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昌 士人與將軍

鄒金燦

徐永昌，這是一個人名，也是一個簽名。

1945年9月2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軍令部部長徐永昌將軍，率領(lǐng)中國代表團來到了東京灣，代表中國政府接受日本投降。在58歲之年，徐永昌登上了人生最高點，留下了千秋萬歲名。

這一天的早上，由中國代表團最先出發(fā)，登上了美國密蘇里號主力軍艦。當徐永昌率領(lǐng)同仁從扶梯走上軍艦時，軍樂奏起。其后，盟國各國代表團依次登艦。

受降會場布置在軍艦的甲板上。上午9時，受降簽字儀式正式開始。徐永昌站立在美國海軍上將尼米茲的左側(cè)。兩人的身后，分別是中美兩國的代表團成員。徐永昌的左邊，依次是各國代表團的團長，每名團長的身后都肅立著該國代表團成員。

在他們的面前是日本代表，中間隔著一張桌子。在麥克阿瑟將軍發(fā)表了簡短講話之后，簽字開始。順序是這樣的，日本外相重光葵代表日本天皇以及日本政府簽字，然后是梅津美治郎代表日本大本營簽字。接下來是盟國代表簽字受降：麥克阿瑟代表盟國簽字，然后是尼米茲代表美國簽字，接著是徐永昌代表中國簽字，此后依次是英國、蘇聯(lián)、澳洲、加拿大、法國、荷蘭、新西蘭代表簽字受降。

二百多名來自世界各國的記者到了現(xiàn)場，記錄這一人類歷史的重大時刻。有記者請徐永昌對國內(nèi)的人說幾句話。他說：“今天是要大家反省的一天，假如他的良心告訴他有過錯誤，他就應(yīng)該勇敢地承認過錯而懺悔?！痹谂e國歡騰之際，這番話有點不合時宜。5年后，徐永昌解釋自己為何會說這番話：“說到日本侵華，自前清同治末年起，已經(jīng)七十余年，在這長久的時期中，我們的國家未能做到自固吾圉的必要措施，這是我們應(yīng)該懺悔的?！?/p>

勝利并沒有讓徐永昌開懷許久，在他心中，有著各種遠憂近慮。他的同仁似乎也還沒來得及為這一場勝利做好迎接的準備，在受降的前一天晚上，他的隨從丟失了原先備好的用來簽字的筆，他于是趕緊讓內(nèi)弟到東京的街上買筆，才避免了一場尷尬。

這一日，蔣介石在他的日記里說：“雪恥之日志（按：1928年濟南慘案以來的日記），不下15年。今日，我國最大的敵國——日本已經(jīng)在橫濱港口向我們聯(lián)合國無條件地投降了。50年來最大之國恥與余個人歷年所受之逼迫與屈辱，至此自可湔雪凈盡。但舊恥雖雪，而新恥重重，不知此恥何日可以復(fù)雪矣?！?/p>

1928年，日軍為了阻止國民革命軍北伐，派兵進駐濟南，在濟南大肆展開殺戮。從這一天起，蔣介石一直堅持寫“雪恥日志”。徐永昌簽字受降前兩日，蔣介石在日記里還為了英國拒絕把香港歸還給中國而痛憤不已。

對于國民黨而言，抗戰(zhàn)勝利的確并不意味著完全雪恥，因為新恥已經(jīng)紛至沓來，比如英國不歸還香港、蘇軍盤踞中國東北，這些既困擾蔣介石，也縈繞在徐永昌的心頭。9月3日，中國代表團的同仁準備在東京設(shè)宴暢飲，并將這視作“痛飲黃龍”。徐永昌極力勸止，事情沒有做成，同仁對此心有遺憾。

徐永昌在日記里說：“諸人不悟憂難之將臨，似怪余不盡人情者。”

1936年10月21日，杭州西泠印社，這一日陽光充足，徐永昌與蔣介石曬著太陽，暢談時局。趁蔣介石心情暢快時，徐永昌又開始美言北方將領(lǐng)起來：“東北軍未必通共，不要自疑。閻先生精勤穩(wěn)練，茍以國事屬之，尤能顧全大局。整個經(jīng)濟問題，若能與閻先生商一新經(jīng)濟長策，或較求之外國人為妥當。”

類似這種“調(diào)?！钡囊荒?，對于徐永昌而言，絕對不會陌生。他一生中很大一部分的精力，都用在處理這種事情上。

蔣介石顯然為這一番懇切的話動容，“將來選舉正副總統(tǒng)，閻先生必居其一。”最后他問，自己接下來準備到西北走一趟，“我先去山西還是陜西？”

徐永昌建議蔣先去陜西，“一則以安抗日戰(zhàn)線后方，一則以撫慰東北軍，俾與中央一德一心，尤為急要?！?/p>

對于這個建議，蔣介石采納了。但兩人都想不到——應(yīng)該說世人都沒有想到，接下來是震動中國的“西安事變”爆發(fā)，蔣介石被張學(xué)良與楊虎城扣押起來了。盡管如此，事變解決之后，蔣介石仍對徐永昌信任不減。

蔣、徐的結(jié)緣，是在北伐成功后，蔣介石來到北京，向熟諳北方局勢的徐永昌詢問情況。徐告訴蔣，戴季陶來到北方，仍然說“你看，這皇宮黃琉璃瓦，一切東西，不但是漢人的血汗，亦是滿人壓迫漢人的血跡”，這種言論在辛亥前還算是為了推翻清廷而發(fā)，但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宣布五族共和，說話就需要顧人心，過了河就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第二是要定都北京，因為中國的外患在北方，如果非要定都南京，那么應(yīng)該把軍事學(xué)校設(shè)在北京，因為中國的內(nèi)憂也在北方，軍事學(xué)校訓(xùn)練出來的人才，可與馮玉祥、閻錫山等勢力發(fā)生聯(lián)系，融洽感情，有利于國家。

對于這些建議，蔣介石都點頭稱善。多年以后，蔣介石向人這樣評價徐永昌：“他很愛國?！?/p>

欣賞徐永昌的，還有閻錫山。

在軍閥混戰(zhàn)時期，徐永昌主要協(xié)助孫岳建軍，孫岳多病，徐永昌代為帶領(lǐng)國民第三軍。徐治軍嚴格，早年在定州練兵時，為了避免騷擾百姓，就規(guī)定士卒不得去聽戲，犯者立即革除。在一生的軍事生涯中，他三次拒絕攻打家鄉(xiāng)山西。對此，山西“掌門人”閻錫山聞風而敬，想將這位山西老鄉(xiāng)羅致麾下，托人捎話給他，“與有人格的人作朋友是光榮的。”

這句話擊中了徐永昌。徐永昌好讀書，尤嗜儒家經(jīng)典以及歷朝史籍。他年少時即讀《左傳》，從軍后長年請秘書、清末翰林王震昌為他講論經(jīng)史，探究古今成敗得失之機。即使抗戰(zhàn)時事務(wù)繁忙，仍不中斷此事，認為是人生一樂。在國共內(nèi)戰(zhàn)時，他的身體狀況已極差，仍聽夫人為他讀《禮記·曲禮》。這種知識結(jié)構(gòu)，打造了這個有士人之風的軍人。士人重“立德、立功、立言”，其中立德最高，閻錫山這句話，從“立德”的高度贊美徐永昌，以期達到拉攏的目的。

事實上，徐永昌也對這句話作了報答。抗戰(zhàn)時，徐永昌已進入中央。而閻錫山則與日本人眉來眼去，關(guān)于閻錫山疑似降日的情報不斷傳到蔣介石手中。蔣介石震怒，問徐永昌意見。而徐永昌盡管不滿閻錫山利己之心太重，仍不斷向蔣介石強調(diào)以閻錫山的人格，他不會做出這種事來，勸蔣不要輕動。此外他更是飛到閻錫山處一探究竟，以消除閻、蔣間的疑慮，避免了蔣、閻在抗戰(zhàn)期間內(nèi)訌。

閻的拉攏很順利。徐永昌率領(lǐng)部隊歸附閻錫山，并且協(xié)助其北伐。他作戰(zhàn)勇猛，遇事鎮(zhèn)定。1927年，北伐軍開到河北望都，徐永昌赴前線督師，譯電員突發(fā)奇想，請求到前線觀戰(zhàn)。到了前線后，敵陣槍聲不絕，地上塵土點點，譯電員嚇得不敢仰視，但徐永昌策馬馳騁，絲毫不受影響?；厝ズ?，徐永昌問譯電員：“前線好看么？”譯電員說：“司令官神勇，我可不敢再看了。”

不過，徐永昌的過人之處，還是體現(xiàn)在協(xié)調(diào)各種勢力的關(guān)系上。在當時的要人當中，蔣介石、閻錫山等都對他信任有加。

1926年，徐永昌在山西與閻錫山初次接觸，表達了自己對奉軍的看法：“奉軍截械入關(guān)以來，親眼所見的是，我們國家多年以來很好的社會秩序都被他破壞了。人民受到騷擾折磨，亦是由于奉軍起的，整個社會人心的希望，亦將由他們斷絕?！彼苑Q不懂得革命，但知要驅(qū)逐惡勢力，像奉軍這種惡勢力應(yīng)該要驅(qū)逐。

徐永昌對入關(guān)的奉軍印象不佳。他的回憶錄中有詳盡的記錄：“譬如乘火車一定要先購票，坐人力車一定要先講價，而奉軍則一概蠻不照行。社會對之有種種歌謠，如‘媽的巴子是免票，后腦勺子是護照’……奉軍所經(jīng)之處，無不被其蹂躪，奉軍所駐之地，無不搶案迭出，綁票之風，亦自奉軍來后開始，可以說奉軍所到之處，亦即土匪所到之處?！?/p>

宴席上的閻錫山聽此，笑而不言，后卻在事私底下對徐永昌說：“你說得對，的確如此?！?1947年，閻錫山這樣表達了自己對徐永昌的敬重：“十五年（1926年），次辰（徐永昌的字，一作“次宸”）歸至并門，得見君子，快慰宿心。從事歷年，久而彌敬……次辰早歷艱屯，以躋崇顯，乃其行己之嚴潔，體國之公忠，岳峙淵渟?！保ā夺瓶h徐氏族譜閻錫山序》）

蔣介石和閻錫山的關(guān)系，一直糾纏不清，猜忌可謂伴隨終身。在國難方殷的年代，蔣、閻合則為國之幸，離則是國之禍。徐永昌深明這一點，他叮囑閻錫山：不要有上臺做領(lǐng)袖的心，不要輕視蔣介石，不要去鄭州這個是非之地。

對于這三句話，閻錫山第一句是不理會，第二句是當面反駁，“介石這個人，輔之不足輔，倒又不足倒?！敝劣诘谌?，他則以1930年發(fā)動中原大戰(zhàn)作為反對。徐永昌不同意閻錫山反蔣，但仍然為閻錫山指揮了作戰(zhàn)，并且穩(wěn)妥地鋪好退路以及為其殿后，在閻錫山兵敗如山倒時，助其全師返晉。

中原大戰(zhàn)后，張學(xué)良統(tǒng)管北方。閻錫山通電下野，到大連躲避，但不久后突然潛回山西，而且還是乘坐日本人的飛機回來。據(jù)徐永昌的部下趙正楷透露，回到山西后，閻錫山立即秘密將徐永昌召來，告訴他日本人即將要和張學(xué)良決裂鬧事。這個重要的消息令徐永昌犯難了，猶豫要不要報告中央。但日本人要鬧什么事、什么時候鬧，閻錫山?jīng)]有告訴他，所以徐永昌最終沒有上報。43天后，“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如果那時閻還在大連，他極可能像溥儀一樣被日本人劫持利用。徐永昌感嘆說，“可見閻先生之聰明?！?/p>

不過，對于1931年閻錫山事先得知日本將要侵華一事，徐永昌一直守口如瓶，直到上世紀50年代，他才在口述回憶錄時告訴了部下趙正楷。由于當時臺灣仍有人反對閻錫山，趙正楷沒有將這一敏感的消息寫入徐永昌的回憶錄中，直到1989年才在訪談中公開。

閻錫山重返山西，引起了蔣介石和張學(xué)良的疑懼，他們于是繼續(xù)逼閻離晉。這時候，山西內(nèi)部也一片混亂：省主席商震與閻錫山的矛盾公開化，作為山西的實際控制人，閻錫山不放心由這樣的人管理自己的地盤。

山西的事務(wù)需要一個各方都信賴的人來主持，南京中央政府和閻錫山都同時想到了徐永昌。1931年下半年，中央未征得徐永昌同意，突然公布了他出任山西省主席的消息。接下來，閻錫山托人叮囑徐永昌不要推辭。徐永昌開始了事業(yè)的新階段。

1931-1936年間，徐永昌出任山西省主席。這段日子里，中國的國患不斷加深，徐永昌也開始了各種奔忙。他嘗試說服蔣介石和張學(xué)良讓閻錫山出山。對于這一點，張學(xué)良堅決拒絕，決意趕閻錫山離開山西。但“九一八事變”的爆發(fā)，令蔣和張應(yīng)對不暇，閻的壓力驟減，客觀上也為其東山再起創(chuàng)造了條件。當年10月，中央解除了對他的通緝令，并在次年2月任他為太原綏靖主任。

但閻錫山出山后，卻不允許國民黨山西省黨部回晉活動。這令蔣介石感到惱火，把徐永昌召到武漢一問究竟。徐永昌說，“閻先生其人相當愛國、勤儉、能深思，最大限度不過是委員長之一政敵，而不是叛國者。叛國者不能合作，政敵是可以合作的?！辈⒏嬖V蔣，山西的軍政要員都聽令于閻，且閻有極高的經(jīng)濟才能，他出山能很好地解決山西的經(jīng)濟問題。

1945年9月2日，日本東京灣，美國軍艦密蘇里號上舉行日本投降簽字儀式，徐永昌將軍代表中國政府簽署接受日本投降的文件

為蔣和閻做事，徐永昌有自己的公尺。1930年，中央發(fā)給徐永昌一道密電，要他把孫殿英（反蔣將領(lǐng)之一，中原大戰(zhàn)后被張學(xué)良收編）鏟除。徐永昌對這道密令未予理會，“中央要辦他罪，正式下令我逮捕他，依法懲辦，我可以做。這樣做法，我不能辦?！睂O殿英不知從什么途徑得知此事，找到徐永昌說：“我孫殿英假使做了對不起你或?qū)Σ黄鹑魏畏矫娴氖?，你可以辦我罪，否則你不好隨便殺人的?！毙煊啦貞?yīng)：“你所猜測疑慮都是沒有的，不過你總勿做對不起社會人民的事，則任何人自亦不會對不起你的?！?/p>

閻錫山也有類似的任務(wù)給他，也被他拒絕了。1928年，閻錫山發(fā)密函給徐，說陳光斗和某人是共產(chǎn)黨，要徐將他們撤換。兩年后，閻錫山又跟徐永昌說：楊效歐通蔣。言下之意是要他采取措施。對于這些事，徐永昌認為“都是憑密探風聞而處理操切”，都沒有照辦，但閻錫山也沒有因此責怪或懷疑他。

主政山西期間，徐永昌著力振興山西的實業(yè)與教育。他提倡使用“土貨”，要求嚴格，有一次省府買了幾張宣紙，徐永昌認為不是國貨，很不高興。由于他以身作則，下面便蔚然成風，不僅是不使用進口產(chǎn)品，甚至是外省產(chǎn)品也不在使用之列。此外，他還在省內(nèi)大興職業(yè)教育，以配合提倡國貨的思路。

這些都是他自強計劃的一部分。他認為，山西是華北的堡壘，要對抗日本的侵略，必須強大山西。而要自強，則必須反求諸己：

對日問題只有責己。今日國民缺感情、少理性，在鄉(xiāng)都是可憐的百姓，到營都是可殺的兵，在家都是可愛的孩子，到校都是壞學(xué)生。學(xué)生時代皆自命不凡，恨教習、恨校長、恨官吏，一到教習、校長、官吏時，便為人所恨?；蛑^環(huán)境不好，不知環(huán)境仍是這幫人造的。不平等條約不是被人強訂了去的，是比試了一下失敗了以后相訂的。今日想要平等，還得比試一下，能勝了才行，不是能爭不能爭的問題，是能勝不能勝的問題。所以要平等，須科學(xué)強、機械強、工業(yè)強、兵強，不是嘴強即能勝任的。——《徐永昌日記》1931年10月10日

無論是對革命還是對其他的社會運動，徐永昌都素無好評。他認為，“學(xué)校風潮也好，民氣也好，愛國運動也好，或說是革命也好，都是火之煙，而非火之火……學(xué)潮運動，均為冒煙，說到好處，只可收煙的作用，語其壞處，直是叫學(xué)生做‘煙種’，其害何可勝言。此為我當時偶然發(fā)生的感想，不意多少年來，許多人竟是以冒煙作進身之計?！?/p>

他希望國人務(wù)實，抓緊時間強大自己，在山西的施政也體現(xiàn)了這個思想。然而他與閻錫山之間存在的問題，卻隨著合作的年月日久，慢慢呈現(xiàn)出來。

徐永昌（左）與蔣介石合影

徐永昌厲行禁毒，這個主張得到蔣介石的嘉許。但閻錫山復(fù)出后，卻只愿意在山西禁種大煙，不禁止銷售、吸食，反而由政府銷售戒煙藥丸。徐永昌對此表示反對，但閻錫山辯解說，這樣能為山西每月增加三四十萬元的收入。由于徐永昌一向?qū)ν饨缰鲝垏澜麩煻荆腥擞谑琴|(zhì)問他為何山西不禁賣煙土，他無言以對。閻、徐裂痕開始產(chǎn)生。

在政事的風格上，徐永昌和閻錫山的風格迥異。徐是抓大放小，鼓勵下屬發(fā)揮才能，閻則是事必躬親，總用懷疑的眼光看人。據(jù)30年代曾任山西省政府秘書長的王尊光回憶說：“1935年冬，閻從南京開會回晉，在一個總理紀念周上，痛哭流涕地大罵公務(wù)員不做甚務(wù)甚，并說很想關(guān)閉城門，把這一城人全燒死。散會后，徐問我：‘總司令今天如此發(fā)脾氣，是不是嫌我不盡責，要殺我？’我說：‘他罵人是常事，今天不知有什么感慨，發(fā)了大脾氣，何能牽扯到你身上？’徐默然不語?！?/p>

徐永昌甚至公開頂撞閻錫山。王尊光說：“1936年春，陜北紅軍（將）東渡抗日，閻要截堵，召開高級軍官會議，徐亦參加。閻大講紅軍厲害。徐對閻這類話，早就聽得不耐煩了，當即發(fā)言頂碰說：‘照此說，這個仗不能打了，我們只好投降共軍了?！愐幌驘o人敢駁其言，經(jīng)徐頂碰，大為不悅，軍事會議不歡而散?！?/p>

這次頂撞之后，徐永昌胃病復(fù)發(fā)，閻錫山也氣得一夜未眠。兩人的合作似乎越來越艱難了。種種分歧，讓他感到自己與閻錫山不是一路人。這時候，一直都很欣賞徐永昌的蔣介石，在南方不斷地向他招手。或許是考慮到蔣信任徐永昌，徐能為山西爭取中央的物資支持，閻錫山對徐屢屢挽留。但徐永昌去意已決，于1936年卸去山西省主席職務(wù)，次年進入中央，任軍事委員會辦公廳主任，此后一直是蔣介石身邊的高級幕僚。

“九一八事變”至“盧溝橋事變”期間，中央和北方各軍系之間大體上保持了穩(wěn)定，中國得以短暫喘息，為抗戰(zhàn)儲備了力量。這個短暫的穩(wěn)定里，有徐永昌很大的功勞，尤其是他出任山西省主席，使得蔣介石和閻錫山之間有一個緩沖帶，盡最大程度消解了蔣、閻的猜疑，避免兩人再起內(nèi)戰(zhàn)。

在北方軍系中，馮玉祥也欣賞徐永昌，20年代時曾經(jīng)對徐有意拉攏。但馮玉祥親近蘇俄，并向徐永昌強調(diào)蘇俄是有誠意幫中國。這引起徐永昌的反感，兩人便沒有實質(zhì)性的合作。在徐永昌心中，“俄國是個好侵略的國家，尤其是近代中俄交涉史中;再看看地圖，中俄兩國邊界情形，便十分明白，而俄國卻強調(diào)他們是扶助弱小民族。須知他們的扶助，是第一步扶助某國一部分人民脫離他本國而自立，第二步即將此取得自立者并入俄國，他們美其名曰聯(lián)邦，事實上是劫持此脫離本國者做俄國的附庸。俄國批評別國是帝國主義，而他實在是‘帝世界主義’?！?/p>

蔣介石重用徐永昌，不僅因為徐的品格端正，更是看中徐的山西背景以及他在華北軍系中的影響力?？箲?zhàn)爆發(fā)后，徐永昌思慮周密、謹慎行事的特質(zhì)，也得到了很好的發(fā)揮。他被蔣介石委任為軍令部部長，這個職務(wù)的內(nèi)容有整頓軍隊、情報分析、部署作戰(zhàn)以及協(xié)調(diào)中央與地方軍系的關(guān)系等。他與軍政部長何應(yīng)欽、軍訓(xùn)部長白崇禧、政治部長陳誠一起，被稱為軍委會四大巨頭，四人經(jīng)常在一起討論作戰(zhàn)計劃。

針對列強的侵略、中國無能戰(zhàn)之軍的現(xiàn)實，徐永昌長期主張采取忍辱圖強。他反感那些高喊著“取消不平等條約”的人，“不平等條約是因為我們打了敗仗才訂的，要是無打勝仗的能力或條件，僅喊口號是無益而有損的，然而民國十六年（1927年）漢口英租界真的被我們喊口號收了回來，不知這正是中了英國的陰柔手段，未過二年，我們又以收回漢口英租界的故技實行強收中東路，這回對手不是老滑的英國，而是口號鼻祖蘇俄，結(jié)果被他狠狠地打了一頓，還要我們賠情交還原路，從此日本也看透了我們的口號內(nèi)容，遂一舉將我們的遼寧省攫去，這就是我們喊口號的收獲。”

不與強敵硬碰硬，堅持持久戰(zhàn)，這種思路持續(xù)到了抗日戰(zhàn)爭中。抗戰(zhàn)伊始，徐永昌就向蔣介石進言，至少要拼出八年的時間來戰(zhàn)斗，而中國人教育差，須以十年為期。歷史證明了他的預(yù)估相當精準?？谷諔?zhàn)爭爆發(fā)四年后，他撰寫了《四年來敵我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的總檢討》，這篇文章被學(xué)者吳相湘視為世人了解中國抗日獲勝原因所必讀的權(quán)威之作。徐永昌在該文中分析了一意速戰(zhàn)速決的日軍為何沒能消滅中國軍隊，正是因為中國采取了持久戰(zhàn)的策略，“假如我們當初以準備不充分的軍備也和敵人舉行攻勢的決戰(zhàn)，我們一點不要作危辭聳聽的話，即使在南京附近沒有被殲滅，最低限度在徐州會戰(zhàn)是有被殲滅的可能?！边@些話，可謂是“一鞭一條痕”。

在戰(zhàn)術(shù)上，徐永昌主張節(jié)節(jié)抵抗。武漢會戰(zhàn)后，白崇禧、劉斐、陳誠等人主張放棄長沙。徐永昌對此堅決反對，他認為，中國軍隊沒有攻堅的力量，如果失去長沙，日后難以奪回來。但主張放棄者多，徐永昌孤掌難鳴，蔣介石采納了白崇禧的意見，下令不守長沙。這時，第九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薛岳堅決主張守長沙，并放言“戰(zhàn)勝，是國家及蔣委員長之福;戰(zhàn)敗，則我必自殺以謝天下蒼生”。白崇禧前去勸說薛岳，要求他遵從上級指令，退守衡陽，免得作“無謂之犧牲”。薛岳罵白崇禧“枉讀兵書，只是一知半解，這種亡國的論調(diào)，令人無法接受”。

薛岳有他的理由：“我的著眼點是‘抗’與‘戰(zhàn)’這兩個字，必須要時時與敵人保持接觸，處處消耗敵人，這樣才能做到長期抗戰(zhàn)。如果只是向后撤退，放棄空間，那根本就談不到抗戰(zhàn)了。”白崇禧沒有再強行勸阻。薛岳的這個主張，和徐永昌的節(jié)節(jié)抵抗精神一致。由于薛岳的堅持，作戰(zhàn)計劃改變，長沙會戰(zhàn)拉開帷幕并且在第三次會戰(zhàn)取得大捷，為中國軍人寫下燦爛的一頁。

當然，徐永昌的決策也不全然都奏效。學(xué)者王奇生指出，在湖南會戰(zhàn)中，“徐永昌主掌的軍令部對敵情的判斷及其戰(zhàn)略部署明顯存有缺陷。日本擔心設(shè)在廣西桂林的美空軍基地對其本土發(fā)動空襲，自始即將桂林作為此次作戰(zhàn)的最重要目標。但徐永昌一直對日軍的戰(zhàn)略意圖和主攻方向判斷不明，且太注重盟軍的觀感，一意主張節(jié)節(jié)抵抗，步步阻擊，處處設(shè)防。而蔣介石基本上接受了徐永昌的意見。結(jié)果是，國軍防廣兵單，顧此失彼，處處都不愿主動棄守，處處都未能集中優(yōu)勢兵力，對日軍形成重點防守和重點出擊。”

這件事，也從另一方面說明了徐永昌的意見在蔣介石心中的重要性。

王奇生分析，中國軍隊在湖南會戰(zhàn)的失敗，也跟蔣介石喜歡越級指揮有關(guān)。徐永昌也在日記中這樣抱怨：“委員長每好親擬電，親筆信，或親自電話，細碎指示，往往一團一營如何位置等，均為詳及。各司令長官或部隊長既不敢違背，亦樂于奉行，致責任有所諉謝，結(jié)果，所至戰(zhàn)事愈不堪問矣?！?/p>

抗戰(zhàn)總體上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在勝利即將到來的時候，徐永昌提醒蔣介石向美國提議，盟軍應(yīng)先擊敗日本，然后再擊敗德國。為何要這樣安排？徐永昌說：先日后德的局面是“美、英、中擊日，而英、美、蘇擊德”，而先德后日的局面則是“英、美、蘇擊德，恐不能單純的任美、英、中擊日矣”，言下之意是假如先擊敗德國，那么蘇軍就有力東顧了。從當時的史實看，徐永昌這個建議并未被美國采納。可以想象得到的是，如果被采納，20世紀下半葉的世界格局或?qū)⒏膶憽?/p>

1949年9月17日上午，徐永昌飛到了包頭。老朋友傅作義帶上了部下董其武、孫蘭峰等人，迎接徐永昌的到來。雙方都心事重重。徐永昌此行帶來了蔣介石的親筆信，他要對傅作義作最后的爭取。在這一年的1月，傅作義與共產(chǎn)黨簽訂北平和平協(xié)議，他這次到包頭，也是帶著任務(wù)而來。

這時，國民黨在大陸已搖搖欲墜。蔣介石讓徐永昌勸說傅作義帶領(lǐng)綏軍南下，繼續(xù)與共產(chǎn)黨作戰(zhàn)。傅作義問徐永昌，現(xiàn)在美國對國民黨的援助怎么樣了？實際上，傅作義并不相信美國的援助：“美國人幫我們一分，必宣傳成十分。蘇聯(lián)幫中共總是在暗處努力，如現(xiàn)在中共好的炮，射手都是俄國人。彼等不但穿中國軍服，并且也不進城，不像美國人每須為之開跳舞場?！?/p>

徐永昌與他分析利害，勸他：“綏遠仍須走我從前對董其武所說的路線。蔣先生許以川北為綏軍根據(jù)地?！备底髁x斷然說：“綏軍開不動，也不能指揮他人?！?/p>

談不下去了。到最后，傅作義情緒失控，痛哭流涕，“現(xiàn)在必須與共黨聯(lián)合以求生存，經(jīng)過一個時期的整理軍隊，以配合人民的支持，假定某一時期中共以兵壓迫時，彼時利用官兵心理，卻可打出去。蔣先生權(quán)當認錯了人，權(quán)當傅某投了敵?！?/p>

與傅作義一起來到包頭的鄧寶珊，則試圖拉上徐永昌一起投共：政府已不可救，你的身體不能再勞累下去，何不辭職休養(yǎng)？徐永昌拒絕了，“政府好壞不計，我必窮其知、竭其力，以盡其責?！?月19日，徐永昌飛離了包頭。他走后兩個小時，“綏遠和平起義通電簽字儀式”在包頭舉行，綏遠軍正式宣告脫離國民黨。

戰(zhàn)后，徐永昌（左一）與賈景德（左二）、閻錫山（右二）、楊愛源（右一）合影

明知無望的事，仍然要去做，這在徐永昌生命中，可謂是常事。他踐行著“知其不可而為之”這一孔訓(xùn)。也因了這種品格，他不會輕易言降。他曾說，“中國若剩一個兵，此必予也?！?949年1月，李宗仁約見徐永昌，請他通電共方表達和平意愿，他一口拒絕：“向不為此等事?！?/p>

東京灣受降后，徐永昌在日記中所表達的擔憂，至此成為現(xiàn)實。他的擔憂不無道理。抗戰(zhàn)時目睹國軍各種敗仗，他總結(jié)原因為國軍“訓(xùn)練太差，風氣太壞”。受降后，他游逛日本，發(fā)現(xiàn)當?shù)丶幢阍獾矫儡娹Z炸，但日本警察依然守崗如常，民眾肅然有序，當?shù)貓蠹堉苯訄蟮劳督抵?，并不掩飾。對此，徐永昌感慨地說：“日本之興，可計日而待矣。不實在、無紀律之國民，將來困苦必較日本為大?！?/p>

徐永昌的健康情況一直不佳，抗戰(zhàn)時就常嘔血。勝利后，適逢軍委會改組，他就辭掉了軍令部長一職，改任陸軍大學(xué)校長。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蔣介石讓他往來閻錫山、傅作義等人之間。他重操舊“業(yè)”，頻繁奔波，一如既往地唇焦舌敝、苦口婆心，但這挽回不了國民黨的敗局。內(nèi)戰(zhàn)末期，他還被蔣任命為國防部長，也發(fā)揮不了什么作用。最后，他和蔣介石一起遷臺。

學(xué)者陳存恭稱徐永昌是“現(xiàn)代專業(yè)軍人的典范”。作為軍人，徐永昌深曉服從長官是軍人之義。當初孫岳要聯(lián)合馮玉祥發(fā)動北京政變，要傾覆曹錕政府。徐永昌反對孫岳倒曹，認為奉軍比曹錕還要壞，倒曹則是助長奉軍的惡。孫岳不聽。徐永昌表示：如果你一定要這樣做，我會聽你的指揮。此外，閻錫山發(fā)動中原大戰(zhàn)，作為下屬的徐永昌也不支持，但還是出晉指揮作戰(zhàn)。

不過，徐永昌的服從長官，不是愚忠某人或某個黨派。在他眼中，始終有一個全局的、統(tǒng)一的國家。因此軍閥割據(jù)的時代，他的表現(xiàn)是始終向著中央。即便是蔣介石做的事，如果徐認為不合道義，也一樣反對。遷臺后，此前下野的蔣介石圖謀復(fù)職“總統(tǒng)”，問徐永昌意見。徐答：“中國之有憲法成自總裁，此千秋事業(yè)，不可自我稍有破壞或牴觸之一點?！辈毁澇墒Y介石復(fù)職。在日記里，他記錄了這次談話：“今日談話，蔣先生始終皺眉，似有不快。為國家計，為渠計，安管渠之快不快?！?/p>

徐椿齡是徐永昌人生路上的第一個恩人。13歲那年，徐永昌成了孤兒，為了謀生，他在大同的一個車馬店里打雜。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攻破京師，慈禧與光緒倉皇出走。武衛(wèi)左軍的一個營底（營本部）到大同護駕，這個隊伍在徐永昌的車馬店落腳，由于士兵都外出游玩，無人照應(yīng)師爺徐椿齡的茶水，徐永昌就為這位老先生泡茶服侍，殷勤奔走。徐椿齡憐其身世，走的時候?qū)⑺麕щx了大同，并且?guī)M入了軍隊。

徐永昌顯達之后，把徐椿齡老人接到北平養(yǎng)老。由于兩人都姓徐，而且徐永昌侍奉徐椿齡如父，是以1930年徐椿齡去世時，北平、天津的報紙都報道“徐主席（其時徐永昌任河北省主席）父親去世”。徐永昌知道了，也不作任何更正說明。

他在清軍中，從挑水、打更、采購這些軍隊雜役做起，靠著勤奮好學(xué)，從武衛(wèi)左軍的隨營學(xué)堂起步，1914年考入陸軍大學(xué)，9年間完成當時國內(nèi)最高軍事教育，其后輔佐孫岳，逐漸在北方軍界扮演重要角色。

考入陸軍大學(xué)是徐永昌人生中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進入這所學(xué)校時還發(fā)生了一個插曲。入學(xué)的初試成績中，他的名次是所有錄取者里的倒數(shù)第二名。復(fù)試時感覺良好，成績放榜后，他委托陸軍大學(xué)的工作人員杜經(jīng)畬幫忙看成績，杜看后回來說沒有考上。徐永昌大為失望。然而同伴不信，自行再看一次，興奮告知徐永昌考上了，成績是第十幾名。原來，杜經(jīng)畬因為徐永昌的初試成績低，而且是在軍隊中的隨營學(xué)堂畢業(yè)，不是正規(guī)的軍事學(xué)校出身，所以低看他一眼，幫他看成績時從最后一名看起，一直看到第三十多名時，仍然沒有看到徐永昌的名字，認定他沒有考上，就不再往前看了。

徐永昌全家合照。前排左起： 孫女良瑛、夫人李西銘、次孫良治、徐永昌、長孫良廸，后排左起：次女元昭、長女元明、長婿楊修倫、子元德、媳徐佩珍、三女元容

命運往往詭異，如果不是徐永昌的同伴再去看一次成績，他的名字很可能不會出現(xiàn)在日本的降書上。

作為將領(lǐng)，徐永昌沒有自己真正意義上的軍隊，他一直是幫人“打工”，用現(xiàn)在的話說，他是一位“職業(yè)經(jīng)理人”。在這個位置上，他“義”字當頭的士人作風，可謂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孫岳病重時，徐永昌成為國民第三軍的代理軍長，遇事仍然處處推舉孫岳。歸附閻錫山后，他認為北伐成功，中國不需要內(nèi)戰(zhàn)了，于是自解兵權(quán)。做了山西省主席后，他的國民第三軍舊屬建議趁閻錫山不在山西這個機會，重組舊部軍隊，或者在重要機關(guān)安插“自己人”，以掌握山西的實權(quán)。徐永昌一口拒絕了，“我們是要做事，只問能做事不能，非組織機關(guān)用幾個自己人才是做事。現(xiàn)在都是人人叫苦時代，在別人如辦喪事的時候，我們亦萬不可辦喜事。”他沒有乘人之危，令山西保持了穩(wěn)定。當然，閻錫山在此處也留了一手：讓自己的親信楊愛源做徐的副手。

無論是立身還是治軍，徐永昌都顯得相當嚴正。孫岳吸大煙，而徐永昌終身不吸，并且連紙煙都不碰。約束部下也一樣嚴，在他的軍隊中，絕對禁賭、禁大煙、禁擾民。不過，嚴正不意味著謝絕性情。比如他在軍中并不禁止部下喝酒，理由是人到了20歲以后，就很難有“天人交泰”的狀態(tài)出現(xiàn)，要達到這種狀態(tài)有兩個途徑，一是靠學(xué)問，一是靠飲酒。但學(xué)問修養(yǎng)到“天人交泰”的境界，很難，而飲酒是最方便的途徑。徐永昌一生出入各種上流社會的場合，他感慨道，“這所謂上等社會，如果使無酒，可能真聽不到一句率直的話，極而言之，我們這民族要無酒，恐怕連今天的局面亦沒有。”

晚年張學(xué)良這樣回憶徐永昌：“這軍人當中啊，我最佩服徐永昌，跟我的脾氣差不多。打了敗仗了，他跟我講他干什么呢，他什么嗜好都沒有，麻將也不打，酒也不喝，專門喜歡跟女人扯淡，最喜歡女人。他在鄭州的時候，已經(jīng)打敗了，那時候國民政府軍都來了，他帶著山西軍隊和馮玉祥的軍隊在前線作戰(zhàn)，軍隊都退了，他老先生還跟那女的在一塊堆兒扯，那個女人哭，舍不得?！边@一史料，為世人了解徐永昌的性情提供了一個側(cè)面。

徐身上的士風，使他贏得了各巨頭的尊重。他告誡內(nèi)弟劉步瀛：“要決心在社會做事，必先拿定個幫人的主意，與人同事，必決心不做第一個露臉人。”他并不認為位居他人之下是壞事。有一次，他和孫岳等人討論何為人才。孫岳認為“居人下者無人才”，徐永昌不同意：“人生短暫，是否人才，何能以一時權(quán)位衡量，要能在歷史上認定才算。我們讀史，至伊尹放太甲，周公輔成王，試想他們君臣之間孰為人才，或者說何者才高？孔子棲棲遑遑，周游列國，未得其位，而史遷稱之為‘至圣’，后代帝王尊之為‘先師’，民間社會奉之為‘素王’，歲時祭祀，廟食千秋。假如當時有人以其無權(quán)無位，謂非人才，豈不大謬！”

這似乎不是軍人而是儒生的言語了。在軍閥割據(jù)的叢林里，這一套“舊理念”當然無法令人心悅誠服。于是說來說去，他始終沒能說服孫岳等人，大家都說他迂腐。最后他認為不能談下去了，就結(jié)束話題：“這也許是我不懂革命的原因?！?/p>

“九一八事變”前夕，張學(xué)良因傷寒住進了協(xié)和醫(yī)院，盡管有病在身，他還是不忘解決背上的芒刺：閻錫山。他聯(lián)合韓復(fù)榘向徐永昌施壓，一定要閻錫山離開山西。韓復(fù)榘問徐永昌：“閻伯川為什么不走？”徐永昌答：“他多少年未出過門，一旦出去，感覺什么都不便，回來住著，沒什么關(guān)系。”韓復(fù)榘告訴他：“我看不要教你作難，我已與張副司令說好，我的隊伍即開石家莊，非要閻走不可?！?/p>

徐永昌堅決反對，張學(xué)良則不斷向他施壓。徐永昌于是多方請人游說張學(xué)良，一再表明閻錫山留在山西并非與中央對抗;同時派人到南京，緩和中央政府逼閻的步伐。這一招很奏效。事情拖到“九一八事變”發(fā)生，但張學(xué)良要求閻錫山離晉的愿望強烈得驚人，甚至事變發(fā)生后幾天仍約見徐永昌商量此事。這時徐永昌的表現(xiàn)是，“心中有數(shù)，覺得此事并非敵國外患可比，已不值得注意?！睂埖膽B(tài)度不置可否。

這個歷史插曲讓人看到了當時各種勢力間的劍拔弩張，而徐的圓融，則令各方都有了緩和的可能?；貞浧疬@段時期的人事糾葛，晚年徐永昌很感喟：“當時若非私交尚好，真不知要走到什么地步?！?/p>

披覽前籍，像徐永昌這樣置身于各種對抗勢力間仍然得到各方禮遇的人，是不多見的，唐代的柳仲郢是其中一個。晚唐時期，“牛李黨爭”達到白熱化的程度，李商隱就是這場黨爭的犧牲品。柳仲郢則不同，他雖然先受知于“牛黨”，其后又得到“李黨”垂青，然而“李黨”首腦李德裕并不因為柳的“牛黨”出身而輕慢他，李德裕失勢后，家族落魄潦倒，柳仲郢為李的侄子安排工作，改善待遇，“牛黨”對此也不干涉。

柳仲郢官至刑部尚書、兵部尚書，在仕途上都受到牛李兩黨禮敬，非常難得。其中，柳氏立身正、執(zhí)法無私，是很重要的因素。史家陳寅恪感慨說：“君子讀史見玉谿生（李商隱）與其東川府主（柳仲郢）升沉榮悴之所由判，深有感于士之自處，雖外來之世變縱極紛歧，而內(nèi)行之修謹益不可或闕也。”

與柳仲郢一樣，徐永昌也擁有“內(nèi)行修謹”的質(zhì)性。1916年，他開始記日記，此事一直持續(xù)到晚年?！缎煊啦沼洝泛汀妒Y介石日記》一起，成為民國高級將領(lǐng)留贈給今人的珍貴史料，為史家注目。為何要記日記？徐永昌說：“記日記不但可以保留自身之經(jīng)歷，亦所以端正一己之行誼。這兩年每覺范文正公‘以責人之心責己’、‘以恕己之心恕人’二語，只要其前一句即足，后一句似多事，蓋此心既意識到恕人，即恐難于持久，終不免有不恕之一日。余本常人，只知求其在我，盡其天職，憑其良心，做其所應(yīng)做的事而已，他非所敢知也?！?/p>

徐永昌的飭身之道與柳仲郢一樣，都可以歸結(jié)為這兩句話——《論語》：“躬自厚而薄責于人?！薄睹献印罚骸胺辞笾T己?！?930年春節(jié)，他和續(xù)娶的妻子給恩人徐椿齡拜年，見面時，妻子向老先生鞠躬，而徐永昌則行跪拜禮。出來后，妻子怪他為何不早說要行跪拜禮。他告訴妻子，行禮但求各自心安就行了，不一定都要跪拜，而自己行跪拜禮是因為一直以來都這樣，不能因為有了妻子而變化。

他的恕道還施及自己厭惡的人，例如張作霖。對于張作霖，徐永昌多年來沒有好感，“因他多年是縱兵殃國?！钡珡堊髁厮篮?，他還是前去致祭，理由是，張作霖在皇姑屯被日軍炸死，“證明他擾民亂國而絕不賣國?！?/p>

恕人的同時是嚴于責己。國軍取得臺兒莊大捷后，徐永昌立即向蔣介石連發(fā)函電，建議蔣介石壓一下全國上下對這次大捷的慶賀勢頭：

“軍興以來，失地數(shù)省，國府播遷，創(chuàng)巨痛深，至慘極酷。今恢復(fù)大業(yè)，百未謀一，而遽以小勝自喜，已非古圣戒懼之意，倘更有進于此者，將恐長人民浮囂之風，而轉(zhuǎn)為國際所竊笑也?！?/p>

“臺莊之捷，固由于我之將士用命，而亦由敵之不即增援。敵之不即增援，非其實力不足，一以留兵備俄，一以意見紛歧，而或有內(nèi)憂。設(shè)我宣傳過當，予敵國體上以難堪，則彼將上下同心，不顧一切，先以全力對我。敵勢尚強，我協(xié)力御敵，且能獲勝;彼協(xié)力對我，我豈易當？”

這些話語，在當時似乎顯得不近人情。但后來的史實證明，這位常在照片中一臉凝重的軍人所說的沒有錯，抗戰(zhàn)之路極其艱苦?？傮w來說，徐永昌這種盡己恕人的士風，即便在升平之世都屬難得。這是“舊中國”在他身上留下的底色，這種底色使得今人回看徐永昌，并不僅僅是因為他擁有“陸軍一級上將”、“赴日仗節(jié)受降”這些標簽。

哀莫大于忘本?！煊啦夺瓶h徐氏族譜自序》。

大同是徐永昌成長地。1887年12月15日，他在山西崞縣出生。由于生計維艱，他的父親決定遷到大同謀生。還在襁褓之中的徐永昌，隨著父母遷居大同。他對這個地方有很深的感情，辛亥時清兵要到大同鎮(zhèn)壓革命，他拒絕隨軍回家鄉(xiāng)打仗。

但今日的大同，找不到徐永昌當年的痕跡。

他的同鄉(xiāng)后輩李璽林，則希望歷史不要忘記這位將軍。2014年8月，《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與李璽林在上海相見。李璽林生于1965年，本科畢業(yè)于北大化工系，理工科出身的他，初時并不知道徐永昌。大概是2009年的時候，他到夏威夷度假，自此之后，他的生活與“徐永昌”這3個字緊密聯(lián)系起來。

李璽林 圖/楊磊

當年的受降發(fā)生地密蘇里號戰(zhàn)艦，退役后停泊在夏威夷?！拔以诿芴K里號看到一個陳列，這個陳列對我很震撼，我在這樣一個文件（日本降書）上看到了3個中國字：徐永昌?；貒院筮M一步研究他，發(fā)現(xiàn)他是大同人，跟我同一個地方出生，增加了我的自豪感，原來大同出了那么大一個人才！”

于是，李璽林開始留心這位鄉(xiāng)先賢的所有事情：到臺灣拜謁徐永昌墓，拜訪徐永昌后人，與國內(nèi)學(xué)者談徐永昌，保存徐氏后人贈予他的徐永昌遺物。近年他一直推動大同建徐永昌紀念館，并且與大同市原市長耿彥波詳談。剛開始時進展順利，連地方都找好了。但隨著耿彥波調(diào)離大同，此事完全停滯下來。

紀念館原擬建在大同的鼓樓西街。李璽林對《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說，“鼓樓西街很古老，很多四合院。據(jù)大同的老人說，這個院子是徐永昌兒時游玩的地方。院子是耿彥波親自批的。耿彥波走了以后，連具體執(zhí)行的局長也換了，因為當時他沒有寫在文件上，所以這事情就沒往下做。當時都想好了，就一個四合院，有些展覽，有些喝茶的地方?！?/p>

2014年，《南方人物周刊》記者來到山西省大同市。此地在8月份就已涼意陣陣，干燥的空氣以及野闊天低的環(huán)境，與徐永昌的軍人身份天然相得。在大同市民俗館館長趙佃璽的帶領(lǐng)下，記者來到鼓樓西街，看到李璽林所說的擬建紀念館的地方，只是幾間破敗的平房，并無動工的跡象。在這塊地方的附近，有幾間年齡過百、無人居住的老房子。趙佃璽說，這里是徐永昌與徐椿齡相遇的地方。房子還掛著中國特色的橫幅，上寫“文化”二字，行人經(jīng)過，罕有寓目。

山西大同，興國寺周邊是徐永昌當年為大同人修建的義冢，現(xiàn)在成為大同市退休老干部活動中心和住宅圖/本刊記者 梁辰

為了紀念館的興建，李璽林想出了許多辦法。他拿著徐永昌老部下趙正楷編撰的《徐永昌傳》，分贈給認識的人。這本書分平裝和精裝，平裝本送給媒體，精裝本送給老板如一些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總，他希望這些人能出資幫建徐永昌紀念館。書送出去，紛如石沉大海。

國民黨陸軍一級上將徐永昌，在自己的成長地遭逢寂寞，而他的父母相比起來似乎更為枯寂。徐永昌埋葬父母的地方，在大同興國寺的旁邊。當時那里是一塊義地，專門供窮苦人家埋葬尸體用，幾與亂葬崗無異。徐永昌做了軍長后，回大同重修了父母的墳?zāi)?，并且整修、擴充義地，樹起了兩根華表與一塊長碑，并且將這塊義地買了來，以便貧民百姓埋葬親屬用。

現(xiàn)在，這塊義地已經(jīng)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圍墻以及現(xiàn)代感十足的洋樓——這里是大同市退休老干部活動中心。李璽林對此很不理解，“把人的墳地給（蓋樓了），這幫不信鬼的無神論者就能在人家的墳地上睡著……”徐永昌當年立的的長碑已經(jīng)不見，兩根華表只剩下一根還在矗立，另一根早已斷了。李璽林說，“誰給弄斷的呢，據(jù)說是建這個樓的施工單位拿著華表做工程的起降支撐，哐嚓華表斷了，這根柱子躺在這里，但是華表上面最漂亮的一個獅子雕刻沒了，不知道被誰拿走了。”

大同民間仍然流行著徐永昌的傳說。受訪的大同人向記者娓娓道來徐永昌的各種事情，在言語間，大同人為這位仗節(jié)受降的將軍而驕傲。對待徐永昌，大同有著特有的冷淡與熱切，兩相交織，現(xiàn)實世界的倒懸感，勝過小說。

離開大同前一天，我到訪大同民俗館，館長趙佃璽要贈我一幅字，內(nèi)容由我定。我辭謝不得，想了想，說：“那就麻煩您給我題這兩句吧：‘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p>

（感謝李璽林先生受訪并提供圖片資料。感謝大同地方志辦公室原主任要子謹先生、大同政策研究室原副主任趙忠閣先生、大同民俗館館長趙佃璽先生受訪。感謝李歆先生協(xié)助采訪）

參考文獻：徐永昌《徐永昌日記》，趙正楷《徐永昌傳》、《徐永昌回憶錄》，陳存恭《現(xiàn)代專業(yè)軍人的典范——徐永昌》、《趙正楷先生訪問紀錄》，王奇生《湖南會戰(zhàn)：中國軍隊對日軍一號作戰(zhàn)的回應(yīng)》，吳相湘《民國百人傳》，劉存善《徐永昌與閻錫山》，唐德剛《張學(xué)良口述歷史》，賴煒曾《從地方到中央：論徐永昌與民國》，陳壽恒等《薛岳將軍與國民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