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榮杰
我自認不是追星族,對娛樂明星多不認識。因家中前后多人從軍,對軍人倒多有尊重。然而我不得不承認,當兩天之內(nèi)先后聽到上將張萬年和歌手姚貝娜的死訊時,我和千萬網(wǎng)民一樣,對前者幾無所動,對后者卻難免震撼或悲哀。實際上,兩人于我均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我為何厚此薄彼,“打了一輩子仗的不如唱了一首歌的”?難道真如批評者所言,我是“價值觀偏離”,喪失了基本的是非標準?
捫心自問,姚貝娜之死讓我震撼,我感慨其英年早逝——甚至比自己年齡還小。對于我等文革后一代人,雖然大多經(jīng)歷過祖輩甚至父輩的離世,但卻很少考慮過自己的死亡。多數(shù)同齡人走出校門也就十年左右,美好人生才剛展開畫面,死亡無疑是一個過于遙遠的話題。然而姚貝娜之死——不是車禍、地震這些意外,而是疾病這一每一個人都躲不掉的敵人,卻像一聲突然而至的警鐘,讓我們意識到一個殘忍的現(xiàn)實:死亡其實并不遙遠。對我等同輩人而言,逝者姚貝娜的身份,主要不是一個流行歌手,而是一個同齡人,一個同樣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人,一個“我”的投影。所謂物傷其類,我們?yōu)橐ω惸戎蓝?,不過猶如黛玉葬花,哀嘆的是自己的青春易逝,人生無常。
反之,張萬年將軍得享高壽,不管是他的年齡,還是他生前的功績和待遇,均非我們這一代人可以輕易類比。張將軍的逝世,不過是另一個“別人”的離開,與“我”可能干系不大。既然如此,我們多數(shù)人無動于衷,也就在所難免。
由此可見,也許眾多網(wǎng)民和我一樣,只是有著“物傷其類”的樸素情感,為一個與自己更相似的人的不幸辭世哀悼而已。歸根結(jié)底,我們對他人死亡的情感宣泄,與對方的權(quán)力、地位或聲望無關(guān),而是取決于死者與自我的聯(lián)系有多緊密。所謂“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我們只對自己親近的人,或者被歸類為“自己人”的死者,才會有更深的痛。
其實這種物傷其類的情感,又豈止于對死者的哀悼?我們面對每一個人,都會下意識地首先進行“自己人”和“他者”的分類。對于“自己人”,我們因其快樂而快樂,因其不幸而哀痛。對于“他者”,我們更多是無動于衷,甚至加以憎恨和憤怒。如此人之常情,其實是人類進化過程中逐漸形成并強化的生存本能。人類起源于叢林,兇險四伏,唯有依靠同類尤其是同族,才有生存和繁衍的可能。即便進入文明社會,親友的支持也是多數(shù)人生活和工作的必要條件。人類把對“自己人”的功能性依賴,內(nèi)化為物傷其類的原始情感,讓其成為我們不假思索的本能反應(yīng),正是人類進化的必然選擇。
然而源于叢林的物傷其類這一本能,到了現(xiàn)代法治社會,卻可能有一些不合拍。法治強調(diào)每一個人的基本人權(quán),強調(diào)對所有人——包括罪犯——的尊重。但因為物傷其類的本能,在社會絕大多數(shù)人眼里,罪犯都是“他者”而非“自己人”。畢竟,相比成為罪犯的概率,我們被犯罪侵害的概率要大得多。比如遭遇過盜竊的人,顯然要比小偷的人數(shù)多。既然如此,當人們思考刑事政策的時候,一般都是從被害人立場出發(fā),傾向于嚴刑峻法,而很少考慮罪犯的福利。罪犯權(quán)利的擴張,往往更依賴于少數(shù)人,不管是政治家還是法律人的呼吁和力排眾議,而非大眾民意的訴求。比如學(xué)界熱衷的死刑廢除論,若真要訴諸全民公決,其實很少國家能通過。只有當罪犯的處境極度惡劣,以致觸及多數(shù)人作為“人”的底線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追求改善的社會共識。
總而言之,人類基于生存和發(fā)展的競爭,早已習(xí)得了物傷其類的本能。到了法治社會,因為罪犯總是一小撮的“他者”,往往注定被公眾所忽視甚至憎恨。尤其在“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民主機制下,刑事司法似乎天然具有嚴苛化傾向。正是因此,從事刑事實務(wù)或研究的法律人,儼然成為罪犯權(quán)利的唯一依靠,因而也注定要時時拂逆民意,方能踐行保障人權(quán)的誓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