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暢
(鎮(zhèn)江高等專科學校 文法學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000)
《全漢賦校注》對楊修《出征賦》的誤釋
高 暢
(鎮(zhèn)江高等??茖W校 文法學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000)
費振綱先生認為楊修的《出征賦》“或隱含著曹植見寵日衰”之意。但實際上在此賦創(chuàng)作的建安十九年,曹植不僅沒有見寵日衰,反而正處于得寵之際。楊修在《出征賦》中贊嘆了曹植出色的政治才干以及對父親曹操的忠孝之心。
曹植;曹操;楊修
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曹操南征孫權(quán),曹植的《東征賦》寫的便是這次征戰(zhàn)。楊修的《出征賦》則是附和曹植的同題之作,其中有這樣四句:
公命臨淄,守于鄴都。侯懷大舜,乃號乃謩。茂國事之是勉兮,嘆經(jīng)時而離居。企觀愛之偏處兮,獨搔首於城隅。
費振綱先生在《全漢賦校注》中認為“此或隱含著曹植見寵日衰”[1]1023。該論值得推敲。此時曹植是否已經(jīng)失寵呢?探討曹植在建安十九年的境遇,首先要了解他得寵與盛寵的大致時段,其次要審讀曹植的同題之作以檢視費氏誤釋之處,這樣才能正確詮釋《出征賦》。
遍查史料得知,曹操最中意的繼承人最初并不是曹植而是曹沖。曹沖 “少聰察岐嶷,生五六歲,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2]433,且其“仁愛識達”,能夠細辨刑者冤情,為因小錯而觸罪的勤吏陳情于太祖,“故特見寵異”。“太祖數(shù)對群臣稱述,有欲傳后意”[2]434。建安十三年,曹沖生病,曹操“親為請命,及亡,哀甚”。在曹沖還未成年(《曹倉舒誄》謂其“童子”)時便打算立為繼承人,可見曹操對曹沖的期望之高。如果不是早夭,他很有可能越過兄長們成為曹操的繼承人。曹丕看來是很清楚這點,他常說“若使倉舒(曹沖)在,我亦無天下”。他在曹沖夭亡后去安慰悲傷欲絕的曹操,后者竟毫不留情面地告之“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值得注意的是,“汝曹”不僅指曹丕,也包括曹植在內(nèi)的其他曹氏子弟。曹植雖然比曹沖大四歲,但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父親的注意力、稱贊、喜愛之情卻一直集中在幼弟身上。因此到建安十三年曹沖去世為止,他并沒有受到特別的寵愛。這在史料中有所反映:“(曹植)年十歲余,誦讀《詩》、《論》及辭賦數(shù)十萬言,善屬文,太祖嘗視其文,謂植曰:“汝倩(請)人邪?”[2]416說明曹操對曹植出眾的文采略感驚訝,但并未就此對其高看一等,甚至還有所懷疑。直到建安十五年冬,銅雀臺新成,“(曹操) 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2]416。此時距曹沖夭亡已有兩年之久,曹操漸漸走出了愛子兼優(yōu)秀繼承人早夭的傷痛中,再覓嗣子的念頭悄然升起。曹植適時恰當?shù)卣故玖俗约旱奈牟?,終于引起了父親的注意,并在以后“每進見難問,應聲而對,特見寵愛”[2]416,在建安十六年正月被封為平原侯。
此時的曹植無疑是很受曹操寵愛的,但在立嗣問題上卻未必占據(jù)上風。曹操作為一個優(yōu)秀、老練的政治家,選擇繼承人的標準定位于有無政治才干上,而非文章寫得漂亮與否。中意曹沖也是因其早慧,所以絕不可能因為曹植文采出眾就把事業(yè)傳給他。在曹植封侯的建安十六年,曹丕被任命為五官中郎將,設置官署,成為丞相的副手。和曹植同時封侯的有范陽侯曹據(jù),饒陽侯曹豹,都鄉(xiāng)侯曹宇,西鄉(xiāng)侯曹玹。除曹植外,其他四曹在漢魏政權(quán)中都未有建樹,歷史上也湮沒無聞,可見四人才智平平。曹操對五人的同時分封很可能是他們均已成年。西漢“七國之亂”后,統(tǒng)治者開始不斷削弱宗室權(quán)力,強化郡縣。到東漢時,“自光武以來,諸王有制,惟得自娛于宮內(nèi),不得臨民,干與政事,其與交通,皆有重禁”[2]1014??梢?,節(jié)制諸侯王的實權(quán)成為西漢中期以來統(tǒng)治者的共識。作為建安以來北方的實際統(tǒng)治者,曹操亦很重視限制王子諸侯的權(quán)力。青龍二年(公元234年),魏明帝以璽書詔誡趙王曹干時指出“太祖受命創(chuàng)業(yè),深睹治亂之源,鑒存亡之機,初封諸侯,訓以恭慎之至言,輔以天下之端士,常稱馬援之遺誡,重諸侯賓客交通之禁,乃使與犯妖惡同”[2]437。因此,諸侯能夠獲得比較豐厚的經(jīng)濟利益,但如果不在政府任職,就并無多少實際權(quán)力,不過一富家翁而已,所以建安十六年的分封并非是曹植成為后嗣熱門人選的佐證。反觀曹操對曹丕的安排,命他為自己副手有著深刻的含義。漢制設五官、左、右三中郎將分統(tǒng)郎官,號為三署,三中郎將本侍衛(wèi)之長,漢末雖已無三署郎,但這卻是一個秩比兩千石的行政職務,曹丕是以此名義為丞相之副,名正言順地參與政事,在曹操出征時留守都城。他成為五官中郎將后,“天下向慕,賓客如云”[2]266。這都為其在后來爭奪魏太子之位時親禮大臣,贏得支持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梢姴茇У拈L子地位在曹操心中還是存在的,“很早就讓他擔任了五官中郎將、副丞相這樣的重要職務,并且讓他坐鎮(zhèn)后方,經(jīng)受了獨自處理軍機國務的實際鍛煉”[3]26。兩相比較,一個給了實權(quán),光明正大地參政議政;一個雖被封賞了崇爵高祿但無實職,所以五官中郎將的授命實則表明曹操對曹丕頗為器重,是按照繼承人的高標準來培養(yǎng)的。在《立太子令》中他很明確地說明了這一點:“告子文(曹彰字):汝等悉為侯,而子桓獨不封,而為五官中郎將,此是太子可知矣”[4]204。
雖然曹操重視對曹丕的培養(yǎng),但內(nèi)心卻是偏愛曹植的。曹植某些性格與曹操相類,尤其是在生活方面。曹操“雅性節(jié)儉,不好華麗”[2]38;曹植“性簡易,不治威儀,輿馬服飾,不尚華麗”。曹操出征時,曹丕兄弟送行,曹植“稱述功德,發(fā)言有章,左右屬目,王亦悅焉”[2]454;曹丕站在那里“悵然自失”。曹植的才思敏捷使文才泱泱的曹操甚為喜愛,愛其文才故又愛其人,在感情上一直偏向曹植。建安十九年轉(zhuǎn)封臨淄亦是寵幸的表現(xiàn),因為漢末三國時期臨淄是魏國青州州治、齊郡郡治的所在地,其地位與平原不可同語。建安中,曹丕兄弟博延英儒,邯鄲淳“博學有才章”,曹丕欲納門下,恰曹植亦有意得之,曹操乃“遣淳詣植”。在曹昂、曹沖亡后,曹操認為曹植是“兒中最可定大事”者,并著力培養(yǎng)其治國才干。曹操先后選擇了邢顒、劉楨、應瑒、母丘儉、司馬孚、邯鄲淳、鄭袤、徐干作為曹植的掾?qū)?。同時他也非常重視曹丕掾?qū)俚倪x拔,徐干、邢顒、應瑒、司馬孚都先后成為曹丕的賓友。這種對曹丕兄弟的幕友進行“人才交流”的做法頗有意味。經(jīng)歷過眾多政治風浪考驗的曹操,可能是在故意延長考察兄弟能力和德行的時間,使他們各自砥礪,通過這些分別擔任過兩兄弟掾?qū)俚拇蟪嫉难劬Ω亓私鈨鹤觽兊牡滦胁偈睾臀牟盼渎?,以便選擇出最佳繼承人。
建安十九年曹操南征東吳,讓曹植留守鄴城,并下了一道意味深長的誡令遺植:“吾昔為頓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為,無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2]417曹植留守保護后方安全,肩負重要職責,曹操以自己的經(jīng)歷告誡曹植要勤加努力,可見對他寄予厚望。據(jù)張可禮先生的《三曹年譜》,曹操把邯鄲淳送到曹植處當下屬亦在此年[5]133。另《魏書·徐奕傳》載:徐奕“為東曹屬,丁儀等見寵于時,并害之,而奕終不為動”[2]284。張可禮先生考證出此時為建安二十一年,西曹掾丁儀用事,因正進寵而群下畏之。丁儀是曹植的黨羽,他“與臨淄侯親善,數(shù)稱其奇才,太祖既有意欲立植,而儀又共贊之”[2]420。曹丕銜恨在心,為魏王后,立即誅殺了丁儀。如果建安二十一年曹植已失寵,丁儀定要為自己的未來擔憂,至少不會如此飛揚跋扈,對徐奕等人“并害之”, 丁儀見寵于時從一側(cè)面反映出當時曹植還是受到曹操的喜愛。因此可以確定曹植在建安十五年到建安二十一年期間一直是比較受寵的,而建安十九年恐怕不僅沒有見寵日衰,而且恰恰相反,很可能是他最為得寵之際。
綜上所述,費振綱先生認為寫于建安十九年的《出征賦》或隱含了曹植寵衰的境況這一結(jié)論顯然是不正確的。他的根據(jù)主要是賦作中“嘆經(jīng)時而離居”里的“離居”,以及“企觀愛之偏處兮”這句中的“偏處”二詞。前詞他釋為“離開而別居”,后詞則認為指“曹植因身為臨淄侯,地處偏僻,遠離朝廷”。費氏將“企觀愛之偏處兮”斷句為“企/觀愛/之偏處兮”,認為“企”為“企盼”之意,“觀愛”即“關愛”,此句為“盼望曹操能夠關愛處于偏遠的曹植”之意。但事實上,曹植并沒有到封地就國,《臨淄縣志》載:“臨淄侯曹植,武帝子,雖封侯,實未之國”[6]77。而曹丕即位后苛禁宗室的政策設計中,第一步是讓宗室成員遠離政治中心,遣“諸侯就國”,這都證明曹操在世時曹植并沒有到封國就任。曹操一直在考查曹丕、曹植兄弟,當然也不可能讓后者遠離自己,到超出自己能夠觀察、教導的范圍之外的地方去。實際上他在征戰(zhàn)中常常讓兄弟二人輪流留守都城,或同時從征。因此筆者以為,這里的“偏處”并非指曹植的封地臨淄。該句的上文“侯懷大舜,乃號乃謩”強調(diào)了曹植像孝子大舜一樣對曹操常有忠孝之心,留守鄴城時能夠發(fā)號施令,善于謀劃,使國事有條不紊。楊修主要在稱頌曹植對父親的忠孝的品德和杰出的政治才華,既然上文講了兩點,那么下文“茂國事之是勉兮,嘆經(jīng)時而離居”應該還是對上文的補充說明,前句仍說得是曹植自我砥礪,留守期間能夠興旺國事;后句則講曹植感嘆離開父親一段時間后對父親的思念,表達了他的忠孝之心。因此下句“企觀愛之偏處兮,獨搔首於城隅”從文意看應是接替“嘆經(jīng)時而離居”一句,重點強調(diào)自己獨自留守鄴城,不得與父親相見的孤獨與苦悶。這里的“離居”與“偏處”絕非指曹植失寵遠離父親到了封地,而指曹操離開鄴城這個魏之中心將要到達的東隅的征戰(zhàn)之地。對照曹植的《東征賦》,亦可看出楊修賦的本意?!稏|征賦》有辭曰:
登城隅之飛觀兮,望六師之所營。幡旗轉(zhuǎn)而心異兮,舟楫動而傷情。顧身微而任顯兮,愧責重而命輕。嗟我愁其何為兮,心遙思而懸旌。
“任顯”、“責重”表明曹植意識到留守鄴城是一個光榮的職務也肩負著重大的責任。他“愁其何為”的并不是擔心自己有負父望,而是惦念、擔憂遠方的父親的安危,并用懸垂的旌旗在風中搖擺不定的姿態(tài)來形容自己情緒不寧之狀。作為附和之作的楊修賦就是順著曹植的意思在寫,稱贊他擁有擔當重任的政治才干以及真誠忠孝的孺慕之情。
再看楊修賦中“企觀愛之偏處兮,獨搔首於城隅”一句,顯然費振剛的斷句、釋義有誤,應為“企觀/愛之/偏處兮”?!捌蟆痹谵o源中的解釋是“踮起腳跟”。“企觀”本義為踮腳而望,曹植賦中表明他登上了城樓飛觀,遠眺軍營?!帮w觀”指高聳的宮闕,曹植的《雜詩》中亦有“飛觀百余尺”的描述。因而“企觀”有“登高望遠”之意。后半句“愛之偏處兮,獨搔首於城隅”則明顯化用《詩經(jīng)·靜女》“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的成句,“愛”通“薆”,隱藏,遮蔽之意。隊伍已經(jīng)遠去,曹植踮起腳尖遠眺處于僻處因而被掩藏遮蔽了的隊伍及其中的父親,不免感到擔憂。不過,《靜女》是一首描寫男女青年約會的愛情詩,楊修用此典故稱贊曹植對父親的思念顯然不甚恰當,所以,《出征賦》并不是一篇高明的賦作。
[1] 費振剛,仇仲謙.全漢賦校注[M].劉南平,校注.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
[2] 陳 壽.三國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99.
[3] 孫若風.高蹈人間——六朝文人心態(tài)史[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4] 傅亞庶 注譯. 三曹詩文全集譯注[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
[5] 張可禮.三曹年譜[M].濟南:齊魯書社,1983.
[6] 舒孝先 修,崔向谷 撰.民國臨淄縣志·1920年石印本影印[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 袁培堯]
A Wrong Interpretation About Yangxiu’sFuofExpeditionfromCheckandAnnotateofFuofHanDynasty
GAO Chang
(HumanityScienceandLawDepartment,ZhenjiangCollege,Zhenjiang212003,China)
Fei Zhengang argues that there may be the implied meaningCaoZhigraduallylosthisfather’sfavorin the Yang Xiu’sFuofExpedition. But in the year of Jianan the nineteenth, which the article was created, Cao Zhi did not actually lose favor, but in favor of the time. Yang Xiu praised Cao Zhi’s outstanding political ability and his filial piety of heart to his father Cao Cao inFuofExpedition.
Cao Zhi; Yang Xiu; Cao Cao
2015-03-20
高 暢(1981- ),女,江蘇鎮(zhèn)江人,鎮(zhèn)江高等專科學校文法學院講師,碩士,主要從事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
I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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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8127(2015)04-007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