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毛
【我畫風景,她便畫我】
初見良笙,是10年前的一個下午。
那天,她和媽媽搬進大院,隔著青石砌成的圍墻,我聽到了她脆生生的笑。遠遠望去,她正站在院當間兒的那棵柳樹下,穿著淺藍色的紗裙子。那天的陽光極好,透過柳樹密密匝匝的枝條,灑了一地零碎的金黃,良笙溫柔的輪廓,就那樣印在我的眼里。
旁人見了我,便向她引見:“這位是美院的老師,咱院里最有才華的人?!绷俭下勓哉酒饋?,和我打招呼,巧笑倩兮,顧盼生輝。
那天晚上,我回憶著白天見到的情形,作了一幅畫,自梅藍離開我,我已經很久沒有畫過人像了。
第二天,我外出寫生回來,在小巷東頭,遇見了剛剛放學的良笙。她禮貌地稱呼我“方老師”,一下子就把我們隔開了十萬八千里的距離。
我承認,她很打動我。但是,一個27歲的大叔喜歡一個還18歲的少女,是不道德的。
許是對畫家這個職業(yè)感到好奇吧,良笙閑時總喜歡往我這兒跑,對屋子里堆著的各種畫筆紙張油彩都表現出濃濃的興趣,有一天,她告訴我,她也想學畫畫,希望我教她。
本該拒絕的,但是我沒有。
因為師生關系,我和良笙的來往更加密切起來。周末,她也學著我的樣子,背著大大的畫夾和我一起去附近寫生,我畫風景,她便畫我。
【少女心事,覆水難收】
佳人,美景,閑適。
梅藍還在身邊時,生活無不如此愜意美好。只可惜,再如何隨心涂抹,身處現實之中的我們,終也逃不開要面對現實的命運。我并非窮畫家,但也給不了梅藍那種奢華的生活。分手那天,她對我說,等我,我撒在她肩頭的那些落英繽紛,是她想要的全部,但如今,她過了那個年歲,再抖一抖肩膀,發(fā)現過去的回憶盡數變成塵埃,她看清了現實。
她當初的美好,同今日的良笙是一樣的。
良笙發(fā)現了我偷偷藏著的那幅肖像畫。自此,她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樣了,充滿了依戀。
那日,我正在修繕一幅畫展上要用到的畫,良笙來了。她說:“聽說你想找個模特?”
我點頭。瞬間,她把自己身上的藍裙子扯了下來。18歲少女的全部美好,盡數奉至我的筆端。
我愣了很久,才想起走過去,用自己的大外套把她裹起來,我說:“你不能這樣做?!?/p>
她仰著腦袋看著我,眸子猶如夜幕中閃閃發(fā)光的星星,我聽見她說:“我喜歡你。”
少女心事,覆水難收。從梅藍身上,我深知這點。只是我,終究不適合陪她們走完全部人生,此時之美好,難免變成彼日之砒霜,良笙還小,她不會懂得這些的。
她堅持要我作畫,躺在我的搖椅上,美好得讓人沒有任何欲念。關于那幅畫,我本想自己收藏,可是,良笙偷偷把它帶到了畫展上。
結果,那幅畫得了獎,我出了名,生活節(jié)奏日漸快了起來,每日畫約繁多。放下畫筆,又不得不應對流觴杯影的日子。匆忙之中,偶爾能見到良笙幾次,她的眼神黏著我,只是我已經很久沒有駐足和她好好談一談了。
后來,我應邀去南方某個城市參加一個畫展,而后兜兜轉轉,再回到大院,已經是炎炎夏日,院當間兒的那棵柳樹搖曳著搖曳著,但那個穿藍裙子的少女已經搬走多日了。
【歲月靜好,衣食無憂】
良笙給我做裸模的事情,是她不得不離開這里的直接原因。她為此承受多少指責和猜忌,我可以想象。我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說一切都是為了藝術,而我之所以把她畫得那樣美好,又怎能與真心喜歡脫離干系?
3年后,大院里的鄰居們來來去去,不斷有陌生的面孔出現,我本該離開這里,但是一直舍不得。關于那張藝術品的流言,早已消失在巷子盡頭的那條繁華街道的車水馬龍中。
良笙回來了。
我們重逢的場景頗具戲劇性,和初見時一樣,只是這次,她不是一個人來,她帶著她的小男友,專程來看我。
她稱我為方老師。我才知道,她當年和她媽媽去了另外的城市,目前,她回這座城市里上學。
良笙變得更漂亮了,和她的男友站在一起,很是般配。
這才是良笙應該有的生活,在合適的年紀,遇上合適的人,談一場合適的戀愛,然后在合適的時機,改變自己,面對現實。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我倒是情愿良笙不會為了顛覆而去冒險。譬如,愛上我。因為,我從來都不是梅藍和良笙想象中的那種人,充滿激情和高于生活,能夠滿足年輕的她們對于夢想的一切幻想。事實上,在所謂的藝術世界里,我想得最多的,也是歲月靜好,衣食無憂。
而且,良笙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的這幾年,我一直在試圖改變孤獨的現狀,那次獲獎讓我名利雙收,我再也不是窮酸的畫家,我試圖娶妻生子,因此頻頻相親。
我隱瞞了這一切,害怕如果讓良笙知道我曾做過這樣的事,她定會覺得她的青春美好,被現實糟踐了。
很快,我遇上了一個溫婉賢淑的女子,我想結婚了。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良笙,沒想到,第二天,她拿著那幅畫找到我的未婚妻,然后,婚禮便被取消了,同時,良笙也失戀了。
【歲月蹉跎,物是人非】
重逢4年后,我斷了娶妻生子的念頭,開了間自己的畫室,每日除了畫畫就是工作,常以垂老者自居。老友早已散得七七八八,只有良笙,常來看我。關于早年的那些荒唐事,我們都已釋然。良笙完全變了模樣,昔日的無知少女已經蛻變成商界精英,喜歡名牌衣包,談過幾場沒有結果的戀愛,一直動蕩不停,拋棄過別人也被別人拋棄過,她常掛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一個女人的一生,不能只有愛情。
我不能相信眼前的她,和當年那個站在柳樹下?lián)u曳生姿的少女是同一人,可是,縱我千般不愿意,時光還是把她雕刻成現實的作品。
有一天,再一次失戀的良笙喝醉了來找我,她把我的工作室翻個亂七八糟,最后在一堆作品中翻出當年的那幅畫作,指著畫中那個稚嫩的自己問我:“方老師,如今的我,是不是已經很老了?”
我知道她心情不好。這次她很認真地想結婚,但是那個男人的家人不能接受一個單親家庭出身的女人。
看著她婆娑的淚眼,我忽然明白一件事,這些年,良笙跌跌撞撞,一路尋找,其實只是要一種安全感。那一年,那般年紀的我之于年少的她,又何嘗不是這個世界上最穩(wěn)妥的歸處?
我走過去抱著她,許久,才說:“你還有我,只要你愿意,這里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p>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便放肆大笑起來。本來還擺著當年作畫的姿勢,而后一下子從床上蹦起來,拍著我的肩膀說:“我不是小孩子啦,總有一天,我會找到屬于我的幸福的?!?/p>
自那次后,良笙很少來,慢慢就不來了。我在這個大院里,再也沒有牽扯了。
良笙消失1年后,高樓建到了大院的巷子西頭,日益繁華的都市再也容不下這樣一處落敗的所在,正如良笙,她日益光鮮的生活再也不必為我這個大叔留出一片空地。我搬走了,臨行前回頭觀望,只見大門上有一個大大的、鮮紅的“拆”字,仿佛在提醒我,歲月蹉跎,物是人非,不管你企圖為某個人在心里建一座如何堅固的堡壘,她若始終住不進來,還是拆了好,那樣就再也不必為今日情缺之殘敗勾起昨日情盛之繁華而傷感。
【兜兜轉轉,找得好苦】
離開大院后,我徹底放下了良笙。距離初見,就是這樣疏疏離離的10年。這座城市很大很大,大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說見不到就見不到。
如今,畫室的發(fā)展越來越好。但當我發(fā)現它摻雜了越來越多我無法應付的因素后,我便關掉它,又回到美院做起了老師。
當我徹底對重遇良笙失去信心的時候,上天竟然把她送到我的面前。
那是一個很愜意的下午,我寫生歸來,便看見良笙坐在學校的畫室里,在等我。
我問她,怎么找到這里來的。她說,兜兜轉轉,找得好苦。
良笙后來回大院去找我,卻發(fā)現大院已被拆掉,原地建起了一座商場。又去我的畫室,結果畫室也已關掉。其實,今天來學校,也并非知道我在這里扎根,是因為她知道這里曾是我任教的地方,她想看看能不能通過我過去的同事找到我。
此時的良笙與過去的她,面貌又有所不同,生活到底改變了她。她問我:“那年,你說的話,現在還作數嗎?”
我答道:“是的?!?/p>
她的愛情原從我這里開始流浪,最終又回到了我這里。我曾以為她越走越遠,殊不知地球是圓的,際遇是無常的,她離我遠,便是離我近。如今,我心已無堡壘,她心也已安定,平平凡凡的兩個人,誰也不必承載誰的夢想,這才是最好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