽也來找過我,我們一家人又團聚了。她興奮得渾身顫動,皺巴巴的臉上竟泛出久違的紅暈。我驚呆了,爸爸什么時候來過,看來她已完全迷糊了!這也說明她直到此時還未放棄她念叨了幾十年的全家團圓的夢想。我噙著淚對自己說,在城里安頓好后,一定要把奶奶接到城里去,讓她好好享幾年清福!
可是不久,噩耗傳來,奶奶去了。聽鄰居說,她是夜晚扶著院子的門框一遍遍叫著一個個家人的名字后癱下去的。她至死都不忘全家團圓的夢想。她整個晚年都在夢魂牽繞著這個家,而她去世時這個家卻沒有一個親人守在她身邊。
我哭倒在奶奶的深情里。我使勁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責怪自己怎就這樣沒用呢,我怎就不能在她有生之年給她一點點孝敬呢?
這時,失蹤多年的爸爸出現(xiàn)了。他請來和尚給奶奶做佛事,以顯示他還是孝順的。我沒有理睬他。家,代表了一種責任、一種擔當,在為家生死堅守的奶奶面前,他,應該感到羞愧。
轉(zhuǎn)眼又是多年流逝而過,我再次回到了老家。那載滿我童年痛苦和歡樂的老屋,不知何時由爸爸轉(zhuǎn)賣他人后被拆除了。我奔走在老家的記憶里,瘋狂地把雙手放到時光中試圖抓取點什么,卻怎么也觸摸不到那頂著一頭蘆花白的老人和她守護的家的影子,唯有村頭以執(zhí)著性情固守土地的蘆葦,依然用潔白蘆花點染著恒久的情意。我把滿眼情思淚長長地灑在奶奶和老家的故事里,期盼在淚光中能依稀映現(xiàn)奶奶的影子。奶奶在哪?家又在哪?我在找尋中發(fā)現(xiàn),你承載著沉甸甸內(nèi)容的別樣深情就是我無所不在的家。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會有一個生死守護的家跟隨著我,而這個家里肯定有你。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