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遣返的人生

劉亞

被遣返者是一個有故事的群體，從懷孕準媽媽到留學高材生，從留洋黑工到在逃犯，類型不一而足。他們就像《一千零一夜》的主人公，懷抱著各種各樣的“夢想”，遠赴他鄉(xiāng)，艱辛求生。他們耳聞陌生的語言，眼看不同的面孔，還要時不時與外國警察來一場“貓與老鼠”的游戲。

每年在全球范圍內，被遣返的案例成千上萬，他們或非法居留于別國，為別國法律制度所不容，或以各種手段非法進入別國，或由于各種原因被別國拒絕入境，而該國將他們送回原國的過程，便可稱為“遣返”。

有些非法出入境人員剛到遣返所時，往往衣衫不整、神情緊張，甚至身上還有明顯的傷痕。他們?yōu)榱说絿狻皰甏箦X”，不僅要付給國內“蛇頭”高額的“出國費”，在國外還要受到“蛇頭”的打罵，許多人回國時，已身無分文，身心受到極大傷害

1月13日，孕婦賀女士從某國國際機場入關，計劃在該國產(chǎn)子。但因為拿的是旅游簽證，虛構了下榻酒店，最終被該國海關以隱瞞事實等理由，當晚遣返回國。

1月25日，一對來自我國東部沿海某省的夫妻被歐洲某國遣返。原來三年前，二人拿著旅游簽證前往該國后，在當?shù)亻_了家超市。但正當他們準備擴大店面時，當?shù)鼐綄τ诜欠艟拥耐鈬瞬扇×藝绤柎驌舻拇胧?，二人被警方查獲后，不僅很快被送回國，連幾十萬元的投資也血本無歸。

類似這樣因懷疑入境目的而被遣返的中國人并不在少數(shù)。實際上，持有護照及簽證并不能百分百保證持有人入境。因為簽證只給持有人要求入境的權利，但準予入境與否，則完全落在入境審查移民官身上。在美國、英國、澳大利亞等各個國家的機場邊檢，幾乎每天都有中國人被遣返的情況發(fā)生。這些被遣返的中國人，從懷孕準媽媽到留學高材生、從留洋黑工到境外罪犯，不一而足。

北京邊防檢查總站遣返審查所（以下簡稱遣返所）所長倪炳紅向《方圓》記者表示，以前北京邊檢口岸每年接收的遣返人員就能達到八九千甚至一萬人，近年來遣返人數(shù)略有下降的趨勢，從2014年1月至12月，遣返所處置了將近六千人，其中被國外遣返的中國人約占88.3%，遣送回其他國家的外國人占11.7%。

每年在全球范圍內，類似這樣被遣返的案例有成千上萬個，他們或非法居留于別國，為別國法律制度所不容，或以各種手段非法進入別國，或由于各種原因被別國拒絕入境，而該國將他們送回原國的過程，便可稱為“遣返”。

遣返所綜合辦公室副主任張鶴告訴記者，他曾對2014年上半年北京邊檢接收的被國外遣返的中國人做過數(shù)據(jù)分析，其中有近六成是因為非法居留，三成是直接被外國拒絕入境，另外一成是境外犯罪、偷渡和持偽假證件等。

海外“淘金熱”背后的非法居留

張志豪是近幾個星期以來第5個被歐洲某國遣返回中國的黑工了。據(jù)遣返所的工作人員介紹，張志豪和之前幾個一樣，都是在該國中餐館掌勺的大廚。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中國廚師”之所以被“扎堆”遣返，理由竟然是被“同行”舉報的。

張志豪向《方圓》記者介紹，在該國“打黑工”的中國人有超過八成以上都是吃“中餐”這口飯的，僅他所在的地區(qū)中餐館就超過200家。由于近幾年該國經(jīng)濟不景氣，加上外來中餐館數(shù)量不斷增加，中餐業(yè)經(jīng)歷了從早年的“開一家火一家”，到現(xiàn)在大半慘淡經(jīng)營的過程，為了壓低經(jīng)營成本，中餐館紛紛聘請他們這些來自國內的黑工做廚師，因為黑工肯吃苦、薪酬低。而中餐館的老板們?yōu)榱舜驌舾偁帉κ?，往往會相互舉報，借助當?shù)匾泼駲C關的力量，將對手餐館的非法勞務人員盡數(shù)驅逐。

“我肯定也是被哪個餐館老板舉報才被警察發(fā)現(xiàn)的，否則這里那么大，誰會知道我是來打工的呀?！碧崞鸨磺卜档慕?jīng)歷，張志豪有些憤恨，也有一些感慨，他說平時為了躲避當?shù)匾泼駲C關的緝捕，不得不東躲西藏，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實，一有風吹草動就得丟下鍋鏟慌忙逃跑。“回國也是有好處的，至少不用像做賊一樣生活了，心里踏實。”

實際上，每年都有數(shù)以萬計的像張志豪這樣的中國人踏上海外打黑工之路。近年來，隨著全球經(jīng)濟危機引發(fā)的失業(yè)浪潮，黑工在外的日子比起以前更加難堪。他們不僅被同行算計，還要被當?shù)厝艘暈椤皳屨肌惫ぷ鳈C會的“仇人”。張鶴表示，在接收的中國人中，有近六成是因為在國外非法居留打黑工而被遣返的。他們主要是來自我國東北、華北和華南地區(qū)的一些下崗工人和農民。

“中國人前往他國非法務工的，目的國主要集中在發(fā)達國家?！蹦弑t表示，國外尤其是發(fā)達國家的工資水平相對較高，所謂的出國淘金，就是去打黑工。對于很多農民工而言，出國打黑工掙錢要比在國內容易得多。他們中有的人為了出國打工，甚至不惜花十幾萬元找國外的“旅行社”或是“勞務中介公司”，以旅游、商務考察、勞務等名義辦理簽證正常出境，等到達目的國后，投奔自己的“親戚”或“朋友”，非法居留打黑工，逾期不歸。

倪炳紅告訴記者，尤其近幾年東亞某國開放了對中國人免簽，一些試圖非法務工的人通過參加旅行團入境，之后便脫團去打工了。旅行社往往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這些人在報團前已經(jīng)交過數(shù)額不菲的保證金，旅行團只管拿錢，也不管他們回不回來。

在這些被遣返人員中，大部分是非法務工，也有小部分人是因為簽證過期未及時解決，或者不懂簽證相關法規(guī)。比如中國留學生因簽證過期而被遣返的例子也不少。曾有媒體報道，自2010年1月至2011年6月間，有1518名中國留學生被某國移民局驅逐出境送回中國，其中超過半數(shù)的人士因為學生簽證到期，延簽遭拒后滯留該國。

前往目的可疑而被“退回”

“除了在當?shù)胤欠ň恿舯磺卜档?，還有一部分中國人，在入境審查時，就被移民官懷疑有非法打工目的或滯留傾向，他們可以不需任何理由就直接對懷疑對象采取遣返措施?！蹦弑t向記者介紹，有的時候一架飛機的乘客從北京出發(fā)時一切手續(xù)都符合規(guī)定，但到入境時，就有五六個不讓進，被退回來的。

被直接擋在異國大門之外的事例并不少見。2014年12月12日，某地機場邊檢站接到通知，東亞某國至該地的某航班上載有4名被遣返的中國籍男子。4名男子均來自我國東部沿海某省，有出國打工淘金的想法。此次出境，4人持首次辦理的護照，以個人旅游的名義前往該國，意圖到達目的地后非法滯留。沒想到，他們的如意算盤落空了，4人在該國機場入境時便被該國警方以入境目的可疑為由遣返回國。

當然，除了因為意圖非法務工而被遣返的，還有不少赴國外生子的中國準媽媽，也常被移民官擋在國門之外。有媒體報道，來自民間行業(yè)組織“母嬰管理學會”數(shù)據(jù)顯示，2012年，中國大陸赴北美某國生子人數(shù)超過了1萬人。2013年達到2萬人，2014年預估達到3萬人，而2015年，估計會達到5～6萬人。而據(jù)一份真實情況調查，大約有七成左右的選擇赴該國生子客戶都是看中嬰兒可獲得的該國國籍身份。這一“落地公民權”政策，等于是一條通往移民該國獲取福利制度、醫(yī)療與教育的捷徑。

但這條捷徑，近期被該國新政設置了更多的障礙。2014年，在北京APEC會議期間，該國宣布的中國大陸公民赴該國簽證有效期延長至10年。有專家分析認為，此舉看似讓選擇出國生子的家庭減少了辦理簽證的繁瑣手續(xù)，但是實際上會使簽證的審核條件變得更為嚴格，入境該國的難度也可能變得更大。如果準媽媽們家庭條件和資質不夠格，將會有更多遣返情況出現(xiàn)。

如果說因企圖打黑工和非法滯留被遣返還情有可原，那么何芳被拒絕入境的遭遇，就顯得有些冤枉了。24歲的何芳年輕時尚，受電視劇影響頗深，更是迷戀上了東亞某國的整容技術，思慮再三后，決定前往該國進行臉部整容手術。但是何芳發(fā)現(xiàn)身邊竟然沒有一個認識的該國親戚朋友能夠幫忙牽線搭橋的。無奈，她只能通過網(wǎng)上中介聯(lián)系了該國當?shù)氐恼葆t(yī)院，不過讓何芳滿意的是，這個網(wǎng)上中介似乎很有能力，用不到三周時間就拿下了該國簽證。

2014年12月20日上午，何芳抵達了該國國際機場，但在她準備入境時，面對對方移民機關的詢問，她竟無法回答出代辦其赴該國就醫(yī)的中介人的姓名和公司，該國移民機構當即以其入境目的可疑為由拒絕她入境請求，并將她遣返回國。于是，滿心期待的美麗之旅就此化為泡影。當晚，某地機場邊檢站接收了回國的何芳，并對其進行了遣返審查后登記放行。

據(jù)該地機場邊檢站工作人員介紹，個別免簽或者可辦理落地簽的國家或地區(qū)，在入境時，當?shù)氐囊泼駲C關會根據(jù)旅客攜帶的現(xiàn)金、旅行計劃、行程軌跡、居住地址等信息綜合確定旅客的入境目的，一旦被確定為“入境目的可疑”，將會被遣返回國，從而給旅客造成不必要的經(jīng)濟損失，也將影響今后正常的出入境活動。

“除此以外，也有少數(shù)被遣返人員是以旅游、商務考察的名義前往目的地國時被拒絕入境遭遣返的。這些人因以前在國外有了‘不良記錄，等再次入境他國時被拒?！睆堹Q說，在國外的“不良記錄”主要包括簽證過期后逾期居留，非法、超時務工以及違反當?shù)胤煞ㄒ?guī)等。比如，從東亞某國被遣返回國的女子林麗，五年前，她以旅游的名義到該國后，非法居留打工四年被遣返回國。去年底，她又托人為自己辦理了去該國商務考察的手續(xù)，可當她今年大年初二再去該國時被拒絕入境，也正是有了上次“不良記錄”，她已被該國警方列入了“黑名單”。

境外犯罪后果嚴重

“有簽證，順利入境，也不能代表高枕無憂了，如果一旦觸犯當?shù)氐男淌路桑惨粯訒磺卜祷貋?，甚至還有可能面臨牢獄之災?！蹦弑t表示。2013年12月22日，遣返所就接收了這樣一位被東歐某國警方遣返的中國籍旅客王偉。

按照王偉的說法，他之所以在國外走上了犯罪的道路，頗有一些無奈的味道。原來王偉是上個世紀90年代第一批下海經(jīng)商的中國人，他獨自一人來到東歐某國淘金，抱著賭一把的心態(tài)在當?shù)刈銎鹆朔b批發(fā)生意。因為中國服裝物美價廉，生意好的出乎意料，很快賺到第一桶金的王偉決定繼續(xù)加大投入，進更多的貨，拉更多的客戶。

但好景不長，在當?shù)氐闹袊丝吹搅送鮽サ陌l(fā)家，紛紛效仿做起服裝生意，競爭日益激烈。為了留住客戶，王偉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把服裝賒給客戶，讓客戶等賣完貨再結賬。很快，資金本就不充裕的王偉開始捉襟見肘，幾次討要貨款都吃了閉門羹，甚至有的零售商還借助當?shù)睾谏鐣萘ν{王偉。氣憤之下，王偉與當?shù)貏萘φ归_火拼，造成多人受傷。結果，王偉被當?shù)胤ㄔ号行?0年，直到服刑期滿被遣返回國。

“像王偉因嚴重犯罪行為而被遣返的還屬于少數(shù)，多數(shù)案例還是由于被遣返者不了解或者忽視當?shù)胤桑蛘呤菍Ξ數(shù)胤膳c中國法律之間的差異缺乏認知而導致的?！鼻卜邓ぷ魅藛T表示，很多人在國外被抓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在犯罪，這種情況不僅出現(xiàn)在有正式工作的華人身上，留學生也可能發(fā)生。

趙夢是某國留學生，在拿到化學博士學歷后在一家跨國制藥公司工作。擔任研發(fā)部項目主管的她為了加班，就將資料拷貝回家。不料，公司發(fā)現(xiàn)后上報到該國司法部門，結果趙夢被當成間諜大審特審，百口莫辯。最后，她被判盜竊商業(yè)機密罪，服刑18個月后遣送回國。

2014年5月1日，一名中國女留學生在歐洲某國，由于代購奶粉行為遭到當?shù)卣樘?，直接被遣返回中國，不僅荒廢了學業(yè)，同時因為觸犯了當?shù)胤啥冻鰬K痛的代價。據(jù)介紹，在海外讀書的留學生從事代購活動，一旦被移民局查處，雖然移民局會具體個案具體分析，但都將面臨極高的被遣返回國的風險。

此外，平時生活中的一些問題也有可能成為在國外犯罪的隱患。比如一些在外華人對于各種稅負、賬單、罰單等置若罔聞，能逃就逃，雖然看似都不是什么大事情，但在外國都有可能被視為刑事犯罪而遭到起訴，甚至可能影響之后的簽證和永久居留權的申請。

有法律人士表示，不要以為在境外犯罪，被遣返回來之后就可以萬事大吉，因為按照我國法律的規(guī)定，在境外犯罪被遣返回來之后，我國仍然對其在境外犯罪的行為有追究的權力，即便一些罪犯在國外已經(jīng)服刑，我國司法機關仍然可以依據(jù)其犯罪的嚴重程度，作出相應的處罰。

偷渡人群的黑色生活

2014年8月，北京國際機場T3航站樓的遣返所接到了一名從中東某國遣返回來的旅客李江。這位旅客腳上打著石膏，還纏著厚厚的繃帶。原來，當年2月，李江從我國某口岸以旅游名義前往國外，接著經(jīng)過了兩個多月的“死亡之旅”。

李江先從一國沙漠徒步走到了另一國，再經(jīng)過一個月的露宿街頭，接著兩個月的東躲西藏打黑工，好不容易有容身之處了，卻被警察盯上了。8月的一天夜里，聽到外面有警察在用力敲著門，李江驚慌失措?yún)s找不到藏身的地方，情急之中便無助地從窗口跳出，不僅導致了腳踝骨折，也難逃被遣送回國的命運。

在說起以后的打算時，李江忍不住流淚了，“以后打死我都不會再偷渡了，不僅沒賺到錢，差點把命都搭上了，等我把腳治好了，就踏踏實實在家過日子！”

像李江這樣的偷渡人員在國外不在少數(shù)。據(jù)遣返所工作人員介紹，他們主要來自我國東南沿海地區(qū)，偷渡的主要目的地國是北美、歐洲等一些發(fā)達國家和地區(qū)。這些偷渡者絕大多數(shù)是以旅游的名義，持用本人護照和北美、非洲等國家的簽證正常出境后，再換持“蛇頭”提供的偽假證件或偽假前往國簽證，輾轉幾個國家后偷渡到目的國，有的人在轉機時直接“跳機”，在境外“蛇頭”的接應下實施偷渡。

然而，即使偷渡成功，他們也并不一定能實現(xiàn)自己的“淘金夢”，甚至有很多過的是悲慘的黑色生活。隨著國際金融危機的爆發(fā)，北美和歐洲等一些發(fā)達國家加大了對非法移民的打擊力度，這些偷渡人員成了最先的“受害者”，他們在被國外警方查獲后，少則被關押幾天，多的被關押了一兩年，一些人剛剛偷渡到國外就被抓，國外的日子都是在監(jiān)獄里度過的。

遣返所的工作人員告訴《方圓》記者，這些人在境外受到的待遇并不好，有些偷渡人員剛到遣返所時，往往衣衫不整、神情緊張，甚至身上還有明顯的傷痕。這些來自我國東南沿海地區(qū)農村的偷渡者，大多數(shù)家庭經(jīng)濟并不富裕。他們?yōu)榱说絿狻皰甏箦X”，不惜血本，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實施偷渡。他們不光要付給國內“蛇頭”高額的“出國費”，在國外還要受到“蛇頭”的打罵，許多人回國時，已身無分文，身心受到極大傷害。

“以前我國東南沿海某省去歐洲、美國的偷渡人群數(shù)量非常大，尤其在該省一些地區(qū)，一旦村里有人偷渡成功，村支書甚至都會帶著村民去家里慶賀?！蹦弑t告訴記者，但近年來，因偷渡而被國外遣返的中國人數(shù)量近年來有所減少，背后的動因是中國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使得不少想出國的人失去了對國外淘金的興趣。另外，也是因為國內和國外都在嚴查利用偽假證件甚至無任何證件的偷渡人員，一旦抓到有護照或身份證明的，立即遣送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