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成
打草標(biāo)
大概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一個炎熱的夏日,我陪母親上山打柴,中午的時候,我突然犯了怪病:口吐白沫,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母親慌忙放下手里的活,薅了一把細嫩的巴茅草,打了一個十字架草標(biāo),插在我的衣領(lǐng)上。不一會兒,我的病竟然好了。我實在是覺得奇妙,就這么小一枚草標(biāo),就為我擋開了病魔的折磨?縱使我不相信這個世界真的有鬼怪存在,但草標(biāo)賦予我健康的恩情,我怎么都不敢忘。
恍惚中想起這件事,我要闡說的顯然不是草標(biāo)驅(qū)邪治病的絕妙神奇,而在于它賦予的那種無形指令,構(gòu)成了我們村莊獨有的文化特色。在老家那小小的苗寨埂沖,隨手薅下一把小小的巴茅草或稻草,打好結(jié),往樹上一掛,這樹就被賦予了禁止砍伐的封令。
在我們村,草標(biāo)還廣泛地應(yīng)用在生活的其他方面,比如亥日的動土開基,總是首先要在地基上插上五至七根巴茅草;比如路邊的水井飲完水后,薅取一根或三根(一般單數(shù))巴茅草制成的草標(biāo),置于水井里,表示飲水人以此為錢幣給水神付了水款。當(dāng)然,若遇見有草標(biāo)之水井,便能夠判斷這井水清涼可口,可以放心大膽飲用。在村里,甚至連男女的約會,都是以草標(biāo)傳情的,什么樣的戀人,就結(jié)什么樣的草標(biāo),他們各自把自己的草標(biāo)高高地掛在約會的“花園”里(苗家人把青年男女約會戀愛的地方稱為花園)。小時候聽村里人說,國亂思良將,家貧盼賢妻。那時我是多么期盼自己快點長大,為的就是想把自己的草標(biāo)高高地掛在“花園”,找出傳說里的那個她。我有這種念想的唯一緣由是,希望能盡快找一個能干的姑娘來幫助母親做家務(wù)。母親一生積勞成疾,早早地離開了我們,我是在母親去世十多年后才找到了心里的那個她,這個時候我才真正長大,可是母親再也不能和我分享我的那個幼小的念想。
我常常想,草標(biāo),村莊的一個獨特物件,它可是高高地掛在我們心里的那個花園里的,即便我們和我們的村莊都老了,但它賦予民族的烙印,永遠都是存在著的。
趕大戊
趕大戊,也叫趕歌場。傳唱于湘黔四十八寨的《流離歌》里有歌詞說:當(dāng)初古人楊武王,武王手內(nèi)開歌場。武王留下這條路,如今才得這團齊。由此而知,趕歌場是有很早的歷史的。
自古以來,湘黔四十八寨的苗侗人民,大戊日是不事耕作的,用來玩山對歌。但不知道到底流傳了多少年以后,趕大戊,玩山,便固定了日期和山頭,不一定是大戊日的事了。譬如,地處湘黔邊界的四大古歌場(天華山歌場、阿婆坳歌場、龍鳳山歌場、兩頭坳歌場)之一的龍鳳山歌場(屬于貴州天柱竹林鄉(xiāng)),每年農(nóng)歷六月十五日都要趕大戊的。
這恰恰是禾苗插青的時候,為了去趕大戊,一大早,父親就去灌了秧田水,又割了一擔(dān)沉甸甸的早牛草,喂飽了牛。母親也是早早地就起了床,她先是把一家人的早飯做好,然后再趕出那滿滿的一木圈土鴨兒,把鴨趕下了木屋樓腳的爛泥田,任它們在那里瘋玩、覓食?;氐梦輥恚盐覀冎鹨粡呐婧娴谋桓C里擰醒,換上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衣,去趕大戊。
事實上,趕大戊的頭一晚,我們實在是睡不著覺的,心里想著明兒就要去趕大戊了,想著那歌場上的涼球粉,那紅光閃閃的李子,那賣葵花的老奶瓜筒里米粒飽滿的瓜子和地攤上香噴噴的油茶,實在是徹底地沖淡了我們的睡意。母親半夜醒來,見得我們依然圓睜著雙眼,烏溜溜地望著木頂板,聽得見喉嚨里干咽著口水的聲音。當(dāng)然,這個時候,母親總是會起床去翻開她的木柜子,搜出柜子最底層的那個紅布袋,給我們每人打發(fā)幾枚硬幣,五分的,或者是一角的,家境好的一年,就多打發(fā)一些。在我印象里,似乎是年年家境都不如意的,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趕大戊的渴望。
吃過早飯,就出發(fā)了,左鄰右舍,上村下寨,紛紛相互吆喝著,結(jié)伴同行。只有小伙子們,姑娘們,腳下像抹了油似的,走得飛快。這些年輕人,卻是打扮了一整個早上的。只見姑娘們個個都頭發(fā)洗梳得亮亮的,順順的,長發(fā)間系著紅頭繩,是自己染的,潔白的麻腰帶也是自家織的,系在腰上,那柔軟的曲線,秋波一般,一浪一浪地蕩漾著。小伙子們的棒布衣,看起來雖然老土了些,但卻是很有精神的,整整齊齊地,把衣服扣到了領(lǐng),看上去,臉蛋兒更是堂堂正正的了。家底厚實人家的子女,是要在耳上,脖子上,手上,戴了那精美首飾去趕大戊的。當(dāng)然,到了歌場里,這貧富是沒有界線的,別人看中的,是歌場里的你有沒有一副好嗓子,會不會對歌。
趕大戊,趕的就是一種熱鬧,一種氣氛,一種鄉(xiāng)情。
龍鳳山趕大戊的歌場,就在龍鳳山腰的竹林苗寨,寨子里有一片茂密的森林,一條青石小道,曲曲折折地纏繞著山梁拾級而上,據(jù)說有數(shù)千級才到達了坡頂?shù)摹_@小道兩側(cè),琳瑯滿目的小商品,花樣各異的貨色,點綴在一浪又一浪的人潮里,生意自然是不用說的,好經(jīng)營。
正午,龍鳳山上的人潮真正地沸騰起來了,歌聲,口哨聲,叫賣聲,一些頑皮的小毛孩因花光了零用錢而挨了父母打屁股的哭聲,聲聲入耳,熱鬧非凡。我是跟著母親一起擠到了山腰里的歌場的,父親早些時候就溜得不見蹤影了,母親說,歌場里聲音最尖最亮的那個,就是你伢(父親)。是的,父親實在是很喜歡對山歌的,他的抽屜里,有十來本手抄歌本,全是他自己編撰或抄來的,一有空他就翻開歌本背歌,有時候,干著活兒,嘴里也在哼著山歌,聲音尖而亮。我是聽著父親的山歌長大的。
趕大戊的歌場里,男人為郎,女人為嬌,同性間不對歌,同寨人之間也不對歌,要么郎嬌對唱,要么不同寨子之間的人對唱,唱出了輸贏方才罷場。山歌好唱,但難對,對贏就更難了,父親對歌總是要對到天黑,對贏了別人才回家。
很多年了,我一直沒有忘記歌場里父親閑唱的那首山歌:
日頭老老來釀工,
打把剪刀學(xué)裁縫;
學(xué)得裁縫屋里歇,
日頭莫曬雨莫淋。
(老,熱的意思;釀工,即干活)
現(xiàn)在,我雖然是生活在別人的城市里,但我想,我有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有一個和睦的小家,我應(yīng)該可以算得上是那個打好了剪刀的裁縫了。
吃刨湯
春節(jié)前,刨湯,是一定要先吃的。
吃刨湯是苗家人的習(xí)俗之一。這刨湯,是宰年豬時用豬內(nèi)雜,如肺、水油及部分肥肉、腦髓等剁細后拌以糯米飯、豬血及少量辣蓼、花椒等香料調(diào)成醬狀,加上適量的鹽粉,再灌進洗凈的小腸,然后放入鍋中煮制而成。刨湯里再添些生豬血、豬骨頭、肥肉、瘦肉、蘿卜、白菜之類,用山泉水合鍋而煮,就做成了刨湯火鍋。三分豬血七分水,待到火鍋水沸時,刨湯那鮮美香濃致極的真味就出來了。村子里的女人,個個都會煮刨湯。
吃刨湯是在年底就擇了吉日良辰的。宰年豬的殺豬匠,是不叫殺豬匠的,村里人早就看透了那“殺”字的殺氣,直管叫了“年豬匠”。年豬,當(dāng)然是用來過年的豬,肥肥胖胖的,關(guān)在木圈里喂養(yǎng)了年余光景,至少也有三百斤。
村里有句俗語:富不離豬,貴不離書。意思是說一個人要想富裕,就不能不養(yǎng)豬,要想貴氣,就一定得努力讀書。一句話,兩個道理。母親不識字,這道理卻是爛熟于心的。她養(yǎng)豬供我讀書,每年都要養(yǎng)一欄,到了年底,總要留下一頭個大體肥的做年豬。我就年年都有吃刨湯的福氣。
這一日凌晨,天剛剛發(fā)亮,母親就起了床,只聽她那噠噠的花布鞋足音在木圈外徘徊了好一陣。每每這時,母親總會伸出她那雙布滿裂紋的手,輕輕地撫一下正熟睡的豬,便悄悄離開。父親已經(jīng)在土灶里生了火,燒好了水。
年豬匠來了。幾個來幫忙的體粗力壯的男人,有的擰住豬耳朵,有的拉豬尾巴,有的逮豬腳,把年豬從木圈里拉了出來,拖到空屋場上,用一張椅子牢牢地架好,于是只聽得一陣又一陣的豬叫聲,把我們從夢里鬧醒。
年豬匠舉刀宰豬之前,要點上一串爆竹,慶個吉祥。這等差事往往是交給我去做的。老早,我就點好了香火,蹲在木屋瓦檐外面,做好了點炮的樣子??蛇@火是不能隨便點的,得講個時候,時間一到,父親會放出點炮的命令。這陣兒,爆竹聲和年豬的叫喊聲鬧醒了整個莊子的人,只得一家家門前的路燈接二連三地拉亮,接著,屋里就擠滿了前來幫忙煮刨湯的女人。
女人們到底是手腳快了許多,她們有的洗菜,有的淘米煮飯,有的給男人煮酒。男人們則只顧著那一頭年豬:剔毛,洗凈,然后剖開豬肚,掏出內(nèi)雜,交給女人們處理。母親會割下一溜豬雜,撒上一些鹽巴,放到糍粑架子上燒烤,待得這內(nèi)雜烤泛了油泡,母親才叫我吃。這內(nèi)雜的味道,實在很鮮美。
年豬宰好洗凈了,刨湯也已煮好了。開飯的時候,只見涌動的人潮,長長地,繞過木屋的火爐旁,美美地吃著刨湯。這個時候當(dāng)然是要喝幾碗包谷燒的,遇到好客的主人貪杯時,這刨湯要吃到日落西山時。當(dāng)然,不光吃的事,喝了幾海碗酒的女人男人,是要唱上一陣子酒歌的。眼看著這春節(jié)就要到了,心里的樂,是只有酒歌才可以表達的。
可不是么,這又到一年春節(jié)時了,而我卻遠遠地離開了那個被我稱作故鄉(xiāng)的山村,且時間已經(jīng)相去很久?!班l(xiāng)心新歲切,天畔獨潸然?!本镁玫厣钤趧e人的城市,我卻是愈加地想念起故鄉(xiāng)的刨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