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城 馬麗君
(1.廣西教育學院文學院,廣西南寧 530023;2.廣西建設職業(yè)技術學院,廣西南寧 530003)
由“記”轉“議”:論唐代亭記文的流變
劉城1馬麗君2
(1.廣西教育學院文學院,廣西南寧 530023;2.廣西建設職業(yè)技術學院,廣西南寧 530003)
亭在唐人生活中的地位逐漸凸顯,其功能由實用逐漸轉為審美,亭記文遂成為唐人創(chuàng)作的重要文體之一。唐前文人較少以亭為吟詠對象,盛唐出現以亭為描寫中心的文章,開元時期出現了以“亭記”為名之文,且在“記”的同時開始語涉議論。中唐的亭記文“記”“論”兼重,不少文章的中心已移向議論,多表達作者的理念。晚唐如杜牧與皮日休等人的亭記文甚至越過“記”而直接以“論”為重點,亭記文也在唐代完成了由“記”轉“論”的歷程,對宋人的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
唐代;亭記文;流變
古人把以“記”名篇的文章統(tǒng)稱為“雜記體”。褚斌杰先生在《中國古代文體概論》中,把雜記文簡約地分為臺閣名勝記、山水游記、書畫雜物記和人事雜記等四類[1](P364)。而臺閣名勝記所涉及的范圍就包括了亭、臺、樓、閣、寺、觀及其他名勝古跡。雖說在這些記體文中,人們或是記敘建造修葺過程,或是講述歷史的沿革變化,或是描寫山水風光景色,或是抒發(fā)作者的人生感悟,但每一類建筑記都應該有自己的特點,且每個歷史時期的記體文,其寫作的特點也會有所不同。面對如此豐富的對象和內容,只以“臺閣名勝記”統(tǒng)一命名,似乎稍顯籠統(tǒng)?;诖?,筆者只選取了其中的“亭記”,以唐代作為考察時限,以尋唐代亭記文在該文體發(fā)展中的承上啟下之演變歷程。
在中國古代的建筑里,亭與文人士大夫一直都有著不解之緣,文人對它的審美價值也是評價甚高。宋人蘇軾在《涵虛亭》詩中云:“惟有此亭無一物,坐觀萬景得天全。”而清人戴熙在《賜硯齋題畫錄》中曾說:“群山郁蒼,群木薈蔚,空亭翼然,吐納云氣?!比荷酱淞种械目胀ぃ闪松酱ㄔ茪馔录{的聚焦點。文人喜歡在幽美的環(huán)境尤其是高山之上,建造一座亭,它不但是風景的點綴,還是人們觀賞四周景物的立足點,“肆游目之觀”(徐鉉《毗陵郡公南原亭館記》),宴集游樂,盡情地抒發(fā)自己的人生情懷,豈不快哉!
亭的功能,一開始并不重在審美。它最初是重要的城防建筑之一,按一定距離建于城上,以供瞭望和休息。另外,古代邊境上還有“徼亭”等用于邊境上的守備之亭,如《史記·張儀列傳》:“張儀去楚,因遂之韓,說韓王曰:‘……料大王之卒,悉之不過三十萬,而廝徒負養(yǎng)在其中矣。除守徼亭鄣塞,見卒不過二十萬而已矣?!蓖さ倪@種功能也一直延續(xù)到后世,如在唐代,“亭障”極具重要的邊防功用,《全唐文》中就有很多關于“亭障”的記載,如“亭障烽櫓之嚴,遐張塞下,使譯道途之要,遠屬湟中”(唐憲宗《命胡證充京西京北巡邊使制》)[2](卷五十九)。秦漢時期,在國道上有為行人建造的遮陽擋雨以作休息用的亭,人在休息時有景可觀,亭也因此有了休憩觀賞的功能,正如計成在《園冶·屋宇》中說:“《釋名》云:亭,停也。所以停憩游行也?!彼麑ⅰ夺屆返摹叭怂<病弊髁嗽靾@學意義的解釋。但秦漢建亭,編戶的意義可能更大一些。魏晉時期,亭的觀賞、宴集等功能開始凸現,最有名的當數因王羲之《蘭亭集序》而聞名于世的蘭亭,《晉書·王羲之傳》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皆以文義冠世,并筑室東土,與羲之同好。嘗與同志宴集于會稽山陰之蘭亭。”而蘭亭集宴也成為日后文人所神往的風流盛事。唐代元稹在漸東觀察使任上時,“會稽山水奇秀,稹所辟幕職,皆當時文士,而鏡湖、秦望之游,月三四焉。而諷詠詩什,動盈卷帙。副使竇鞏,海內詩名,與稹酬唱最多,至今稱蘭亭絕唱”[3](卷一百七十)可為例證。這時的名士與“亭”的關系也更密切,亭也成了他們文話、娛樂生活的重要場所。南朝梁文人沈約所撰《宋書·徐湛之傳》載:“湛之更起風亭、月觀,吹臺、琴室,果竹繁茂,花藥成行,招集文士,盡游玩之適,一時之盛也?!倍?,“亭”成為人們特別是文人士大夫審美生活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時,亭的審美功能逐漸取代了其實用功能[4]。
在文人的作品中,我們也可以清晰地發(fā)現這種變化的軌跡。唐代以前,人們很少在文章當中直接以“亭”作為吟詠的對象,“亭”,多是以名詞的形式出現,成為佳景的一個點綴,而不是整篇文章的中心,如《天柱山銘》:“崇哉天柱,迥出孤亭,地險標德,藉此為名?!盵5](《全北齊文》卷七)《講武賦(并序)》:“登燕山而戮封豕,臨瀚海而斬長鯨。望云亭而載蹕,禮升中而告成。”[5](《全隋文》卷十四)“亭”只是人們宴游的建筑場所而已,只存在客觀的含義,并無其他。
隋唐是中國園林史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時期,特別是安史之亂后,經濟文化重心的南移,士大夫追求享樂,私人園林更加普遍,此時的園林藝術成就主要體現在士大夫的私園上。而亭的建造,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李浩先生著《唐代園林別業(yè)考錄》[6]考出唐代名亭一百九十七座,在園林的各種建筑當中數量最多,可見當時“亭”在士大夫的休閑生活當中的地位。而園林及周圍環(huán)境之清幽佳麗,更容易激發(fā)文人的創(chuàng)作靈感,為作家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寫作環(huán)境。
為了便于行文,此依羅宗強先生《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把唐代的“亭記”文大致分為初盛唐(高祖武德初至德宗貞元中),中唐(德宗貞元中至穆宗長慶末),晚唐(敬宗寶歷初至昭宗宣帝天佑末)等三個階段[7],詳析其演變軌跡。
盛唐開元、天寶年間,逐漸出現了以“亭”作為描寫對象的文章,不過多是以“賦”“頌”“序”“銘”來名篇,如王泠然的《汝州薛家竹亭賦》[2](卷二百九十四),李白的《趙公西候新亭頌(并序)》[2](卷三百四十八)和《夏日陪司馬武公與群賢宴姑熟亭序》[2](卷三百四十),裴虬的《怡亭銘》[2](卷四百八十二)。這些文章中,有對“亭”的摹寫:“其亭也,溪左巖右,川空地平,材非難得,功則易成。一門四柱,石礎松欞,泥含淑氣,瓦覆苔青。才容小榻,更設短屏,后陳酒器,前開藥經?!保ā度曛菅抑裢べx》)有對亭周景物之描繪:“崢嶸怡亭,磐礴江汀。勢壓西塞,氣涵東溟。風云自生,日月所經。眾木成幄,群山作屏。”(《怡然亭鳴》)在景物的描寫之外,文中還滲透了作者的主觀意念,或是發(fā)泄自己功名未就、懷才不遇之感:“宇宙至寬,顧立錐而無地;公卿未識,久彈鋏而辭鄉(xiāng)。一見竹亭之美,竟嗟嘆而成章?!保ā度曛菅抑裢べx》)或是歌頌良吏的善政,如李白的《趙公西候新亭頌(并序)》,等等。此時的“亭”作為文章的敘寫對象時,其在文人的眼中已不再是單純的客觀物體。
真正的“亭記”文,應于開元年間出現。趙演的《石亭記》[2](《唐文拾遺》卷十八)所記之“石亭”乃“送別之地也”。文中以駢語寫景,抒發(fā)了“去來賓朋,不歡會于永日;遠近郊郭,惜悲離于一時”的離情,而“粵我縣寮丞廣平宋元愻,主簿太□郭欽讓,尉博陵崔文邕,總括宏才,且安卑秩,承凋弊之俗,行輯甯之化,政能垂綬,聲輟調弦”則與為政有了聯系。
古文大家元結存文三篇,篇幅不長,皆有為亭命名的緣由。如《殊亭記》[2](卷三百八十二)開篇即寫馬向之善為政:
癸卯中,扶風馬向兼理武昌,支明信嚴斷惠正為理,故政不待時而成。於戲!若明而不信,嚴而不斷,惠而不正,雖欲理身,終不自理,況于人哉?公能令人理,使身多暇,招我畏暑,且為涼寧。
后寫亭之風景,接以為亭命名的理由:“吾見公才殊、政殊、跡殊,為此亭又殊,因命之曰殊亭?!痹谖闹校髡邔︸R向在治理好郡縣外,還流連于美景很是感慨。而《廣宴亭記》則有些感慨歷史變遷之意。
獨孤及的《撫州南城縣客館新亭記》[2](卷三百八十九)先寫南城客館的今昔對比,贊揚了王昕為政尚禮儀教化,寫了客館中新建亭子在迎賓待客方面的作用:“登斯臨斯,釃酒以贈之。溪云竹風,生於棟牖,而綠野青山為之亭障。三爵之后,可以送千里之目,可以道四方之志焉,茲又勝會之佳境也?!薄侗R郎中潯陽竹亭記》[2](卷三百八十九)則是通過寫坐在亭中賞景的樂趣,發(fā)出“夫物不感則性不動,故景對而心馳也;欲不足則患不至,故意愜而神完也。耳目之用系于物,得喪之源牽于事,哀樂之柄成乎心。心和于內,事物應于外,則登臨殊途,其適一也。何必嬉東山,禊蘭亭,爽志蕩目,然后稱賞”的感慨,可謂是借亭抒情。
權德輿《許氏吳興溪亭記》[2](卷四百九十四)除了贊亭的“與人寰不相遠,而勝境自至”及抒觀賞之愉悅外,更要表達一種君子要動靜自如,善于進退的人生哲理。而梁肅《李晉陵茅亭記》[2](卷五百十九)除“乃作茅亭於正寢之北偏。功甚易,制甚樸。大足以布函丈之席,稅履而躋賓位者,適容數人”與亭有關外,其余文字皆是寫“孝于家,勤于官”的“清德”。
由此可見,除了客觀描摹景物外,初盛唐的文人已于亭記文中增加了一些對時事(吏治)或人生的看法,亭記文由最開始純粹的“記”逐漸帶有了些“議”,有些作品的議論成分甚至超過了寫景。
張友正《歙州披云亭記》[2](卷五百三十六)起筆即用重筆寫披云亭四周的美景,然后贊美白公“暇理于茲,撫傷夷,懷流離,流離旋矣,傷夷痊矣,而猶阜俗康民之志慊如也”的施政才能,“歙人被公之仁化也深,思異日攀公之轅不及,可瞻此亭也”。此亭和人、政的關系很密切。
古文大家韓愈的《燕喜亭記》[2](卷五百五十七)落筆寫王弘中辟荒建亭的經過,描繪了燕喜亭四周幽奇的景色。接著交代自己為燕喜亭命名的用意,亭子四周的丘、石谷、瀑、洞、池、泉皆具有美好的“品德”,借以褒揚亭主的美德。州民長老對燕喜亭的贊美,實際在贊亭中更贊人。文末一一交代王弘中從朝廷被貶來此地,所經之處飽覽山水,猶意顯不足,引出孔子“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語謂“弘中之德與其所好,可謂協(xié)矣”,最后以“智以謀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儀于天朝也不遠矣”的安慰語結束全文。此文寫王弘中,實際也是當時正遭貶謫的韓愈之寫照,從對朋友的贊美和慰藉鼓勵中,不難看出韓愈于文中寄寓的身世之感,這可謂是韓愈“亭記”文的一大特點。
善于寫山水景色的柳宗元當然不會放過“亭記”這種體裁?!读懔耆び洝穂2](卷五百八十一)通過三亭的修建及亭四周的風景,論述了觀游與為政的關系,對“邑之有觀游,或者以為非政”的觀點進行反駁,認為“夫氣憤則慮亂,視壅則志滯。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情寧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達而事成”,于此三亭中“更衣膳饔,列置備具,賓以燕好,旅以館舍”乃政善的一大表現,借此來“高明游息之道”,表彰薛存義的政績。而《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記》[2](卷五百八十)通過記敘裴行立于“都督二十七州諸軍州事。盜遁奸革,德惠敷施,期年政成,而富且庶”之后開拓訾家洲的經過,出色地把其氣象萬千、妖嬈多姿的景色描繪出來:
忽然若飄浮上騰,以臨云氣,萬山西向,重江東隘,聯嵐含輝,旋視具宜,常所未睹,倏然互見,以為飛舞奔走,與游者偕來。乃經工化(一作庀)材,考極相方。南為燕亭,延宇垂阿,步檐更衣,周若一舍。北有崇軒,以臨千里。左浮飛閣,右列間館。比舟為梁,與波升降。苞漓山,含龍宮,昔之所大,蓄在亭內。日出扶桑,云飛蒼梧,海霞島霧,來助游物。其隙則抗月檻于回溪,出風榭于篁中。晝極其美,又益以夜。列星下布,穎氣回合,邃然萬變,若與安期、羨門接于物外。則凡名觀游于天下者,有不屈伏退讓以推高是亭者乎?
文中充滿著對桂林山水的贊嘆:
大凡以觀游名于代者,不過視于一方,其或傍達左右,則以為特異。至若不騖遠,不陵危,環(huán)山洄江,四出如一,夸奇競秀,咸不相讓,遍行天下者,唯是得之。
在唐代,柳宗元算是最早發(fā)現“桂林山水甲天下”的一位。而文末借裴行立在市區(qū)發(fā)現如此勝概,而不是于“深山窮谷,人罕能至”之地得之,稱贊了裴行立的明察,而其中大概也有為自己遭朝廷遺棄、久居南蠻之地而鳴不平之深意吧。此文之亭,還是和為政有著聯系?!读輺|亭記》[2](卷五百八十一)則寫自己辟棄地建亭的經過,把柳州的奇特山水加以展現,而文中對棄地的描寫和“朝室以夕居之,夕室以朝居之,中室日中而居之,陰室以違溫風焉,陽室以違凄風焉。若無寒暑也,則朝夕復其號”應有所寄托。《永州崔中丞萬石亭記》寫崔能在永州荒野里發(fā)現石林勝景和“刳辟朽壤,剪焚榛穢,決溝澮,導伏流,散為疏林,洄為清池”、開荒建亭的經過,以及游亭建后登臨遠眺的美景,給讀者呈現了一幅奇美的風景畫圖,其中對林立的奇石群的描繪:“綿谷跨溪,皆大石林立,渙若奔云,錯若置棋,怒若虎斗,企若鳥厲。抉其穴則鼻口相呀,搜其根則蹄股交峙,環(huán)行卒愕,疑若搏噬”可謂栩栩如生,令人嘆為觀止。文章最后云:
明日,州邑耋老,雜然而至,曰:“吾儕生是州,藝是野,眉龐齒鯢,未嘗知此。豈天墜地出,設茲神物,以彰我公之德歟?”既賀而請名。公曰:“是石之數,不可知也。以其多而命之曰萬石亭?!榜罄嫌盅栽唬骸避卜蚬?,豈專狀物而已哉!公嘗六為二千石,既盈其數。然而有道之士,成恨公之嘉績未洽于人。敢頌休聲,祝于明神。漢之三公,秩號萬石,我公之德,宜受茲錫。漢有純臣,惟萬石君。我公之化,始于閨門。道合于古,祐之自天。野夫獻辭,公壽萬年。
借州邑耋老對崔能治理州邑的肯定,表達了人民渴望清明政治和需要良吏的愿望。而此段與韓愈之《燕喜亭記》:
于是州民之老,聞而相與觀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無與“燕喜”者比。經營于其側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遺其人乎?寫法極為相似。難怪吳至父要說:“此子厚有意撫擬退之《燕喜亭記》者。”[8](卷五十二)
在柳宗元的“亭記”文中,篇篇都有出色的景色描寫,且多贊他人的政績。其中還隱隱透露出自己懷才不遇及遭棄置的幽人之情,不難見出貶謫經歷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
柳宗元的摯友劉禹錫的“亭記文”語多駢體?!躲曛萼嶉T新亭記》[2](卷六百六)《武陵北亭記》[2](卷六百六)都記有他人的“政成”及亭四周的景色,而亭的功能和觀民風又有著聯系:“(亭)因高而基,因下而池。躋其高,可以廣吾視;泳其清,可以濯吾纓。俯于逵,惟行旅謳吟是采;瞰于野,惟稼穡艱難是知。云山多狀,昏旦異候。百壺先韋之餞迎,退食私辰之宴嬉。觀民風于嘯詠之際,展宸戀于天云之末?!保ā段淞瓯蓖び洝罚┒断葱耐び洝穭t寫亭的外觀形態(tài)、建造過程及命名緣由,著重表達的是一種于亭中“詞人處之,思出常格;禪子處之,遇境而寂;憂人處之,百慮冰息”[2](卷六百六)的息去機心的人生哲學。
馮宿《蘭溪縣靈隱寺東峰新亭記》[2](卷六百二十四)雖有細致的景物描寫,但作者似乎對洪少卿善于治理地方更感興趣,而且對他的大材小用甚表惋惜。
《冷泉亭記》[2](卷六百七十六)曰:
春之日,吾愛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導和納粹,暢人血氣;夏之夜,吾愛其泉渟渟,風泠泠,可以蠲煩析酲,起人心情。山樹為蓋,巖石為屏,云從棟生,水與階平。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臥而狎之者,可垂釣于枕上。矧又潺湲潔澈,粹冷柔滑,若俗士,若道人,眼耳之塵,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潛利陰益,可勝言哉!
風流才子對語言的把握能力讓人嘆服,文辭的清新優(yōu)美把那宜人的景致呈現出來,給人一種美不勝收的感受,讀罷讓人滿口留香。而《白洲五亭記》更是要表達一種要把“善為政”和“知勝概”相結合的為官方式:
蓋是境也,實柳守濫觴之,顏公椎輪之,楊君繪素之,三賢始終,能事畢矣。楊君前牧舒,舒人治,今牧湖,湖人康。康之由革弊興利,若改茶法,變稅書之類是也。利興故府有羨財,政成故居多暇日,繇是以馀力濟高情,成勝概,三者旋相為用,豈偶然哉?昔謝、柳為郡,樂山水,多高情,不聞善政;龔、黃為郡,憂黎庶,有善政,不聞勝概;兼而有者,其吾友楊君乎?
在白居易看來,除了做個好官之外,還需要閑情雅致,這才是真正愜意的士大夫人生。
中唐的文人在寫亭記文時,對亭及周邊的美景多有流連。與此同時,已基本沒有單純只“記”之文,“記”之外,多抒發(fā)“議論”,可謂是“記”“議”兼重。明人徐師曾于《文體明辨序說》論“記”體文云:“按《金石例》云:‘記者,記事之文也……其盛自唐始也。其文以敘事為主,后人不知其體,顧以議論雜之。故陳師道云:韓退之作記,記其事耳,今之記乃論也。’蓋亦有感于此矣。然觀《燕喜亭記》已涉議論,而歐蘇以下,議論寖多,則記體之變,豈一朝一夕之故哉?”[9](P149)此語道出了韓愈在“記”體發(fā)展中的貢獻,指出其發(fā)議論于記體文的行文特點。但此論似可商榷,因為在韓愈之前,獨孤及等人在他們的“亭記文”中已經摻雜著自己對于人生哲理的議論。當然,以韓柳為代表的中唐文人在其亭記文當中,更注重表達自己的為政理念及人生感慨,“論”的重要性似乎超過了“記”的部分。
如果說皮日休的《通元子棲賓亭記》[2](卷七百九十七)雖發(fā)隱逸之高情,但還不能完全擺脫景物刻畫的話,其《郢州孟亭記》[2](卷七百九十七)全文則無關于亭之景色的描寫,有的只是對孟浩然的文學成就的推崇及其人格的敬仰欽佩之情:
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得建安體,論者推李翰林、杜工部為尤。介其間能不愧者,惟吾鄉(xiāng)之孟先生也。先生之作,遇景入詠,不拘奇抉異,令齷齪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興,若公輸氏當巧而不巧者也。北齊美蕭愨“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先生則有“微云澹河漢,疏雨滴梧桐”。樂府美王融“日霽沙嶼明,風動甘泉濁”,先生則有“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謝眺之詩句精者,有“露濕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先生則有“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此與古人爭勝於厘毫間也。他稱是者眾,不可悉數。
先生之道,復何言耶!謂乎貧,則天爵于身。謂乎死,則不朽于文。為士之道,亦以至乎?而杜牧的“亭記”文更顯特別,其《杭州新造南亭子記》[2](卷七百五十三)落筆便引佛經:
佛著經曰:生人既死,陰府收其精神,校平生行事罪福之。坐罪者,刑獄皆怪險,非人世所為,凡人平生一失舉止,皆落其間。其尤怪者,獄廣大千百萬億里,積火燒之,一日凡千萬生死,窮億萬世,無有間斷,名為“無間”。夾殿宏廊,悉圖其狀,人未熟見者,莫不毛立神駭。佛經曰:“我國有阿阇世王,殺父王篡其位,法當入所謂獄無間者,昔能求事佛,后生為天人。況其他罪,事佛固無恙?!绷何涞勖髦怯挛?,創(chuàng)為梁國者,舍身為僧奴,至國滅餓死不聞悟,況下輩固惑之。
這迥異于此前任何一篇“亭記”文。全文一千三百多字,而九百六十多字記敘了唐代佛教發(fā)展、其對社會經濟政治的危害及會昌年間削減佛寺、還俗僧侶的情況,然后寫趙郡李烈播“取其寺材立亭勝地”,通過“予知百數十年后,登南亭者,念仁圣天子之神功,美子烈之旨跡,睹南亭千萬狀,吟不辭已,四時千萬狀,吟不能去”來表達自己對李烈播此舉的肯定,這與杜牧一貫為求國富民強而反對佛教畸形發(fā)展之理念相契合。
皮日休、杜牧這種略過“亭”的審美功能直接進入議論的寫法也啟發(fā)了宋代以歐陽修等人代表的“亭記”文之寫作。
可見,唐代的“亭記”文基本上是以“亭”為論述的中心,多寫亭及亭所在地或周邊的美景(柳宗元、白居易等人顯得非常突出),借以表達游覽觀賞之情,而這抒發(fā)的感情又多是因為亭而起,無論是因為亭所在地風景之美而抒發(fā)愉悅之情,還是因為睹亭而思政通人和,或是登亭而“念仁圣天子之神功,美子烈之旨跡”。除此之外,“亭記”文還滲透著作者的主觀情感或觀點于其中,有些作者如韓愈、柳宗元還在文中抒發(fā)自己的身世之感,而白居易和皮日休等則抒發(fā)自己的或為官或隱逸的觀點。而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就是,“亭”更多地和“吏治”聯系在一起,除了上面談及的文章以外,符載的《鍾陵東湖亭記》[2](卷六百八十九)、楊夔的《烏程縣修東亭記》[2](卷八百六十七)、沈顏的《化洽亭記》[2](卷八百六十八)、徐鉉的《重修徐孺亭記》《喬公亭記》[2](卷八百八十二)《毗陵郡公南原亭館記》[2](卷八百八十三)均是如此,在寫景之外,對他人的政績表示了贊頌。良吏在施政之外,建亭游宴,是政成后人有余力去享受人生的表現,亭的修建在很大程度上是清明政治的象征。這是唐代“亭記”文的一大特色所在。也許這和唐人的奮發(fā)進取、欲于政治上成就一番功業(yè)有關系。而唐末的“亭記”文諸如杜牧、皮日休所作,忽略“亭”及其周邊的風景而直接轉向議論,這種由“記”轉“論”的寫法,給宋人以很大的啟示,歐陽修就是其中的代表,在他的影響下,這種寫法于文壇更加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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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孔占奎)
I207.6
A
1008-7257(2015)02-0054-04
2014-11-13
劉城(1980-),男,廣西欽州人,南京大學文學博士,廣西教育學院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散文史;馬麗君(1981-),女,廣西桂林人,碩士,廣西建設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