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gòu)境之途：明清文學(xué)批評中的奇境理論

陳玉強

（河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構(gòu)境之途：明清文學(xué)批評中的奇境理論

陳玉強

（河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奇境”是明清文學(xué)批評中的重要范疇。關(guān)于文學(xué)奇境問題，唐宋詩學(xué)雖有所注意，但未直接使用“奇境”一詞，對之的理論認(rèn)識也未成系統(tǒng)。明清以來，文學(xué)批評對于詩、文、小說及戲曲的奇境建構(gòu)，有了較為全面而深入的探討，形成了文學(xué)構(gòu)境理論。在構(gòu)境之途上，明清文學(xué)批評主張詩歌以“險”構(gòu)奇境，文章以“變”構(gòu)奇境，小說戲曲以“幻”構(gòu)奇境。這種理論主張，注意到了不同文體在奇境建構(gòu)上的差異性，兼顧了不同文體的特點，其中又折射出特定的審美意識。明清文學(xué)批評主張詩歌之險要不悖于自然，文章之變要合于理法，小說戲曲之幻要不失于藝術(shù)真實，這些觀點符合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具有理論的普適性，對于今天的文學(xué)構(gòu)境依然具有借鑒意義。

構(gòu)境；明清；文學(xué)批評；奇境

“奇境”一詞在唐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唐劉禹錫《劉賓客文集》卷二十五《答東陽于令涵碧圖詩并引》中記載，于興宗“一旦于縣五里偶得奇境，埋沒于翳薈中”，這里奇境指的是自然界的奇特景物。唐宋時期，“奇境”一詞主要用于指稱景物，雖未直接進入文學(xué)批評領(lǐng)域，但已出現(xiàn)了文論奇境理論的萌芽?！捌婢场弊鳛橐粋€文論范疇，晚至明代才形成。“奇境”是“奇”范疇與“意境”范疇交叉融合后衍生的一個文論范疇，它帶有“奇”與“意境”的雙重特點。探討明清文學(xué)批評中的奇境范疇，有助于我們梳理古代文學(xué)的構(gòu)境理論。

一、以“險”構(gòu)詩歌奇境

詩歌取境至難至險始見奇境，唐宋詩學(xué)已有所注意。比如皎然《詩式》“取境”條說：“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則喪自然之質(zhì)。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后，觀其氣貌，有似等閑，不思而得，此高手也?！盵1]（P39）詩歌奇境的獲得，必有一番苦思，好比入虎穴方得虎子，以“險”造奇境，成篇后又自然天成，這是詩歌高手的境界。宋代葉夢得《石林詩話》也指出：“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殆不可以形跡捕詰?！私怨っ钪恋?，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獨雍容閑肆，出于自然，略不見其用力處。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放用之，偃蹇狹陋，盡成死法。不知意與境會，言中其節(jié)，凡字皆可用也?！盵2]（P103-104）杜甫詩歌出奇無窮，但奇得自然，意與境會，故而工妙至到；學(xué)杜者大多只在用字上效仿杜詩，終成死法。

明清詩學(xué)對于以“險”構(gòu)詩歌奇境，有更為明確的論述。明末清初冒襄《杜少陵夔州詩選序》說：“夫不奇則非殊勝，不險則不奇，不僻則不險，人境文境詩境無不比然?！盵3]（P564）詩歌不險則不奇，“險”可以構(gòu)奇境，詩文皆然。清代金堡《陳彥達詩集序》也說：“情交于境而發(fā)為詩，情不極其郁勃則詩不奇，境不極危且險則情不郁勃?！盵4]（P399）金堡直指詩歌境險，才能出奇詩。從具體的詩歌批評來看，明清詩學(xué)標(biāo)舉了“險”對于建構(gòu)詩歌奇境的意義。明代陸時雍《詩鏡總論》說：“司空曙……‘窮水云同穴，過僧虎共林’，昔庾子山曾有‘人禽或?qū)Τ病?，其奇趣同而庾較險也。凡異想異境，其托胎處固已遠(yuǎn)矣。”[5]（P1418-1419）司空曙《送曹三同猗遊山寺》“窮水云同穴，過僧虎共林”所展現(xiàn)的意境與庾信《園庭詩》“樵隱恒同路，人禽或?qū)Τ病毕嗨?，但庾信詩歌更“險”，就奇境而言，超過司空曙詩歌。清代法式善《梧門詩話》：“袁子才令陜西，日登華山?！肚嗫缕涸姟吩疲骸兹账姥律希S河生樹梢?！婢称嬲Z，可與孟東野‘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句并傳?！盵6]（P53）詩歌以死、生指稱白日、黃河，極“險”，故法式善稱之為“奇境奇語”。

以“險”構(gòu)詩歌奇境，亦有一定限度。清代賀貽孫《詩筏》指出：

蘇子由云：“子瞻文奇，吾文但穩(wěn)。吾詩亦然。”此子由極謙退語。然余謂詩文奇難矣，奇而穩(wěn)尤難。南威、西施，亦猶人也，不過耳目口鼻，天然勻稱，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便是絕色。諸葛武侯老吏謂桓溫曰：“諸葛公無他長，但事事停當(dāng)而已?！币蠛崎唭?nèi)典嘆曰：“此理只在阿堵邊。”后代詩文名家，非無奇境，然苦不穩(wěn)，不勻稱，不停當(dāng)，不在阿堵邊。[7]（P140）

詩歌之“險”與“穩(wěn)”本是相對的，但亦應(yīng)辯證結(jié)合，正如“奇”與“正”相對，亦要相輔相成。以“險”造詩歌奇境，同時要達到“奇而穩(wěn)”。有奇境而不穩(wěn)當(dāng)，則落入下乘之境。

詩歌之“險”并非生搬硬造，應(yīng)該是遇境而生。以“險”構(gòu)詩歌奇境，亦要求得自然。明代李日華《紫桃軒又綴》卷三說：

立言必貴典雅坦明，即有奇險，亦遇境而生，非強鑿所就，自然行遠(yuǎn)。揚雄《法言》《太玄》，至今在傳不傳間。若唐盧殷之文千余篇，李礎(chǔ)之詩八百篇，樊紹述著《樊子書》六十卷，雜文九百余篇，皆不傳，以其艱深晦塞，縱有奇，非人情所通好故也。[8]（P97）

李日華主張奇險要“遇境而生”，不可強鑿而就。他指出盧殷、李礎(chǔ)、樊紹述的詩文正因為過于奇險，艱深晦塞，以至于不傳于后世。明代瞿佑《歸田詩話》也說：“戴式之嘗見夕照映山，峰巒重疊，得句云‘夕陽山外山。’自以為奇，欲以‘塵世夢中夢’對之，而不愜意。后行村中，春雨方霽，行潦縱橫，得‘春水渡傍渡’之句以對，上下始相稱。然須實歷此境，方見其奇妙?！盵9]（P24-25）詩人實歷奇境而造詩歌奇境，才能見其奇妙，才能奇得自然。

二、以“變”構(gòu)文章奇境

“奇境”與“正境”相對，文章奇境主要通過“變”的方式構(gòu)境。王葆心《古文詞通義》卷九：“包世臣稱讀文之境所見有遷變，故作文之境亦自有遷變，文家公例，莫不如是。蓋必有變境始有進步。”[10]（P7493）作文之境有遷變，這是文家的公例，只有變境，作文才能進步。文章不變則庸腐，只有“變”才能令人耳目一新，開辟出奇境。清代呂留良《呂晚邨先生論文匯鈔》說：“昔人論作文，只是一個翻案法耳，此說甚淺，然議論文字須用此法，乃有奇境開辟。盡將從前呫嗶璅說翻駁一新，拔趙幟而立漢幟，固非辣手不辦。”[10]（P3345）翻案法是文章之“變”，它脫出窠臼，出人意料，故而能開出奇境。文似看山不喜平，故呂留良《呂晚邨先生論文匯鈔》又說：“山無峰巒起伏，即為頑山；水無波瀾蕩洄，即成死水。文章佳境，亦只在起伏蕩洄處得意耳?！盵10]（P3347）山水無變化，則無靈性，文章亦如此。文章的佳境、奇境，只有通過起伏蕩洄之變，方能達到。同樣是以山水喻文，吳曾祺《涵芬樓文談》則說：

大凡文之至者，境以奇險峭拔為勝，音以激切凄戾為工。譬之言山者，峰巒聳拔，壁立千仞，而委迤綿亙者，無足言也；言水者，湍流激射，一瀉千里，而溁洄蕩漾者，無可言也。蓋必如此而后使人驚嘆駭絕，心魄俱震。彼夫臺閣之文，舂容大雅，淵然金石，以之歌詠太平，自見洋洋盈耳，然試與之究世故之險巇，狀人情之變幻，則有不及喻者矣。獨有逐臣羈客、勞人思婦，心思所極，窮無復(fù)之，而閱歷既久，智力漸生，無所發(fā)泄，一切托之于文章，離怪惝怳，神與之通，往往非人力所能至。[10]（P6605）

吳曾祺推崇文章奇境，認(rèn)為至文“境以奇險峭拔為勝”，這就好比高山以聳拔陡峭為勝，流水以湍流激射為勝，如此才能令人驚嘆駭絕。而文章奇境，需要通過“狀人情之變幻”來達到，這也是主張以“變”構(gòu)奇境。

從具體的文章品評來看，明清以來的文章批評強調(diào)以“變”構(gòu)奇境。比如，《孟子》長于論辯，其中有“變”?！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p>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王曰：“已之?！痹唬骸八木持畠?nèi)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清代方宗誠《論文章本原》卷三評論此段說：“‘王之臣’章，亦書說體也?！木持畠?nèi)不治’是主意，卻含蓄不先說出。首段起得飄忽，令王不測其意。次段從對面刺入，亦令王不測。三段忽上正面，令王無從嚲閃，亦奇幻不測?！躅欁笥叶运?，忽然放開，又令人不測。此章文境，最奇縱變化?！盵10]（P5669-5670）孟子要批評齊宣王治國無方，卻不先說，而先從友之不可托、士師不治士說起，令齊宣王不測其意，入其甕中，最后以“四境之內(nèi)不治”批評齊宣王，以至其無言以對。方宗誠認(rèn)為這種文境最是奇縱變化?！睹献印分蓄愃浦庮H多，又比如方宗誠評論《孟子·公孫丑上》：“此章至‘圣人復(fù)起，必從吾言’，意已盡矣，下復(fù)作一大翻瀾，文境更闊，廣引諸賢，以配前段，廣引諸子，中間多少波瀾，文境奇肆之至。”[10]（P5673）這是以“文境奇肆”評價《孟子》波瀾起伏多變。

韓愈古文有新創(chuàng)，《送孟東野序》用三十八個“鳴”字，參差變換，文境奇崛。唐文治《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評論說：“用三十八‘鳴’字，參差錯落，處處變換，文境如雷電風(fēng)云，一時并作，又如百川歸海，萬派朝宗，可謂神乎技矣。”[10]（P8283）這正指出韓文“處處變換”的特點，如此則文境必奇。王葆心《古文詞通義》卷六也說：“非盡百家之美不成一人之奇，非取法最高之境不能開獨造之域。此惟韓退之能知之，宋以下皆不講也?！盵10]（P7325）他對韓愈古文之奇境評價頗高。

蘇軾的四六矯變，擺脫了隋唐五代的拘囿，開辟出了奇境。清代孫梅《四六叢話》評價說：“東坡四六，工麗絕倫中筆力矯變，有意擺落隋唐五季蹊徑。以四六觀之，則獨辟異境；以古文觀之，則故是本色，所以奇也?！盵10]（P4966）孫梅指出蘇軾四六正是以“矯變”來“獨辟異境”。

文章固然以“變”構(gòu)奇境，但文章之“變”也要遵循一定的規(guī)矩。呂留良《呂晚邨先生論文匯鈔》指出：“一題眾拈變格，勢所必至。但變而仍當(dāng)于理法，正是文人弄奇，妙境無窮處，如不當(dāng)于理法，雖正格無益也?！盵10]（P3356）文章“變”是大勢所趨，文人弄奇，妙境無窮，但不能違于理法，否則無益于文章。

三、以“幻”構(gòu)小說戲曲奇境

小說、戲曲這類敘事文體中的奇境，不同于詩文以抒情、議論為特點的奇境，其奇境主要通過“幻”來獲得。小說是想象、虛構(gòu)的產(chǎn)物，其特點之一就是“幻”。由“幻”而構(gòu)小說奇境，這是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常態(tài)。清代瀟湘館侍者《澆愁集自敘》說：“ 《洞冥》亦是寓言，《莊》《騷》半多托興。非非想處，即現(xiàn)天宮；種種光中，別開世界。每意來而境造，當(dāng)情至而文生?！盵11]（P199）對于小說家而言，“彈指而現(xiàn)化城，刻骨而摹幻相”，這是他們構(gòu)造小說情景的基本能力。清代王韜《淞隱續(xù)錄自序》 指出，志怪小說中的奇境幻遇，自成一世界，不必真有其事。他說：

心能入乎境之中，而超乎境之外，且能憑虛造為奇境幻遇以自娛其心。……今將于諸蟲豸中，別辟一世界，構(gòu)為奇境幻遇，俾傳于世。非筆足以達之，實從吾一心而之所生。自來說鬼之東坡，談狐之南董，搜神之干寶，述仙之曼卿，非必有是地有是事，悉幻焉而已矣?；糜尚脑欤瑒t人心為最奇也。[11]（P630）

小說的文體特點之一就是“幻”，以虛構(gòu)的方式可以創(chuàng)造小說奇境。而“幻”是人心創(chuàng)造的，小說奇境說到底就是人的奇情的反映。清代姬金麟《六合內(nèi)外瑣言序》也說：“情至生文，意來造境，問天有對，漱地成形。即此塵塵念念之因，無非怪怪奇奇之事。”[11]（P171）小說奇境的生成，是小說虛構(gòu)性特點的反映，更是與小說作者的奇情奇意緊密相聯(lián)。

從小說評點來看，小說“奇境”往往指稱異特不凡的場景，它對于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比如《三國演義》第三十五回“玄德南漳逢隱淪，單福新野遇英主”寫道：“卻說玄德躍馬過溪，似醉如癡，想：‘此闊澗一躍而過，豈非天意!’迤邐望南漳策馬而行，日將沉西。正行之間，見一牧童跨于牛背上，口吹短笛而來?！鼻宄跣≌f評點家毛宗崗夾評：“忽然別出奇境?！盵12]（P438）又比如《水滸傳》第四十一回“還道村受三卷天書，宋公明遇九天玄女”寫宋江返家，趙能、趙得率兵追捕宋江。

是夜，月色朦朧，路不分明，宋江只顧揀僻靜小路去處走。約莫也走了一個更次，只聽得背后有人發(fā)喊起來。宋江回頭聽時，只隔一二里路，看見一簇火把照亮，只聽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頭走，一面肚里尋思：“不聽晁蓋之言，果有今日之禍，皇天可憐，垂救宋江則個?！边h(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去處，只顧走。少間風(fēng)掃薄云，現(xiàn)出那輪明月，宋江方才認(rèn)得仔細(xì)，叫聲苦，不知高低?？戳四莻€去處，有名喚做還道村。[13]（P774）

前寫月色朦朧，路不分明，后寫風(fēng)掃薄云，現(xiàn)出明月。月暗、月明，呈現(xiàn)出不同的場景。明末清初文學(xué)批評家金圣嘆夾批：“寫得妙。月暗月明，翻入奇境?！盵13]（P774）

上述兩例均是以虛構(gòu)的奇境推動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這些“奇境”并不是怪俶詭幻，它們在小說的整體結(jié)構(gòu)中呈現(xiàn)為突然而至的平常情景，它們是因突然而“奇”，并非因詭怪而“奇”。正如清代許道基《原李耳載序》評論小說源流時所指出：“夫天下之奇，不在奇事在常事，且在常理。鯨吆鰲擲，牛魅蛇怪，為味轉(zhuǎn)淺?！盵11]（P434）這種視“目前常事，轉(zhuǎn)出奇境”為天下之至奇的觀點，顯然代表了明清小說批評對于奇境的基本審美趣味。當(dāng)然，這種目前常事，皆是虛構(gòu)的結(jié)果，它體現(xiàn)出虛幻而不失于藝術(shù)真實的特點。

戲曲奇境也是由“幻”而造，亦是強調(diào)幻不失真。明末清初戲曲家袁于令《焚香記序》說：

茲傳之總評，惟以“真”字足以盡之耳。何也？桂英守節(jié)、王魁辭姻無論，即金壘之好色，謝媽之愛財，無一不真。所以曲盡人間世炎涼喧寂景狀，令周郎掩泣，而童叟村媼亦從而和之，良有以已。然又有幾段奇境，不可不知。其始也，落魄萊城，遇風(fēng)鑒操斧，一奇也；及所聯(lián)之配，又屬青樓，青樓而復(fù)出于閨幃，又一奇也。新婚設(shè)誓，奇矣；而金壘套書，致兩人生而死，死而生，復(fù)有虛訃之傳，愈出愈奇。悲歡杳見，離合環(huán)生。讀至卷盡，如長江怒濤，上涌下溜，突兀起伏，不可測識，真文情之極其紆曲者，可概以院本目之乎？[14]（P82）

袁于令所謂戲曲之“真”即藝術(shù)真實之意?！斗傧阌洝分校鹩⑹毓?jié)、王魁辭姻、金壘好色、謝媽愛財，這些情節(jié)都是提煉人世間存在的事件并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而成。《焚香記》有四段奇境：一是落魄萊城，遇風(fēng)鑒操斧；二是所聯(lián)之配屬青樓而復(fù)出于閨幃；三是新婚設(shè)誓；四是生而死，死而生。這四段奇境一方面體現(xiàn)出戲曲敘事的虛構(gòu)性特點，另一方面又體現(xiàn)出戲曲結(jié)構(gòu)的突轉(zhuǎn)性特點。戲曲奇境縱然虛幻，然亦不失于藝術(shù)真實。

明末戲曲家王思任《西廂記序》指出了戲曲之奇對于戲曲傳播的意義，所謂“事不奇不傳，傳其奇而詞不能肖其奇，傳亦不傳”，又指出戲曲之奇必須達到藝術(shù)真實，虛構(gòu)的事件場景，要達到“起當(dāng)場之骨，一一呵活眼前”[15]（P47）的效果，才能真正傳之后世。這需要戲曲家具有“無中造有”的出眾藝術(shù)才能。戲曲亦是強調(diào)從目前常事，轉(zhuǎn)出奇境。王思任所謂“本一常境，經(jīng)之即奇”[15]（P47），即是此意。樸齋主人也說：“是劇結(jié)構(gòu)離奇，熔鑄工煉，掃除一切窠臼，向從來作者搜尋不到處，另辟一境，可謂奇之極、新之至矣！然其所謂奇者，皆理之極平；新者，皆事之常有。”[16]（P203）家常事中有大量的戲曲素材可供參演，李漁《風(fēng)箏誤》之奇體現(xiàn)在結(jié)構(gòu)上，掃除窠臼，另辟一境，并不是牛鬼蛇神之奇。

綜上，明清文學(xué)批評對于詩、文、小說、戲曲的構(gòu)境之途有深入探討，概括來說，詩歌以“險”構(gòu)奇境，文章以“變”構(gòu)奇境，小說戲曲以“幻”構(gòu)奇境。這些理論概括，體現(xiàn)了不同文體在構(gòu)境上的迥異特點。詩歌之險要不悖于自然，文章之變要合于理法，小說戲曲之幻要不失于藝術(shù)真實。這些主張又反映出明清文學(xué)批評在構(gòu)境上的獨特審美趣味，其中所揭示的規(guī)律性、真理性的內(nèi)涵，具有超越時代的普適性，對于今天的文學(xué)構(gòu)境而言，依然具有理論生命力。

[1] 皎然著,李壯鷹校注.詩式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

[2] 葉夢得著,逯銘昕校注.石林詩話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

[3] 冒襄.樸巢文選[M].叢書集成三編:第53冊[C].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

[4] 金堡.徧行堂續(xù)集[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8冊[C].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5] 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C].北京:中華書局,1983.

[6] 法式善著,張寅彭等編校.梧門詩話合校[M].南京:鳳凰出版社, 2005.

[7] 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xù)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8] 李日華.紫桃軒雜綴[M].上海:中央書店,1935.

[9] 瞿佑.歸田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0] 王水照編.歷代文話[C].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

[11] 丁錫根編著.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C].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

[12] 陳曦鐘等輯校.三國演義會評本[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6.

[13] 陳曦鐘等輯校.水滸傳會評本[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1.

[14] 俞為民等主編.歷代曲話匯編:清代編第1集[C].合肥:黃山書社,2008.

[15] 俞為民等主編.歷代曲話匯編:明代編第3集[C].合肥:黃山書社,2009.

[16] 李漁.李漁全集:第4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責(zé)任編輯：潘文竹

The Fantastic Situation Theory in the Literary Criticism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CHEN Yu-qiang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071002, China )

"Fantastic situation" was an important category comprehensively and profoundly studied in the literary criticism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leading to the formation of literary situating theory. This criticism noticed the differences in the situating for different genres, reflecting a special sense of aesthetics. It advocated that all the changes and fantasies in the literary forms should comply with nature and reality. These viewpoints, both obeying the basic laws of literary creation and possessing theoretical applicability, can be used for reference in today's literary situating.

situating;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literary criticism; fantastic situation

I207

A

1005-7110（2015）01-0074-05

2014-11-14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古代文論‘奇’范疇及其周邊問題研究”（09CZW002）、河北省高等學(xué)校青年拔尖人才計劃項目（BJ2014067）的階段性成果。

陳玉強（1974-），男，江西南昌人，河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古代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