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老師的下午茶

居田

大家簡介

錢理群：1939年生于四川重慶，祖籍浙江杭州。北京大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并任清華大學中文系兼職教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魯迅研究會理事。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最具影響力的人文學者之一。主要從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魯迅、周作人研究與現(xiàn)代知識分子精神史研究。代表作有《心靈的探尋》《與魯迅相遇》《周作人傳》《1948：天地玄黃》等。

“別緊張，錢老師也希望和你們年輕人談談。”電話那頭，母校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的周春梅老師用帶著微笑的聲音讓我安心。2014年9月，從附中走進北大燕園的8個人里，有6人幸福地上過周老師的語文課。而這次，我們在母校的安排下，有幸可以去拜訪同是附中校友的錢理群老師。10月19日下午，6個人擠上了614路公交車，在經(jīng)過十幾次急停急起之后，終于到達目的地。六張面孔都帶著一絲興奮。

“哎，買什么水果喲?！币贿M門，和藹可親的師母笑著相迎，不禁讓我立刻想到那部電影——《與瑪格麗特共度的午后》。笑著笑著，我們就已經(jīng)坐滿沙發(fā)，吃起師母遞給我們的香蕉。

一

錢老師激動地說自己是“老學長”，然后興致勃勃地回憶起他的附中生活： “58年前，我從南師附中畢業(yè)，考取了北京大學。那時候，大學招生人數(shù)比高中畢業(yè)生人數(shù)還要多哪，我們讀高中的壓力可沒你們大。我的同學來自全省各市，大家都很優(yōu)秀，自己也知道努力。下午放學早，大家要么去操場，要么去圖書館。不過我們越是臨近考試，越是玩得兇，哈哈，大考大玩，小考小玩——平時功課做扎實了，考前是不用‘抱佛腳的?！?/p>

錢老師關切地問我們：“你們現(xiàn)在還有足夠的時間去讀書和鍛煉身體嗎？” 大家七嘴八舌地回答：“我們高考前也還是一周三節(jié)體育課的?！薄罢Z文課都特別棒！讀詩、看電影……”“我們有閱讀計劃，語文考卷都是語文組的教師自己出的，課外名著閱讀要考查的……”“還有對對子、寫詞話……”錢老師欣慰地看著我們，氣氛非常輕快。

南師附中一直保留著開足體育課的傳統(tǒng)。我們的閱讀習慣也隨著附中閱讀計劃的深入慢慢扎根。

“我知道現(xiàn)在補習班什么的可熱鬧了。像北京這邊的小孩，周末、放假比上學還辛苦?！卞X老師說道。

“相信附中不會變吧，畢竟總是有那樣的一群老師在堅持。”有人輕輕地說。

二

“你們的大學生活適應得怎么樣??？都是第一次離開家吧？”錢老師的問題引出了我的心事。我并不是第一次離家求學，然而剛進入大學，我還是感覺仿佛被丟進了一片廣闊的海里，深不可測。表面上大學也就是那樣，上課、作業(yè)，還是有考試。一周一周，銀杏樹一縷縷發(fā)黃。更大的無助與茫然正在心中醞釀起來：“一條小小的魚，是該隨波逐流，還是該深潛？”

“大學和高中是很不一樣的。成為大學生，基本上意味著你們成年了。成年是什么意思呢？你們將成為一個公民，要為自己的生活負責了，再也沒有家長或老師替你們安排一切。不過，大學校園里的你們是‘特殊公民——你們享受公民權利了，但是國家、社會幾乎很少要你們履行公民義務。好好利用這些寶貴的時間，過了這段時期，你們就要擔負起工作和家庭的責任了，會辛苦得多，會有許多束縛，要考慮的事情也繁雜了。當然，你們也可以選擇繼續(xù)待在園子里念碩士、博士，享受這種特殊的純粹生活嘛?！卞X老師溫和寬厚地安慰我們。“一年級有那么一陣子迷茫都是正常的，不過要趕緊調(diào)整。有一些同學，大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別人上課，他跟著上；別人睡覺，他也睡覺，就是不知道應該為自己的未來準備些什么。到了大二，專業(yè)課程更加深入的時候，就會活得很累。等終于找到自己想要什么的時候，畢業(yè)就在眼前了。還有人呢，大學四年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湊合一篇學位論文而已……其實，本科生最重要的是要做兩件事情，一件是抓緊一切時間自由地閱讀，人生不會再有這樣的幾年了；還有一件是學習語言，比如古代漢語、英語等，只有掌握了語言，才能直接獲取第一手的信息，了解國際上的學科前沿動態(tài)?！?/p>

“你們理科的同學也不能忽略了中文的學習啊！”錢老師特意強調(diào)。

“是，選了大學國文課的。”我們一致說。

“曾經(jīng)，學校特意要我去教理工科學生的大學國文課，我都不點名的?！卞X老師爽朗地笑道，“剛上大學，學生應嘗試各種各樣的課，自己有個選擇。我當時就把感興趣的課全都試聽了一遍，有價值的就繼續(xù)上。知道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比如語言學習，再苦也要去做……”

“來，喝奶茶?！睅熌竷?yōu)雅地端上倒?jié)M奶茶的瓷杯子。“你那一套，都過時啦，他們有學分要求啊?！睅熌感χ覀冞@兒看了一眼。我站起來拿茶杯，這才仔細地看到客廳全貌?？蛷d不大，頭頂?shù)男簦h出來舊時光里柔和的黃；整面墻的書，散發(fā)著淳樸厚重的書香；鋼琴坐在墻角，披著白色花邊的琴罩。溫暖的午后，可以聽見書脊和琴鍵靜謐的交談。

三

“現(xiàn)在是不一樣了?！卞X老師接著師母的話，聊起了對大學的看法?！澳銈冏x過張曼菱的《北大回憶》嗎？我那時候在操場晨跑，每天都能看到一些老先生來鍛煉身體。張曼菱在未名湖邊讀書，朱光潛先生就走過去對她說： ‘你在讀朱光潛的書嗎？他的書沒有什么，都是從國外搬來的。你要看就讀原著去，不要浪費時間……”

“啟蒙知識分子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后來的學院派專心學術，與政治保持距離，這樣也好。然而大學畢竟該是做學術研究的地方， 有些學生啊，整天忙什么社會活動、做兼職，把學業(yè)都荒廢了。我有時候會想，如今中國的大學，越來越傾向于培養(yǎng)有用的‘機器。你們不知道，北大的學生就業(yè)不一定受歡迎。北大的畢業(yè)生到一個單位，往往過不多久就說這里或那里有問題，可有的時候又是眼高手低，給不出具體的解決方案。清華的人就不同，他們就是把任務完成好，完成得特別好——這兩種風格結合一下就好了。 ”

錢老師在北大研究生畢業(yè)后，留校做了導師王瑤先生的助手。那時，王瑤先生給錢老師三條忠告，錢老師也轉述給我們：“第一是眼光要放長遠。不要急著出名、出成果。有些人的本科學位論文就能轟動一時，之后卻再沒有什么建樹。還有的人一直沉下心來做事情，慢慢做，成績總會出來。只有經(jīng)過長時間的積淀，一個學者才能做到穩(wěn)定而多產(chǎn)。”

“一個人一天有多少個小時？”錢老師問道?！巴醅幭壬敃r就這么問過我。一個人一天可用的時間是很少的，想想，除去吃飯、睡覺、閑聊、看手機……做了這件事情，可能就做不成那件事情。先做了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就沒有時間做必須要做的事情了。所以，第二條忠告就是，要把時間用在必須要做的事情上?！?/p>

“最后一條忠告：要抵制誘惑。王瑤先生當時對我說： ‘現(xiàn)在你成了我的助手，機會是很多的，選擇多，誘惑也多。你們現(xiàn)在剛考上北大，算是順境。對一個學生來說，北大里面的誘惑也不少。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在很多時候，是必須要做取舍的，該怎么辦？我一直的想法是，物質生活達到中等水平就可以了，但是一定要有最高層次的精神生活。常聽見有的人發(fā)了財就說什么‘追求物質精神雙豐收，實際上，從他們的所作所為可以看出，他們哪里需要精神生活！”

四

“以后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時代。每個時代都有特殊的問題，但你們這代人恐怕要面臨的是前所未有的危機?！?錢老師不無憂慮地說，“首先，你看這個霧霾天，環(huán)境問題真的已經(jīng)很嚴峻了。怎么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呢？然后，國家、種族、宗教……舊的問題并沒有徹底解決，又出現(xiàn)許多更加復雜的新問題。你們學文科的同學尤其要關注這些問題對時代的影響，還有科技發(fā)展帶來的問題。比如，學生命科學的這位同學應該知道的，現(xiàn)在克隆技術發(fā)展得很快，但是克隆技術帶來的倫理學、社會學方面的問題，人們還在不斷爭論。科學技術發(fā)展對舊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模式都是一種沖擊，人類該怎樣適應這種日新月異的變化呢？更重要的是，人類該怎樣做，才能不在科技成果中迷失自己呢？”

聽了錢老師的一番話，我才發(fā)現(xiàn)，手機在他家的客廳里竟然沒有信號；而錢老師和師母到現(xiàn)在還是只用一臺座機電話。我不禁想到：平日的生活中，我們手機、平板電腦不離身，在衣袋里、書桌上、枕頭邊，我們與它們難舍難分，甚至用它們代替了傳統(tǒng)的書籍。在信息浪潮的沖刷下，流失了沉潛閱讀的滋養(yǎng)，我們的心靈園地會不會也歸于荒蕪呢？

思索中，錢老師又勉勵我們說：“問題等著你們，許多的障礙和挫折也等著你們。好好讀書，一個人一開始所接受的教育，決定了他是不是有一個光明的底子。善良、正直、上進，這許多溫暖明亮的信念，只有在年輕的柔軟的心靈里才能被牢固地培植起來，才不那么容易被世風隨隨便便地動搖。青年人，會不斷地遇到黑暗和坎坷，但是，要有一個光明的底子……”

道別的時候，夜幕已經(jīng)降臨。下樓，頭頂上是沒有星星的渾濁，并不見一絲松動的跡象。暖色的燈光從一個一個窗口氤氳成一種希望：光明的底子！

作者系第九屆江蘇省中學生作文大賽（初中組）特等獎獲得者，2011年揚州市中考第一名，2014年南京市高考文科第一名。

相關鏈接

《心靈的探尋》：本書是錢理群先生的第一本專著，也是國內(nèi)魯迅研究界的標志性作品。這本書可以說是錢理群自己的“魯迅觀”。在他的筆下，魯迅許多原先不為人們熟知的魏晉風骨、無政府主義和個人主義思想都得到了展示。更重要的是，錢理群用自己的生命體驗對“魯迅”進行著投射。他曾經(jīng)說過：“我研究他，不是在學院中把他當作研究對象，而是把他當作引導者，首先學會怎樣做人，然后有體會，寫成書就是《心靈的探尋》。至于人們承認與否是無所謂的?！?0年來，本書在思想界、知識界，也包括學術界，都得到了應有的好評與重視。

《錢理群中學講魯迅》：錢理群教授從北大退休后，于2004年回到母校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為中學生開了一門有關魯迅的選修課。2005年和2009年，他又分別在北京大學附屬中學、北京師范大學實驗中學、新竹清華大學開設了一學期 的“魯迅作品選講” 課。本書就是根據(jù)這四處的講課錄音整理而成。學生們這樣評價錢老師和這門課： “以平常心看魯迅?！薄袄蠋熤v課的樣子和方式都很可愛?！薄罢f實話，我對這門課的感受，要遠比單純地對魯迅的感受豐富、真誠得多?！?/p>

《致青年朋友》：本書是錢理群先生與大學生們進行心靈的對話與交流的記錄，收錄了錢先生近幾年來在全國各地的16篇演講，以及與青年人交流的50封書信。錢先生飽含著生命的激情，孜孜探尋社會的出路，苦苦求索生命的真諦，為廣大青年朋友開啟廣闊的精神空間。

他從自己的切身經(jīng)歷出發(fā)，告訴青年朋友怎么才能避免“外在的黑暗轉化成內(nèi)心的黑暗”，怎么才能面對黑暗卻喚醒內(nèi)心的光明，永遠活出生命的詩意與尊嚴。他還告訴我們，在這個不完美的世界中，在這個處處充滿物欲誘惑卻讓人精神委頓的現(xiàn)實世界中，青年應該有怎樣的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