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洪 何晛云
〔摘要〕 屈辭涉及諸多古地名,后世學者對這些古地名的闡釋透露出中國地理文化以及國人地理觀的諸種特色,如先秦地理觀為基于歐亞大陸板塊的世界地理意識,后世基于政治、文化的影響而導致這種地理觀念逐漸收縮內(nèi)傾;包括屈辭在內(nèi)的先秦文獻含有大量外來語詞和外來地理概念,其中承載模糊語義者可能為音譯外來詞;音譯詞進入中國文化后,隨即會有新的相應(yīng)形聲字出現(xiàn);隨著時間的推移,由音譯而生的形聲字義不斷漢化而坐實;外來地名中的意譯詞不好坐實,故文獻岐說相對較少;外來地名所具特征與中土地理地貌相似多者歧說則多;地名的外延會隨政治視域的開合而呈現(xiàn)時代烙印,但總體趨勢為南北宏闊、東西短視等等。這些特征極富中國性。由屈辭古地名的文獻闡釋,進而探討中國古地名之文化特征,這對推進闡釋屈辭文本以及正確認識中國文化的整體面貌或有積極意義。
〔關(guān)鍵詞〕 屈辭;古地名;文獻闡釋;地名文化
〔中圖分類號〕I22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5)01-0193-06
屈辭〔1〕古地名的詮釋,歷代異說不斷,歧義紛繁。筆者在清理屈辭所涉地名時,偶然發(fā)現(xiàn)諸多有趣現(xiàn)象。諸如中國古時如何看待域中域外之地理名物?人們以怎樣的態(tài)度接受外來地名?外來地名進入中國后,人們會以怎樣的方式在中國版圖上“因名循物”——即在本土境內(nèi)尋找地理名物類似者與之對應(yīng)?隨著時代和政治地域環(huán)境的變遷,屈辭之中原初地名地望是如何隨著歷史演進而隨之發(fā)生認識上的遷移?后人對先期傳入的外來地名又是如何進行著一種動態(tài)的接受、理解和意義闡釋?這其中體現(xiàn)著怎樣的本質(zhì)性認識與知識構(gòu)建關(guān)系?以上問題筆者皆有諸多思索,由此大致總結(jié)為邏輯上相互關(guān)聯(lián),意義上彼此銜接的幾個基本特征。
一、基于主體理解角度的地名意義動態(tài)演變
1.先秦地理觀為基于歐亞大陸板塊的世界地理意識
通過考察研究先秦漢初大量文獻資料如《山海經(jīng)》《列子》《莊子》《呂氏春秋》《淮南子》等,筆者發(fā)現(xiàn)這些典籍往往談及諸多異域風土物貌、方位地名乃至于極其遼遠的海洋山澤之所。傳統(tǒng)注家學者無不以其為神話奇詭之談而視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2〕,事實上,這只是后人對于古人知識水平及其思想意識范圍的嚴重誤解。不可否認,先秦時期,人們并不具備高度發(fā)達的技術(shù)條件,今天的人們可以通過衛(wèi)星、遙感技術(shù)、全球定位以及地理測繪等方式來獲得關(guān)于世界地理精準詳細的知識信息,但是,這并不能否認,先秦時期由于歐亞大陸早已開展的民族遷徙、廣泛貿(mào)易、文化交往、人員往來以及地理知識信息的大量流通,從而形成人們遼闊曠遠的世界地理觀念。筆者通過對屈辭“西?!薄ⅰ拔鳂O”、“冬暖之所”及“夏寒之所”進行文獻清理時,發(fā)現(xiàn)先秦大量典籍所載同類語詞的指代并無多大歧義。西海為印度洋或大西洋,西極為大地之西極為遙遠之地,冬暖之所言赤道,夏寒之所言北冰洋。因此筆者認為,屈辭所現(xiàn)這類地理語詞,表明中華知識士人至少在先秦時代就已經(jīng)有著泛歐亞大陸意義上的世界地理觀念,這是探尋屈辭諸多外來地理名物的關(guān)鍵門徑。
先秦典籍往往“四?!辈⑴e。先秦人對四海的知識建構(gòu),是基于整個歐亞大陸地理板塊進而生發(fā)的世界地理觀念。人們認為,整個大陸四周為海水所環(huán)繞,這就是史籍所載的大瀛海,也即為陰陽五行之祖鄒衍所宣揚傳播的“大九州”理論。鄒衍申說在中國“九州”觀念之外,另有世界“大九州”存在,世界“大九州”是中國“九州”的九倍。〔3〕先秦時代,東海和南海所指與今天人們對中國東南海域的認識尚無二致,西海所指為大地極西的水域,北海所指為大地極北的水域,這四海又連成一片,構(gòu)成“大瀛?!??!?〕但是,自漢代以后,中國人反而迷失了先秦時期所具有的歐亞世界宏闊認識,其地理視域不斷內(nèi)趨,遂使許多世界地名收縮至中華政治地域版圖。此間,后世注家對屈辭所載之“西?!薄ⅰ拔鳂O”、“冬暖之所”和“夏寒之所”的認識即為典型例證。
屈辭“西?!北局复蟮貥O西的水域,或為大西洋。但漢代以后,“西?!彼冈谧⒓覀兊囊曈蛑胁粩鄸|漸,從大西洋、地中海、里海、咸海、博斯騰湖、蒲昌海、居延澤一直東縮至青海。但這些以“?!睘槊乃?,其實大多為不同時期中國政治版圖內(nèi)的某個湖泊。筆者認為,“湖”、“海”兩字在原初階段所承載的語義迥然有別,即便是在晚于先秦成書的《說文解字》里,東漢許慎對于“湖”、“海”的解釋也都差異明顯:“海,天池也,以納百川者。”〔5〕“湖,大陂也……揚州浸有五湖。浸,川澤所仰以灌溉者也。”〔6〕在早期經(jīng)典中,“湖”“?!辈⒉换煜?,海指大面積開放水域,因其開放,方能容納百川;“陂,阪也”〔7〕,“阪,坡者曰阪。一曰澤障。一曰山脅”〔8〕,由此,湖則多指內(nèi)陸山麓水區(qū),與陸地農(nóng)耕輸灌文化密切相關(guān)。因而先秦時代所稱東海、西海、南海與北海應(yīng)是“海”之原初語義,與“湖”無涉。
與此相類,先秦典籍所載“西極”亦為基于歐亞大陸的大地極西之地?!渡胶=?jīng)》之《海外東經(jīng)》〔9〕和《大荒西經(jīng)》〔10〕皆言“西極”,此與《離騷》“西極”所指完全一致,皆是以地球整體為參照的地理空間宏闊觀念。《莊子》所記“西極”明顯和日落相關(guān)〔11〕,《列子》所記“西極”往往與四極并舉〔12〕,《淮南子》言“西極”大體與《山海經(jīng)》相同。〔13〕此外,諸如《大戴禮記》〔14〕、《海內(nèi)十洲記》〔15〕、《鹽鐵論》〔16〕等漢初文獻所記“西極”亦與先秦典籍相去不遠,皆為陸地極邊之概念。
“冬暖之所”與“夏寒之所”記載于《周髀算經(jīng)》〔17〕、《尸子》〔18〕、《海內(nèi)十洲記》〔19〕、《神異經(jīng)》〔20〕、《淮南子》〔21〕等典籍,其說皆無歧義,皆符合赤道與北極的氣候及地貌特征。
2.兩漢以降,國人地理、世界觀念逐漸呈現(xiàn)收縮內(nèi)傾態(tài)勢
以后世學者對屈辭“西?!?、“三危”、“西極”三個地名的注疏為例,可見出自兩漢以來,后世注家對于屈辭所涉世界地理知識及其觀念意識的錯訛流變狀況。
“西?!彼?,漢之后不斷內(nèi)視而東漸。《后漢書·西域傳》所記西海為地中?!?2〕,《漢書·西域傳》所記西海為里?!?3〕,《史記·大宛列傳》所記西海為咸?!?4〕,《水經(jīng)注》所記西海為博斯騰湖〔25〕,《漢書·西域傳》所記西海為蒲昌?!?6〕,《漢書·陳湯傳》所記西海為居延澤〔27〕,清人齊召南《漢書考證》考訂西海為青海。〔28〕自先秦歐亞大陸暢達無阻的東西交通被地緣政治隔斷后,人們對“西?!钡慕缍S著中土地理視域的不斷西進而東縮,時而有著不同的賦義?!拔骱!边@一概念所指反反復復,不斷演化,我們由此窺豹一斑,大致可以洞察幾千年來中華民族地理視域不斷開合縱橫的歷程。當然,在這一總體歷程中,不時又有所回歸,漢人所理解的“西?!鄙杏羞h指地中海的,后來一路東漸,直到青海而定型。明清之季西方傳教士傳入近代世界地理知識后,為“西?!庇忠淮位貧w其先秦指稱之原貌提供了重要的視域參照。
“三?!陛^為特別,只有西進,而無東漸,從漢代《地記書》甘肅鳥鼠之西〔29〕到三國《水經(jīng)》敦煌縣南〔30〕,三危從鳥鼠到瓜州敦煌一路西進至敦煌南境,三危所指逐步具體化。直到唐代《括地志》,三危正式定型為敦煌縣東南三十里之卑羽山。〔31〕對“三?!睂嶋H地望的追認經(jīng)歷不斷從東到西的演化歷程,這既反映出中國實際控制疆域在某些朝代的不斷西進趨勢,又反映出經(jīng)典闡釋者自迷失先秦經(jīng)典原意后,不斷自圓其說的彌縫努力,此亦符合中國歷史文化“地層”級疊加的基本原則。
再如“西極”,該詞所蘊內(nèi)涵與外延在漢代就有不斷東漸之勢。直至明清,人們的認識才再次回歸到先秦世界地理視域之西方極遠之地。這一演變歷程,亦反映出不同時代對此一地名認識的淆亂?!妒酚洝窌匪晕鳂O已經(jīng)不是先秦極為渺遠的大地極西之地,而指帕米爾以西、里海以東的中亞一帶〔32〕,《漢書·禮樂志》所記與《樂書》同。此后,西極被逐漸縮短視距、不斷東漸,晉人郭璞《爾雅注》已將先秦西極東縮至中土長安之西的豳國〔33〕,南朝裴骃、唐人張守節(jié)和李善、宋人洪興祖皆沿襲這一誤說。杜甫詩歌《送從弟亞赴河西判官》之西極已東縮視距至長安以西?!?4〕蘇軾《書傳》已將西極指實為甘肅天水昧谷。〔35〕明清之季,一批西方來華的天主教傳教士輸入近代西方科學知識,其中世界輿圖學知識尤為重要,利瑪竇《萬國圖志》帶給中國知識分子對世界地理的又一次全新認識。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中國當時學者再次吸納這些觀念,他們以新的視角重新審視被大家熟視無睹的先秦典籍,時有創(chuàng)獲。蔣驥、戴震、朱鶴齡等楚辭學家對“西極”的認識才再次回歸到先秦世界視域中的西方極遠之地。
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后世注家對屈辭地名解說闡釋的一種整體性趨勢,那就是隨著歷史時代的演進和政治文化的變遷,先秦時期人們知識系統(tǒng)中的世界性地理觀念逐漸內(nèi)縮,有關(guān)中國域外眾多帶有歐亞大陸整體性的地理名詞,其原有意義逐漸被新的解釋替代甚至于被歪曲、篡改,從而最終遠離其原初語義。從模糊的世界性含義到精確的中土化指代,從歐亞大陸核心地理板塊語義到明顯東方化的意義蘊含,這些先秦時期文獻所載的世界性地名大多都打上了一種西進東漸、收縮內(nèi)傾與狹隘化的整體性歷史烙印。兩漢之后,屈辭闡釋學從初建經(jīng)由魏晉六朝屈辭闡釋的進一步發(fā)展,再到隋唐盛世對于中國文化闡釋的整體性政治訴求,直到明清時期隨著大一統(tǒng)帝國對于古典文獻解釋話語權(quán)力的掌控欲望,屈辭外來地名歷代解說的這一流變歷程儼然折射出一部屈辭闡釋史的曲折演進過程。
3、國人對于地理地名的認識、理解與時代、政治和歷史密切相關(guān)
新歷史主義學者認為,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任何對于歷史的解說與闡釋都無外乎不過是對于當代社會思想的一種曲折反應(yīng)與折射。事實上,這一觀念同樣適用于中國文獻闡釋史中關(guān)于屈辭的理解和闡說。后世學者對于屈辭域外地名的解釋充滿大量的主觀性、隨意性、當下性以及不確定性色彩。這種對于域外地理名詞不同的賦義、解說、闡釋、論證、爭辯, 從表面上雖然只是尋常普遍的學術(shù)探討,然而其深層處卻無不關(guān)涉著不同時期學者和學術(shù)所處時代、社會、政治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宏大背景。簡言之,國人對于地理地名的認識、理解及其變化無不與其所處特定歷史語境密切關(guān)聯(lián)。以屈辭“昆侖”為例,各代文獻中對這一崇高地名都有不同認定,從《史記·大宛列傳》記載的于寘南山,《水經(jīng)注》所記之蔥嶺,《元史》所載之興都庫什山,《大清一統(tǒng)志》記載的巴顏喀拉山(岡底斯山)等說法的背后,無不暗藏著某種政治王朝強大的歷史身影,正是出于這種政治因素推動下的文化訴求,才使得人們以自己的需要和眼界為基準,將既是上古神話中的重要仙界之所,亦是上古文化中的重要世界性地理概念“昆侖”,認定為既在中國西北境內(nèi),又在極其偏遠的某處山脈之上。按照古人的觀念,“昆侖”地處大地西北極遠之所,既是眾神居住之所,亦是河源所出之地,黃河為中國文化的母親河,其重要意義自不待言,因之“昆侖”意義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作為中國文化起源中意義重大的文化概念,任何一個王朝只有在真正據(jù)有了“昆侖”的話語權(quán)、解釋權(quán),才真正據(jù)有了中國文脈的根系,才真正具備了中華文化的原初合法性。因此“昆侖”注定要被解說為中國地域版圖之內(nèi),同時又一定要處在中國西北地理的極遠之域,這一界定與其說是古人對于中國上古文獻按“名”索驥的追尋,不如說是中國大一統(tǒng)政治條件下必然的意識形態(tài)比附。而作為不定關(guān)系的“西北極遠之所”又顯然與一個國家或王朝時代權(quán)力版圖的大小密切關(guān)聯(lián)著,由此我們才看到,昆侖不管是后人所認定的蔥嶺也好,于闐南山也好,還是興都庫什山、巴顏喀拉山也好,與其說它是學者們孜孜以求的歷史信實,不如說它更折射出的是不同時代的人們共同擁有的價值信仰。
二、上古地名中包含大量外來地理語詞(音譯詞與意譯詞)成分
1.承載模糊語義者可能為音譯外來詞
以屈辭重要地名“昆侖”為證。西亞遠古傳說,謂有一仙山曰Khursag Kurkura,義為“大地唯一之山”(Mountain of All Lands)或曰“世界之山”(Mountain of the World),此山為諸神聚居之所,亦即諸神之誕生地(The birthplace of the gods)。Khursag之一字或指“世界”,或指“大地”,而Kurkura之一字則或為“大山”,或為“高山”,中國之昆侖,古書皆作昆侖。說文謂昆為古渾切,侖,盧昆切。以今日粵音讀之,與Kurkura相差不遠,殆音譯其后一字也。又波斯人呼阿拉拉特山為Kuh-i-nuh,則音與昆侖更近?!?6〕由此,“昆侖”似為西亞上古語音阿拉拉特山的轉(zhuǎn)譯。此外有學者也認為,昆侖一語當為突回語Qurum之音譯,突回語此音之轉(zhuǎn)音為Qurum -Kurum-Qorum-Korum-Khurum-Khorom- Khorim,本意為云霧之山。①
“三危”在先秦文獻典籍中沒有歧義,概指大地極西之山。這是一個極為有趣的地名,我們試做如下設(shè)問,如果三危原初本指一座具體山名,為什么先秦文獻皆用極西、極遠等模糊方位隱約其辭,概無實際地望之指稱?漢人鄭玄注《禹貢》首將三危與鳥鼠、岷山和積石相連,西晉杜預注《左傳》將三危放在敦煌,唐人李泰《括地志》已將三危解釋成“三峰之山”了。筆者認為,三危似亦為音譯外來語詞,在先秦時期,傳入時間既短,因而尚未將之坐實為中國實際地名。
“崦嵫”亦復如是?!渡胶=?jīng)》兩處言崦嵫,《大荒西經(jīng)》為神名,《西山經(jīng)》為山名,《大荒西經(jīng)》為西海中人面鳥身且操蛇之崦嵫神〔37〕,《西山經(jīng)》為甘肅首陽西南鳥鼠同穴山之西南山名〔38〕,其義尚無確指。此崦嵫在漢人伏生《尚書大傳》中又與洧盤之水相關(guān)聯(lián)?!?9〕但在王逸《楚辭章句》中,此崦嵫與蒙水、蒙谷、虞淵相關(guān),皆與日落相涉?!?0〕不難看出,崦嵫在原初階段,其語義整體上呈現(xiàn)出模糊不清的態(tài)勢,究其緣由,這種情況似亦適合“外來語詞”的轉(zhuǎn)生、融入規(guī)律。
2. 隨著時間的推移,音譯詞逐漸漢化而坐實
“崦嵫”、“三危”等地理名詞皆具此種特征?!搬冕选睆南惹氐綎|漢王逸時代概無確指,皆為大地極西處日落之山,甚至在南北朝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中尚為居延澤之西、西??ぶ薄?1〕,“崦嵫”之義皆為較模糊的地理概念。但是唐人《十道志》中則言之鑿鑿,說甘肅天水西南有一山曰昧谷,又曰兌山,又曰崦嵫?!?2〕晚至《明一統(tǒng)志》“崦嵫”才正式定型,坐實為甘肅天水縣境之崦嵫山。〔43〕而今人趙逵夫則在此基礎(chǔ)上,又將“崦嵫”固化為甘肅嶓冢山?!?4〕由此可見,后世注疏者為了解說經(jīng)典而人為地戮力縫合,逐層疊加的孤詣苦心,最終將一個異域外來語詞漢化坐實為貌似確鑿的中土地物。
“三?!币徽Z,初為大地極西之山,語義模糊,后世不斷演化為有三個山峰之山。《禹貢》“三危既宅,三苗丕敘”,唐孔穎達引漢人鄭玄語:“《地記書》云:‘三危之山,在鳥鼠之西,南當岷山,則在積石之西南?!薄?5〕《史記·夏本紀》“三危既度,三苗大序”,唐司馬貞引鄭玄語:“《河圖》及《地說》云:‘三危山在鳥鼠西南,與岐山相連。”〔46〕由此可知,漢代經(jīng)學家以其身處時代的政治輿圖來索求“三?!?,鄭玄或為將“三危”經(jīng)學化、歷史化、本土化的第一案例?!端?jīng)》“三危山在燉煌縣南” 〔47〕, “三?!币褟母拭C渭源縣境之鳥鼠山之西推演到敦煌縣南境,此說為西晉杜預和東晉郭璞重申,只是二人對三危的本土化更為具體而明確,這是三危從鳥鼠西移至敦煌的關(guān)鍵轉(zhuǎn)折。至遲到唐代,“三?!彼傅赝讶欢ㄐ?。唐初李泰《括地志》:“三危山有三峰,故曰三危,俗亦名卑羽山,在沙州敦煌縣東南三十里?!薄?8〕李泰的這一本土考證和比附遂成后世公論,成為后代地理志書及辭書解釋“三?!钡囊罁?jù)。但是,李泰所言的“三危”,當?shù)厝诉h在唐代之前本以“卑羽”名之〔49〕,“三?!敝f于唐前渺無依據(jù)。個中究竟,或為李泰基于《尚書》,參證前代注家們所劃定的地理范圍,在敦煌東南三十里外將當?shù)厝撕魹椤氨坝稹钡纳椒澹蚱淝∮小叭逋回!敝畡荩旄綍麨椤叭!??!叭!敝铝x,最終由此得以漢化而牢牢坐實。
三、外來地理語詞與本土文化因素的復雜互動
1.音譯詞進入漢字系統(tǒng)后,隨即會造出新的形聲字與之對應(yīng)
“昆侖”和“崦嵫”進入中華漢字文化系統(tǒng)之前,漢字庫里應(yīng)只有“昆、侖”和“奄、茲”,當聲音進入漢字系統(tǒng)后,聲音所對應(yīng)義項即會逐漸本土漢化,并深深印入民族記憶的集體無意識,使用者即會另造新的形聲字與之對應(yīng)。
漢字具有獨特的表意性,音譯首先考慮的是聲符,但按照漢字文化圈的使用習慣,尚須添加義符,從而構(gòu)成形聲字。造字法其實簡單明了,即在原有漢字聲符的基礎(chǔ)上,加上類化的意符而構(gòu)成。于是,“昆侖”之音變?yōu)槔?、崑崙、昆陵、潉溣、混溣、祁溣之形。在借用漢字來表達外來語音的初始階段,漢字書寫應(yīng)有極大隨意,在逐漸經(jīng)由權(quán)威典籍的解釋定型后,人們也就遵照并形成一種通行的寫法。而當這種通行寫法逐年累月、漸次深深植入人們頭腦后,常人也就很難看出它真正的源頭,甚而至于想當然地認為該詞即是土生土長。之后,“昆侖”再義變定型為“崐崘”,“奄茲”義變定型為“崦嵫”。這一現(xiàn)象在漢字形聲系統(tǒng)中當異常普遍,中國境內(nèi)之山名如“崆峒”、“峨嵋”也應(yīng)作如是觀。對于地名之外的其他學科領(lǐng)域,該種“造字”情形也同樣存在,一部化學元素周期表中的各元素名稱,幾乎皆屬此類。
2. 意譯詞不好坐實,故岐說較少
“赤水”、“不周”是也?!渡胶=?jīng)》《淮南子》所載赤水皆與昆侖有關(guān),“赤水”一詞當為意譯,取其為紅色之水這一蘊含,紅海似與之吻合。較之“昆侖”,中國境內(nèi)以“赤水”名之者并不多見,因而岐說不如昆侖繁復。
《山海經(jīng)》《列子》《淮南子》所載不周基本沒有歧義,不與昆侖發(fā)生關(guān)系,也沒有確指在昆侖西北。筆者認為,先秦之“周”概為“合”意,“不周”一語當為意譯詞,“不周之山”即為山形開而不合之山。中國境內(nèi)實難找尋具此特征的大山,故較之昆侖,中國境內(nèi)以不周名山者亦不多見,而東非大裂谷深逾千米的地理地貌或正與不周吻合。
3. 外來地名所具特征與中土地理地貌相似多者歧說多,少者歧說少
“昆侖”、“流沙”、“西?!钡人咛卣髟谥型敛煌赜蚪杂衅湎嗨普?,故岐說較多。屈辭《離騷》《九歌》《天問》《九章》所記“昆侖”并無多大差別,但后世楚辭注家的解說卻歧異紛繁,計有西北、祁連山、河源所出、仙山、日沒之山、和田南山、西極山、阿耨達山、西域之國、大秦之國等等,讓人目眩。甚至還有學者考證出,泰山在上古也被稱之為昆侖?!?0〕蘇雪林《昆侖之謎》更考證出中國境內(nèi)多有以昆侖名山者,安徽潛山、福建惠安、廣西邕寧皆有昆侖?!?1〕為什么“昆侖”歧說如此之多?究其原因,若以昆侖某一特征比附中國境內(nèi)之大山,符合其特征一二者并不少見。如昆侖為通天絕地之高山,中國境內(nèi)具有高聳入云的大山無數(shù)。如昆侖有四水,中國境內(nèi)一山源出四條河流的亦不少見。
《山海經(jīng)》言“流沙”凡22處,它們位于東、南、西、北等不同方位,由此可知,“流沙”并不是一個確指的地名,它是古人對沙漠地貌的統(tǒng)稱,《說文》云:“漠,北方流沙也。”〔52〕沙漠為晚出詞匯,在此之前,似以“流沙”概指沙漠。屈辭《離騷》《招魂》《大招》所記“流沙”皆應(yīng)作如是觀。中國境內(nèi)之西、北方向,沙漠眾多,所以“流沙”所指歧說也同樣紛繁,僅《離騷》“流沙”所指,后世注家即有西海居延澤、塔克拉瑪干沙漠、敦煌鳴沙山等不同認識。
位處中國西部,且水域面積廣大,具此特征的大湖在中國西部甚多,故“西?!彼竿瑯蛹妬y。
相比之下,“赤水”、“不周”、“冬暖之所”與“夏寒之所”所具特征在中土不同地域極少有相似者,故歧說較少。水色呈顯紅色的河流在中國實在難尋,具有不合特征的大山在中國幾乎沒有。中國中原為明顯大陸季風氣候,冬季氣溫普遍偏低,夏季氣溫普遍偏高,著眼先秦中國版圖,符合冬暖、夏寒特征的地貌也難尋覓,故歧說較少。
4.解說分歧與空間方位關(guān)系密切
此外,我們也發(fā)現(xiàn)屈辭中某個地理名詞在理解上的紛爭狀況,往往與該詞語所指代的地理空間維度關(guān)系密切,簡言之,那就是南北宏闊,東西短視;南北明晰,東西紛亂。即各地名在涉及到東西向的空間方位時,往往爭論紛繁,而在涉及南北方向的地理名稱時,則多有一致看法。屈辭《大招》涉及“北極”一語,從王逸到洪興祖,從朱熹到王夫之、蔣驥、屈復,歷來注家解“北極”皆沒有太大差異,概指今天意義上的北冰洋地域。此外,“冬暖之所”與“夏寒之所”歷來也具有相同指認。但是,屈辭中諸如“西?!?、“西極”等關(guān)涉東西方向的語詞,自漢代就一團亂麻,無從縷析,個中原因何在?這實在是一個令人深思的極為有趣的話題。
四、結(jié)語
總體言之,歷代楚辭學者研究注解屈辭名物以及在對待所涉地理名稱方面的紛爭,早已不僅是一個學術(shù)爭論或求真務(wù)實的問題,而是深刻關(guān)系到一個學者群體乃至于一個文化種族通過長期的歷史延續(xù)所積累下來的文化集體無意識行為,在表面的學術(shù)背后隱藏著曲折復雜的政治、社會、歷史文化以及意識形態(tài)等幽暗癥結(jié),同時也折射出中國數(shù)千年文化進程中開開闔闔,山重水復的時代進程。筆者主張,歷史意識的變化是導致屈辭地理名稱的解說永遠變動不居的根本原因,它從最根基處關(guān)聯(lián)著人們對于世界、對于社會、文化乃至與歷史本身的認識與理解的方式,關(guān)聯(lián)著一個群體知識譜系的構(gòu)建、延伸與擴展的內(nèi)在規(guī)則,關(guān)聯(lián)著人們自身在世的根本性存在方式。中華民族是一個至少擁有五千年悠久歷史文化的文明種族,一直擁有其強大、深厚、綿長不絕的政治、經(jīng)濟以及文化影響力,我們由此也形成了對于自己的國家、種族、文化及其事業(yè)的強韌尊嚴與信心,加之不同時代出于社會的、政治王朝以及歷史現(xiàn)實的要求,我們的民族以及文化自尊使得我們更樂于把一切異域的,外邦的、非我屬類的對象吸納、包容并整合為我們自己的一部分,從而逐漸構(gòu)建起自我所屬的歷史以及文化知識體系,構(gòu)建成中原大國自身的文化以及意識形態(tài)話語言說方式。研究先秦文獻典籍,研究屈辭并指出文獻中所包含的大量異域外來詞匯和地理名稱,由此進一步展現(xiàn)先秦時期包括屈原等眾多文化大家在內(nèi)的人們普遍性的世界地理觀念,并從而側(cè)面揭示先秦乃至更早時期發(fā)生在中國與歐亞大陸土地上頻繁密集的文化交流,揭示出隱藏在歷史文獻以及傳統(tǒng)話語背后更加真實的上古世界文化訊息,我們相信這樣的工作非但不是對前人學者的抹殺否定,相反卻是對已有工作的進一步推進和充實。我們依然懷著一種赤誠之心去對待歷史的真實性與恒定性,對待文獻典籍所給予我們的一種唯一性價值與闡釋地位,不斷追根溯源其文獻,溯源屈辭作品在詩人那里誕生時候的初始情感,初始意義,初始蘊含乃至于其整體性的文本原初世界,毫無疑問這依舊是后世學者研究屈辭所義不容辭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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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純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