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何善秀 李 宗
(華東交通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英籍印度裔作家奈保爾復雜情感探微
〇何善秀李宗
(華東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西南昌330013)
摘要:二十世紀西方文壇中活躍著一批印裔流散作家,其借助文學載體以西方殖民者“養(yǎng)子”身份理性揭露批判印度傳統(tǒng)文明。然而他們本身深受印度文明熏染,吸收西方中心文明教化,經歷了從邊緣地帶走向文明中心過程,因此在其作品中有著濃厚的情感色彩。文章通過分析印裔作家奈保爾的作品,探尋其作品中幽微的復雜情感,以期窺測其自主選擇流散迷失民族身份之謎。
關鍵詞:奈保爾; 流散; 情感; 身份
The British-Indian Writer Naipaul’s Complex Emotion in His Works
HE Shan-xiu,LI Zong
(Foreign Languages School of East China Jiaotong University, Nanchang 330013, China)
Abstract:In the 20th century, a number of dynamic Indian diaspora writers rationally criticized the traditional Indian civiliz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estern colonists’ “adopted son”. However, influenced by Indian culture and absorbing western civilization, and going through the process─from edge to center of civilization, these diaspora writers showed a strong emotion in their works. Through analysis of the British-Indian writer Naipaul’s works, this paper tries to probe into the author’s complex emotions reflected in his works, and to explore his choice of diaspora identity.
Key words:Naipaul; diaspora; emotion; identity
一、引言
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的英國文壇上有很多值得玩味的地方,即獲得本國文壇最高成績甚至是世界文壇最高成就的往往是印裔英籍作家,諸如V.S.奈保爾、阿·克·納拉揚、拉伽·拉奧,以及薩爾曼·拉什迪等。奈保爾獲得過英國文壇的布克獎,并憑借《河灣》榮獲200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其獲獎作品有《米古埃爾街》(1959年獲毛姆獎),《斯通先生與騎士伴侶》(1963年獲霍桑登獎)、《效顰者》(1967年W.H.史密斯獎)、《在一個自由國家里》(1971年獲布克獎)。薩爾曼·拉什迪也曾于1981年因小說《午夜的孩子》獲得英國布克獎。這些印度裔英籍作家文學成就斐然,然而其代表后殖民時代的文學作品內容也頗受爭議,拉什迪曾因諷刺穆斯林的《撒旦詩篇》而被伊朗穆斯林最高領袖霍梅尼判處死刑,他們在這些融雜東西方元素的作品中更多的傾注了私人情感,并對其原籍國家進行全面深入的評判式思考。本文試圖探究其文學作品中的多股復雜情愫。
二、英籍印裔作家奈保爾的復雜情感
(一)對母國印度的情感
從奈保爾的生平經歷來看,其幼年時期曾在印度家庭環(huán)境中生活過,即便沒有在印度這個國境里成長,也是深受印度式家庭氛圍熏陶而成長,其身上帶有濃重的印度氣息,這也是后來他的作品皆以印度的社會、文化、習俗等內容作為永恒主題的緣故。據陸建德在《河灣》譯序中寫道奈保爾的成長環(huán)境:“特立尼達的印度移民后裔有自己的社區(qū),他們保存了印度的風俗習慣與文化傳統(tǒng)。奈保爾曾對印度史詩《羅摩衍那》改編的羅摩戲難忘,以至于其在作品《黑暗地帶》說道‘印度對他來說從來就不是一個有形的世界,因而從來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它遠離特立尼達,是個存在于虛空之中,沒有具體歷史的國度’”(奈保爾,2002a:2)。后來奈保爾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后三次訪問印度,出版了三部關于印度的游記,即《黑暗地帶》(1964)、《印度:受傷的文明》(1977)和《印度:現(xiàn)今的無數(shù)叛亂》(1990)。在這歷經近三十年的對印度現(xiàn)代文明的考察過程中,奈保爾對印度國父甘地標榜的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毫無好感,對尼赫魯信誓旦旦的國家社會大變革,建立強大的工業(yè)文明失望至極,對英吉拉·甘地的“緊急狀態(tài)”阻礙民主進程,操控國大黨,玩弄民眾大肆鞭撻,而這些僅僅是反應在政治上的。在社會生活中,奈保爾對印度延續(xù)幾千年的“種姓”制度在新的國家仍舊延續(xù)悲憤痛心,對“種姓”制度造就的社會結構板結,民眾嚴重分層對立,國家民主自由社會遲遲不能建立焦躁不安。這些內在的情緒凝結在作品中傳達出來的即是奈保爾對印度這個原殖民地的復雜感情。
與中國這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國家產生的本土作家的文學作品類似的是,這些英籍印裔作家對其母國的情感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與魯迅小說《阿Q正傳》中反映出來的中國國民劣根性有著本質上的一致。印度民眾在歷經甘地時代、尼赫魯時代之后,其數(shù)千年的陋習依舊存在,恰似于中國民眾歷經辛亥革命之后的奴性依然。在《自由國度》中桑托什叫普利亞“老爺”一樣,這個詞本身即具奴性,在《河灣》中那些政府公務員絕對不會為普通服務生甚至一般民眾倒杯開水,這即是印度傳統(tǒng)的“種姓”、“賤民”制度的遺留結果。
奈保爾對印度進行了長達三十年的文化考察后發(fā)現(xiàn)印度社會的種種弊端,社會動亂不安,民眾生活未能改善,民主政治進程受阻,以至于奈保爾對印度失望至極,對印度文明悲觀絕望。在《后殖民:印英文學之間》一書中有關奈保爾文學作品關于“黑暗地帶”意象解析,即是奈保爾本身記憶中關于印度本來就無多少亮色,在其對印度真真切切的“旅行”之后,他心目中的印度在現(xiàn)實之中變得更加“黑暗”,他無法擺脫“黑暗”的感覺,“黑暗”不僅成為其觀察的對象,而且變成了他“觀察和思考印度的方式”。正如奈保爾所說:“這是生活于偏僻地帶的感覺,它生發(fā)于要被偏僻本身吞沒掉的恐懼,是偏僻地帶生活著的人們的恐懼,這種恐懼一直伴隨著我”(石海軍,2008:58)。
(二)對移入國英國的情感
奈保爾在把印度文明闡述為世界文明中心的偏僻地帶的同時,其所認為的文明中心地帶應當在歐洲、在北美,其中最為典型的當屬英國。事實上奈保爾在其小說中對英國的贊美向往有著過于繁多的筆墨,以至于令讀者生發(fā)出對作者獻媚于英國而產生不屑之態(tài)。如《河灣》中主人公薩林姆對歐洲的評價:“……如果沒有了歐洲人,我們的過去就會被沖刷掉,就好像鎮(zhèn)外那片沙灘上漁人的印記一樣”(奈保爾,2002a:12)。奈保爾甚至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一次演講中將英國的文明等同于普世的文明,他說,從特立尼達到英格蘭意味著從邊緣到中心,這旅程是在同一種普世的文明中完成的(奈保爾,2002a:3)。這一話語毫不掩蓋一個印裔作家對英國文明的欣喜和贊賞。結合奈保爾的人生經歷,我們亦可以窺見其對英國文明的歆羨,少年留學英國,后與英國本土姑娘組建家庭,再后來以英語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等等,可見奈保爾的英國文明中心論的根深蒂固。
奈保爾作為一個印裔作家,其經歷從偏僻地帶走向中心文明必定有著諸多的坎坷,從一個邊緣地帶的亞裔人走向中心文明的歐洲必然有著艱難的融合之苦。他渴望融入新的社會文化之中,但母國文化在他們身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以至于這個磨合過程異常艱難(石海軍,2008:96)。在其作品《自由國度》中桑托什跟隨其恩主到達美國后即被一個哈布舍胖女人引誘,以至于其在浴缸里泡了又泡,洗了再洗,甚至于想用檸檬祛除身上的氣味,赤身裸體地在浴室和起居室地上翻滾,嚎叫,淚水奪眶而出(奈保爾,2008b:41)。事情發(fā)展到最后,桑托什“逃避”恩主,來到一個印度同鄉(xiāng)處專心做起了大廚。在“告訴我,殺了誰”一章中,主人公“我”在倫敦開了一家烤肉店即遇到各種麻煩,先是昂貴的租金、水電、裝修和原料,然后又遇到偏見和制度的麻煩。這兒他們制定了各種規(guī)章制度,那些穿花呢和法蘭絨的年輕人帶著各種表格來到店里,這些人生性多疑,嚴格審查小店的方方面面,不給我片刻安寧(奈保爾,2008b:102)。其實作品中主人翁的遭遇也正是奈保爾這類外來移民入居英國所遭受的困境。
但在英國落定之后,奈保爾察覺所謂的西方文明中心于他而言并沒有想象的那般美好,英國的中心文明是建立在對全球各個殖民地的奴役和掠奪之上的。以至于奈保爾在其作品中多次揭露帝國主義對第三世界文化的破壞效應:不相信自我的文化,對傳統(tǒng)文化產生了強烈的異化(陌生)感,同時對“自由”的西方文化也產生了深深的懷疑(石海軍,2008:59)。在奈保爾看來,如今的世界,舊有的國際社會制度依舊存在,傳統(tǒng)的道德價值崩潰了,金錢至上、利益至上的信條即是西方文明的核心本質,其不再相信西方殖民者,更對西方文明的夢想破滅了。
對母國的悲觀失望,對宗主國文明的深度懷疑造成了奈保爾的孤獨行者身份,其無法再對自己身份進行新的定義,也無法對其身份作最終的認同,他把自己稱之為流散的“世界公民”。他與拉什迪等流散作家一道構建出一個“第三空間”,充當西方文明中心與印度邊緣文明溝通的橋梁,且試圖以西方中心文明改造傳統(tǒng)粗陋的印度文明。奈保爾的文學創(chuàng)作含沙射影式的摧毀著封閉的、線性的文化“身份”說,打破殖民文化與民族文化之間的界限,實現(xiàn)著開放的“文化”認同的流散政治理想,借以試圖化解其失卻了民族身份的困惑和悲哀。
以奈保爾為代表的英籍印裔流散作家的情感歷程可大致梳理為:對母國悲切、失望,對宗主國文明中心向往走向對英國中心文明的深深懷疑,對歐洲文明幻滅走向流亡,以中心文明傳播者身份改造母國的邊緣文明,迷失民族的身份。
三、復雜情感在奈保爾文學作品中的體現(xiàn)
在奈保爾代表作品《河灣》中主人公薩林姆這個角色本身即帶有很強烈的個人色彩,薩林姆從小就接受了海岸那塊英國殖民地的英式教育,并且持有英國護照,他對歐洲文化和本地文化差異性極其敏感,并且堅定的站在西方中心文明的角度來批判伊斯蘭文明。諸如“……看著這個虔誠的女人掩在自己的墻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對銅瓶的關注是多么的瑣屑。粉刷成白色的墻是多么單薄,比沙灘上奴隸圍場的墻還要單薄,能給她提供的保護實在是少的可憐。她太脆弱——她的為人,她的宗教,她的風俗,她的生活方式,全是脆弱的。”(奈保爾,2002a:19)這段話語雖然否定的是薩林姆的嬸嬸,然則深層之意是奈保爾對整個印度文明的否定。
在《河灣》中,奈保爾借薩林姆之口表達其對西方文明的崇拜之情。在薩林姆與菲爾迪南討論新的科技產品時,其對西方人有這樣一段敘述:“他們是公正的,高高在上,端坐云端,如同造福的神明。我們盼著得到他們的賜福,有了他們的賜福就四處炫耀——比如我向菲爾迪南炫耀廉價的雙筒望遠鏡和高級相機——仿佛這些東西的設計發(fā)明也有我們一份功勞?!?奈保爾,2002a:44)以西方技術上的優(yōu)勢即對整個西方文明的贊賞和歆羨,著實有些以偏概全,然而這是奈保爾年輕時期對以英國為中心的歐洲文明最為本性的認識。
作品中還有以總統(tǒng)為代表的民族運動之后新興的國家建設情節(jié)。在起初的革命勝利初期,以本土部落總統(tǒng)為代表的上層人士極力建設一個新興的非洲國家,為此他們建立了一個新社區(qū),并努力向歐洲文明看齊,“非洲人也可以成為現(xiàn)代化的人了,也可以造出水泥和玻璃組成的大廈,也可以坐到有仿天鵝絨椅套的椅子?;菟孤股窀刚f過:非洲式的非洲將要退讓,歐洲的移植將取得成功。這語言仿佛歪打正著地應驗了?!?奈保爾,2002a:104)這段話語中,奈保爾借非洲之名敘述印度之事,1947年印度獨立后,以尼赫魯為代表的資產階級確實努力嘗試帶領民眾走向繁榮、富強、民主、文明的新社會,然而這一切很快即因舊有的國際關系格局而失敗。在作品中奈保爾借總統(tǒng)這個形象,來闡述其移植西方文明未果之事。總統(tǒng)的頭像越來越大,且覆蓋了其他政府官員全身照;非洲叢林中建有圣母像,且讓整個國民前去祭拜;再到后來軍隊和警察又橫行肆虐,各種反叛勢力重新崛起……,這些都是印度獨立后幾十年間發(fā)生的事件,奈保爾把其移植到非洲叢林,且對這混亂的局勢失望痛恨。
薩林姆很快乘機去了歐洲,并且和凱瑞莎訂婚了,且見識到了倫敦街頭各種形形色色的歐洲人,然則所見所聞漸漸顛覆了其對歐洲文明的美好憧憬。其在初抵歐洲時道:“在我年幼時,歐洲統(tǒng)治著我的世界。它打敗了非洲的阿拉伯人,控制了非洲內陸……是這個歐洲給了我們那些豐富多彩的郵票,讓我們從中了解到自己多姿多彩的一面。是這個歐洲給了我們新的語言?!?奈保爾,2002a:243)然則在倫敦待了六個星期,薩林姆即產生了“用倫敦來比照非洲,或是用非洲來比照倫敦,結果二者都是虛幻化了”,“回家、離開、別的地方——多少年來,這些想法何嘗不縈繞在我的腦海中?只是形勢有所不同罷了……在倫敦,在旅館的房間里,這些想法讓我徹夜難眠。它是幻覺,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這些想法表面上能給人以慰藉,實際上讓人疲軟,讓人毀滅”(奈保爾,2002a:255,259)。薩林姆在文明中心的歐洲感到無所適從,然而回到非洲回到出生地的欲望雖然強烈又讓人毀滅,這注定其只能選擇流散之路,而這亦是奈保爾所選擇的。
在《河灣》中有一個最有代表性的意象,即“水葫蘆”,薩林姆說道:“我討厭黃褐色的河流上面依舊漂浮著一簇簇水葫蘆,淡紫色的花朵,強韌的綠色枝莖,在河流上一直漂著,不分晝夜的漂著”。借用陸建德先生分析即“在河道上制造生態(tài)災難的外來物種與在河岸上制造社會災難的復雜因素都是所謂的‘新東西’”(奈保爾,2002a:10)。若把這些“水葫蘆”看作是西方文明對非洲大陸的入侵,我們即可得知奈保爾后期對歐洲文明的質疑之強,以至于其憎惡曾經深愛的夢幻般的所謂的中心文明。奈保爾最終的選擇是走向流散,成為世界公民,這與兩種文明的碰撞無不關聯(lián)。
在《印度:受傷的文明》一書中,奈保爾把印度文明劃分為八個章節(jié)進行敘述,著重書寫的是印度獨立之后移植西方文明過程中的諸多困境,以及舊有的文化陋習對新印度社會構建的嚴重阻礙。諸如在“舊有的平衡”中,原先封建王朝的王公在新的社會中依舊擁有權勢,依然奴役著那些從屬于他的佃戶,只不過其頭銜從王公換成了富商。這恰似中國辛亥革命之后,社會格局依舊,舊有的人際關系依然生效,民眾仍是最底層的苦難者。
在“土崩瓦解的世界”一章中,印度也曾對自身幾十年的發(fā)展之路進行反思,其清楚自身的處境,奈保爾寫道:“伴隨獨立與發(fā)展,混亂與信仰缺失,印度正清醒意識到常常隱蔽于穩(wěn)定表象下的苦悲和殘酷,以及它就能這樣繼續(xù)下去的能力”(奈保爾,2003c:51)。雖然印度上層施政者無不在努力進行國家變革,然而其改革措施無不有失偏頗。諸如建立摩天大樓與分間出租的宿舍,給偏遠農村通電電價高的離奇,給廣大農村地區(qū)實施灌溉計劃以期提高糧食產量和改善牛車提高工作效率等。這些看似美好的改革得益的依舊是富人,措施飽受民眾詬病,甚至民眾紛紛揭竿而起,這就有了土匪、不法之徒、草寇,也就有了犯罪社區(qū)等不安定因素。在關乎國家發(fā)展、民主政治進程、民生改善的舊有觀念上,印度卻并未付諸行動。毀了印度的甘地主義余孽巴韋等仍受到政府高層的禮遇,尼赫魯?shù)淖杂蓢抑髁x曇花一現(xiàn),奈保爾深惡痛絕的“種姓”、“賤民”、“德法”觀念未能根除,且愈加滲透到社會結構的構建中,這些促使印度走向了一個未知的迷途中。奈保爾對印度的前景甚為擔憂,其在作品最后一章“復興還是繼續(xù)”中即表達出其對印度的未來做了設想:“印度的危急并不是政治性的:那只是德里方面的看法。獨裁或軍人同志不會改變任何事情。危急也不僅僅是經濟上的。所有這些不過是從不同方面反映著更大的危急。一個衰敗中的文明的危急,其惟一的希望就在于更迅速地衰敗。對于我來說是個更加黑暗的年代”(奈保爾,2003c:213)。奈保爾對印度文明的悲觀絕望可見一斑,其邊緣文明在不斷地發(fā)展中只能走向更為黑暗的地帶。
在《自由國度》之“孤獨的人”這一章中我們已經認識主人公桑托什,其在華盛頓見聞美國的種種文明之后,明白其所處之境,有這樣一段自述:“我明白自己是個囚徒,我接受這個事實,同時注意調整好自己。我學會了在寓所內過日子,甚至還挺心安理得”(奈保爾,2008b:33)。其實這也反映了以奈保爾為代表的那些從邊緣文明到所謂的中心文明后所處的境遇,即無所適從,對西方文明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不能快速接受,只能封閉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甚至在桑托什與美國那個哈布舍女人結婚之后取得了合法的美國公民身份之后,依舊認定自己是這個國度的陌生人,“我在這兒的優(yōu)勢是:我是個陌生人。我的心、我的頭腦已對英語關閉,我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不聽廣播,不去關注墻上哈布舍賽跑者、拳擊手和音樂家的肖像。我不想再了解什么,學習什么”(奈保爾,2008b:65)。這一時期的桑托什已經不再是西方中心文明的崇拜者,而是一個歷經了兩種文明涮洗之后純粹獨立的思考者,其對西方文明的深度質疑,重新思考代表的正是奈保爾、拉什迪等流散作家的態(tài)度。
四、奈保爾復雜情感生發(fā)之原因
奈保爾對母國產生悲觀失望以至于難以真正認同、融入印度文化的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在于印度作為一個英國殖民了一百五十余年的老牌殖民地獨立后并未走向民主、繁榮、富強、和諧,而且其社會發(fā)展現(xiàn)狀甚至不如英國殖民時期。這使得奈保爾歷經三次文明考察之后,對印度的前景愈發(fā)堪憂,斷定印度于他而言是一個永恒的“黑暗地帶”,是一個遠離文明中心的偏僻地帶。但是奈保爾以一個汲取了英國文明的“養(yǎng)子”姿態(tài)重新審視印度文明時發(fā)現(xiàn)其小說中的諸多事實,卻未能探尋造成印度極其落后的真正原因,即英國一百五十余年的殖民統(tǒng)治和戰(zhàn)后仍以西方為主導的國際政治關系的格局,這兩點奠定了獨立后的印度依舊要歷經一段漫長的無序、迷茫的黑暗時期。
奈保爾把印度的貧瘠落后歸結為:“印度的危機不只是政治和經濟上的,更大的危機在于一個受傷的古老文明最終承認了它的缺陷,卻又沒有前進的智識途徑”(奈保爾,2003c:213)。具體而言是:印度甘于停滯、破敗,安于頹廢貧窮的根源在于印度教舊有的平衡思想,它使得印度人在危機四伏的時刻找到神與信仰作為逃避的手段,退縮到古代回避現(xiàn)實;第二,他認為甘地視貧窮為神圣的思想、非暴力主張、過度自我專注的世界觀,苦行靜修的印度教存在方式,在獨立后的印度已經成為產生頹敗、落后、停滯的精神因素;第三,他發(fā)現(xiàn)整個印度上下智識貧乏無力,現(xiàn)代科技與古代的文明結合成了不倫不類的東西(李巖,2010:94)。最終他認定印度是一個無法被拯救的黑暗地帶,而他也注定融入不了如此未經開化的印度文明。
印度作為英國殖民地,注定只能是宗主國英國政治上的從屬、經濟上的附庸、文化上的依存以及社會結構的松散狀態(tài)。在西方的工業(yè)文明傳入印度之后,在機器轟鳴聲中,印度傳統(tǒng)的農耕文明被嚴重沖擊,其舊有基于農耕文明而結成的社會結構也被一百多年的西式文明的侵蝕解體了,印度被英國拖進西方工業(yè)文明的社會大潮中,其整個國家、社會的狀態(tài)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印度由于其尷尬的殖民地位,注定只能是英國的附庸,英國斷然不會使得印度建立起獨立的工業(yè)體系,發(fā)展其獨立的完整的社會結構,傳承其數(shù)千年的文化以接軌于工業(yè)文明。最終在印度獨立后,這些根基上的弊端在宗主國撤離印度之后統(tǒng)統(tǒng)顯現(xiàn)出來,且演變成混亂、無序、貧窮等社會問題。再加上二戰(zhàn)后以西方國家為主導的國際關系格局依舊壓榨著第三世界諸多國家,其通過在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的優(yōu)勢不斷擴大與先前殖民地的差距,最終也造成了印度處在獨立后的漫長黑暗地帶。
在奈保爾積極走向歐洲,積極融入其所認為的文明中心的英國時,亦發(fā)現(xiàn)了西方文明的諸多弊端,且對西方文明產生深深的質疑。其自己漫長的融合之路本身就是對這些從邊緣地帶對文明中心神往的人來說即是個打擊,文化的差異性使得他們難以融入英國,另外西方世界的種族歧視依舊盛行,對于以奈保爾為代表的這類外來邊緣地帶的人帶有審查、偏見、苛求。當他深入考察歐洲文明之后即發(fā)覺其根基是建立在對亞非拉等廣大殖民地、次殖民地的剝削上的,這使得奈保爾對西方文明不得不重新審視。
布魯斯·布爾在“文明與奈保爾”一文中很敏銳地指出,奈保爾在文明中心所遭處的困境:“在奈保爾作品的深處有一股強烈的諷刺意味!是西方的殖民主義提供了他首次的侮辱和被剝削的體會,而且在他內心深處埋下了一種畢生的倒置感和一種在他靈魂深處繼續(xù)燃燒的忿怒感!但他同時也清晰地看到‘在當今的社會中’最應當譴責的不公正行為是那些聯(lián)合起來反對西方的力量所犯下的錯誤’,而事實上西方是世界上人權得到最徹底保護‘人類天賦得到最一致的獎賞’‘人類生命得到最真誠的重視’人類潛能得到最充分實現(xiàn)的地方!”。
然而奈保爾未能像拉什迪那般成為一個文化騎墻者,拉什迪1982年接受采訪時直言不諱:“一定意義上,我既身在印度與英國文化之內,又身處兩種文化之外。在很多方面我不再是印度人,同樣我也從未成為英國人。我仍然講印度語言。在印度我有回家的感覺,在倫敦我也完全感到閑適自如”(Michael Reder,2000:98)。其主動選擇流亡,即為實現(xiàn)其所追求的價值、事業(yè),借助流放以獲得一種超然的疏遠感,從而打破政治和立場的限制,為公共話語提供真知灼見(王貴明,2004:88)。這對于奈保爾而言是一個最為合適的視角以觀察歐洲文明與印度文明,并可借助其文化橋梁的身份傳播西方文明,積極改造印度文明中不合時宜的那一部分。
五、結束語
在奈保爾看來,并非所有的西方文明內容都是帶有強烈的殖民色彩的,諸如在文化領域,西方的很多元素都是值得印度去借鑒的。諸如其古典音樂、歌劇戲劇、基督教,等等,奈保爾以“流亡者”身份積極吸收西方先進文化以繁榮印度本國文明,促進印度在精神狀態(tài)上為之一新。他通過英語書寫來介紹印度的政治、經濟、習俗、社會等諸多主題,向外界展示了一個全方位的現(xiàn)代印度,并榮獲了諾貝爾文學獎,從而實現(xiàn)了西方文明對印度文明的某種認同和接納。另在《印度:百萬叛變的今天》一書中,把一個經濟良性發(fā)展、民眾生活顯著提高、民智全然開啟、政治民主進程切實有效、科技迅猛發(fā)展的印度再次呈現(xiàn)在全世界人民的眼前,這正是奈保爾以“流散”視角期待的結果。
總體來說,奈保爾作品中的多股復雜感情都是基于兩種文明的碰撞、沖突而生的。通過對其作品做簡要梳理,即可感知其復雜感情,而這亦對我們探究這些印度裔流散作家有所補益。
參考文獻:
[1]李巖,陳瑤.試析奈保爾印度三部曲的“東方主義”[J].遼寧教育政治行政學院學報,2010,(11):94.
[2]奈保爾.河灣[M].方柏林,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a.
[3]奈保爾.自由國度[M].劉新民,施榮根,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b.
[4]奈保爾.印度:受傷的文明[M].宋念申,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c.
[5]石海軍.印度:印英文學之間[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58.
[6]王貴明,韓偉斌.一位現(xiàn)代知識分子流亡者-從后殖民主義視野解讀奈保爾的《抵達之謎》[J].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3):88.
[7]Michael Reder(ed.).Conversations with Salman Rushdie[M].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00:98.
作者簡介:何善秀(1967—),女,江西寧都人,華東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基金項目:江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超越族裔的英國殖民作家作品研究”(11WX201)
收稿日期:* 2014-08-12
中圖分類號:I76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1012(2015)01—011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