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滿 暉
(貴州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貴陽 550001)
自然中心主義是環(huán)境倫理學視閾中與人類中心主義相對立的派別,其以辛格、雷根、奈斯、利奧波德、羅爾斯頓等為代表強調突破傳統道德只關注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藩籬,而將倫理學的適用邊界擴展到人與非人存在物之間的關系。與此相關,他們堅稱自然是一個“結合體”,人類與非人類之間不存在分界線,因而與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1]57一樣,在主客關系方面都有革新性的解讀。然而,在這種革新性的思維方式中,他們與馬克思卻走向了分殊與對立。當今世界面臨的環(huán)境形勢日趨嚴峻,黨的十八大報告也提出要“大力推進生態(tài)文明建設”[2]39,因此很有必要梳理二者在主客關系上的反轉,以澄明相關學理與我們的價值選擇,反思與追尋當下生態(tài)危機的“超升”之路。
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批判“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1]54。這說明“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1]54認為人現實生活的感性對象世界僅僅只是以自然形式存在的客體,是“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1]76。馬克思既然斷定這一點是“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并且使用了“只是”一詞來批判,也就表明他雖然和“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一樣堅持唯物主義而認為人的感性對象世界是客觀存在的物質世界,但是他又和“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相區(qū)別,并不認為感性對象世界是先在的、既成的。[1]54為此,他特別提到“和唯物主義相反,能動的方面卻被唯心主義抽象地發(fā)展了”[1]54。這是因為與唯物主義不同,諸如黑格爾等唯心主義者提出“自然界是自我異化的精神”[3]21,因而在他們看來,人現實生活的感性對象世界不是既成的,而是由人的精神活動生成的屬人的東西。馬克思肯定了唯心主義對“能動的方面”[1]54的發(fā)展,不過另一方面又指出唯心主義并“不知道現實的、感性的活動”[1]54——物質實踐活動本身,這使他們認為生成感性對象世界的不是人的物質實踐活動而是人抽象的精神活動,從而只是抽象地發(fā)展了人能動的方面。可見,在馬克思的視閾中,人意識的對象或其“周圍的感性世界”[1]76是人通過自己能動的物質實踐活動生成的一個人化的自然界。
關于這個人化的自然界,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等一系列論著中一再批判以費爾巴哈為代表的舊唯物主義“從來沒有把感性世界理解為構成這一世界的個人的共同的、活生生的、感性的活動”[4]50,“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1]54。因此,在馬克思看來,應該把人化的自然界“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1]54,應該把它理解為人的感性活動或實踐活動。確實,人們?yōu)榱松?,因而其每日都必須進行的生產實踐,就是以先在自然為“自然基礎”或“天然的基質”從“有”化“有”促使勞動對象化或形成對象化的勞動的過程,也即是動態(tài)的實踐向靜態(tài)的實踐的轉換過程。其中的先在自然當然“既不能創(chuàng)造也不能消滅”[5]400,它僅僅只是改變了存在形態(tài)以“基質”或一般內含于人化自然當中。而人化自然則是特殊的自然,它一方面作為個別內在包含了一般(先在自然);另一方面由于其實踐生成性它又不是一般(先在自然),而是一般的特殊轉化形式,即物質性的實踐活動本身,只不過不是動態(tài)的實踐,而是靜態(tài)的實踐、對象化的勞動。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指出:“可以根據意識、宗教或隨便別的什么來區(qū)別人和動物。一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的時候,這一步是由他們的肉體組織所決定的,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qū)別開來。”[1]67這表明盡管人和動物的區(qū)別非常多,例如人有意識,信仰宗教,動物沒有意識,更談不上信仰宗教,因此“可以根據意識、宗教或隨便別的什么來區(qū)別人和動物”[1]67。但是,意識等本身卻是需要由人的勞動、人的實踐活動來說明的東西,它們“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產生的”[1]81,所以馬克思并不贊成有意識與宗教是人與動物的根本區(qū)別。而只有“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的時候”,人的生產勞動才真正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qū)別開來”。[1]67由此可知,人的生產勞動也即實踐活動是人“把自己和動物區(qū)別開來”[1]67的根本特質,也即人的本質。這樣,由于實踐是人的本質,因此當馬克思肯定人化自然是人的實踐活動時,它也就是人的本質,因而作為人“周圍的感性世界”[1]76或客觀存在的客體。人化自然并不在作為主體的人自身之外,它已經完全融入到主體之中,是以主體在場的人自身的本質性存在。
自然中心主義依附于現代科學,注意到了人現實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它“把所有的事物都組合成個體生命,并使它們之間的結合如此地松散,以致仍能作為其環(huán)境中極為珍貴的部分而存在;同時,這種結合又是如此地緊密,以致生養(yǎng)萬物的生態(tài)系統優(yōu)先于個體生命”[6]248—249,甚至人們日常生活中毫無奇巧的大地也“并不僅僅是土壤,而是能量在土壤、植物和動物所構成的循環(huán)中流動的源泉”,其中“食物鏈是引導能量向上的通道,死亡和衰敗則使它回到土壤”[7]205。與此相聯系,在自然中心主義看來,地球上的每個自然物,土地、山脈、平原、河流、海洋、大氣圈等都是地球不同的器官或者器官的各個零部件,它們每一個部分都有神秘莫測的特殊功能與特殊地位,有著自己特定的生態(tài)位置,彼此間相互依存,共生發(fā)展,履行著其他事物無可替代的獨有作用。同時,“正是由于有機體擁有這樣一些協調的、完整的功能(它們都指向有機體的‘好’的實現)”[8]36,因而自然界這個“有機體是一個具有目標導向的、完整有序而又協調的活動系統,這些活動都指向一個目標:實現有機體的生長、發(fā)育、延續(xù)和繁殖”[8]36。因此,自然中心主義贊美人袖手旁觀的自然,自己用“自然之手”去控制與管理自己那里一切無人的“荒野”,認為“河流應當是真實的河流,而不是筑起了大壩的河流;山也不是被挖得千瘡百孔的山,而是渺無人煙的荒山”[9]12,即使建立自然保護區(qū),也不能抽掉“荒野”的實際內涵、它的真實性與原始性,而使之成為用金錢再造出的一個虛假的“荒野”??傊?,自然不是人的自然,“其中山川、河流、魚、熊等的存在有權按其自身的方式生活,這種體驗過程能夠促使人從大地的征服者角色向作為大地共同體中的普通一員的角色轉換?!盵10]108
至于人,自然中心主義指出地球剛剛從太陽系中分化出來時,不僅沒有一種生物,甚至連最簡單的構成生命所必需的高分子蛋白也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在距今幾百萬年以前才演化產生出了人類的遠祖——類人猿。所以,人是人生的,但并不永遠如此,往前追溯,總會遇到這樣一點:人不是人生的,他們只不過是自然界長期發(fā)展的產物,是荒野自然的作品。因此,人從屬于自然,受制于自然?!拔覀冊谧匀唤缰械牡匚?,使資源關系成為必不可少的關系,但是當我們要知道我們怎樣歸屬于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就會從那種資源關系的原型中得出自然界不歸屬于我們的方式。”換言之,“我們是想要把自己限定在自然界的關系中,而絕不是把自然界限定在我們的關系中?!盵11]不僅如此,“土地的特性,有力地決定了生活在它上面的人的特性”[7]195,因而“人類動物與其他一切動物一樣,都受制于迄今所發(fā)現的所有的自然規(guī)律”[12]43,“不管我們愿不愿意,自然規(guī)律都在我們身心里起作用”[12]43。這一切都表明人與物的同質、同構性,人這個“神圣的主體”完全可以還原成客觀存在的物質自然。這樣,所謂人的活動也就是自然的、本能的、動物式的活動。正如羅爾斯頓所說:“如果我們將自然定義為一切物理、化學和生物過程的總和,那么,就沒有理由不把人類的能動行為也包含在自然之內。”[12]43
因此,在自然中心主義的視閾中,傳統作為對象世界的客體——自然界被認為是一個有目的導向的自組織性“生命共同體”,并不因為人生活和行動于其中而是人的自然;相反,人這個“神圣的主體”在支持我們生存的生命之源中并不具有特殊的地位,它像自然界的其他動物、植物甚至山川、河流一樣同質、同構地消融在自然當中,也即“太陽底下沒有新的東西,有的就只是物質——人與自然相同一的物質”。[9]18—19
馬克思和自然中心主義在主客關系上的反轉,其根本緣由在于他們出發(fā)點的不同。具體說來,自然中心主義是“從天國降到人間”[1]73,他們的出發(fā)點是“天國”或抽象的“思辨”。從表面上看,自然中心主義張揚人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的系統性、自組織性、先在性,似乎嚴格遵循了現代科學成果。但是,他們沒有看到,“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yè)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其中每一代都立足于前一代所達到的基礎上,繼續(xù)發(fā)展前一代的工業(yè)和交往,并隨著需要的改變而改變它的社會制度”[1]76。因此,自然中心主義極為推崇并作為批判人主體性出發(fā)點的“荒野”,只不過是他們奇思幻想構想出來的東西,包括自然中心主義者在內的人們現實生活和從事勞作的自然不是未受人類擾動或尚未開墾的原生態(tài)的自然,而是人的生產勞動中介過的屬人的存在。當然,因為人不能從“無”中化出“有”,所以真實的、自在的自然的存在毫無疑問具有客觀性,否則人中介過的“第二自然”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然而,這并不能否定人現實的自然是“通過工業(yè)……形成的”[13]193事實,只是說明我們生活的感性世界必須要有自己的客觀物質基礎。而正是由于從想象中的“荒野”出發(fā)解釋自己關于主客關系的自我意識,自然中心主義在論證過程中不“了解‘革命的’、‘實踐批判的’活動的意義”[1]54,因而“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1]54,陷入了自然觀上的歷史虛無主義和歷史觀上的主觀唯心主義。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批判“德國哲學從天國降到人間;和它完全相反,這里我們是從人間升到天國。這就是說,我們不是從人們所說的、所設想的、所想象的東西出發(fā),也不是從口頭說的、思考出來的、設想出來的、想象出來的人出發(fā),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我們的出發(fā)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1]73也即從人的物質實踐出發(fā)去解釋現實對象。這樣,自然中心主義視閾中與冷冰冰的“荒野”同質的自然人就躍遷成了活生生的具有能動創(chuàng)造性的社會人。為了能夠生活,他們能動地在自己的實踐活動中生產著自己的物質生活本身。一邊引起“環(huán)境的改變”,使之更好地滿足自己的需求,另一邊也在改變環(huán)境的過程中“自我改變”[1]55,以更順利地改造環(huán)境。在這種“環(huán)境的改變”和“自我改變”長期的雙向作用中,人生成了越來越強大的生產能力,從而讓他們有條件能建立起“普遍的交往”。[4]39這促使他們“任何人都沒有特定的活動范圍,每個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fā)展,社會調節(jié)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為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4]37,而是成為一個“真正普遍的個人”[4]39。這種“個人”因其普遍性不再局限于狹隘的地域,而是立足于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去處理主體與客體的關系,從而能有效控制源于強制性分工導致的異化,真正解決人與自然的矛盾。
由此可見,在當今人類正面臨嚴重生態(tài)危機的“艱難時世”,自然中心主義雖然關注科學事實,體現了強烈的環(huán)境保護意識,不能簡單地加以否定,但是它肯定歷史虛無與想象的原則,倡導棄智復古,回到“荒野”不過“是在純粹的思想領域中發(fā)生的”[1]62抽象思辨與意識的空話,難以在當下的環(huán)保運動中發(fā)揮真正的作用。而馬克思關于主客關系的意見卻一直站在現實面前,從物質實踐出發(fā)讓“在場者”看到了在人的實踐中“環(huán)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1]55,從而開辟了保護生態(tài),努力走向未來生態(tài)文明新時代的現實路徑。因此,要建設美麗中國及至美麗世界,我們必須“回到馬克思”,讓馬克思的主客關系理論走進當代以指導自己的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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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