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早
那水:金鱗潭
湍急的鹽水河打著漩渦,泛著白沫從深山長谷中呼嘯而出,奔到鹽村前面,形成一個月牙狀藍幽幽的長潭,宛如披著面紗害羞的女子,安靜下來,邁著輕盈盈的腳步,半環(huán)繞著鹽村悄悄地向前流去。
在旭日或是夕陽的照射下,遠遠望去,薄霧的水面,點點金光跳躍,仿佛一條金龍在游動,美麗極了。因此,鹽村的人將這口長潭叫做金鱗潭。
鹽村不大,也就十來戶人家,四周環(huán)山。蓋著青瓦,黑色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房子如同火柴盒般,密密麻麻擠在小山坡半腰處的一塊平地上。
村莊前面,是層層梯田。在秋季里,涼爽的風(fēng)從山坳間吹進來,掠過稻田上空,金色的稻浪隨風(fēng)連綿起伏,好似金沙流淌。
順著一條在稻浪中若隱若現(xiàn)的石階蜿蜒而下,走不了四分鐘,就到了潭邊。潭邊,鋪著一溜兒打鑿平整的青石板,這些石板經(jīng)人年深日久地踩踏、錘搗,上面的鑿痕已磨平,宛如一面鏡子,光鑒照人。
每日里,都有七八個長發(fā)烏黑的姑娘、婦人或是白發(fā)蒼蒼的老嫗蹲在青石板上,洗衣物,洗青翠欲滴的蔬菜。撥弄水的“嘩啦”聲,木槌搗衣物“咚咚”的沉悶聲,竊竊私語的交談聲,蓮藕小腳伸到水里,被一群小魚叮得麻癢麻癢而發(fā)出銀鈴般的“咯咯”笑聲……
這些聲音交匯在一起,輔以對岸林中熱鬧而婉轉(zhuǎn)的鳥鳴聲,就是世界頂級的音樂大師,也無法譜寫出這么美妙的天籟之音。
到了夏秋兩季,金鱗潭便是孩子們的天下。
放晚學(xué)歸來,我們五六個小男孩徑直走向潭邊,剝?nèi)フ吃谏砩虾逛逛沟囊卵?,在秋子的帶領(lǐng)下,赤條條的一溜兒在青石板上站定,單等他發(fā)號施令。
秋子是我們小伙伴當中玩水最厲害的一個,他不僅猛子鉆得深,鉆得久,能在河底下捉到專門藏在石縫中黏糊糊,力氣大的鲇魚,還有一項絕技,就是仰面躺在水面上,晃悠晃悠隨波漂浮而不沉下去。
正因為這樣,他理所當然成了我們的“老大”。
秋子說:“跳!”
我們身子便前傾,兩腿一使勁,“哧溜”跳入冰涼的河水中,霎時,幾點水花濺起,幾圈波紋漾開,我們齊刷刷地潛入水底。
浮出水面后,抹去蒙在眼上的水,我們開始嬉戲,你追我趕,我潛你浮,于是,恬靜的金鱗潭便活躍起來。
玩累了,我們爬到岸邊,躺在沙地上,觀看空中掠過的燕雀,輕盈起落的紅蜻蜓,聆聽蟲子的叫聲……
直到暮色四合,在父母的聲聲呼喚中,我們才依依不舍離開這給我們帶來無數(shù)快樂的金鱗潭。
后來有一次,石頭在潛水時腿肚子抽筋,浮不上來,還好有玩水的高手秋子將他救了上來,石頭在家休養(yǎng)了整整四天才恢復(fù)過來。
從那以后,大人們再也不允許我們?nèi)ソ瘅[潭里玩水,說是里面有一只千年吃人的鱉精。
可是,這哪里能嚇唬得了我們呢?
可惜,不久之后,金鱗潭上游筑起了水壩,將鹽水河引到外面發(fā)電站驅(qū)動機輪發(fā)電,金鱗潭便干涸了。
有人真的在干涸的潭里捉到一只臉盆大的鱉。
秋子生了一場大病,我也是。我們都發(fā)誓,從此以后,再也不玩水。
那樹:銀杏樹
鹽村村頭矗立著一棵高大的銀杏樹。
它有多少歲了?村里年紀最大,見多識廣的阿長老爹也說不清楚。他只說,當年王母娘娘從鹽村上空路過時,不小心將一粒銀杏果遺失,結(jié)果就在這兒生根發(fā)芽了。
我與秋子問他:“王母娘娘是什么時候路過咱們村的?”
阿長爺爺回答不上來,最后被我們問急了,就說:“一萬年,或者是更久。”
我和秋子瞪大眼睛說:“這棵銀杏樹不就有一萬歲了?哪有能活這么久的樹,除非是樹精!”
我們認為他在胡說八道,不再理他。不過,看著遒勁,起碼要七八個成年人才能合包得住的樹干,我們猜,不說它一萬歲,一千歲是有的。
在樹半腰的丫杈間,結(jié)著一個碩大的鳥窩,里面住著一對喜鵲夫妻。它們整天站在銀杏樹枝上,喳喳地叫,夫唱妻和,給平靜的小村平添了幾分喜慶、吉祥的氣氛。
每年的六月,它們的子女長大后就一去不見蹤影。這對喜鵲夫妻好像對鹽村,對村里的人們,對它們棲息的樹有深厚的感情似的,不離不棄,每天依然站在枝頭高興地叫著。人們自然把它們當成了村里的一員,不給驚嚇,不給掏它們的鳥蛋,不給獵殺。
雖然銀杏樹的年紀如此之大,但在我們看來,它正值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時代,到了春夏時節(jié),依然添枝增葉,濃蔭如蓋,結(jié)滿了碧綠碧綠圓溜溜的小果實。
經(jīng)過風(fēng),經(jīng)過雨,也經(jīng)過彩虹,小果實在慢慢地長大,眨眼就到了秋天。這時,果實長到了拇指大,褪去原來的碧綠色,換上金燦燦的外衣,也就意味它們成熟了。
隊長是絕對不允許村民架梯上樹舉著竹竿去打銀杏果實的,他說,那樣會打傷樹,而且這是一棵恩人樹,不得冒犯。
隊長說得沒錯,在那個三年大饑荒的歲月里,是這棵銀杏樹提供的果實,救了全村人的命。所以,村里有些人時不時在樹下燒些紙錢和燃三炷香,表示感恩,同時也祈求它的庇佑。
既然不能打,只有等著它們熟透了自己掉落下來。
一有大風(fēng)的日子里,隊長一邊鏜鏜敲著鑼,一邊扯著嗓子喊道:“撿白果(銀杏果也叫白果),撿白果嘍!”
于是,樹旁便聚滿了人。
銀杏樹的枝葉在風(fēng)中搖晃著,果實和著零散的葉片“嘩啦嘩啦”雨點般落下,待風(fēng)停后,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銀杏果。
將它們撿拾起來,每家都會分得一籮筐。抬回去后,除去外皮,將里面的果實曬干后,或拿到市場去賣,或?qū)⒐麑嵉姆N殼雜碎,用里面的種仁燉豬肘子吃。這道菜滋補,村民愛吃。
隨著樹上掉下的銀杏果越來越少,隊長不再召集大家來撿了。
于是,我們一邊在樹下游戲,一邊撿拾時不時從樹上掉下的銀杏果,積攢起來。
初冬來臨時,樹上的銀杏果掉光了,而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攢了好幾斤干的果實,拿到集市賣了,男生換來愛看的小人書,女生換來甜蜜蜜的棒棒糖。
我從買來的百本小人書中所了解的歷史,典故,逸聞趣事以及外面精彩的世界,就是這棵銀杏樹所賜予的。
然而當小村通了公路,黑色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房子變成鋼筋水泥小洋樓,村后那一大片一大片郁郁蔥蔥的森林被砍伐下來,運送到山外后,或許是這棵古老的銀杏樹受不了從它身邊經(jīng)過的汽車轟鳴聲,以及刺鼻難聞的尾氣,竟然慢慢地枯萎,直至死亡。
它身上的棲息的喜鵲夫妻,也不見了蹤影。
那人:阿長老爹
阿長老爹快九十歲了,高高瘦瘦,耳不聾眼不花背不駝,說話的聲音清清朗朗,只是瘸了一條腿,瞎了一只眼。雖然歲月將他的胡子頭發(fā)催白,在他臉上雕刻出縱橫交錯的溝壑,但還能看出他年輕時英俊的模樣。
阿長老爹本來是山外集鎮(zhèn)上富甲一方的公子爺,據(jù)說,在他十五歲之前,家里宅第連云,光仆人就不下六十人,他每次出行,四平八穩(wěn)坐在八大轎里,前呼后擁,好不威風(fēng)。
可是,在他十五歲那年一天的深夜,上百扛刀持槍的土匪將他家洗劫一空,還砍死他的爸媽,以及他的哥哥姐姐。當時他正在縣里的學(xué)堂讀書,僥幸躲過一劫,但家道從此敗落下來。
遭此巨變的阿長也許是受到打擊,也許是看到當時世道混亂,心灰意冷,變賣了所有的家產(chǎn),從此不知所蹤。
解放后某年的一個深冬,我的爺爺早起,在銀杏樹下看到一個被大雪覆蓋,凍得奄奄一息,瘦骨嶙峋的中年流浪漢。
爺爺看他像當年的富公子阿長,一探他的鼻子,還有微弱的呼吸,便背回家里。
一堆熊熊的大火,一碗紅糖姜湯灌下后,阿長慢悠悠醒了過來。
等他恢復(fù)健康后,爺爺問他何以變成如此模樣,阿長只是苦笑,而不答。無論怎么問,多次問,他都是這幅模樣。
爺爺知道他的心里藏著許多秘密,那些秘密也許令他不堪回首,便不再問了。恰好村里有一間空著的牛圈,當時爺爺又是隊長,便讓他在那里安下家來。
當年阿長的父親照顧過爺爺,爺爺知恩圖報,憑借手中的點點權(quán)力,沒有讓他干開荒種地之類的重活,只讓他看管村里的牛羊。
阿長利用空余時間,做了一把二胡,每個黃昏,或是夜晚,小村便響起悠揚的二胡聲。
阿長還會唱戲,唱《霸王別姬》,唱《貴妃醉酒》,唱《白蛇傳》。他運氣酣暢,唱得字正腔圓,韻味醇厚,令人懷疑他曾經(jīng)跑過戲班,但無人能從他的嘴里證實。
從此以后,小村的夜生活不再單調(diào)寂寞。一到晚上,大家紛紛跑到阿長居住的牛圈旁,聽他拉二胡唱戲。
后來,村里的好多后生都跟他學(xué)拉二胡唱戲。我和秋子也加入這股潮流中。
盡管阿長變成了阿長老爹,孑然一身,但我覺得,他從來沒有孤獨和寂寞過,每日都是那樣紅光滿面,愉快地教著我們。
小村通電通路后,錄音機開始涌進來,或軟綿綿,或斯歇底里,或吼叫的港臺歌曲也跟隨進來。我和秋子們都追隨小虎隊去了,阿長老爹的牛圈旁終于冷清下來。
這以后的夜晚,在村里震天響的音箱中,總夾雜著不和諧的凄凄慘慘、悲悲哀哀的二胡聲。
有一天,阿長老爹牛圈的二胡聲不響了。第二天人們?nèi)タ磿r,他的身體已經(jīng)變得冰冷,床頭那把二胡的琴弦也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