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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抹晚霞

      2015-04-14 19:26:44馬金蓮
      飛天 2015年3期
      關鍵詞:巴爾兒子

      馬金蓮,女,回族,1982年生于寧夏西吉。作品在《六盤山》《朔方》《黃河文學》《飛天》《作品》《天涯》《散文詩》《芒種》《回族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中國民族》《延河》《青島文學》《祁連山》《瀚海潮》《民族文學》《北京文學》《十月》《大家》《花城》等刊物發(fā)表并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新華文摘》《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大量作品入選各種年度選本,有作品譯成英文介紹國外。出版有小說集《父親的雪》《碎媳婦》《長河》,長篇小說《馬蘭花開》?!饵S河文學》首屆簽約作家,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高級研討班學員。2010年獲《民族文學》年度獎;2013年《長河》分別獲《民族文學》年度獎、第五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作家突出貢獻獎、入選2013年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2014年獲得寧夏首屆朔方文學獎;《長河》獲得第三屆郁達夫小說獎;《馬蘭花開》獲得第十三屆國家“五個一”工程獎。

      一群鳥兒從眼前頭飛過,飛著飛著呼哨一聲,緊湊的隊伍散開了花,好像它們每一個身影都膨脹了起來,顏色也在一瞬間變深了,一大片都是黑泱泱的,散入到崖根下那棵青楊樹的傘狀枝叢里去了。舍巴爾奶奶坐在廊檐下洗阿布黛斯,準備禮迪格爾呢。提在右手的壺里倒出一股水,左手心掬捧著,滿滿接了一把。放下壺,又倒回到右手心里。再從右手倒回到左手里。清亮溫熱的水在兩個蜷成碗狀的手指間來回傳遞流淌,一小半從手豁縫里滑出,濺落一片。她忙忙地并攏了兩手,舉起來一起往頭上抹去。需要從前額沿正中間一直往后抹,抹到后脖子再分開兩手,分別從左右劃回到前面來。再分別沿頭發(fā)畔劃到耳朵碗里,輕輕剜一下耳朵碗,再從耳朵背后順耳根滑落下來,嘴里同時念著清真言。

      這一套動作舍巴爾奶奶做了一輩子,從九歲那年母親教她正式開始換大水開始,這幾十年里再也沒有間斷過。洗大凈,洗小凈,都要扯這樣的曼斯爾,是大小凈里必不可少的一項重要環(huán)節(jié)。也正是這個環(huán)節(jié),讓人感覺洗大小凈是有難度和神圣的,不是什么人隨便都能做到的。太小的娃娃就做不好,他們兩個手的十指太柔軟,擎不起那一掬兒清水嘛,不等送到頭頂上,手心像漏勺,已經把水給漏光了。娘說九歲的女子娃,已經擔上番熱則的擔子了,就不能再刨渾水了。娘手把手教她洗大小凈。當時她兩只小饅頭一樣肥嘟嘟的嫩手怎么也掬不住水,試了好幾回,一股水剛從左手換到右手,手心就空了。娘把她的手指頭捏住往一起扳了扳,說太軟了,這手沒骨頭嗎?可是怎么能沒骨頭呢?她用柔軟的小手認真執(zhí)著地做出了一個軟綿綿的動作。那時候心里恨自己,怎么就長得這么柔軟了呢?滾水鍋里隨著水流擺動身子的軟面條一樣。

      現在,她舉著兩只手,費勁地往高抬。她愣住了,因為她驀然發(fā)現自己再也不能像少女時候那樣把雙手舉到頭頂上動作柔順地劃向腦后,翻手,劃回來,再滑向耳朵背后。一片陰影忽然蓋在了心頭上,她的吃驚遠遠大于九歲那年無法捧起一掬水的時刻。她抬起手細看,水慢慢地滲光了,一雙手孤零零舉著。她從這雙手上看到自己老了,切切實實老了。四十歲開始的腰酸腿痛,五十歲出現的耳鳴眼花,六十歲剛過,干什么都不由自主地變得慢了下來。這些衰老的跡象都是一點一點出現、一寸一寸加深的,她慢慢地接受了這樣的變化,適應了這種年老的特征。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總是保留著一個固執(zhí)的念頭,她不老,還沒有真正變老,那些隨著身體呈現出來的外部特征,都是一種假象,這些假象綜合到一起,組成了一個人已經很衰老的跡象。但是在她的內心,她一直覺得自己依然年輕,搟出的面條還是很筋光,蒸出的花卷暄騰騰的。

      可是,這個下午,坐在北房臺子上面對著落日洗阿布黛斯的舍巴爾奶奶發(fā)現自己的手抬不起來了。她像過去重復了幾十年那樣,不急不緩地做著那一套早就爛熟于心的東西。洗手,凈下,洗手,漱口,嗆鼻,洗臉,洗胳膊,接著是扯曼斯爾。當她擎著手,往頭頂上抹去的時候,她發(fā)現右胳膊僵住了,怎么也舉不到高處。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暗地里扯住了胳膊根,讓這個胳膊沉重無比。咦?一掬水眼看著在手心里很快涼下去了,手卻還是舉不起來。她脹氣了,心里疑惑今兒是咋了,餓過頭了沒勁兒嗎?

      于是心一狠,手終于抬高了,水卻順著手腕刷啦啦溜了下來。兩只手總算是摸到了頭發(fā)縫子,可是手心里空空的,水早就流光了。她堅持空著手扯完了曼斯爾。然后把手放在眼前觀看。一種茫然的情緒不知何時已經占據了內心。我的手,咋了?她喃喃自問。正是在這時候那一群鳥兒從眼前撲閃了過去。一片黑色撞入眼簾,視線頓時暗淡下去。鳥群很快劃過去了,亮色重新在眼底恢復。她卻呆呆坐在小板凳上,壺斜了,一縷水從壺嘴里歡快無比地往外奔流,匯成了一道小溪從臺子上滑下,在院子里的塵土上淌出一道細長的小河。小河留戀什么似的,在原地婉轉出一個小彎兒,然后從大門檻下的窄縫兒里鉆出去了。

      我的胳膊,咋了?究竟咋了?她不甘心,再倒一點水,試著再往頭上舉。舉到了肩膀之上,停住了。再努力上舉,不疼,木木的,還是有一股力量在暗處扯著。整條胳膊都是僵而硬的。她干脆提起壺,看著最后一點水流出壺嘴,被泥地上的塵土緩緩吸收。一團鬧聲嘰里喳啦響,把整棵青楊樹要連根拔起來一樣,她站著,一臉癡情地望著青楊樹。

      樹是大兒子栽的。十年前兒子全家要搬去新疆了,臨出門他栽下了一棵樹。當時她笑兒子,說栽哪里不好呢,偏偏栽崖根下,被土崖死死地礙著,根本長不大嘛。兒子不聽,偏偏栽在那里。小兒媳婦娶進門,愛洗涮,一洗就是一大堆,花花綠綠的衣裳一搭開就是滿滿一繩子,就像開了一鐵繩子的雜花。濕衣裳重,一根木樁子被拉斷了,小兒子懶得挖坑栽樁,兒媳婦干脆把晾衣繩拴在了青楊樹上。從這以后,只要掛滿一繩子濕衣裳的時候,她的心里就悶悶的,有點不高興。濕衣裳太重了,把繩子拽得一個勁兒向下彎,一天一天,那棵小樹長大了、長粗了,可身子像個殘疾人一樣,腰身向一個方向弓下來,長成了一個趴腰。她提醒過兒媳婦,說樹是活的,那么重的負擔,被細鐵絲勒著,肯定像人一樣,也疼呢。她的意思是你們換一個木樁,把那樹解脫開吧。兒媳婦性子急、嘴巴快,不等她說完,就把話頭搶了過去,嗤嗤一笑,說媽你也太心善了吧,一棵樹也知道心疼?不就是棵樹嘛,還嬌氣得不成了?笑死個人了!兒媳婦就這樣火爆爆毛躁躁沒心沒肺,但是也不好惹。她猶豫了幾次,想趁著兒媳婦不在家的時節(jié),自己把那鐵絲從樹上扯下來,栽一根木樁。她拿著鐵锨頭挖了幾下,院子里的土很瓷實,她根本挖不下去,這事情只好悄悄拉倒了。

      自打小兒子兩口子搬到鎮(zhèn)上開飯館以后,那棵樹就徹底解放了,再也沒有扎扎實實搭滿過一繩子衣物。她和舍巴爾爺爺的衣裳少,也洗得勤,有兩件就洗了,不會像兒媳婦一樣攢下一大包才乒乒乓乓地拉開攤場進行大戰(zhàn)。長久不再承載重壓,鐵絲繩子整天在風里晃來晃去,風大的時候竟然能發(fā)出嗚嗚的鳴叫。暖和的時候,有麻雀站在上面,干巴巴的肉紅色小爪子靈巧地攥著鐵絲,小腦袋在脖子上的羽毛叢里一伸一縮地彈動,玩夠了還會把白色的屎拉在繩子上,時間長了,那些雀兒糞斑斑點點的,像鐵絲繩本身長出了斑紋。繩子空閑,樹的腰竟然慢慢地長直了。沿著崖根往上長,繩子勒過的地方腫瘤一樣粗壯出一大圈,枝葉也比過去茂盛了許多。

      感覺不到風來了,樹葉子卻嘩啦啦抖索起來。舍巴爾奶奶凝神看,葉子一片片翻動著身子,露出躲在淡黃色葉片之下的那些搗蛋的鳥兒,一個接一個的小腦袋露出來了。她有點吃驚,這不是麻雀嗎?一只,一只,又一只,全是麻雀啊。那怎么自己剛才看到一大片黑影子從眼前擦了過去?她揉了揉眼窩,再看,看見的還是麻雀。有三十多只吧,正亂紛紛擠在青楊的各條枝杈上和葉片下,碎舌頭女人一樣快嘴利舌地爭吵著什么,你嘰嘰嘰,它喳喳喳,誰都不相讓。像要用舌頭把對方給罵死,罵得從樹上掉下去。她又揉了幾下眼窩。人老了,眼窩子好像也變深了,干巴巴的,大手擦過,粗剌剌的,有點疼,有點澀。秋風涼,臉上剛才洗過的水印子早吹干了,眼仁子好像也干了。她把眼閉上、睜開,再看,還是一群麻雀在那里召開一個熱鬧無比的會議。

      一陣噗踏聲從后院傳來,舍巴爾爺爺拖著很不利索的腿子出來了。哎呀,你快看,那樹上是啥?我剛才明明看著是鴉兒,咋一轉眼又都成了麻雀?這句話到了結尾處,她的聲音變得細細的、尖尖的,像女子娃一樣,不知不覺就帶上了撒嬌的味道。話已經說出去,她愣住了,把剛才的語調回味了一遍,又一次愣住了。我這是咋了?啥時節(jié)說話變成了這個調調兒?打年輕時節(jié)就從來不是這樣啊,而且她最見不得那種把自己裝得嬌氣得不行從而想方設法給男人撒嬌的女人。那樣的行為,她做不出來。她一輩子穩(wěn)重。這樣一個穩(wěn)重的女人,娶來三個兒媳婦,幫他們拉扯了八九個孫子,七十歲了,咋忽然就變得這么嬌氣了?啥時間變化的呢?她努力回想著,心里又多出另外一份不安。不會是兒媳婦在的時候吧。哎呀,萬一叫兒媳婦看進眼里聽在耳內呢?那可真就把人丟大了,不知道娃娃們在心里咋偷著笑呢!肯定在暗笑這個當婆婆的不穩(wěn)重。這念頭讓她坐不住了,決定從現在就改過來,找回從前那個穩(wěn)重的自己。她故意粗著嗓子說你究竟看清楚了嗎,咋不說話呢?

      舍巴爾爺爺不耐煩了,說明明是麻雀嘛,你好好兒的做啥怪呢?哪里來的黑鴉兒呢?天氣涼了,黑鴉兒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說著進去給自己灌了一壺水,他也得洗阿布黛斯了。

      她懶懶地進屋再摻一壺水,重新洗小凈。剛才那個肯定沒洗好,不能算數。禮拜呢,可不敢有一點點的馬虎。一切從頭開始,洗手、凈下……又到扯曼斯爾了。她覺得心懸了起來,一縷氣聚在心腹下面一個看不見的地方,軟軟的,渙散了,提不起,聚不攏,懸懸的,明明滿著,又空蕩蕩的。要是還夠不到頭頂,咋辦呢?這念頭像一條惡毒的細蛇迅速無比地竄出來,將火紅的舌信子撲嘩撲嘩地閃。手不由得抖了起來,手腕兒也不圓了,一股水剛倒進去,順手豁縫滲得不留一滴。她咬著牙花子,狠狠地再倒一股水,兩只手以最快的速度互換清水,然后并攏,往頭頂上抹去。一股熱流順耳鬢灑落下來,眼淚也跟著下來了。一片驚心動魄的影子落在心上,她驗證了一個事實。她顫抖著聲音說老物兒啊,我的手不行了,夠不到頭上去了。

      被她一輩子稱作老物兒的舍巴爾爺爺沒應聲,他正在手心里捧了水,要扯曼斯爾了。他緊繃著嘴,嘴角周圍胡須的空隙間露出來的松弛的肉皮好像被扯緊了。他有些夸張地把兩個老手往上舉,她這是頭一回很認真地注意看他洗小凈。她呆了,他的兩個手,像兩個破得沒辦法再破的布鞋底子,笨拙地岔開著,安裝在一對干撅撅的木桿子一樣的胳膊骨上。胳膊骨上的肉皮松松垂著,給人感覺那只是誰縫裹在一根木桿子上的一層灰布?,F在布舊了,松弛了,上面雜亂地分布著破補丁一樣的褐色臟痕。

      這兩只手,曾經很粗健有力。記得兩個人成親的晚上,耍床的擠了滿滿一炕,那些毛頭小伙子鬧騰著要掐她擠她,他兩手岔開,身子像一堵墻,硬是給她擋住了所有的攻擊。它們在她的臉上、身上撫摸過,堅硬的粗狂有力的男人動作,想起來至今都叫人臉上滾燙滾燙地燒啊。那樣一雙鐵叉一樣的手啊,竟然老成了這樣。而她竟然一直沒有好好地留意過。他終究沒有把一掬水舉上頭頂,看上去他的胳膊比她的還要僵硬,只到達耳朵上方就停止了,兩個老叉子笨拙地碰了一下,折向后面,動作笨得讓人看著心里著急,脖子費力地折下來配合手的動作。一個曼斯爾算是扯完了。他停下來,張大嘴巴喘氣,臉憋得青紫。她長噓一口氣,覺得這個觀望的過程比自己扯一個曼斯爾還吃力。

      舍巴爾爺爺喘勻了氣息,彎下腰開始洗腳。他沒有留意女人一直在不遠處看著他。腫脹變形的手在粗大的老腳板上撫摸著,水簌簌流淌,濺出一片碎碎的水花。舍巴爾奶奶埋頭看看自己的手,重新倒一股水,模仿著丈夫的樣子開始扯曼斯爾。有點吃力,但是完成了。就在這個過程里,她知道自己又接受了一個事實,她又老了一步,手再也夠不到頭頂上去了。

      舍巴爾爺爺的一雙老手真是不中用得很,編辮子的時候,總是把舍巴爾奶奶扯疼。舍巴爾奶奶閉上眼忍著,要是在過去,她肯定早就一把奪過梳子來自己梳了,哪里用得上這笨手笨腳的大男人來幫忙?,F在不行了,自從手抬不起來扯不出一個干脆利落的曼斯爾,也就無法舉起來夠到頭頂上的頭發(fā)了。尤其頭發(fā)縫兒怎么也分不清,她嘗試摸著去分,越分越亂,亂成了一團爛毛線,只能讓他來幫忙了。這天下午的另外一個事實她隱瞞了丈夫,她的眼睛猛然不行了。自從那一群麻雀像烏鴉一樣黑壓壓飛過去之后,她覺得眼仁上像蒙了一層什么,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這層東西不厚,也不結實,好像是大霧天的一片霧,又像是剛揭開的蒸鍋里的一層水汽,輕飄飄浮過來,遮住了視線,這讓她想起年輕時候搭在頭上的紗巾。那種紗巾薄薄的,如果蒙在眼睛上,眼前的一切都籠罩在一個薄薄的模糊的有色世界里,紅紗巾之下看什么都是一片朦朧的紅,黃紗巾下所有看到的東西都浸透在一片毛茸茸的瓠子花的顏色里,現在這眼前頭就是蒙了一層黑紗巾啊,看啥啥都灰沉沉的,像涂了一層陳舊的顏色。好像這個世界一下子就老了。老了的不光是她和丈夫,還有秋天將落的葉子,這座院子里四平八穩(wěn)坐在地上幾十年從來沒有挪動過一步的張著黑洞洞大口的那幾孔窯洞,土崖上分布的那八九個蜂窯,垂下來掛在崖畔上的老冰草老蒿子,這些都舊了、老了。這是可以接受的,它們像她和舍巴爾爺爺一樣,互相陪伴著度過了將近上百年的時光,實在沒有不老的理由啊。

      第二天早晨,她像過去幾十年養(yǎng)出的習慣一樣,站在墻豁口上看東邊,早上剛升起來的日頭從來都像人剛睡了一夜一樣,顯得精神頭十足,尤其有露水的天氣,日頭總是像剛剛洗過了臉,眉目間散發(fā)著新鮮與清亮。她總是喜歡站在東墻豁口上望日出,順便把全莊子都打量一遍。她常??吹狡鸬米钤绲穆槔蠞h在溝對面的自家門口,脫了鞋在門檻上磕,磕出一串梆梆梆的聲響,聲音從溝對岸傳過來,力道減弱了,余音空蕩蕩的。她抿著嘴角無聲地笑,這個老漢就是個早公雞,七十多了還不肯歇緩,總是莊子里起得最早的一個,也是最早出門干活兒的人??纯?,那一群羊已經在他的吆喝下跑出門來,要到秋收后的山洼上啃秋草去。麻老漢的咳嗽聲遠沒有當年那么清脆了,總有一口老痰卡在嗓子眼里,他走幾步咳嗽幾聲,走幾步又弓著腰咳痰??人月曑浰K乎乎的,聽得舍巴爾奶奶自己的嗓子也跟著癢起來了,她抬手去摳嗓子,然后試著往頭頂上舉。手在半空里停下來了,睡了一夜,它們沒有恢復從前的柔軟,在耳朵那里徘徊不前,看來真的再也無法舉到頭頂上去了。她像個不甘心認輸的娃娃,明明昨天已經知道了結果,今天還是忍不住要再確認一遍這讓人沮喪的結果。右手在清晨帶著涼意的空氣里猶豫了一下。一大團褐色的薄云像一堆臟棉花,包裹在中間的日頭像一枚雞蛋,這枚雞蛋也是舊舊的臟乎乎的樣子。她用手揉眼窩,揉下了兩顆淚,是濁的,黏黏的,不像水,像一滴油。狠狠地眨巴幾下眼,慢慢睜開,那團霧紗還在,蒙在眼仁上。她干脆用指甲去抓,心里說我干脆把這層子紗給揭下來算了,揭掉了眼睛肯定能清亮一點吧。粗糲的手指頭蹭在眼仁上,一束疼痛有些遲鈍地穿過了薄紗,滲透到眼眶深處來了。不能再揉了。她試著往遠處看。那層霧紗還是存在,粘在肉上的老繭一樣皮實,扯不下來。還能有啥辦法呢?只能讓它蒙著了。她試著習慣這層紗,透過薄紗去看世界。山梁梁,土坎子,樹,草,秋高粱,對面的麻老漢和他的羊群,什么都是灰蒼蒼的,還是那么舊,那么暗。一股涼氣從腳跟上升了起來,穿過常年鼓脹的肚子,從一張因為牙齒脫落得嚴重而戴了假牙套的嘴里舒出來,在這個并不漫長的過程里,這口氣被她暖熱了,本來是一聲嘆息,等到從口里吐出來,化成了一縷無聲無形的苦笑。

      舍巴爾爺爺在屋子里扯著嗓子喊,日頭都冒花子了,咋還不做早飯?是要把人餓死嗎?是舍不得糧食嗎?她不應聲,踩著有節(jié)奏的罵聲進了門,坐在板凳上削洋芋皮。舍巴爾爺爺拉著腿爬下炕,從鼻子里使勁地哼出一聲,說你個死老婆子,真真是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年輕的時節(jié)還算腳勤手快,老了老了,咋變得這么懶呢?還小氣得不行!難道就給人吃洋芋菜?你把肉放下干啥呢?

      舍巴爾奶奶把一抹失笑壓進肚子里,聲音硬邦邦地還嘴:昨兒晚飯不剛吃的肉飯嗎?在肚子里還沒消化光哩!你咋就一頓都少不了肉呢?屬狼的嗎?說著直通通過去,嘩啦拉開了冰箱,摸出一疙瘩凍肉,抱來放在木板上咣咣地剁。凍得太瓷實了,根本切不下。丈夫從切刀落在木板上的聲音里聽出了女人的不悅,他更不高興了,胡子一抖一抖,想像年輕時節(jié)一樣,一脹氣那胡子就一根根變粗變硬,向上高高扎起來,那是忍無可忍要動手打人的前兆。但是現在失敗了,那一股暗氣默默在肚子里殘留著,但是攢不起來,鼓不上勁。他搖搖頭,忍了。拿起自己做的蒼蠅拍子,啪啪啪地打蒼蠅。那紙板子很結實,拍出的聲音讓人心驚肉跳,不像在打蒼蠅,而是在狠狠地捶打一個結了半輩子怨的仇人。舍巴爾奶奶打開電熱鍋,把肉炒進去,剩下的肉放在木板上叫消凍。她想一次都切了,全炒了,滾得爛爛的,再存進冰箱,每次做飯挖一勺子調進鍋里就是了,可以少去很多的麻煩。兩個人的牙口都很不好,不要說肉,飯和菜也都要煮得綿綿軟軟的才能咬得動。但是舍巴爾爺爺愛吃肉,頓頓飯菜里都要加點肉。她有腸炎,胃也不好,她只希望吃個什么也不摻雜的清水洋芋面,可是兩個人在一搭吃飯,總不能分開做兩樣飯菜吧?時間長了,不現實。她就忍讓遷就他,這樣遷就了一輩子,現在老了,還有啥不能讓步的呢?只是每次舀飯的時候,她都要用勺子把肉疙瘩盡可能地刨到他碗里。

      肉在鍋里嘈嘈切切炒得響,像一群人在爭吵什么,她感覺炒出了香味和色澤,就旋點水蓋上鍋蓋,忙完這一氣,累得張著嘴巴換氣,坐在個小板凳上緩一緩。耳邊聽得鍋里的說話聲變得甕聲甕氣,還是一群人,被人關進了一個深窯洞,出不來,只能一個勁兒在里面嘈雜。門半開著,她抬頭看著院子,廚房,車棚,土崖下的幾孔老窯洞,都靜悄悄的,沒有半個人影子在這里走動。尤其那幾個窯洞,裝填炕的,裝炭的,裝洋芋蘿卜的,放雜物的。它們的門框和窗子早就拆掉了,已經沒有一絲一毫住人的溫氣兒。早些年它們可是真正的輝煌過呢,就從這土崖的頂上開始,一圈兒高大厚實的土墻圍了起來,圍成了一個小堡子。她好像又看到了小時候一家人在這堡子里過日子的熱鬧和富裕。牛和騾子養(yǎng)了一圈,羊一圈,糧食裝在最左邊那個窯洞里。麥圌子高得她只有騎在哥哥的肩膀頭上才能勉強望得到麥子在里面囤積的樣子。清油根本不用桶子裝,直接盛在頭號大黑缸里,用一個長把的圓木勺子往出舀。過些日子犒勞大家,宰一只羊,做羊肉蒸碗子,麻眼睛的娘親自下廚,老太太雙目失明,但廚藝過人,一樣的羊肉白面,一樣的調貨佐料,她手底下做出的蒸碗子就是香。等揭開鍋,一股白汽翻滾,裹著一團香味撲得人腳跟子都軟了,站不穩(wěn)就得跌跟頭。一家老小,算上雇來的人手娃娃,十多口子人,一人端一碗,圍著一張大桌子吃,那個香,那個熱鬧……唉,提起來就像昨兒個發(fā)生的事啊,腦子里記得亮清清的,就像她還是個娃娃,還梳著小辮子,穿著花鞋,在地上扭著花步子學娘走路哩。娘是碎腳,纏成了一拃長,走路咯拐咯拐不穩(wěn)當。娘那時候眼睛里還能看到一點人影子,氣得指著女子罵,罵女子是猴性子……她揉揉眼睛,還是灰塌塌的,娘不見了,老堡子里一家人熱熱鬧鬧的情景全不見了。日頭爬上來很高了,把土崖高大厚重的影子投在院子里,影子也灰塌塌的。

      菜熟了。兩人熱菜下冷饃饃吃了起來。饃饃是兒子從鎮(zhèn)上買來的。二兒子小兒子兩個人每周輪換著回來看他們,開著小車,后備箱里塞滿了東西,水果,蔬菜,牛羊肉,饃饃。饅頭、餅子、鍋盔,怕老人吃膩了,變著花樣兒買。她攔擋過幾次,說買的饃饃味道不好,一股機子味兒,存在冰箱里時間長了就陳了,他們想吃新鮮的,她攪了酵子要自己做,想吃餅子烙餅子,想吃花卷蒸花卷。兒子不聽勸,下回來照舊買一包,大鍋盔,糖酥饃,蔥花餅。兒子這是在表達孝心呢,她就不好再說啥了,還能說啥呢?自己老了,再提著兩個手去起面揉面,確實很不方便。兒子一來就把鞋一脫上了炕,趴在被窩里看手機。兒子身上總是帶著一股煙味,她就知道他又去麻將館里熬了一夜。她忍不住數落他,兒子嗨嗨笑,不還嘴,還是忙著搗手機。小兒子這樣,老二也一樣。她不明白那么小一個手機,有啥吸引人的,把年輕人的魂給吸去了一樣,只要一有空兒就垂著頭看。她想給兒子念叨念叨最近身體上這里那里出現的變化和不舒坦,可是看到兒子只顧看手機,她就剎住了,像丈夫一樣,只是默默地望著兒子看。舍巴爾爺爺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兒子買回來一包好吃的他就很滿意,守在茶幾邊不住地吃,胡子上掛著口水也不知道擦一擦。她想罵人,心里頭悶悶的都是氣。但是罵誰呢?舍巴爾爺爺嗎?他耳朵背得很嚴重,你就是給他說上半天心里的潑煩,他會一直傻愣愣聽著,你以為他聽進去了,引起了心里的感觸在和你共鳴呢,可是當你問他我剛才說了個啥?他像瓜娃一樣張大嘴巴,傻呵呵只是樂呵,原來啥也沒有聽進去。你逼著問急了,他給你驢頭不對馬嘴地答復幾句,氣得你想哭,他還是聽不清,只是在心里胡亂猜測呢。唉,老漢娃娃,這人一老就開始返老還童,往回去倒著活了,越來越像個不懂事的娃娃了。

      她覺得當務之急是給兒子說說她眼睛不行了的事情。這是個大事。瞞著娃娃,萬一哪天看不見徹底瞎了,就麻煩了,那時節(jié)自己受罪,給娃娃添麻煩,兒子們還會反過來抱怨她為啥不早說,硬是把病情給耽誤了。二兒子來了,又走了。不久,小兒子來了。她試著張了幾次口,每一次話都泛出來在舌頭尖上蠕動了,卻被她又慢慢地吞咽回去了。她張不開口,因為兒子總是抬起頭應付一句,然后忙忙地低頭看手機,根本不是好好聽老人說話的態(tài)度。她干脆不說了。說了又能咋樣呢?鄰居那家的老奶奶,眼里長了翳子,現在摸著走路呢,兒子跑大車,拉到大地方看了,說是白內障,現在還不能動手術。自己現在說出來,就算兒子孝順,執(zhí)意拉到城里去檢查,能檢查個啥名堂呢?動手術又費錢又要麻煩孩子們來伺候,兒子和媳婦現在都那么忙,閑坐一天就少掙一天的錢呢。別看兒子現在跑回來看望他們,好像在陪著他們,其實心里念念不忘地記掛著鎮(zhèn)上的生意呢。

      她無聲地輕嘆了一口氣。孩子們孝順,過幾天來一個看看老人,你來我往的,這老院子里才沒有徹底清冷下去。但是有一件事她不敢往深處想,現在她和舍巴爾爺爺兩個人相守著,一個給一個做伴兒,萬一哪一天誰先走了,撇下的那一個,日子可咋打發(fā)呢?如果是她走在前頭,丈夫好辦,他脾氣好,沒心性,估計到兒子家里去能把日子湊合著往下過。萬一他前頭走了,她就凄惶了,三個兒子,她誰也不想跟,老大在新疆太遠,老二老三都租住在街面上,房子小,轉騰不開,幾輩人擠在那點小地方,多不方便。尤其在兒媳婦跟前吃飯,讓人家端吃端喝地伺候,她想起那情景就心里冒毛毛汗。她一輩子心性強,啥都自己動手去做,能不求人就盡可能地不去麻煩別人。這么大歲數了,還早晚自己提著兩個老手在面水里打滾,這也是不想給娃娃們添麻煩。養(yǎng)兒子為了啥,娶兒媳婦為了啥?為的就是等自己老了,腳手都僵硬遲鈍了,有人做一碗熱飯端到眼跟前,吃個熱乎乎的現成飯??墒乾F在啊,人老五輩手里流傳的習慣都被改變了,年輕人全跑出去掙錢去了,錢當然好啊,有了錢,日子好過,他們穿得好了,用得好了,吃嘴兒比過去富裕講究多了,也有能力對老人表達孝心了。世事是好世事啊,可不是他們這些老年人的好時光了。

      晚飯端上茶幾,兒子溜下炕,趴在茶幾上噗嚕嚕刨下兩大碗,嘴一抹,媽,我得走了。小車屁股上冒著煙,兒子的腦袋從車窗探出半個來,大,媽,你們有啥事就趕緊給我們打電話,缺啥也言喘,有了頭疼腦熱就馬上打電話!

      舍巴爾爺爺腿腳不便,不敢走下麥場相送,站在大門口上,耳朵不行,聽不清兒子從車窗里扔出來的話,但是他裝作聽懂了,老公雞啄食一樣一個勁兒點頭,大聲催促兒子快走,天就要黑透了,路不好走。

      舍巴爾奶奶隨著車送別。兒子開車瘋,方向盤在手里玩具一樣打來打去,車輪在碾麥場里向后扭幾下,然后對著前方猛沖。車走了,一股白煙追隨著車尾,追著追著最終被拋下了。

      舍巴爾奶奶站在麥場畔畔上,看著穿過路畔的樹叢,快速駛向遠處的黑車,暮色從遠處的山根下彌漫升騰,正向這里合攏壓來。抬頭望天上,整片天空像一片揉皺又鋪開的老粗灰布,只有最西邊那里,日頭落下去的地方,一片亮色映照的晚霞還沒有消散,她慢慢抬起頭,歪著脖子癡迷地看著西山,那些晚霞像遲歸的鳥兒一樣揮舞著翅膀,在眼前頭慢慢地慢慢地飛翔著,將一片巨大的黑影子投射在天幕上。

      舍巴爾爺爺一個腳邁進大門了,忽然有些留戀地回頭看了一眼,大聲地感嘆,今天的云彩真好看啊,紅的紅黃的黃,五顏六色嘛,簡直把人的眼睛都耀花了。舍巴爾奶奶揉揉眼窩,再揉揉眼窩,眼前頭始終灰蒙蒙的。她默默跟著丈夫走進大門,回手關門,日子寂寞,兩個人一般都是老早就上炕睡覺?;丶业恼麄€過程里舍巴爾奶奶都沒有吭聲,也就沒有人能知道她正在心里很深地懷念著從前那些能夠看到霞光的舊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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