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孔乙己》看魯迅的悲劇意識

摘 要： 發(fā)表于1919年的《孔乙己》，是魯迅作品中最富于悲劇性的一篇小說，它通過對孔乙己一生悲劇命運(yùn)的講述，為我們揭示出一個冷漠涼薄的人情世界?！翱滓壹骸钡谋瘎〖韧干涑鲆环N民族與文化的悲劇性內(nèi)容，同時也深刻地反映了作者內(nèi)心的孤獨(dú)與絕望，并蘊(yùn)含著魯迅先生反抗絕望、打破現(xiàn)狀的期盼和決心。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8-7931（2015）02-0038-04

收稿日期： 2015-02-28

作者簡介： 席志武（1985—），男，江西高安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xué)。

A Review of Lu Xun’s Tragic Consciousness via KongYiji

XI Zhi-wu

(College of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KongYiji, published in 1919, is the most tragic story of Lu Xun. By narrating Kong Yiji’s tragic fate, it reveals an indifference and cold-blooded human world for readers. The tragedy of Kong Yiji refl ects the tragic contents of a nation and culture. The novel can also be said to refl ect the profound inner loneliness and despair of Lu Xun. Meanwhile, it embodies Lu Xun’s hope and resolution to revolt against despair and to reverse the current situation.

Key words：KongYiji；Lu Xun；tragic consciousness；revolt against despair

《孔乙己》 ①，據(jù)孫伏園講，是魯迅先生最喜歡的一篇小說。小說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寫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 [1]。小說發(fā)表于1919年，那時正值中國文化思想大解放與大變革的歷史時期，作為立志“改造國民性”的啟蒙思想家魯迅，選擇了20多年前的“咸亨酒店”這一特殊的時空環(huán)境，通過塑造“孔乙己”這一落魄知識分子的形象，給讀者營構(gòu)出一個徹底絕望的敘述空間。

一、孔乙己的邊緣身份

小說開篇就交待了咸亨酒店的顧客狀況，大致分為兩類：“短衣幫”和“穿長衫者”。這種分類完全因財富多寡而自然形成，實(shí)際也是一種社會等級的真實(shí)寫照?！岸桃聨汀蓖ǔＶ荒芑ㄋ奈腻X買一碗酒，所以在柜臺外站著喝；而“長衫主顧”則相對闊綽，可以花上十幾文，所以傲慢地踱到包廂，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伴L衫者”的這種“傲慢”，顯而易見是“傲慢”給“短衣幫”看的，“短衣幫”對于社會的不公現(xiàn)象自然也習(xí)以為常。兩類人相安無事，毫無瓜葛。而所有這一切都被酒店里的小伙計“我”看在眼里，一切亦順理成章，習(xí)慣成自然。

獨(dú)一無二的“孔乙己”似乎正好處于這二者之間：他跟“短衣幫”一樣站著喝酒，卻又跟“長衫主顧”一樣穿著長衫，顯得有點(diǎn)不倫不類。小說中那句“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讀起來實(shí)在耐人尋味，這既是孔乙己一生的寫照，同時又隱隱映照出封建時代所有落魄文人的處境和地位：在經(jīng)濟(jì)狀況上明明是個窮人，可又穿著長衫；在精神生活上明明是讀書人，偏偏連半個秀才也沒撈到。傳統(tǒng)社會的中國文人，大抵都懷抱有“修齊治平”的人生理想，可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機(jī)會躋身仕途?；蛟S人們總是習(xí)慣于被“以天下為己任”的士人理想所感動，卻往往忽視了那些被科舉埋葬了的卑微的生命。

邊緣的文化身份不僅讓孔乙己的外形顯得獨(dú)特，而且也讓他在“短衣幫”和“長衫主顧”兩個階層中表現(xiàn)得格格不入。在酒店里，他最終淪為掌柜和“短衣幫”任意嘲笑挖苦的對象。這“笑”本身就是一種暴力，是一種得意者對失意者的居高臨下。而12歲的“我”當(dāng)然也是參與其中的一個。因?yàn)榭滓壹鹤x過書，滿口“之乎者也”，這在“短衣幫”來說，實(shí)在是迂腐可笑。而更讓人覺得可笑的是，孔乙己還經(jīng)常偷書，可是偷盜本領(lǐng)又并不怎么高明，每每被人抓住，便遭一頓毒打，以至于“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偷書而被打，這在“短衣幫”看來，原本也是一件值得觀賞的好戲。明明被打了，可孔乙己偏偏又礙于面子矢口否認(rèn)，以狡辯的方式來捍衛(wèi)他那點(diǎn)可憐的自尊。小說通篇充滿著肆無忌憚的笑聲，似乎孔乙己是全天下最好笑的笑料。然而，這種笑本身似乎又毫無意義，因?yàn)榭滓壹旱拇嬖趯τ谒腥藖碚f并不是不可或缺的，小說寫道：“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边@句話大約算是全篇最令人感到“涼薄”之氣的了。事實(shí)上又何止孔乙己的生存狀態(tài)如此？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孤獨(dú)，它所深刻揭示的，正是魯迅內(nèi)心深處一種無所不在的悲哀感和絕望感，一如他在《野草》中藉“獨(dú)語體”的方式所表露出的寂寞孤獨(dú)一樣。

孔乙己終因偷竊而在得勢的丁舉人的毒打下成為“被污辱與被損害”的對象?！岸桃聨汀钡某靶λ坪醪]有在身體和精神上摧毀他，而徹底毀滅他的是原本與他有著一樣身份而又最終得勢的丁舉人。落魄的文人被得勢的文人暴打，“打折了腿”，最終只好用手走路；原本是“身材很高大”的人，最終只能盤腿坐在門檻上被人居高臨下地俯視。掌柜及其他人仍只是取笑他，到這時候，他那點(diǎn)可憐的自尊心也全然被耗損殆盡了。

二、孔乙己的生活世界

由于小說采用的是第一人稱“我”的半知型敘事方式，所以所呈現(xiàn)的孔乙己的生活多發(fā)生于咸亨酒店。對于孔乙己酒店之外的生活，則所知甚少。不過可以推斷的是，孔乙己作為一個窮酸落魄的讀書人，臉上長了皺紋，且有著亂蓬蓬的花白胡子，可見他已步入中老年。令人奇怪的是，他似乎一直沒有家庭，沒有親人，沒有兄弟，也沒有人關(guān)心他的死活。酒店外的生活對他而言也完全是一個冷冰冰的涼薄世界。

而在咸亨酒店，孔乙己的交往對象主要為“短衣幫”，因?yàn)槌３Ｕ局黄鸷染?。喝酒似乎已成為他主要的一種存在方式。雖然小說通篇都可見孔乙己是供人嘲笑的對象，但從他與“短衣幫”的交往來看，實(shí)際仍可見出孔乙己身上所固守的文人傲氣。比如有人說：“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孔乙己并不回答，他用一種看起來極為“傲慢”的方式對此進(jìn)行回?fù)簦皩窭镎f，‘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闩懦鼍盼拇箦X?！边@一“排”字用得是極為精彩的?？滓壹捍伺e，充分說明他在“短衣幫”面前固守著某種精神上的優(yōu)越感—“短衣幫”只能花四文錢買一碗酒，孔乙己偏偏買了兩碗，而且還要了一碟茴香豆，回?fù)舻盟坪蹒H鏘有力。還有一次有人問他：“孔乙己，你當(dāng)真認(rèn)識字么？”孔乙己同樣表現(xiàn)出一種不屑置辯的神氣，等于是用表情回答了這個問題。由此可見，孔乙己在“短衣幫”面前有著極為強(qiáng)烈的自尊。不過，這樣的自尊實(shí)際上仍是軟弱不堪，當(dāng)有人指出他因偷書被吊著打，并問他你怎么連半個秀才也沒撈著時，孔乙己的自尊立馬消失不見，顯露出一副落魄與頹唐的樣子。

顯而易見，孔乙己與“短衣幫”的交往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孤獨(dú)感和疏離感?！翱滓壹鹤约褐啦荒芎退麄冋勌欤阒缓孟蚝⒆诱f話”。這又是一種怎樣落寞的心情呢？與孩子交往無疑是一種簡單純粹的人際關(guān)系，因?yàn)楹⒆訂渭?，沒有如成人那樣多的世俗偏見?？墒牵瑢?shí)際情形比想象中來得更糟，“我”作為一個只有十二歲的伙計，骨子里同樣是瞧不起孔乙己，這一點(diǎn)與“短衣幫”并無任何區(qū)別。當(dāng)孔乙己問“我”茴香豆的“茴”字怎么寫時，“我”的內(nèi)心竟充滿了對他的鄙夷與厭惡：“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然而，與“我”的不耐煩及不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孔乙己卻表現(xiàn)得無比耐心和真誠，沒有偏見，極為動人：“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孔乙己這種真誠的赤子之心在與“鄰居孩子”分吃茴香豆的時候也表現(xiàn)得同樣明顯，這種情形跟他與“短衣幫”的交往狀態(tài)是全然不同的。雖然，極有可能這些“鄰居孩子”都是“短衣幫”的孩子，且這些孩子長大后都極有可能成為“短衣幫”?？滓壹旱恼嬲\最終還是落了空，他并沒有得到任何積極的回應(yīng)，而孩子的冷漠在某種程度上也構(gòu)成了對孔乙己的損害。也就是說，孔乙己與“短衣幫”之間的隔閡，在孩子這里同樣存在著。這一點(diǎn)T.赫斯特（Theodore Huters）揭示得十分清楚：“《孔乙己》中最重要的，是這個敘述者并沒有意識到自己也參與了對孔乙己的折磨?！?[2]此正深刻地道出了魯迅的悲劇性意識。

小說的令人絕望之處，也正恰恰體現(xiàn)在孔乙己的生活世界里。在孔乙己的生活世界中，何家、丁舉人可以打他，“長衫主顧”們疏遠(yuǎn)他，“短衣幫”和掌柜恥笑他，孩子的心里也厭惡他……這樣一種“涼薄”的生存困境，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是很難體會得到的。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中說，自己曾經(jīng)歷過由小康人家墜入困頓，在四年多的時間里，“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zhì)鋪和藥店里” [3]。由此，作者對于世態(tài)的涼薄有著深切的體會，這種感受，想必與孔乙己的感受是息息相通的。

三、孔乙己的悲劇象征

如果說小說《孔乙己》呈現(xiàn)的“咸亨酒店”是中國近代轉(zhuǎn)型時期的社會縮影的話，那么我們從中很難看到它有任何變好的可能。小說中的人物，幾乎沒有一人的身上能體現(xiàn)出“正能量”，也沒有一人能夠擔(dān)當(dāng)?shù)闷鹱屔鐣兒玫氖姑?/p>

何家和丁舉人，隱隱表現(xiàn)出一種無所不在的淫威，他們是得勢的文人，是現(xiàn)實(shí)社會秩序的當(dāng)權(quán)者和捍衛(wèi)者。魯迅通過簡單幾筆，就將他們?yōu)楦徊蝗?、兇殘狠毒的秉性勾勒得淋漓盡致?！岸桃聨汀?，本身是社會的底層民眾，封建時代的不幸者，可他們愚昧無知，對他人的痛苦麻木不仁，還常以取笑他人為樂。掌柜，只是一個老于世故的奸商，賣酒兌水，又有著一副兇惡臉孔，他唯一念念不忘的，是“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孔乙己，雖然“品行比別人都好”，且對孩子極有耐心，極誠懇，但有時又免不了做些偷竊之事，最后終于被打殘，落得個悲劇下場。孩子們，興許是未來的希望，可“我”的表現(xiàn)并不比“短衣幫”好多少，或許，長大后還能更壞……這樣的社會模式顯然不是魯迅愿意看到的，也是絕對要打破的。

在傳統(tǒng)“四民”社會中，孔乙己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讀書人形象，原本是鄉(xiāng)民追隨的楷模，原本肩負(fù)著兼濟(jì)天下的神圣使命?？稍谒砩?，傳統(tǒng)的“先知覺后知，先覺覺后覺”的啟蒙模式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民眾對他盡情的挖苦和冷嘲熱諷。這個鏡頭后面，實(shí)際上又隱含著魯迅本人的態(tài)度，即對于傳統(tǒng)文化認(rèn)識的深刻，以及對于思想啟蒙所保持的冷靜，同時又未嘗不表現(xiàn)為一種思想上的孤獨(dú)。從某種程度上說，愚陋怯弱的國民性，幾乎成為當(dāng)時社會前進(jìn)的巨大阻礙。在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1918）中，魯迅曾激烈控訴封建禮教的罪惡，并借狂人之口喊出“救救孩子”的呼號，表達(dá)對孩子以及對未來的希望。而在《孔乙己》中，我們似乎根本看不到孩子身上的善良本性，也看不到任何拯救的可能性，也許這些孩子仍只是跟他們的父輩一樣，將重復(fù)上演著“咸亨酒店”里所發(fā)生的一切。

從這一角度來看，魯迅的悲觀與絕望于此變得更加徹底，他通過小伙計“我”來講述孔乙己的悲劇人生，既否定了這個由丁舉人掌控的生活世界，也否定了孔乙己的落魄命運(yùn)，還否定了拯救孩子的可能性。這與之前《狂人日記》里喊出“救救孩子”的期待不同，又與之后《藥》里在夏瑜的墳上添個花環(huán)也不同，魯迅于此所描述的并不僅僅是人情的“涼薄”，更是一種面對四壁黑暗的孤獨(dú)和絕望，同時又是魯迅反抗絕望最為鮮明的藝術(shù)表達(dá)。汪暉指出：“‘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xué)并不僅是對個體生命的探討，而且同時體現(xiàn)為對普遍存在的人生狀態(tài)的觀察和思索?！^望’不只是對個體而言，而且包含著深刻的民族與文化的生活內(nèi)容?！?[4]魯迅也正是通過對落魄文人孔乙己悲劇命運(yùn)的揭示，呈現(xiàn)出他對于轉(zhuǎn)型時期的近代社會的深刻認(rèn)識和深沉思索，具有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

魯迅曾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說：“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 [5]由此而言，孔乙己的悲劇可以說是病態(tài)社會中不幸的知識分子的悲劇，這個悲劇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病態(tài)社會中丁舉人的兇殘險惡，照出了“短衣幫”的愚昧麻木，照出了孩子的淡漠冷酷。而持這面鏡子的人，一個以“改造國民性”為志向的思想啟蒙者，他冷冷地看著鏡中所呈現(xiàn)的這個病態(tài)世界，內(nèi)心充滿了絕望的悲觀情緒。在這種絕望當(dāng)中，實(shí)際又透露出魯迅對于絕望的反抗，這種反抗的姿態(tài)，恰恰又是基于魯迅對于“不幸人們”的深切同情，以及對于社會人生的赤誠熱愛。

現(xiàn)代作家司馬長風(fēng)將魯迅比作是深隱在作品幕后的“滿身銅盔鐵甲的武士” [6]。事實(shí)上，透過這層帷幕，我們同樣可以看到魯迅內(nèi)心深處的悲哀，以及他所感受到的冷漠涼薄的人情世界。他將自己所見的悲哀與陰冷世界赤裸裸地袒露給我們看，這在某種程度上又印證了李澤厚對他所作的評價：“魯迅也因此而成為中國近現(xiàn)代真正最先獲有現(xiàn)代意識的思想家和文學(xué)家?！?[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