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的鄉(xiāng)村

劉保昌

(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田禾的鄉(xiāng)村

劉保昌

(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田禾在詩歌的題材選擇、情感表達和語言藝術等層面，立體性地建構了一片屬于自己的詩歌鄉(xiāng)土。在題材選擇方面，田禾對于故鄉(xiāng)的自然風景充滿懷念之情，多以細致的筆觸、溫潤的情感，抒寫記憶中的故鄉(xiāng)風景，其中江南、山寺、桃花、荷塘、斑鳩、布谷等意象，觸目皆是。詩人書寫親人，多用白描的手法，抑止住洶涌的情感波瀾。詩作多次寫到鄉(xiāng)親們的不幸死亡。在情感表達方面，詩人睿智地選擇了壓制和沖淡的情感表達方式，這就在審美層階上實現(xiàn)了理性的超越，是詩人主體選擇的詩學建構路徑。田禾詩作有素淡的美，有引人回味的哲理，其鄉(xiāng)土風俗畫卷，沉郁，深摯。一方面是溫暖，是愛，是無盡的苦難，是深長的思念，另一方面則是現(xiàn)實的不堪，是故鄉(xiāng)的破敗，是冷漠的連續(xù)的死亡，是農(nóng)民工灰色的生存，詩人的創(chuàng)作既是一曲贊美故鄉(xiāng)的深情的《哀江南》，又是一曲批判現(xiàn)實的憤怒的《離騷》，由此形成田禾詩作的情感藝術張力。

田禾；題材選擇；情感表達；語言藝術

去不了的是遠方，回不去的是故鄉(xiāng)。

詩人田禾，來自湖北大冶鄉(xiāng)下，曾經(jīng)有一個鄉(xiāng)土氣息極其濃郁的名字——吳燈旺。歷經(jīng)掙扎，現(xiàn)居武漢。按照世俗的觀念來看，早已算是成功人士。人到中年，已然抖落歲月的風塵；衣錦還鄉(xiāng)，正可鷹揚成功的光芒。但詩人心系故鄉(xiāng)那片熱土，衷心懷之，無日忘之，豈容張揚。近鄉(xiāng)情更怯，何敢問來人？再成功的人，回到故鄉(xiāng)，總會感到謙卑，更何況是心思敏銳為人質樸的詩人。作為“魯迅文學獎”獲得者，田禾在詩歌的題材選擇、情感表達和語言藝術等層面，立體性地建構了一片屬于自己的詩歌鄉(xiāng)土。

一、關鍵詞：風景、鄉(xiāng)親、離亡

田禾對于故鄉(xiāng)的自然風景充滿懷念之情，多以細致的筆觸，溫潤的情感，抒寫記憶中的故鄉(xiāng)風景，其中江南、山寺、桃花、荷塘、斑鳩、布谷等意象，觸目皆是。如《流水》[1]：“江南是水做的，水做的江南，到處是流水/一萬年前的水，一萬年后的水/都朝著一個方向流淌”?！渡剿隆罚骸拔业哪棠?清晨從寺門進來/見佛便跪，跪了便磕頭/一粒奇異神火，一碗燈/用三尺光芒照著奶奶。//菩薩沒有國家/也從不與我奶奶說話。”《桃花源》更是寫盡桃花、荷塘、方竹、斑鳩、布谷、牛、雞、白鵝、黑狗、農(nóng)夫、樵夫、羊倌、船工、獵人，那里“老人快樂，兒媳孝順，孫繞膝”，一派世外桃源風情。

在《村口》《下午》《泥土》《仙女山草原》《今夜的月亮》《狗叫》《回家》《蘆葦蕩》《桃花村》《春三月》《四月》《油菜花》《去過很多村莊》《小鎮(zhèn)老街》《天越來越冷》《貴妃湖》《星期六，在鎮(zhèn)上》《村莊的屋頂》《野蕎麥》《在鄉(xiāng)間行走》《村莊》《村莊的炊煙》《土豆長在土里》《賽馬坡的黃昏》《老地方》《菜地》《齊安湖》《雁鳴湖》《記住神農(nóng)架》等篇什中，詩人抒寫故鄉(xiāng)的風物風情，讀來令人印象深刻。

童年記憶尤其讓人難忘。《那時候，我還小》描寫詩人小時候與父親后半夜行走鄉(xiāng)村田野、墳地，經(jīng)過魚塘和村莊的經(jīng)歷，有驚心動魄的童年情感體驗，亦有父子相依為命的體貼溫情。

少年眼中的故鄉(xiāng)風物，則以一種感覺的變異方式，突破了現(xiàn)實的框囿。一粒粒葡萄，成為負載故鄉(xiāng)情感意義的具象。《葡萄架下》：“四野的谷子黃了葡萄就熟了/葡萄從藤葉的縫隙間掛下來/我愛她們的羞怯和含蓄//一顆葡萄是最小的故鄉(xiāng)/我用指尖丈量她/撫摸她完整的血脈和皮膚?！薄秲善镣摺肥菍懠亦l(xiāng)親人的歡樂，似乎也寫盡了父親的苦難：“晴天陽光射進來/兩片亮瓦，像窮人張開的笑口/十多年我沒見父親這么笑過?！薄侗苡暧洝穼懝枢l(xiāng)人們短暫的相逢，那么快樂，只因身在故鄉(xiāng)，相逢即成為親人：“在深山的工棚里，一場雨/聚集了那么多的陌生人/他們彼此點頭、微笑，用眼睛說話/像一群臨時的親人?！?/p>

田禾詩作中的鄉(xiāng)親，所在皆是。如《中年農(nóng)民》《瘋女人》《江南水鄉(xiāng)》《杏》等篇什，為鄉(xiāng)親們畫像。卑微的生命，卑微的命運，鄉(xiāng)親還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草民?！恫菝瘛穼懙溃骸安菝瘛２菀粯拥娜嗣瘛?，在漫長的無止息的苦難歲月中，鄉(xiāng)親們其實比草更卑微更弱小，他們住草房，穿草鞋，戴草帽，睡草鋪，與草相依為命。

詩人寫親人，多用白描的手法，抑止住洶涌的情感波瀾。如《我的乳娘》寫道：

五嬸。在張山吳村，

四十年前，我的乳娘。

她給我喂奶，自己吃著生產(chǎn)隊

分的紅薯和河邊挖的野菜。

她系著又破又臟的圍裙，

在院子里劈柴、淘米、喂雞。

她跪著，低頭，伏在灶前撥火，

彎曲著腰，去大河里汲水。

她摸黑洗著我的臟褲子，

靠著土墻為她的女兒梳頭。

她再沒有親人，玉米棒子，

像站在她家門口的窮姐妹。

有時缸里沒有一粒米，

有時苦難從她的眼睛里流出來。

田禾描摹鄉(xiāng)親和他們的生活時，以“苦難”作為其厚重的底色。如《苦難》：“我的重量就是我苦難的重量/我的體積就是我苦難的體積/但有時它輕得可以讓一粒糧食提起來/也有時小得可以讓一枚硬幣擋住?！薄栋遘嚿掀隆罚骸柏毟F很大，他很小/王大貴的板車/爬上坡之后，遠遠看去/王大貴多像一只小螞蟻?！薄稈呓值南聧徟ぁ罚骸敖值郎系幕覊m/她掃走了一部分，吃掉了一部分?！痹凇兜V難》《拉煤的老人》《擺攤點的民工》《撿礦泉水瓶子的老婦人》《那個在工地上挑紅磚的人》《路過民工食堂》《燈旺》《冰雪》《王大柱的房子燒了》等篇什中，彌漫著濃郁的對于苦難的同情的色彩。簡筆勾勒，不施彩色，黑白紀錄片似的摹畫出鄉(xiāng)親的苦難生活，尤其予人以深刻的情感沖擊。

田禾善于以喜寫悲，以平靜寫悲哀，在兩種實質相異反差極大的比較中表達自己的情感好惡。如《拉二胡的民工》抒寫民工拉二胡時的快樂，但接著筆鋒突轉，寫道：“當他拉響那曲著名的《賽馬》/好像讓我看見了民工們/快節(jié)奏的生活和勞動/仿佛他們扛著鐵鍬、鎬頭/走在空蕩蕩的道路上/忙忙碌碌地向工地奔去?！边@就完全不同于惠特曼、郭沫若式的歌唱了，爭先恐后向工地上奔跑的民工，就是一群賽馬，我的當牛做馬的民工兄弟喲！《對面工地的簫聲》：“吹簫的民工，提著一只簫/像提著一只苦膽/在夜色下，倒出一地的苦”。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史中，嗚咽的簫聲，總是和傷感、離別、思念、孤獨等負面情緒相聯(lián)系，而在田禾的筆下，簫直接成為“一只苦膽”，苦膽的具象，于此定格。《煤黑子》稱呼井下挖煤的礦工，“我干脆叫他礦難的幸存者”。其他詩作如《夜晚的工地》《一個農(nóng)民工從腳手架上掉下來了》《修鞋匠》《油漆匠》《民工王四虎》《挖煤的老礦工》，為胼手胝足謀生路的鄉(xiāng)親們畫像，同情哀憫的情緒彌漫于紙墨的背后，將種種“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2]，雖是短篇詩作，卻亦無異于一出出哀毀傷慟的人生悲劇。

苦難沒有盡頭，但質樸的鄉(xiāng)親們并沒有在苦難中沉淪，而是仍然不失赤子之心，富于悲憫同情心?！顿I早點的民工》路上遇到了一位年老的可憐的乞丐，于是便“把手心里快要攥出汗水的兩枚硬幣”，“輕輕放進老人面前的搪瓷碗里/轉身融入街巷之中”。人間自有真情在，對于比自己更加弱小的苦難對象的同情，本質上就是實現(xiàn)超越苦難的真正動力和情感依憑。

無何避免地，詩人多次寫到了鄉(xiāng)親們的死亡。人世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死亡本來是人生的必然歸宿。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史中，對于死亡本來不乏超然的觀念。如《論語·先進》講：“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儒家一貫主張“不語怪、力、亂、神”等等不可驗證的事情。日本學者今道友信評論說，中國儒家“沒有關于死的言論”[3]。道家消解了死亡與生存之間的界限，如《莊子·齊物論》說：“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但田禾所見所寫的鄉(xiāng)親們的死亡，卻無一不是痛苦的人間慘劇。如《采石場的后半夜》寫道：“采石工手累酸了，變換一種姿勢，/繼續(xù)敲打。周圍是祖宗的墳地，/濺起山中埋骨的沙土?！薄耙粋€問另一個：‘今天初幾？’/‘小亮的二爹昨天得肺癌死了。’”貌似答非所問，卻又直擊慘痛的現(xiàn)實?！恶橊勠甑谋斫恪芳纳铋L的痛苦于平實的表述：“后來死了，躺在藥罐里活了五十五歲，/死在婆婆前頭。/在一張涼席上，/攤開她的人生，命薄得就像一張白紙?！薄哆€原》中寫到四十八歲得肺癌死去的祖父，詩人在想像中“還原”村莊和祖父一生的辛苦勞作生涯，結果自然是無法“還原”的。《葬父》書寫埋葬“父親”時的場景，以及詩人當時的想像：“他一生貧寒，此去更怕他/身子單薄，我把厚實的黃土/給他蓋上//他不可能入土為安，眼瞧著/小兒子還沒長大/今年的五畝黃豆還爛在地里”?！度恕穼懙溃骸叭陮懸黄玻?三十年寫一捺。/再過三十年，/躺下讓別人寫?！薄犊p衣的奶奶》寫道：“奶奶靠著門框/死在一個縫衣的姿勢里”。其他如《叔祖父之死》《姑媽》《哭喪》《四阿婆死了》《綁在背上的妻子》等篇什，頻頻寫到鄉(xiāng)親們的死亡，于此，死亡成為鄉(xiāng)村的常態(tài)，它是一道籠罩在鄉(xiāng)親們頭上的揮之不去的沉重陰影。

與死亡相似的是分離，在《兄弟分家》中，詩人寫道：“分家就是分食，分家就是分父母”，“父母的拐杖不分了，他們還靠它走路/父親說，對不起你們，我沒有錢財/他保留了病痛、咳嗽，和/東側面的兩間瓦房/母親一邊掉眼淚，一邊將陪嫁時的幾件銀飾/一層一層打開，給媳婦們一人戴一件/兩個孫子在一旁哭著只要爺爺和奶奶”。鄉(xiāng)親們的生活中交疊著一次又一次的離亡。

二、詩歌情感：壓制與沖淡

田禾的《鄉(xiāng)親》寫道：

這些我鄉(xiāng)下的親人

是我在南畝上耕種的老叔在毒日

頭下拉車的小哥在水鄉(xiāng)里采

蓮的九妹在大清河淘米洗衣

的四姐在院子里喚雞吆鵝的

大媽大嬸

是我砍高粱捆稻草曬干薯挑大糞

搓草繩挖地瓜鋤地墾荒插秧

打豆割麥揚場排灌清淤推碾

拉磨放羊趕驢一邊咳嗽一邊

哮喘一邊勞動的鄉(xiāng)親

是我稻場上打麥稻場上睡水塘里

養(yǎng)魚塘邊上睡菜地里種瓜菜

地里睡半山坡上放羊半山坡

上躺過著半人半鬼的生活的

鄉(xiāng)親

是我住著矮矮的平房燒著低低的

土灶穿著褪色的棉襖搓著堅

硬的玉米挑著沉重的柴擔咽

著粗糙的雜糧流汗受累吃苦

但從不叫窮不叫累也不叫苦

的鄉(xiāng)親

是我一代又一代在這塊土地上生

在這塊土地上死在這塊土地

上耕耘在這塊土地上收獲本

分得像土地善良得像土地樸

實得像土地卑微得像土地的

鄉(xiāng)親

這首詩作，在田禾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當屬異類。以連續(xù)五個“是”闡釋“鄉(xiāng)親”，“鄉(xiāng)親”是“本分得像土地善良得像土地樸實得像土地卑微得像土地”的鄉(xiāng)下親人們。情感外露、飽滿、濃郁、張揚，這本身并非田禾詩作的一貫特征。

面對無邊的苦難，詩人雖然偶有反抗的沖動，如《宋江》：“我內(nèi)心的山河破碎/從《水滸傳》中殺開一條血路/直逃奔你而來/八百里水泊梁山/火種還埋在土罐里/忠義堂只是落滿了灰塵/我重新把它收拾修繕/你依然做大哥/我緊緊跟隨著你/遇酒便吃，遇弱便扶，遇危便救，遇硬便打/跟著你/我不怕雙腳踩在浪尖和刀鋒上”，但更多時候，詩人與他熱愛的鄉(xiāng)親們一樣，選擇的是堅韌的承受。在《火車從村莊經(jīng)過》中，我們感受到的是“我的去南方打工的九妹”承受的疼痛，此種感同身受的同情，在詩作中所在皆是。

如同《彎曲的樹枝》一樣的鄉(xiāng)親們的“卑微的人生”，是詩人情感的大本營。壓制和沖淡是田禾詩歌情感的底色。《站著和蹲著》寫道：“如今，父親早已/睡進了黃土里/這之前，他根本沒時間坐著/一直是站著或者蹲著/唯有現(xiàn)在是躺著”。《老船公》寫道：“從十六歲啟程，六十六歲還未抵達彼岸/五十年一條水路，青春流走，星月流逝?！焙蝸砣松锌?？或者說，詩人已將一切人生感慨盡付流水，盡付苦難歲月本身。在詩歌情感的調(diào)色板上，田禾是擅長“留白”的高手。

“為賦新詞強說愁”往往是“不識人生愁滋味”的少年人的專利。蔣捷有一首《虞美人》的詞作表達過類似的人生感慨：“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蓖瑯邮恰奥犛辍?，物是人非，感慨迥殊。面對無盡的人生苦難，詩人睿智地選擇了壓制和沖淡的情感表達方式，這就在審美層階上實現(xiàn)了理性的超越。情緒的內(nèi)斂，理性的節(jié)制，既是由詩人與抒寫對象的“距離”所造成的結果，也是詩人主體選擇的詩學建構路徑。

三、詩學藝術成就

評價詩歌好壞的標準，歸根結底還是詩學藝術成就的高低。田禾的詩作，有素淡的美，有引人回味的哲理，其鄉(xiāng)土風俗畫卷，沉郁，深摯。在詩歌語言方面，詩人尤其下了錘煉的工夫。不少詩句，讀來令人耳目一新，形成視覺與情感的雙重震撼。如《中年農(nóng)民》寫道：“在水邊摘蓮蓬、挖藕。他是水的鏡子/水是天的鏡子。蘆蕩深深，淹死藍天?！薄镀痫L了》寫道：“我看見家門前的夜/被風吹得比秋還薄了”。《江南水鄉(xiāng)》寫道：“無法修補的流水，不易被傷/抽刀斷水，而水/有時比鋼鐵更堅韌/我的江南柔若無骨，堅硬如鋼”?！断娜盏仡^的瓦罐》寫道：“瓦罐的水，與其說鋤地的人/喝掉了，不如說太陽蒸發(fā)了//與其說滋潤了一葉心肺，/不如說救活了一群麥子”。這些詩句，是古人所說的“詩眼”，足以抓住讀者的視線，給人極為深刻的印象。

《一粒谷子》就充滿了人生的哲理性思索：

一粒谷子。小小的一粒谷子，

讓一個農(nóng)民耗盡了最后的體力。

一粒谷子。播進泥土，它是一顆種子。

脫掉外殼，煮熟了又叫米飯。

一粒谷子。農(nóng)民叫它命根子。

皇帝把它叫成糧草，總理叫它糧食。

一粒谷子。我把它叫汗水或苦難。

更把它叫一個日子。

《柴火灶》也采用的類似的手法，“我”不叫它柴火灶，而叫她“娘親”，“她不善言辭，最大的語言是開鍋”?！懂愢l(xiāng)》：“從鄉(xiāng)愁里把我打撈出來/我的名字就開始/叫異鄉(xiāng)”，“還有一條河/她游過的/一條魚/永遠叫孤獨”。

田禾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簡練素淡，如《守歲》寫道：

一個很深很深的夜

一堆柴火

一壺粗葉子茶

一盤子糖果花生

一個話題

一些舊事

一群圍坐著一起的家人

奶奶掏出了壓歲錢

父親掏出了祝福

夜掏出月亮

歲月掏出“年”

我和兄弟們掏出了笑聲

又如《村莊的炊煙》：

有時在一陣無法抵擋的風中

拐彎。曲曲折折

像一個書家

在大風中

狂草小村春秋

有時在一片血紅的落日下

垂直站立

一下接通了天空

越到天上

越往上升

飄在空中。它是多么輕盈

但我知道

它沒有上升的那部分

有多沉重

將數(shù)千年來被反復書寫的鄉(xiāng)土意象和憫農(nóng)情感進行“陌生化”處理，別出機杼地予以主體性和獨創(chuàng)性的藝術表達，這是田禾詩作的特別之處。這也正是田禾的詩歌史意義之所在。

中國社會正在發(fā)生著前所未有的變革，能否說田禾屬于中國農(nóng)耕文明最后的一批詩人呢？現(xiàn)代文明會給中國農(nóng)村帶來新的希望，社會的發(fā)展會造就新的田禾。有了對鄉(xiāng)村的真誠與熱愛，田禾仍然會是田禾。正如他所寫的——“身后是我的家鄉(xiāng)，前面是遙遠的路……”

我認為，沒有必要把田禾列入陶淵明或者什么人的麾下——田禾就是田禾。湖北出過不少鄉(xiāng)土詩人，比較出名的有習久蘭、王老黑、管用和等；進入上個世紀80年代，像饒慶年、劉益善等也寫過很好的鄉(xiāng)土詩。但田禾也不像誰——田禾就是田禾。田禾與這些詩人的經(jīng)歷或遭遇都不一樣，而且個人秉性和氣質也各不相同，簡單類比大可不必——田禾就是田禾。就像田里的禾苗，沒有一蔸是相同的。這樣，可以省去我們不少精力，可能也使田禾更加自由。[4]

成就詩歌藝術的法門有千萬種，條條道路均可通向羅馬。田禾的詩學意義正在于他的獨創(chuàng)性，誠如李瑛所說：“以新的藝術方法表現(xiàn)民族特色地域風物和對鄉(xiāng)土的感情并不矛盾，而且還會使詩的韻味更濃，詩美的效果更強。田禾在這里所做的探索給了我們有益的啟示。特別是今天，在現(xiàn)代語境下，表現(xiàn)新的鄉(xiāng)土生活不能只是以慣用的平面語言作浮泛的描繪，必須尋找新的更富表現(xiàn)力的途徑，使之能直擊人們的心靈深處，只有這樣，鄉(xiāng)土詩才會有更大發(fā)展?！盵5]這種創(chuàng)新性在處理相似的詩歌題材時，往往會得到特別的表現(xiàn)。如《秋風》和《秋天》兩首詩作就是如此，從中可以見出詩人寫作的“互文性”特征?！肚镲L》寫道：“秋天來了/到處都是枯黃和墜落/秋風像散落的憂傷/揉皺了我一張張親人的臉//秋天來了/秋風過后，北風接著吹/三伯趕緊糊上漏風的門縫/把拾好的牛糞火種一樣收藏//秋風四處流浪/從北到南/它到達的地方/所有的稻田和土地都被如數(shù)搬空”；《秋天》寫道：“早晨，陽雀叫過幾聲/太陽出來，霧散開了/秋色從衣衫破舊處蔓延//群山不動，羊群走動/秋日的原野廣闊無邊/一只大羊在前，小羊隨后/小羊倌跟在一只尾羊后面/他一揚鞭，看見他那張臉/又黑，又臟//草，東一叢，西一叢/以慣有的姿勢倒伏/秋天，從草尖上滑過的秋風/使飄在空中的一片/葉子，提前枯黃//立秋過后/高粱熟了，水稻熟了/空蕩蕩的禾場上/突然多出幾堆黑乎乎的干草垛?！盵1]風景相似，寫作的角度卻不相同，于此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秋色之美與情感表征，體現(xiàn)出詩人持續(xù)不懈的藝術追求精神。對于田禾來說，他并沒有選擇文學史上已經(jīng)被踏成大路的現(xiàn)成的平易的詩學路徑，而依憑自身敏銳的詩歌藝術感覺，加上艱辛的努力和漫長的錘煉，開辟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獨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路。獨創(chuàng)性和有效性，就是田禾鄉(xiāng)土詩歌寫作的主要特征。

“在田禾的詩中，他所描繪的中國鄉(xiāng)村生活的貧瘠，堅忍、勤勞、質樸和生生不息的奮斗精神，以及他作為一個從那里走出來的詩人，對依舊沒有擺脫艱苦生活的故鄉(xiāng)的同情、憐憫和深切的關愛，使他的作品具有了一種最本真的情調(diào)，那種沉著、冷靜而實實在在的抒情方式，使他的詩歌具有了感人至深的力量?！盵1]詩人與故鄉(xiāng)的內(nèi)在情感的同一性的確是詩作成功的重要原因。書寫對象與詩人之間存在著此生無法割舍的“血濃于水”的濃郁情感。

一方面是溫暖，是愛，是無盡的苦難，是深長的思念，另一方面則是現(xiàn)實的不堪，是故鄉(xiāng)的破敗，是冷漠的連續(xù)的死亡，是農(nóng)民工灰色的生存狀況，詩人的創(chuàng)作既是一曲贊美故鄉(xiāng)的深情的《哀江南》，又是一曲批判現(xiàn)實的憤怒的《離騷》。田禾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憫農(nóng)詩，不是那種有距離感的“遙望”和“移情”，而是內(nèi)含深切的痛感。恥辱、悲傷、憤怒、憂郁，多種感同身受的情感復雜地交織在一起，構成田禾詩作的獨特性價值。德國現(xiàn)代舞大師皮·娜·鮑希說：“我跳舞，因為我悲傷。”詩人寫詩，又何嘗不是如此？王光明說過：“田禾的詩，深刻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對于故鄉(xiāng)親近與疏離的矛盾感情，它是社會轉型時代的回聲?！睂︵l(xiāng)土的贊美與批判，二元對峙，由此形成田禾詩作的情感藝術張力。對于身居都市的田禾來說，“故鄉(xiāng)”其實已是雙重的“回不去”了，在時間上既已無法回到“童年的故鄉(xiāng)”，在空間上也已無法回到“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但也正因為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經(jīng)歷，情感上的魂牽夢繞，才造成田禾詩作中彌漫的凝望的深情和沉郁的憂憤。

去不了的是遠方，回不去的是故鄉(xiāng)。何去何從？幸好還有詩歌！

[1]田禾.鄉(xiāng)野[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

[2]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J].語絲，1925(15).

[3]今道友信.孔子的藝術哲學[M]//美學譯文：第2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324.

[4]韋啟文.田禾的詩[N].湖北日報，2007-10-17(8).

[5]李瑛.泥土般渾厚和質樸——田禾的鄉(xiāng)土詩近作[N].文藝報，2007-10-14(6).

[4]田禾.秋風、秋天[J].人民文學，2005(10)：54.

[5]林莽.一個詩人筆下的鄉(xiāng)村風情畫卷[N].文學報，2007-10-14(3).

(責任編輯：余志平)

2014-11-11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年度項目(14BZW112)

劉保昌(1971- )，男，湖北仙桃人，湖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三級)，《江漢論壇》雜志社文學編輯室主任，文學博士。

I2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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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824(2015)01-006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