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浩輝
(中共中央黨校哲學部,北京 100091)
儒家思想發(fā)展到孟子那里已經(jīng)初步形成體系,在先秦精彩紛呈的學術(shù)版圖中占據(jù)一席之地。與此同時,與儒家爭鋒相對的墨家也異軍突起,在《孟子》一書中,有“楊朱墨子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于楊,則歸于墨”的說法??梢姡诿献又畷r,儒墨兩家思想已經(jīng)十分盛行。在《莊子·天下篇》中亦有“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離聞其風而悅之”之說。此外,在此之前也曾有“其在于《詩》、《書》、《禮》、《樂》 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知”的說法,雖然未明言儒,但“鄒魯之士”及“《 詩》、《 書》、《 禮》、《 樂》”等顯然是針對儒家而言。另外《荀子·非十二子》中也首先論述墨子。而《韓非子·顯學》中則更明確指出:“世之顯學,儒墨也?!笨梢?,在先秦百家爭鳴的局勢下,儒家和墨家都是影響力極盛的學派。儒墨兩家雖然多有分歧,但都不約而同地推崇“義”,儒家將“義”視為自身理論的核心價值,墨家更是認為“萬事莫貴于義”。儒墨在一致提倡“義”的表象下,其實對“義”有著不同的運用。
孔子繼承了周文化的人文精神,揚棄了周以前各民族的原始觀念和神秘信仰,標志著中國文化進入自覺階段,他對“義”概念的應用就是一個突出的體現(xiàn)?!?義”在《 論語》中皆指“ 正當”、“ 適宜”等意講,雖因語境影響,偶爾有引申或稍近之變化,但都沒有擺脫這一基本意義。如《為政》中“見義不為,無勇也?!薄独锶省分?“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倍际钱敶艘庵v。
孔子的“義”觀念是伴隨著“禮”出現(xiàn)的,在《衛(wèi)靈公》中,“子曰:君子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贝笠馐橇x是實質(zhì),禮是用來實行義的。也就是說禮義相依賴而存在,義是禮的實質(zhì),禮是義的表現(xiàn)?!栋速分?,“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币馑际钦f奢儉都只是表面的儀文問題,真正的根本并不在此,故孔子不拘于這些表面的東西。這樣,一切外在的禮儀制度就有了一個存在的基礎(chǔ)?!傲x”觀念使得“禮”成為了一種文化的自覺秩序,而不必依靠“天道”或“自然”而存在。
既然“禮”依賴“義”而存在,那么作為“正當”意的“義”又依何而存在。于是,孔子進一步講到了“仁”?!队阂病分杏小胺蛉收?,己欲利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薄妒龆分杏?“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由此可見,“仁”就是視人如己,能夠擺脫一切私利所累的自由自覺境界。“仁”不能向外求得,它就內(nèi)存于一己之本心之中,故“我欲仁,斯仁至矣?!币虼耍傲x”的內(nèi)在價值判斷的根源就是“仁”,有了仁心,就知何為正當何為正義。所以“仁”是自由自覺的價值境界,而“義”則是自覺的自發(fā)應用。因而,“仁”對于“義”的意義也就相當于“義”對于“禮”的意義了?!傲x”成為內(nèi)在的價值根源與外在的行為規(guī)范之間的過渡紐帶。
至于“仁”如何成為“自覺心”或“主宰力”的問題,孔子沒有進一步探討,后來的孟子用其心性論進一步解釋了這一問題,使得儒家的哲學自覺的理論初成體系。由此可見,儒家的“義”觀念是在其理論體系中不可忽略的重要作用,是儒家由外王通向內(nèi)圣的關(guān)鍵橋梁,也是儒家建立價值自覺根源的重要理論支撐。
墨家也重視“義”,在《墨子·天志》中有這樣的表述:“子墨子曰:今天下之君子之欲為仁義者,則不可不察義之所從出?!粍t義何所出?子墨子曰:義不從愚且賤者出,必自貴且知者出……然則,孰為貴?孰為知?曰:天為貴,天知而已矣。然則,義果自天出矣。”
顯然,墨子所講的“義”,并非人自覺的價值選擇,而是來源于“天”,一切合理的秩序及行為都是“天”規(guī)定的,“義”是天志的體現(xiàn)。墨子將“義”的價值根源推向了“天”。所以他說:“天下有義則治,無義則亂?!?《墨子·天志下》)
這與他的整個功利主義哲學體系是分不開的。他倡導“兼愛”,認為天下之所以亂的原因是不能兼相愛。他說:“故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利則亂?!?《墨子·兼愛上》)指出亂的根源。因此要想天下大治就必須按“義”行事,“義”在墨子那里具體就是“兼愛”。既然“義”自天出,因此人們就應當按“天志”行事。所以他說:“順天意者,兼相愛,交相利,必得賞;反天意者,別相惡,交相賊,必得罰。”(《墨子·天志》)
墨子進一步將“天”與“天子”聯(lián)系起來,他說:“今天下之士君子,皆明于天子之正天下也,而不明于天之正天子也。是故古之圣人明以此說人曰:‘天子有善,天能賞之,天子有過,天能罰之。’”(《墨子·天志下》)將“天”的超越性權(quán)威和世俗之天子聯(lián)系起來。認為天子能按天意行事?!安焯煜轮灾握吆我?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意,是以天下治也?!?《墨子·尚同上》)“天子總天下之義以上同于天?!?《墨子·尚同上》)于是,“義”作為天的意志而過渡到天子的意志。“義”的價值根源由超越的“天”下降到人間的權(quán)威。所以他說:“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墨子·尚同中》)權(quán)威主義色彩顯而易見。
義利關(guān)系的問題是先秦時期所討論的一個重要哲學話題,當然也是儒墨兩家必然探討的一個關(guān)鍵問題。儒家的基本觀點是重義輕利、以義制利。墨家則是把義利等同起來,講究交相利。
在先秦儒家那里,義當然指合乎仁的意義講,而利通常被理解為私利。儒家講義利問題,并不是只重視義而完全排斥利,而是認為人追求符合義的利益是合理的,追求利益要以義作為價值標準,就是要見利思義、以義制利??鬃诱f:“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論語·述而》)“放于利而行,多怨。”(《論語·里仁》)“富與貴,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論語·里仁》)“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都是講追求利益要以義作為判斷準則。同樣,孟子也不否定人們對利益的正當追求,他說“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亦孰不欲富貴”。只是,他指出追求利益要合乎道義,要以義作為制約,他說:“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孟子·告子上》)荀子繼承了孔孟的這個思想,他說:“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雖堯、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義也?!?《荀子·榮辱》)指出了兼顧義利,追求合理利益的正當性。
儒家肯定追求正當?shù)睦妫窃诹x利不相沖突的情況下講的。那么,在義與利遇到?jīng)_突的時候,他們的觀點如何?那就是舍利取義。孔子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wèi)靈公》)哪怕是生死攸關(guān),也要舍利取義,儒家的大丈夫氣魄可見一斑。孟子同樣明確了這個觀點,“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告子上》)可見,儒家在義利問題上,是更重視義的。
義與利同樣是區(qū)分君子和小人的準則,孔子講“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君子義以為質(zhì)”。(《論語·衛(wèi)靈公》)“君子義以為上”。(《論語·陽貨》)當然,這里的君子與小人有道德和社會地位上的分別。從社會地位上講,作為國家的管理者,應該以義為重,而作為普通老百姓,關(guān)心的是自己的實際利益。從道德上講,德行高尚的人更明白大義,而德行不夠的人則只追逐私利。荀子也認為唯利是圖,把追求利益作為人生第一原則,一味地求利而不遵循道德準則,是小人、俗人。所以他說“言無常信,行無常貞,唯利所在,無所不傾,若是則可謂小人矣?!?《荀子·不茍》)“不學問,無正義,以富利為隆,是俗人者也?!?《荀子·儒效》)相反,雖然喜歡利,但能夠把義放在人生的第一選擇上,不為了利益而出賣良心和人格,那么這樣的人就是君子?!傲x之所在,不傾于權(quán),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視,重死,持義而不橈,是士君子之勇也?!?《荀子·榮辱》)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與儒家的義利觀不同,墨家更偏重于利?!傲x,利也。”(《墨子·經(jīng)說上》)“義,志以天下為分而能利之?!?《墨子·經(jīng)上》)是把義的內(nèi)涵界定為物質(zhì)利益?!傲x可以利人,故曰:義,天下之良寶也?!?《墨子·耕柱》)墨家主張義利合一,將義規(guī)定為利,又把利限定為公利,并且把利人作為衡量義與不義的標準,所以墨子追求“兼相愛,交相利”,這里的利并不是指一己之私利,而是指既能利己也能利人,是將利限定為公利。他認為利人就是利己,人們只有做到互相愛護,追求自身利益是也能考慮對方的利益,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義。墨子說:“今吾本原兼之所生,天下之大利者也;吾本原別之所生,天下之大害者也,今吾將正求與天下之利而取之,之兼為正?!?《墨子·兼愛下》)在他看來,正的內(nèi)涵就是公正和正義,是把每一個人看做遠近親疏一致、沒有任何差等的一種關(guān)系,強調(diào)的是人與人之間平等的愛護,就是兼相愛。義則是指實現(xiàn)了對所有人都有實際利益的一種狀態(tài),損人利己或損己利人都是不義之行。“我所愛,兼而愛之,我所利,兼而利之?!?《墨子·天志上》)他認為人應該有獲取利益的權(quán)利,但是如果要獲取最大的利益,就不能只考慮一己之私利,同時也要顧及其他人的利益。如果人人自私自利,只想著自己眼前的利益,那么也就喪失了為人的基本道德,與禽獸無異。
在兼愛與利的關(guān)系方面,后期墨家也有著非常具體的觀點:“愛、利,此也;所愛、所利,彼也。愛、利不相以為內(nèi)、外;所利亦不相為外、內(nèi)?!?《墨子·經(jīng)說下》)就是說愛和利沒有什么根本的分別,兩者是相互聯(lián)系、密不可分的。墨子從利出發(fā)把義與利統(tǒng)一起來,他說:“忠,利君也;孝,利親也;功,利民也?!?《墨子·經(jīng)說上》)他看到了義在社會生活的各方面所起的巨大作用。他說:“天下有義則治,無義則亂。”(《墨子·天志中》)他提倡人們做事情要“必順慮其義,而后為之行”。(《墨子·非攻中》)由此可見,在墨家思想中,義只是實現(xiàn)利的一個手段,沒有利,義也就無從談起,義只是利的派生物。墨家強調(diào)與重視義的最終目還是追求利,不同的是他們將利限定為公利,是國家社會的整體利益,而不是個人的私欲和私利。
綜上所述,“義”概念在先秦時期儒墨兩家思想體系中的不同內(nèi)涵已經(jīng)基本明了。儒家強調(diào)仁愛,所以將義的價值根源歸于仁,墨家強調(diào)實際效果,但是又無法為義概念找到一個內(nèi)在的根源,于是只能歸于天命。在義利關(guān)系上,儒家雖然也肯定合理的利益,但是基本上是割裂了兩者的聯(lián)系,而墨家則是將義利統(tǒng)一。儒家更看重義,而墨家雖然也十分重視義,但講義的最終目的是追求利。
[1]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
[2]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5.
[3]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1.
[4]方 勇,李 波.荀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1.
[5]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M].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