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丞,生于1996年,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日報》海外版、《萌芽》雜志、《新華網(wǎng)》文學副刊、《錢江晚報》、《語文周報》等報刊,并有小說被《格言》雜志轉(zhuǎn)載。曾獲“全國第十五屆和十六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杭州傳奇優(yōu)秀故事獎”等。出版有《我和李樂豆的朋友們》一書。
印象里,往年去姨公家拜年的時候,好像都下著鵝毛大雪。正月里臨安北郊的后郎村總是多雪,也多晴天。白色的不停歇的厚重的雪把地上吵吵鬧鬧的東西都趕回去了,后郎村就顯得特別寧靜,但姨公住在拐角處的那棟泥墻房就顯得有些空虛了。
說房子有些空虛好像語法上不夠嚴謹,但請相信,這真是一幢空虛的泥墻房,在整個正月很少看見人影,只能日復一日忍受著下雪的寂寞,日復一日地曬著太陽。
姨公的泥墻房門是一塊朽木,在里屋以一根粗笨的大木棍閂著。房門末端已經(jīng)叫濕氣和雨腐蝕掉了,好像一個原本穿著長褲的人隨著冬去春來換成了一條九分褲,露出了他的腳踝。
正月里去姨公家拜年往往是和我的小表哥結(jié)伴而行的,因為姨公家很空虛,唯一帶有娛樂性質(zhì)的東西就是一臺旋轉(zhuǎn)調(diào)臺的半彩色電視機和一只銹跡斑斑的西湖牌收音機。我曾在大人們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把快樂的所有希望寄托于這兩件現(xiàn)代化的產(chǎn)品身上,在扭扭捏捏一陣后表明了想看電視的想法。姨公哈哈大笑,就帶我進了他的臥室,讓我坐在他整齊疊放著衣服的床上看電視,問我要調(diào)哪個臺。記得那個時候看的是陳浩民演的《封神榜》,正放著雷震子飛上天,拿著個釘和錘,一敲就是一個閃電,第二下敲就是一陣轟隆隆,結(jié)果敲到第三下的時候電視“咚”的一聲,跳播到了“天氣預報”。我喊“姨公姨公”,姨公放下茶杯跑到臥室里來,又是哈哈哈一陣笑,撥弄著天線,把僅存的“天氣預報”畫面也給撥弄沒了。電視就給我放雪花看,發(fā)出“嗞嗞嗞”的聲音,與屋外姨婆炒菜的聲音頗有些神似。姨公的笑臉有些尷尬,他又從箱子里掏啊掏,掏出那臺西湖牌收音機,問我:
“亮亮,要不然聽聽收音機算了?”
我不叫亮亮,我叫陽陽。但姨公姨婆都要叫我亮亮。在我上了小學自以為有些文化的時候就曾在發(fā)音問題上糾正讀過書的姨公,我說:
“姨公,我的名字是太陽的陽,不是明亮的亮。”
“亂扯?!币坦f,他的眼睛看著我,嘴巴有些壞壞地笑起來,以為我在調(diào)侃他。
“小壞蛋,你難道不是叫亮亮么?”他斬釘截鐵地問我。我受困于對當?shù)胤窖缘恼瓶啬芰?,想再解釋,可是咦哩哇啦的腔調(diào)我的姨公恐怕也沒能聽懂。
眼下我接受了那臺西湖牌收音機。姨公撥弄了半天,遺憾而抱歉地嘿嘿笑著,說:好像是電池沒有電了。
若是天氣出奇的好,是能得到暖暖陽光的一天,大人們統(tǒng)統(tǒng)會搬出木條凳,與姨公一起坐在院子里,捧著茶水。姨公愛抽煙,煙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要是再遇上一個不趕著為我們做飯的下午,身材瘦小的姨婆也會坐在身高約一米八的姨公身邊,同他一樣地笑起來,安安靜靜地看著大家說說話。
姨公說起話來慢條斯理的,且總是笑。一米八的個子長年穿著麻布衫——夏天就直接套上輕薄的麻布汗衫,到了冬天,不論套上了多少層棉襖,外頭總要再加上一件藏青色的麻布衫。這樣講究的穿法多少有點像一位落了難的秀才。待抽起煙來還有幾分遲暮英雄的神韻。除了煙不離手,姨公還嗜酒,早中晚三頓酒,半夜姨公也要喝一次的,雖然每次量不多。喝起燒酒來,他喜歡拿一個小酒杯,出門赴宴也要把這小酒杯用紅手絹包了帶在身上,抿一口,說什么入口講究柔,喝酒講究抿一抿。在姨公家吃飯的時候桌上就少不了喝燒酒這一道程序。喝的燒酒一般是村邊小店打來的六谷燒、米燒。桌子下的那盆炭火一紅一紅地放著熱氣,屋子里吃飯的氣氛也很熱烈。
屋子外的雪還在下著。等飯和酒吃得盡興了,外頭已經(jīng)是白茫茫的一片。
過了幾年,我的姨婆去了。姨公一個人在那間泥墻屋子里住了不久,就輾轉(zhuǎn)去了三個子女那兒輪流住。最后去了一個建在鄰村小巷里的養(yǎng)老院。
有一天,我父母要回於潛爺爺家吃飯,母親說:索性繞道去養(yǎng)老院看一下你的姨公吧。路上買了水果和牛奶。
養(yǎng)老院在村子的一條小巷里,這條小巷走進去就開闊了,路的一邊是還未來得及種上莊稼的田野。養(yǎng)老院的鐵門用一根粗重的鐵鏈鎖著。有一個婦女雙手扒著門,努力地把頭往門縫里擠,看見了我們這些生人就癡癡地傻笑。
我父親和和氣氣地走上去,說:“大姐,麻煩叫一下阿姨來開門?!?/p>
婦女笑得口水快要流下來了,卻一聲也不吭。倒是門里頭正在洗盤子的阿姨聽見了,高聲喊著:來了來了!就跑出來掏著腰間的鑰匙開門,并笑著和我們說:“她是一個癲子,不要理她?!敝傅氖悄桥吭阼F門上的婦女。
我們說要找×××,阿姨說我?guī)銈內(nèi)?,就來到了大堂。婦女也跟在我們身后來了,伸手要去掏袋子里的柿子餅吃。母親看她這樣怪,突然有些害怕,往我的身邊躲了躲。大堂是十分寬敞的,放著幾張麻將桌,一臺正在放抗日劇的電視機。有坐著輪椅打牌的老人,有站著看牌的老人,有背著手對打牌者進行指導的老人,還有一大群老人圍在電視機前安安靜靜地看著電視,一句話也不說,只有電視機在響。
阿姨喊,×××,有人來看你了。一個個光禿的腦袋都動了起來,有一個坐在輪椅上打麻將的阿太一邊摸著牌一邊笑著重復說:×××,有人來看你了!
姨公正在和另一個奶奶聊著天,見了我們,臉上笑起來,忙拄著拐杖,向我們慢慢走來,嘴上問:你們怎么來了?阿芬你們怎么來了?
婦女得了幾個柿子餅,就走開了。姨公說:走走走,去我的房間,這里太鬧了。
房間有三步寬,六步長,放著兩張床。姨公說,也沒有凳子呀,坐床上吧。我們坐下了,把東西都放在了地上。房間里還有一個小小的床頭柜,擺著各種各樣的小物件,此外還擺著一臺陳舊的電風扇。姨公問我,要不要吹風?說著就擰開了發(fā)條,電風扇的風呼呼呼地全吹到了我的臉上。姨公說:我讓它搖頭。又擰了一個發(fā)條,電風扇的腦袋就吱嘎吱嘎地左右搖擺起來。
我們一家三口和姨公面對面坐著,聊起了住在養(yǎng)老院的情況。姨公說:馬上就開飯啦,等會兒鈴鐺響了就能吃飯了,你們留下來一起吃吧?
母親說:下次吧姨夫,要回他爺爺家吃飯了。
父親問:姨夫還能喝酒嗎?
姨公說:喝是能喝的,現(xiàn)在不喝了。
母親說:是不是沒酒?
姨公說:年紀大了,不喝了,太麻煩了。
父親很惋惜地說:早知道這樣把家里的燒酒帶來了,以為你不可以再喝酒了。下次給你帶酒過來。
姨公說:好。
我看見姨公床上放著一臺藍色的收音機,我說,姨公聽收音機哩。姨公說,要聽的。姨公的床上還放著一只諾基亞手機,我說,姨公用手機了啊。姨公說,是啊,不過這手機壞很久了,我想給幾個小孩打電話都不能了。我拿起來,想要試著修一修,撥通了我的號碼,放在耳邊,聽見電話說:對不起,您的電話已欠費停機。姨公很期待地看著我,問:怎么樣,是壞了吧?母親問我:是壞掉了嗎?還是沒設(shè)置好?我不說話,搖搖頭。
我說,姨公你的電話號碼多少?姨公說,電話號碼啊,我找找。之后翻來翻去找到了一張破紙片,念了一遍給我聽。
我把號碼存到了手機里。又聊了一會兒,就要回去了。姨公很驚訝:怎么這就走了?姨公拄著拐杖,由我扶著,把我們送到了門口。姨公大喊,春花,春花,開門了。鐵門開了。出門的時候,很多老人爭著腦袋看我們。
正走在小巷里,太陽暖和和地照下來。我想到了姨公的手機,無聲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