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邦良
(安徽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 馬鞍山 243000)
胡風何以將魯迅的“轉變”提前到1919年
魏邦良
(安徽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 馬鞍山 243000)
胡風不認可學界關于魯迅思想在1927年左右有較大轉變這一說法,他認為,早在1919年,魯迅已經接受了無產階級思想。胡風強調魯迅轉變在1919年而非1928年,是為了突出魯迅是通過創(chuàng)作實踐,完成了思想改造——主動接受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思想的,而不是像邵荃麟、何其芳等人說的那樣,是通過攻讀馬列主義文藝理論 “不得已才接受社會主義思想的”。
胡風;魯迅;創(chuàng)作實踐;思想改造
學界普遍認為,魯迅是在1928年后,由一位進化論者轉變?yōu)轳R克思主義者的。茅盾、周揚、何其芳、邵荃麟等人均持此種觀點。
茅盾說:“一九二六年,在廣州,代表大地主買辦階級的國民黨反動派如何投降帝國主義而出賣革命,而血腥屠殺當年手無寸鐵的共產黨員,魯迅是目睹的,是萬分憤慨的。當其時,同是青年而或者投靠國民黨反動派,賣友求榮;或者慷慨就義,寧死不屈,魯迅也是目睹,是萬分憤慨的。這些血的教訓,最終轟毀了他多年來據(jù)以觀察、分析事物的進化論思想,轉而求索那解決人類命運的普遍真理,他開始閱讀、研究馬克思列寧主義”?!啊谝痪哦暌院?,短短數(shù)年內,魯迅通過勤奮的學習和英勇的斗爭實踐,終于完成了從革命民主主義者到共產主義者的飛躍?!保?](P196)
何其芳說,1927年,魯迅在廣州,目睹青年分成兩大陣營,“對于進化論的相信就動搖了”,后來,又因翻譯科學的文藝理論而接受了無產階級的思想,“而堅信只有無產階級才有將來,而參加了無產階級的營壘”。[2](P144)
持此觀點者,其依據(jù)便是魯迅《三閑集》、《二心集》序言中的幾句話。在《三閑集》的序中,魯迅寫道:“我有一件事要感謝創(chuàng)造社的,是他們‘擠’我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明白了先前的文學史家們說了一大堆,還是糾纏不清的疑問。并且因此譯了一本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論》,以救正我——還因我而及于別人——的只信進化論的偏頗?!痹凇抖募返男蚶铮斞刚f:“只是原先是憎惡這熟識的本階級,毫不可惜它的潰滅,后來又由于事實的教訓,以為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卻是的確的?!眱H憑這幾句話就證明魯迅思想發(fā)生了質的飛躍,恐難令人信服。
那么,茅盾、何其芳等人為何堅稱,魯迅是在1928年后才轉變?yōu)橐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的?想了解根本原因,還得從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關于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那段論述說起。
在《講話》中,說到知識分子如何才能和群眾打成一片,毛澤東說:“你要和群眾打成一片,就得下決心,經過長期的甚至是痛苦的磨練。”毛澤東以自己為例,講述了這種“磨練”的艱苦與曲折:
這時,拿未曾改造的知識分子和工人農民比較,就覺得知識分子不干凈了,最干凈的還是工人農民,盡管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干凈。這就叫做感情起了變化,由一個階級變到另一個階級。我們知識分子出身的文藝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為群眾所歡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來一個變化,來一番改造。沒有這個變化,沒有這個改造,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好的,都是格格不入的。[3](P53)
那么如何才能完成這個改造呢?毛澤東說:“我的意思是說學習馬列主義和學習社會。一個自命為馬克思主義的革命作家,尤其是黨員作家,必須有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知識?!保?](P53)
可見,如果魯迅是在1928年思想開始轉變,那他的轉變,就完全暗合了毛澤東《講話》中關于知識分子改造的論述:一是在廣州目睹革命陣營的分化而舍棄了進化論(就是毛澤東說的“學習社會”);二是因文學論爭開始讀馬列著作(就是毛澤東說的“學習馬列主義”)。于是魯迅的方向就成了“新民主主義文化的方向”,何其芳說:“魯迅的方向正是新民主主義文化的方向。……新文化若不與人民群眾結合,那就不能完成這個任務。而要達到新文化真正成為人民自己的東西,并又動員他們起來打倒中華民族的兩大敵人,則又非在無產階級思想領導之下是絕對不能成功的。”[2](P146)
這樣,茅盾、何其芳等人的意圖就很明顯了,他們把魯迅轉變的時間確定在1928年后,不過是借魯迅的轉變宣傳毛澤東《講話》的英明,或者是把魯迅樹立為學習《講話》的標兵和模范。其實,毛澤東在《講話》中已經這么做了。毛澤東在《講話》中引用了魯迅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兩句詩,并對此作了如下解釋:“(這兩句詩)應該成為我們的座右銘?!Х颉谶@里就是說敵人,對于無論什么兇惡的敵人我們決不屈服。‘孺子’在這里就是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一切共產黨員,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藝工作者,都應該學魯迅的榜樣,做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的‘牛’,鞠躬盡瘁,死而后已。”[3](P82)
經毛澤東的詮釋,原本涵義豐富的“千夫”和“孺子”就完全成了政治符號。當“詩”變成了“座右銘”,魯迅也由文學大家變成了思想改造的“急先鋒”。
1980年,胡風出獄,從四川回到北京不久,“被通知聽了一位文藝工作領導人的報告錄音”。當他再次聽到這種觀點時,忍不住寫了一篇文章,予以反駁。
胡風認為,不能因為魯迅《三閑集》、《二心集》的序言中的幾句話,就斷定魯迅此前不是馬克思主義者:“這是說他讀了一些馬列主義文藝理論,解決了一些文學史上的問題,并沒有說他的全部思想‘轉變’。馬克思主義信奉者在具體問題上取得了創(chuàng)造性的解決,不但不能據(jù)此就斷定這以前不是馬克思主義者,相反,這正是總在發(fā)展中的馬克思主義所要求的,應有的結果。”[4](P151)胡風的結論是:“在五四的十多年后還說在魯迅精神里還有一個思想‘轉變’問題,那完全違反實際,不過是批判者們冒充無產階級代表發(fā)出的‘官話’而已?!?/p>
胡風承認,魯迅思想發(fā)生過轉變,但他認為,魯迅在1919年寫出《“圣武”》后就已經轉變?yōu)椤榜R克思主義者的文學家和思想家”了。胡風在文章中引用了《“圣武”》中的一段話:
現(xiàn)在的外來思想,無論如何,總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氣息,互助共存的氣息,在我們這單有“我”,單想“取彼”,單要由我喝盡了一切空間時間的酒的思想界上,實沒有插足的余地。
因此,只須防那“來了”便夠了??纯磩e國??咕苓@“來了”的便是有主義的人民。他們因為所信的主義,犧牲了別的一切,用骨肉碰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煙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
曙光在頭上,不抬起頭,便永遠只能看見物質的閃光。[5](P356)
根據(jù)這段話,胡風得出結論:“魯迅在1919年就是這樣迎接了十月革命的?!焙L對魯迅的上述引文作了逐字逐句的分析:
一、他說的各種“外來的思想”實際上是指當時在中國開始了的社會主義運動說的。這種革命,在俄國已經勝利了。
二、他說的“有主義的人民”是包括革命領導者和有組織的人民以至其他無組織的勞動人民說的。他這種思想是超過了當時一切革命者的認識的,是符合毛主席從宣傳、組織到行動的群眾路線的大原則的。
三、他這種認識是和馬克思主義的武裝人民奪取政權的思想完全一致的。他把十月革命看做“新世紀的曙光”。
四、他說的“物質的閃光”,是指當時“實業(yè)救國”、武器救國,搞官僚買辦階級的立憲國會,完全脫離歷史實際和脫離人民的那些思想說的。他所確信的是只有依靠人民才能取得真正的勝利。
五、他號召人民向“新世紀的曙光”抬起頭來。這足以說明他的戰(zhàn)斗是為革命,但并沒有把自己放在“教師”的地位上,只是由衷地希望人民的覺醒,并不是用超出于群眾的領導者說話,他自己也只是群眾的一員,不過是對歷史發(fā)展的要求在某些點上認識得較早而已。[4](P152)
胡風在文中還引用了李大釗對子女說的一句話:“魯迅更和我們一致了”,并由此推斷:“魯迅在那時(1919年)就是馬克思主義者的文學家和思想家,甚至是超過當時一般馬克思主義者之上的?!?/p>
胡風對《“圣武”》的解讀明顯過度。在《“圣武”》中,魯迅雖然贊頌了 “別國”、“有主義的人民”、“用骨肉碰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煙焰”,從而讓新世紀露出了曙光。但魯迅在文中明確表示,外來思想是進入不了中國的:“現(xiàn)在的外來思想,無論如何,總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氣息,互助共存的信息,在我們這單有‘我’,單想‘取彼’,單要由我喝盡了一切空間時間的酒的思想界上,實沒有插足的余地?!保?](P356)魯迅還指出,外來思想即便偶或來到中國,也會“變了顏色”:“我們中國本不是發(fā)生新主義的地方,也沒有容納新主義的處所,即使偶然有些外來的思想,也立刻變了顏色……。若再留心看看別國的國民性格,國民文學,再翻一本文人的評傳,便更能明白別國著作里寫出的性情,作者的思想,幾乎全不是中國所有?!保?](P354)對于新主義為何不能在中國扎根的原因,魯迅也作了剖析:“新主義宣傳者是放火人么,也須別人有精神的燃料,才會著火;是彈琴人么,別人的心上也須有弦索,才會出聲;是發(fā)生器么,別人也必須是發(fā)聲器,才會共鳴。中國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會相干。”[5](P354)可見,魯迅這篇文章,明顯是在批評當時的中國統(tǒng)治者“圣武”,最高理想也就是滿足其“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而底層人民則麻木死寂毫無生機。胡風根據(jù)一己的需要,以過度詮釋的方法,拔高了此文的主旨,讓魯迅穿上時尚而堂皇的馬克思主義的大氅。顯然,胡風此文也染上時代?。籂繌姼綍暇V上線。
魯迅是在1919年左右還是在1928年之后思想發(fā)生了轉變?弄清這一問題很重要嗎?是什么原因促使胡風在衰老之年,抱病撰寫長文,澄清此事?在胡風給一位日本友人的信中,我們或許能找到部分原因。
在給日本友人釜屋修的一封信中,胡風談到魯迅思想的轉變:
……到1919年,他就認定了“由于事實的教訓,以為唯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這“事實”就是十月革命,他就由空想的社會主義者轉變?yōu)楝F(xiàn)實主義的社會主義者了。他認為十月革命的勝利是“有主義的人民”的勝利,是“新世紀的曙光”,他號召中國人民向這個曙光抬起頭來。[6](P92)
胡風在信中強調:“我認為這一點在魯迅研究上非常重要,提給日本同志們參考。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想歪曲魯迅,認為魯迅是在1928-1929年受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的圍攻,不得已才接受社會主義思想的。”
根據(jù)此信,我們得知,胡風強調魯迅轉變在1919年而非1928年,是為了突出魯迅是通過創(chuàng)作實踐,完成了思想改造——主動接受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思想的,而不是像邵荃麟、何其芳等人說的那樣是通過攻讀馬列主義文藝理論 “不得已才接受社會主義思想的”。
胡風強調魯迅在1919年寫出《“圣武”》后,思想即發(fā)生轉變,也與毛澤東《講話》中關于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論述有很大關聯(lián)。
出于對《講話》的生吞活剝,何其芳、周揚等堅持認為,知識分子要完成思想改造,必須按《講話》的要求,直接參加革命斗爭,學習馬列著作,深入人民群眾,和人民群眾相結合。所以,五四時期的作家(包括五四時期的魯迅)以及國統(tǒng)區(qū)的作家,就存在著缺陷,由于時空條件的限制,他們在學習馬列著作,深入人民群眾,和人民群眾相結合方面做得不夠,在思想改造方面就不如延安知識分子,所以需要補上這一課。
胡風不同意這個觀點。他認為,延安知識分子在思想改造方面不應該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yōu)越感,而五四時期的作家、國統(tǒng)區(qū)的作家,雖沒有時空方面的優(yōu)勢,但他們照樣可以通過創(chuàng)作實踐完成思想改造:
就那些和人民有著聯(lián)系,爭取著深入人民的內容的作家們說,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原就是克服著本身的二重人格,追求著和人民結合的自我改造的過程。已有的成果是這樣獲得的,應有的發(fā)展是只能這樣達到的。因為,歷史現(xiàn)實的發(fā)展中的存在,作家的反映歷史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實踐(把握客觀對象或深入人民的內容)并不是只須一次的“取得資格”的結果所能保證的。[7](P529)
胡風這一觀點,遭到何其芳的譏嘲,何其芳說:“這豈不是一條最省事的思想改造的道路?”因為何其芳認為,“改造的道路只能是參加實際斗爭和學習馬列主義?!保?](P23-24)
在這種背景下,胡風通過對魯迅《“圣武”》的分析,證明魯迅在寫作此文時思想發(fā)生了轉變,其意圖再明顯不過,他要據(jù)此證明,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如魯迅,完全可以通過創(chuàng)作實踐完成思想改造:“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原就是克服著本身的二重人格,追求著和人民結合的自我改造的過程”,因為,“已有的成果”如魯迅的優(yōu)秀作品,“是這樣獲得的”。
倘若胡風的推斷成立,那么五四時期的不少優(yōu)秀作家——只要 “和人民有著聯(lián)系,爭取著深入人民的內容”,都可以像魯迅那樣不必經過延安整風運動也可完成思想改造的。而國統(tǒng)區(qū)的作家如胡風及其友人也可通過同樣的途徑完成思想改造。
這就是胡風為何把魯迅思想轉變提前十年的真實原因。
魯迅是否在1919年寫下《“圣武”》就完成了思想轉變,關乎胡風文藝理論是否成立,關乎胡風對魯迅的總體評價,難怪胡風言詞激烈,寸步不讓。
圍繞魯迅的思想轉變,胡風與茅盾、何其芳們爭論的不是一個簡單的時間先后問題,而是如何借助魯迅,夯實自己的理論。茲事體大,雙方當然要唇槍舌劍各不相讓了。
在《二心集》序中,魯迅明明說過:“然而這并非在證明我是無產者?!边@句話,茅盾,何其芳等卻視而不見。顯然,在序言中,魯迅表達的意思是:他雖由于事實的教訓,“以為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但他本人不一定非得要躋身“無產者”行列。由于魯迅這句話,與何其芳等人力圖論證的觀點不相符,他們只能以一葉障目的方式將其忽略了。
而胡風在過度詮釋《“圣武”》時,上綱上線,牽強附會,絲毫不輸何其芳等人。雙方為了以魯迅作品驗證自己的觀點,在分析魯迅作品時,不約而同,都犯了以偏概全,抓住一點不及其余的毛病。
魯迅在《二心集》的序言中還有一段更為意味深長的話:
去年偶然看見了幾篇梅林格的論文,大意說,在壞了下去的舊社會里,倘有人懷一點不同的意見,有一點攜貳的心思,是一定要大吃其苦的。而攻擊陷害得最兇的,則是這人的同階級的人物。他們以為這是最可惡的叛逆,比異階級的奴隸造反還可惡,所以一定要除掉他。我才知道中外古今,無不如此,真是讀書可以養(yǎng)氣,竟沒有先前那樣“不滿于現(xiàn)狀”了。[9](P191)
對何其芳等動輒喜歡引魯迅為同道者的人們來說,魯迅這句話是預先的警告:即使你我身處同一陣營,我也會對你格外警惕,因為“攻擊陷害得最兇的,則是這人的同階級的人物”。
對胡風,這段話更是預先的提醒:倘若固執(zhí)己見,特立獨行,那你很可能被視為 “最可惡的叛逆”,有被除掉的危險。遺憾的是,胡風并沒有讀出魯迅這句話的玄機,沒有及時改變自己 “不滿現(xiàn)狀”的態(tài)度,寫幾篇歌功頌德的“表態(tài)”文章,而是本著對真理的赤忱追求,堅守陣地,強硬回擊,不屈不撓,愈挫愈勇,終讓自己陷入滅頂之災。
胡風一再夸贊魯迅有政治預見力,但魯迅的這個本事,作為弟子的胡風似乎沒有學到手。
胡風曾在文章中提到一位 “一只手拿法幣一只手拿手槍的特字號教授老爺”對魯迅對中共的攻擊:“他(魯迅)底享盛名不在于‘阿Q’是成功的作品,不在于他晚年以隨筆雜感痛罵腐化勢力和政敵,而在于一封回‘陳某’的信,內中大罵‘托派’為漢奸,恰適合第三國際的需要。第三國際常用的政治公式:先造成死者的偶像,而后引用他生前的話,滿足自己的政治要求。中共不過是這公式之忠實執(zhí)行者,但這卻便宜了魯迅?!保?](P42)
遺憾的是,胡風和他的論爭對手們(周揚、何其芳等),或多或少,似乎都犯了這樣的錯誤:“先造成死者的偶像,而后引用他生前的話,滿足自己的政治要求?!?/p>
胡風的文藝理論有一個重要觀點,“主觀戰(zhàn)斗精神”。在《以〈狂人日記〉為起點》一文中,胡風引用了魯迅隨感錄《生命的路》中的一段話,證明自己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與魯迅的精神是相通的。
自然賦予人們的不調和還很多,人們自己萎縮墮落退步的也還很多,然而生命決不因此回頭。無論什么黑暗來防范思潮,什么悲慘來襲擊社會,什么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什么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辟出來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該永遠有路。
人類總不會寂寞,因為生命是進步的,是樂天的。[7](P419)
胡風這樣評析這段話:“我也痛恨唯心論,但這一段用著好像是 ‘唯心論’的說法所寫出的文字,可以說是對于三十年以來的革命斗爭的真情的頌歌。你看‘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生命是樂觀的’,對照著后來的歷史發(fā)展底實際內容,這些詩的語言,包含了多么強的現(xiàn)實斗爭的人生意義?!?/p>
胡風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說受到了邵荃麟、何其芳等人的批評。邵荃麟說,由于胡風離開了社會階級的觀點,僅從人的主觀能動作用方面去認識主觀問題,就產生了一連串的的錯誤。邵荃麟認為,胡風對主觀的片面強調,多少受到了魯迅早期思想的影響。不過,邵荃麟又指出胡風等主觀論者和魯迅的不同之處:“但是魯迅先生卻明白指出,這是叔本華,尼采等的學說,而主觀論者,儼然以馬列主義自命,這是他們真?zhèn)尾煌c;其次,魯迅先生思想正如瞿秋白所說:‘在當時尚有革命意義’,而主觀論者今天重來提倡此種思想,則就遠落于現(xiàn)實要求之后,而和魯迅先生整個的精神是相反的了?!保?0](P76)
對于胡風喜歡引用魯迅的話,何其芳也做了批評:“這些人喜歡以魯迅先生為例子來證明他們的論點,仿佛魯迅先生就是像他們那樣就無產階級化了似的。但魯迅先生卻從來沒有夸說過自己一貫正確,也從來也沒有夸說過自己如何無產階級化,相反地,他倒是謙遜地檢討自己過去的缺點,并重視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書籍在他思想變化上所起的作用的?!保?](P10)
邵荃麟和何其芳在文章里都指出魯迅早期思想的局限性,比如強調個性,信仰進化論等。但同時他們又表明,在魯迅所處的那個時代,魯迅的這種還屬于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是進步的,具有積極意義的。這樣,既維護了魯迅的權威,也指出了魯迅早期思想與毛澤東后來的指示和號召還存在相左之處。
現(xiàn)在,倘若胡風根據(jù)對《“圣武”》的分析,推斷魯迅在1919年就已經轉變?yōu)轳R克思主義者,那么,一方面,當年邵荃麟說他的思想受魯迅早期思想影響,就不是批評而是表揚了。因為,既然魯迅早就是“馬克思主義者的文學家和思想家,甚至是超過當時一般馬克思主義者之上的”,那受其影響的胡風,又何錯之有?另一方面,何其芳對他的指責也失去了威力。
這是胡風將魯迅思想轉變提前至1919年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盡管胡風也承認,魯迅在1918年之前,服膺進化論,是人道主義者,但在給朋友書信中,他堅稱,魯迅的人道主義具有“戰(zhàn)斗性”和“人民性”:“人道主義出發(fā),真誠地進入了反帝反封建的歷史內容,進化論的武器達到了階級論的內容,這就獲得了深刻的人民性。”“進化論在魯迅是成了肯定階級斗爭和革命的武器,肯定人類解放的武器?!保?](P103)
周揚、何其芳等人只肯定1928年之后的魯迅,認為那時的魯迅具備了馬克思主義思想,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胡風不這樣看,他認為,早期魯迅,雖未接觸馬克思主義,但因具備“主觀戰(zhàn)斗精神”,通過創(chuàng)作實踐,使魯迅精神和毛澤東思想得以匯合。比如,通過描寫阿Q的朦朧的革命要求,魯迅肯定武裝斗爭,并進而“由于對于歷史上階級斗爭和現(xiàn)實階級關系(農民潛在的反抗要求)的深刻的感受和認識,得到了和斯大林、毛澤東相同的結論”。
所以,胡風承認魯迅的斗爭策略和思想內容是有發(fā)展的,但這個發(fā)展是前后相承的,不應該機械地分為前期后期。
胡風喜歡引用魯迅的一句名言來說明自己的文藝觀:“噴泉里流出的是水,血管里流出的是血”。他認為,魯迅首先是一個具備“主觀戰(zhàn)斗精神”的戰(zhàn)士,然后,才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而“主觀戰(zhàn)斗精神”幾乎貫穿了魯迅的一生,所以,魯迅的人生之路和創(chuàng)作之路不應機械地被分為前期后期。而周揚、何其芳等人則認為,魯迅只有在具備了馬克思主義世界觀后,才成為偉大的作家,至此,“魯迅的方向”才成為 “新民主主義文化的方向”、“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所以,魯迅的前期后期,判然有別。
這,就是胡風和他的論爭對手最大的分歧所在。
[1]茅盾.學習魯迅翻譯和介紹外國文學的精神[A].瞿秋白,等.紅色光環(huán)下的魯迅[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2]何其芳.關于現(xiàn)實主義[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62.
[3]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毛澤東文藝論集[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2.
[4]蕭軍,等.如果現(xiàn)在他還活著——后期弟子憶魯迅[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5]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6]胡風.胡風全集(9)[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7]胡風.胡風全集(3)[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8]何其芳.何其芳全集:第四卷[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9]魯迅.魯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10]荃麟,胡繩,等.大眾文藝叢刊批評論文選集[C].北京:新中國書局,1949.
Why Hu Feng Put the Year 1919 as the Time of Lu Xun's Thought"Transition"?
WEI Bang-lia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Anhu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Maanshan 243000,China)
Hu Feng disagrees with the scholar community's argument that Lu Xu underwent an apparent thought transition in 1927,and believes that Lu Xu accepted proletarian thoughts as early as in 1919.Hu Feng's emphasis on 1919 instead of 1928 aimed to highlight that Lu Xu completed his thought transition through his literary practices;in other words,he actively accepted Marxism and socialist thoughts,contrary to what Shao Quanlin and He Qifang said that Lu Xu"reluctantly accepted those thoughts"through reading of Marxist and Leninist literary theories.
Hu Feng;Lu Xun;literary creative practice;thoughts reformation
I206.7
ADOI:10.3969/j.issn.1674-8107.2015.01.016
1674-8107(2015)01-0089-06
(責任編輯:劉伙根,莊暨軍)
2014-11-12
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項目“胡風辦刊的實踐與思想研究”(項目編號:13YJA751050)。
魏邦良(1966-),男,安徽和縣人,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