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王》詩話

?

《武陵王》詩話

趙國泰

(長江文藝出版社，湖北武漢430070)

摘要:畢茲卡土家族乃我國民族大家庭中一活躍兄弟，其民眾主要分布于湘鄂渝黔川交界之武陵山區(qū)，允稱民族歷史悠久，文化遺存璀璨。長篇歷史傳奇系列《武陵王》前三部，乃土家族作家為本民族精心編織的一只絢麗花環(huán)。作品自回目至內(nèi)文，但凡詩詞歌聯(lián)，或系援引，或為自擬，于斯層出迭現(xiàn)，異彩紛呈，為展現(xiàn)小說作品民族性、歌唱性之史詩風(fēng)格，塑立史上民族雄杰土司王之藝術(shù)形象，可謂天然關(guān)合，給力不小。論文運用傳統(tǒng)詩話體裁，對其加諸采擇與評點，藉以播揚土家文化清芬，助推民族和諧發(fā)展。

關(guān)鍵詞:歷史傳奇;土司文化;《武陵王》;五句子歌;詩話

一

貝錦三夫長篇歷史傳奇系列《武陵王》，鄂藝版，已梓三部，曰《白虎嘯天》，曰《文星曜天》，曰《恨海情天》。封面顏曰:“武陵土家崇武尚文千年秘史容美土司爭雄西南愛恨情仇。”作者貝錦三夫，本名別為李傳鋒、吳燕山、李詩選，均產(chǎn)土家，俱嫻文翰，尤其胸次恢恢，復(fù)兼清操澹澹，卓筆而泉，垛字成山，情傾史詩，漸遂宏愿。

甲午秋，余初接該巨卷恨海篇。蓋其體屬說部，式取章回，一如史上名著規(guī)制，但凡詩詞歌賦聯(lián)，或采諸固有之什，或創(chuàng)于自擬之篇。至若回目題額，亦甚精切工穩(wěn)。夫睹全璧，已先得我心矣。因動念結(jié)撰詩話，發(fā)覆韻語。迨乎矻矻初成，即逢雅集:第三屆《“批判的力量”暨李傳鋒小說研討會》舉于桂山，余應(yīng)邀與盛;又復(fù)叨陪席次，口演詩話。猶且擬仿五句子歌，置諸起訖。起曰:“要唱山歌唱五句，要寫史詩問三夫。貝錦三夫聯(lián)起手，捧出一個偉丈夫。典型當(dāng)驚文壇殊?！庇櫾?“貝錦漢子敢鼎扛，扛起一代武陵王。文學(xué)史上走一走，土家心中藏三藏。試與清江比短長。”幸稍獲彩聲。殊有一土家女學(xué)者亦予矜許，不啻菩薩果證。

二

第二回《演武場上監(jiān)生救美孟府堂前俊郎贈詩》，內(nèi)有《釵頭鳳》一闋，其上片云:“燭映照，紅顏笑，百花叢中汝最俏。劍料峭，文曼妙。地設(shè)天造，萬人一挑。要、要、要?！毕缕?“你還小，我還小，青山尚在柴有燒。等春潮，待良宵。功業(yè)一肇，即來花轎。抱、抱、抱?！痹撛~系出俊郎田旻如手筆，有倩孟春霖郵傳令妹春嬌者，緣于旻、嬌乃戀人行也。繼則作家托言人物以結(jié)撰詞話云:蓋春嬌因疑旻花心另屬而負氣他逸;兄霖覽詞，先是釋然彼情，復(fù)又質(zhì)疑文本:“哎，問你，這《釵頭鳳》，一般都在每闋中間換韻，你為何一韻到底呀?”田云:“這你不懂，一韻到底正是我心寫照，一心愛他，絕不變換!南宋人劉辰翁也寫有這種一韻到底的《釵頭鳳》的!”春霖所況，最著例當(dāng)數(shù)陸游之《釵頭鳳》，換韻凡四，如腸九曲。起放翁一應(yīng)韻語，周汝昌詩家推釵為首選。是詞上片束以“錯錯錯”，下片綰以“莫莫莫”。單音字迭出連發(fā)，千鈞力哀深痛巨。遍檢歷代詞選，倚此聲者卒卒鮮有，度其當(dāng)是畏于正片好作、綰字難下也。而今貝錦三夫敢為之，猶且清脆可喜，一任天然，頗肖聲口之妙，允稱大俗之雅，良可賞也。

三

第三回《銅鐵漢練功特訓(xùn)營鐘情女聯(lián)手接風(fēng)宴》，有詞《蝶戀花·驚蟄節(jié)調(diào)寄家鄉(xiāng)父老》，上片云:“容美千里來青鳥，雙親漫問:可曾遇芳草。回書推說兒還小，其實知音最難找?！毕缕?“今夜東風(fēng)漾心潮，玉鳳銜芳，攜來孟春嬌。且將佳音報歸巢:明日去煩月下老?！庇嗄看嗽~之頃，思緒倏然宕至詞林韻致跡近者，一則是為北宋蘇軾《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云云。又南宋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一片春愁待酒澆”;“何日歸家洗客袍?”“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贝隧嵳{(diào)，此語體，為吾所喜。故獲睹相若之品，遂生契闊之思。或曰:能引人聯(lián)想者，多為好詩。

四

第六回《立功受賞喜購愛巢致函命婚痛拆鴛鴦》，其倚聲《釵頭鳳》，上片云:“時運薄，東風(fēng)惡，驟雨打得春花落，不尤哥，休怨我，前世離索，今難彌合。錯，錯，錯!”下片云:“倩碧落，憑寥廓，鑒照我心如河岳。妻難做，妾不做，終身獨過，把心相托。磨，磨，磨!”此詞借光鄰壁，仍步陸詞，系以剝皮法仿擬所作。此法特指:昔賢已有好詩傳世，所謂珠玉在前;后人套用彼格，將其字句略事改動而出之，是為剝皮詩。雖云其淵源有自，然則生面別開。觀夫本作，不無創(chuàng)辟，以今詮古即其一。如上片“驟雨打得”云云，殆等文言，更類今語，蓋“得”乃助詞，用作補語，表程度，顯效果，已成現(xiàn)代常語。下片“終身獨過”之“獨過”，“把心相托”之“把心”，多出于時人筆舌。亂步出新乃其二。既為仿擬，上片綰以“錯錯錯”，下片則非“莫莫莫”莫屬。然作家偏不，竟挽以“磨磨磨”，令人頓起如沙在蚌，磨礪成珠之想。今詩人周良沛即有名詩《珍珠》，乃自況人生磨難篇。兩相參觀，適堪連類。周詩有曰:“像沙在珠蚌里磨磨磨，/像珠在蚌沙里滾滾滾”云爾。

五

第七回《經(jīng)營貨棧禍福雙至護送鸞嫁悲喜同生》，卻說田旻如因事有所干請，恪靖公主覆書其云:“田君種下一樹桃，世人都羨桃之夭。讓它幾枝給相爺，誰還動爾烏紗帽?”所云“桃”者，喻象之屬，殆等某種權(quán)益或可羨之物解;“讓”“給”云云，則可視為雅量與襟袍會。由茲鉤沉一掌墜:清季宰執(zhí)名張英者，其里貫宅前一空地，與吳姓鄰。及至吳家筑屋越界相侵之際，家人馳書京師，乞相奧援。相投書曰:“一紙書來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dāng)年秦始皇。”親串見詩，遂擬讓三尺;吳氏感其義，亦以三尺見讓。三三累六，后人稱之為“六尺巷”，至今猶存，傳為美談。貝錦所制，亦庶幾乎?

六

第八回《趨時尚京城演潮劇訪宗師武陵植桃花》，本回述及“湖廣會館奉獻時尚潮劇《桃花扇》與京城仕民共度元宵”，率由田旻如飾演侯朝宗，孟春嬌領(lǐng)扮李香君。二人對唱有云:“黃鶯樹上聲聲唱，才覺樓前好春光。兒女相鄰如花釀，河邊楊柳更芬芳?！焙钌飨憔?，壓賽孔雀鳳凰。李氏不勝嬌羞，施然回敬:“官人休要多夸獎，香君怎能比鳳凰。依著雄姿添俊秀，山花借得芝蘭香?！痹圃?。清詞麗句，聽而能會;美人香草，喻體亦都。所引裁取之精，鑲嵌之恰，好一似吳剛修月，著痕無跡也歟。

七

第八回《趨時尚京城演潮劇訪宗師武陵植桃花》，內(nèi)有排律一，曰:“東魯桃花粲若霞，植傳武陵亦弗差。末世一呼撼洪荒，懲創(chuàng)人心達貝錦卡。思潮連通四海水，愛恨貫接五更牙。韻律傳遞黍離悲，辭賦滌汰谷中沙。道白承載圣賢理，科介融入樵農(nóng)槎。侯生即是吾與汝，香君亦為你和她。一曲桃花唱今古，萬古離恨黎民嗟。此情何止秦人有，劉郎何懼路易遮?！痹圃?。此律系出旻如父田舜年手，而書贈《桃花扇》編劇孔尚任氏，為舜觀桃劇后作。佳者殆有中三聯(lián)，是為韻律傳遞句、道白承載句、侯生即是句，允稱主旨品勘透辟，句式齊楚可誦，而傳播藝術(shù)、接受美學(xué)諸般奧義，悉貫其中矣。

八

第十回《訂私盟儲君會干臣聞噩耗九郎滾釘板》，內(nèi)有七絕一，是以漕運為題，詩曰:“四月桃花映檣帆，迤邐漕艇馳無閑。萬船糧財朝京闕，四海梯航滿潞川?！笔亲髟娋抽e逸，筆致蕭散。小求一疵:查“無閑”，似不見典則。何妨以“無間”易之，蓋其乃無有間隙、不絕如縷之謂也?？缄贂r漕運，似鮮有“漕艇”之式。案:艇乃船中輕便之屬，漕則傳輸負重之伍。且夫長河洶涌，迥非買棹平湖然。揆度詩家既寫“萬船”，為避重復(fù)計，故呼漕艇于前，狀萬船其后，乃有顛倒衣裳之措也。又，第三句中“糧財”，有嫌生造，未若舊時常語“錢糧”來得現(xiàn)成也。

九

第十一回《盡大孝舍身告御狀遵皇命回鄉(xiāng)任土司》，本回述及身為白虎侍衛(wèi)，田旻如護駕康熙帝視察通州治內(nèi)白水河段。鑒于閘壯景美，上命賦詩應(yīng)景。因事出匆遽，眾臣工不遑捷時。僅田旻如緩頰龍顏，借吟昔人陳豫朋詩《通流閘》聊充之。詩曰:“天橋碧一灣，沿洄入西郭。虹梁架市衢，石偃束噴薄。東流勢建瓴，賴斯嚴鎖鑰。壘木砥柱同，啟閉防盈凅。金錢省不資，廒廩充繹絡(luò)?！比妵里喛烧b，以“石偃束噴薄”為佳;復(fù)以句中“束”字為尤佳。蓋其佳在極具張力之美。試想，“噴薄”欲揚，“束”字則抑，頓釀元氣滿滿，乃蓄力道拳拳，讀者遂于這一揚一抑中高起低回，頗滋詩感。

十

第十二回《承遺志用心藏宏著奉諭旨傷情別京都》，本回述及田旻如過石佛寺，抽得一簽，繼則拜見九戒高僧。后者徑誦簽文道:“二人積德祖蔭香，居樓朝陽福祚長;但為善舉待蟻民，無悔今生侍帝王?！背醵檬呛?，恍見三、四句轉(zhuǎn)換處，所下字咸為“待”字，訝其緣何不避重復(fù)耶。及至定睛細審，卻原來實前“待”而后“侍”也。遂竊笑老朽眼濁，竟至不辨魚魯，險乎誤勘玄機焉。若以語序論，該簽略蘊孟子語意，所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者是也。復(fù)以文字論，“待”字雙人旁，以切“蟻民”;“侍”字單人旁，以適“帝王”。夫用字精審，意動適切，洵難與方外道也。

十一

第十三回《得點化禪寺謁高僧施善舉桃庵書碑銘》，本回述及田旻如旅次武昌，參拜江南名剎歸元寺。是剎隱于長江漢水之濱，位于漢陽翠微湖畔。入得山門，但見上有楹聯(lián)顏曰:“有緣山色來禪寺，無限風(fēng)光入翠微。”覽此，余度之:作者是先得“有緣山色”，抑或先得“無限風(fēng)光”?甭管孰先孰后，殊以前者為尖新，“無限風(fēng)光”則托福于焉。然倘闕“無限風(fēng)光”，則“有緣山色”將孤寡無依，黯淡許多?；蛟u曰:“聯(lián)雖然通脫，但切合其地，而運詞風(fēng)雅，故極可誦。”語見《中國古今對聯(lián)大觀》，錢劍夫主編，上海文化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按:此聯(lián)作者署名白雉山。彼氏漢上詩聯(lián)聞人也。附麗于茲，以為談助。卻說過客田旻如復(fù)見寺中大雄寶殿門聯(lián)云:“世外人法無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庇仲p長老禪房門聯(lián)云:“見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覺，覺生于自在，生生還是無生。”夫既聯(lián)意玄玄，又復(fù)清言娓娓。與其目之為叢林聯(lián)語，未若視作紅塵常語。聯(lián)者，偶也，偶者，儷也。蓋偶儷之什，洵歌詩之流亞也。

十二

第十三回《得點化禪寺謁高僧施善舉桃庵書碑銘》，嘗敘慧覺禪師應(yīng)田旻如請，打禪機語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禪。恨事闊如海，情重薄云天。”訪客田氏驀見后兩句隱含有“恨海情天”四字，頓覺思緒綿綿。視此洵為全書題旨點睛處也。按:唐六祖慧能嘗偈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后，神秀禪師降階偈之云:“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比魞H作文本觀，慧覺禪師之偈，顯系擬古之作、涉塵之什焉。

十三

第十四回《新主榮歸施仁親民冤家路遇仗義斥兄》，頗況土家新屋場上起扇上梁儀典，概其次第，乃率由掌墨師朗聲開誦云:“東邊一朵紅云起，西邊一朵紫云開;紅云起，紫云開，魯班差我起柵來?！眱叭霍敯嗌喜?、樂池指揮，而誦詞所用興體，起調(diào)拓境，甚饒祥瑞之氣。繼則墨師雄雞在握，歃血祭梁，復(fù)頌云:“主家賜我一只雞，乃是王母報曉雞。歃血祭梁請先師，恭請魯班下天梯?！北萄獮r瀝，土風(fēng)習(xí)習(xí)，雖系俚歌腔口，亦蘊浪漫詩質(zhì)。以次梁上程序，各有祭誦贊詞呈獻。洎乎屋梁安妥，則有歌師配合掌墨師唱起上梁歌:一則以贊，一則以唱，主打體式乃山歌問答式，如:“主家新屋多寬敞，高樓大廈好向陽。哪位仙人定的向?哪位神師選棟梁?”贊者與歌者，于一問一答間，笙磬同音，嚶鳴相召，其音繞梁，不去者何止三日?!

十四

第十五回《老將官慢主試深淺少爵爺揚威定政綱》，述及田旻如生母覃姬，子息失怙，更兼乃母在世活得凄苦，遭此重喪，痛不欲生。故而喪禮至隆，以資慰藉。本回乃表母氏安葬之頃，其風(fēng)如儀:率由道士“掃路”于前，周灑公雞血，虔告五方界;又復(fù)“灑祿米”，以兆福蔭。但聞道士頌贊曰:“祿米撒上，/撒上，撒上，/撒到孝子頭上。/一撒天長地久，/二撒地久天長。/三撒榮華富貴，/四撒金銀滿堂。/五撒福祿壽喜，/六撒萬世恒昌”云云。審其體式為:數(shù)詞而外，即遣動詞“撒”字一線貫之，連珠串玉，以示耿耿之光;首語重復(fù)，益增綿綿之勢。又，化美為媚，平中奇聳。試讀一撒、二撒，詞序雖貳，寄意則一。端賴語序翩其反而，化腐為奇。

十五

第十七回《碧峰爺喜得掌印婦裹腳女欣聞放足令》，本回述及王桂芳授歌對歌情形。彼氏善歌，既曰淵源有自，猶賴天性靈巧，其謦欬播扇鄉(xiāng)里，遂領(lǐng)歌娘之目。粉絲盈側(cè)，傳習(xí)甚伙。蓋歌娘教歌先啟心，授魚先漁智，嘗語人曰:“我們姑娘沒有幾個唱不好山歌的，但是好歌手和次歌手最大的區(qū)別是用心不用心;一流歌手和二流歌手最大的區(qū)別是用不用性命唱!好歌都是人用命從心里唱出來的呀!”又復(fù)夾敘夾議云:“山歌求戀是男女青年求愛的方式。王桂芳是深得其中韻味的歌手，所以才成其為‘王歌娘’?！辟s以王氏所唱五句子果證云:“莫說山歌不值錢，團攏幾多好姻緣;求戀不把山歌唱，短棍打蛇難挨邊，一鍋好菜無油鹽?！崩m(xù)云:“山歌無假戲無真，郎妹唱歌好聯(lián)姻;聲聲都是妹情意，句句都是郎真心。唱得鴛鴦不離分?！备枘锞壌藢?dǎo)人云:“好歌是要有人聽的。女人用心聲，用命唱出的好歌，是要男人用心才聽得出來的?！蔽吨坝眯某奔啊坝眯悦笔菫殛P(guān)鍵詞，猶且呈遞進關(guān)系。又，好歌亦需好耳聽，高山流水，伯牙子期，方才締為絲蘿、結(jié)為知音。其傳播奧竅、接受美學(xué)，潛潛在焉。歌中佳句可加圈點處為:“短棍”句、“一鍋”句。

十六

第十七回《碧峰爺喜得掌印婦裹腳女欣聞放足令》，本回頗褒灣潭佳美之地、繁盛之所，乃托文人墨客詩贊云:“萬峰環(huán)翠水聲悠，爭傳月映一潭秋。至今不見深潭處，日映橫河水自流。”“鹽鐵之利利自足，商賈輻輳入谷幽;沙市雜貨施州米，石門花布來此鬻?！敝V曰:“編筐編簍，重在收口?！庇嘀^收口固然要緊，而開篇豈容輕心。蓋佳起方能嘉納，呆起勢必遠人。余目此詩，頗為其佳起所粘:“萬峰環(huán)翠水聲悠，爭傳月映一潭秋?！本浼葧承悖嵱裙慈?且夫靜中有動，所下“爭傳”云云，一石激水，破幽益幽。個中妙處，難與傖夫說。惜乎綰語石門句，有弩末之恨，否則此幽何極!或曰:詩家似旨在以直尋取勝，然終究不耐尋味也。

十七

第十七回《碧峰爺喜得掌印婦裹腳女欣聞放足令》，本回自爵爺二夫人楊玉鳳視角，引出王歌娘與人對歌情形。但聞一面坡上女聲逗起云:“十八姐兒望郎逗，想郎交情又害羞。蟲吃梨子心難啃，蜘蛛牽絲肚中抽，唱支山歌把郎求?！睂γ嫫律夏新暯映?“隔河望見姐上坡，打個暗號姐站著。姐兒聽見暗號響，腳抖手軟不上坡，蔭涼樹下等情哥?！陛^比之下，姐歌以喻體為特色，彼遣蟲吃梨子、蜘蛛牽絲，藉以墊足女子望郎撩逗之微妙心理;男歌則以摹寫傳神為誘因，如約會暗號之寫、肢體語言之狀，即奏傳播奇效，一如玉鳳感慨系之者:“哎呀，這才叫情歌，唱得心里癢酥酥的。”及至爵爺受諸內(nèi)子慫恿，亦報以磁性音色、勃郁情懷，放歌挑伊:“姐兒住在花草坪，身穿花衣花圍裙。腳穿花鞋花上走，手拿花扇扇花人，花上加花愛壞人。”饒以花字迭映全篇，點染情境，而臻至純至濃。女子旋對，其音天籟，其魅無敵，歌云:“高山嶺上逗鳳凰，大樹底下逗風(fēng)涼，樓房瓦屋逗燕子，三月青草逗牛羊，情郎用啥逗姑娘?”受其撩撥，爵爺春心復(fù)萌，張口便道:“隔河岸邊柳葉青，郎想過河水又深。甩個石頭試深淺，唱個歌兒掏姐心，五句歌兒當(dāng)媒人?！崩筛枵芯_懷，姐兒欲說還羞:“路兒不走草兒深，歌兒不唱調(diào)兒生，刀兒不磨口兒銹，歌兒唱了妹兒聽，世上哪有樹纏藤?”行文至此，紗幔乃揭:對歌男女，一王歌娘，一田爵爺。按其輩份，是為叔侄行。作家妙在山環(huán)水繞，云天霧地，以蔽身份，以障顏面，便于應(yīng)答山歌之頃，盡其狂放，縱其不羈，方有這比興紛披，情理沁人，極盡桑濮風(fēng)情，勘透關(guān)雎韻致，笑煞莊肅，比殘華貴。一誦之下，口齒留香;三隅其反，清光大來。

十八

笫十七回《碧峰爺喜得掌印婦裹腳女欣聞放足令》，書說王歌娘乘興偕從田爵爺一行，來在灣潭，與盛一年一度月半節(jié)。驀為人察，遂爭相簇擁，旋云從蟻聚。眾皆央其放歌一曲。作者點評:“王桂芳推辭不得。唱歌唱戲的人都是人來瘋，人越多越來勁。她略微清清嗓子，一曲心聲之歌脫口而出”云云。歌曰:“容美妹子愛唱歌，清湖唱到灣潭河;感謝爵爺放足令啦，丟開裹布放開腳，如今的歌娘真快活。”復(fù)加點染:歌娘唱至“爵爺”之頃，特加顫音，深情款款云爾。既稱風(fēng)騷，亦曰妙曼。又，為余所重者，猶有作家考語，即“唱歌唱戲的人都是人來瘋”。好一個“人來瘋”!余之特加拈出，蓋其頗具識見，予詩學(xué)啟迪甚創(chuàng)。聯(lián)及當(dāng)代文壇，惜乎詩人作家胡不變做“人來瘋”耶?掙出蝸角，疏離沙龍，接諸地氣，貼近普羅，講好中國故事，發(fā)出吾華聲音，所創(chuàng)所繪，所誦所吟，人多喜聞樂見，心多意惹情牽。倘如是，則藝文幸甚，受眾幸甚。

十九

第十八回《容美司盛演南桃戲田爵爺窘辱野大熊》，本回述及屬從唐氏有弄璋之喜，爵爺賞光赴宴，鄂西南滿堂音亦奏技于斯。按:滿堂音主打演唱載體乃皮影戲，主角即興現(xiàn)編《田爵爺打坐在白虎堂》，詞曰:“夏去秋來好時光，百順橋頭喜洋洋;唐府喜辦弄璋筵，爵爺親自來捧場?！薄熬魻敶蜃谆⑻?，眾人咂酒分外香;官民平坐聽一曲，聽我唱個《巧鴛鴦》”云云。詞雖常貌，品露異秉。打坐之寫，隱括勾欄;咂酒一說，顯襲土風(fēng)。

二十

第廿回《祭苡禾嘉賞采茗女營商貿(mào)整飭茶馬道》，本回述及京城湖廣會館館首楊玉麟往赴武陵山中探望乃妹，詎料愛物佩劍不慎遺失于茲，而彼所經(jīng)渡口李舍把奉命遠程璧還此物。俟交接之頃，來人婉拒失主饋贈，僅索收條。失主欣然伸紙走筆道:“京都游客容美行，失落佩劍在武陵。義士千里還失物，土民一諾值萬金?！闭撌諚l，原本實用文體，而以韻文出之，且夫平實不失深婉，常語而趨偶駢。試想:倘于日常生活中，詩化實用文體，豈不有助生活詩化耶?又，本回爵爺為整飭茶馬商道，率隊策馬山行，途遇腳夫。期間，爵爺探詢背腳佬兒背上所負。腳夫回稟:“爵爺，不好直接回答您，小人給您唱個山歌醒醒悶吧?！备柙?“吃的洋芋果，向的茅草火。住的合掌棚，睡的殼葉窩。抱的打杵鏨，翻的連兒坡。沒得三雙麻耳鞋，走不過那條清水河。”亦貌平品異之屬。且看所列者，六句語首，均系帶助動詞，集諸精確、樸實、生動性能于一體，土家生活氣息、行者生態(tài)情形，非尋常辭賦可臻;尤其綰以“沒得三雙麻耳鞋，走不過那條清水河”，殊以“三”字奠底，“走”字橫絕，益顯行腳之艱、力夫之偉矣。

二十一

第二十四回《尋機遇得報殺父仇拆舊樓強刮革新風(fēng)》，書說田爵爺攜二夫人楊玉鳳往游桃山。是時適值桃林爍爍夭夭之期、融融瀉瀉之所，游侶則有畫中人物之目、仙姑師傅之許。睹此思彼，殊有明人唐伯虎《桃花庵歌》珠玉在前，爵爺仿擬《桃花山歌》風(fēng)雅其后，其卒章顯志云:“但得相守吾與汝，黃發(fā)垂髫相去還。別人笑我是瘋癲，我笑他人太短淺;落英繽紛處處志，何愁人生無桃源!”一曲歌罷，鳳玉點贊:“九郎，你這歌唱得好，唱出了我的心聲!其實桃花源自在人的心中，天下何處無芳草，只要有相愛的人廝守，處處皆是桃源啦!玉鳳能與九郎結(jié)天地之緣，今生足矣?！卑?“九郎”系二夫人對夫君旻如之昵稱。彼氏點贊，洵為詩評，知人論詩，勘透世情。人境如斯，詩境自高。

二十二

第二十七回《過繼長男撫慰孀妹丕振家風(fēng)破除陳規(guī)》，書說劉馨兒不辭而別田九郎，相貽詩箋云:“初識君哥尚蓓蕾，惟心相托終不悔。若問漂泊還鄉(xiāng)日，必是癡女報恩歸?！比婐堄芯o凝之美，首語副詞“尚”字，領(lǐng)起“蓓蕾”娉婷在先，令人遐思遠飏。蓋唐人杜牧《贈別》有云:“娉婷裊裊十三余，豆寇梢頭二月初?！背?，馨兒詩中猶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悲劇精神;“必是”云云，雖云果毅，實出無奈，所揭者正是遺憾之意境，此乃古往今來情詩中恒久之境也。

二十三

第二十七回《過繼長男撫慰孀妹丕振家風(fēng)破除陳規(guī)》，本回述及彭百戶家有金花五朵，風(fēng)致楚楚，能歌善舞。適逢兩表兄相助打麥場，湊泊舞連枷。男女間擠眉弄眼相與招惹，有五句子歌適司男女傳情之具也。歌曰:“打連枷，打連枷，手揚連枷眼說話。虧得嬸娘揚叉舞，兩邊稀乎聯(lián)攏噠，夕陽晚霞映挑花。”此詩饒具情韻之美，且夫化美為媚，連枷、揚叉洵傳情之媒。有心人捉對聯(lián)攏，無意者舞叉捍格?！跋『趼?lián)攏噠”，酷肖山民唇吻，盡傳土家風(fēng)情。

二十四

第二十八回《清遺產(chǎn)寄情魏博樓競俚曲放歌書院壩》，本回有一詩話堪摘。卻說田爵爺旻如九郎清理先父舜年公生前所秘珍籍。憶昔趨庭日，乃父特示詩稿《田氏一家言》，加諸檢校;又復(fù)著意命子相助謄寫。父子們切磋覃覃，其樂融融。旻如孺慕先賢，每有會心。舜公垂詢感受，兒遂以詩論詩云:“西楚容美九百秋，先祖騷壇共一謳;文曲璀璨曜華夏，自信后浪隨前流?！惫浜?，亦表不解云:“只是為何將末一句‘推前流’的‘推’字先改為‘涌’，再改為‘隨’呢?”子回稟:“孩兒覺得‘推’字有落俗套，而‘涌’字略含不敬，但一時再無其他字恰當(dāng)，只好用了個‘隨’字?！备纲p其周，復(fù)指疵云:“我看這‘涌’、‘推’、‘隨’都還欠妥，不足表現(xiàn)我兒現(xiàn)在的豪情，后輩對先人要講究大敬大孝。老父以為，至孝至敬莫過于超過前人，有更大的作為，方能光宗耀祖!”子乃提請父王為定一字，父遂示以“逐”字曰:“‘自信后浪逐前流’，表示要追逐、超越前人，氣魄豈不大多了啊?”子附父議，稱謝數(shù)四。如是掌墜，或系撰作，然仍堪啟人。蓋同為動詞，子之出人一頭地，賴其識見超逸也。

二十五

第二十八回《清遺產(chǎn)寄情魏博樓競俚曲放歌書院壩》，本回饒有五句情歌三首，頗與情節(jié)相琴瑟。卻說王歌娘桂芳其二嫂新逝，二哥有心禮聘彼氏為“填房”，乃以一五句子歌挑之云:“妹填房，哥坐床，填房只為嫂夭亡。肥水不落外人田，弟兒死了哥哥上，好處不把外人嘗?！逼肺陡柚蟹仕圃疲鞠邓字V，洎乎引入歌詠語境，既稱精洽適切，復(fù)謂含情隱秀。又，賽歌會上，奪冠者當(dāng)非歌娘莫屬。值尊者爵爺頒獎之頃，歌娘則且謝且謔，放歌《謝恩調(diào)》云:“感謝爵爺辦歌會，容美歌手聚攏堆;五句歌兒愛做媒，歌郎有心與郎配，就怕表叔不敢追。”二人雖系叔侄輩，然已出三代?？v無大妨，歌娘當(dāng)眾如是，究屬張狂，故令爵爺窘迫。受如夫人慫恿，爵亦隨口唱出《鉆輩歌》:“容美舉辦賽歌會，四方高手聚攏堆;五句歌兒常做媒，月老牽線有定規(guī)，表叔娶你要‘鉆輩’?！币载愬\卡視之，“鉆輩”特指輩分高者與輩分低者兩情相悅之意?；蛟?歌娘針尖來，九郎麥芒對，情既火辣，語亦逶邐，雅謔化解，風(fēng)流如儀。

二十六

第二十九回《設(shè)家宴杯酒釋孽緣辦茶會一醉死忠仆》，書說田爵爺與盛茶藝表演，欣作《萬字歌》曰:“桃源萬山有佳木，惠及萬民福祉多;采摘萬芽制斤茶，出山萬擔(dān)換銀錁。容美萬寶養(yǎng)太和。”此中有藏格，是為迭映修辭，即于句子前后相應(yīng)位置上，迭用同一詞語，以表相對或相反意義之修辭方式。是歌所下數(shù)詞“萬”字，一貫表里，迭映起訖。正謂歷歷臚陳，萬取一收。歌既曰萬，無鋪展無以見豐;體既稱五，無綰語無以顯雋。

二十七

第三十回《觀古籍學(xué)翁論巴字登宋府爵爺說土語》，本回述及《武陵謠》編撰事。田爵爺旻如委托姑祖父輩宋仕仁公主持風(fēng)雅。宋公報稱:是編縷作五部類:山歌、田歌、嫁歌、喪歌及情歌，得千三百八十首。爵爺明察此編適為借鏡之書。考明人馮夢龍氏手纂《掛枝兒》，容美民歌于茲汲汲有借。該書《私部》卷《私窺》篇云:“是誰人把奴的窗來舔破，眉兒來眼兒去，暗送秋波。俺怎肯把你的恩情負，欲要摟抱你，只為人眼多。我看我的乖親也，乖親又看著我?！彼喂珦嵴圃?“爵主明鑒，小老兒正是如此處理的。民歌雖平直，但情真意切，發(fā)自于內(nèi)心，比較文人的虛詞浮藻可謂珍貴萬倍呢?！本魻旕嬖S容美民歌較之馮氏《掛枝兒》，殊有異曲同工之妙，特予拈出佳例云:“您看這首《扯花鞋》，只怕扯花鞋比舔破窗還要傳神些呀!”歌曰:“麻雀走路雙腳踩，姐兒望郎一臉乖。當(dāng)面不好叫得你，假裝勾腰扯花鞋，輕聲問郎幾時來?”且加篤論:“這情歌之中，肯定是五句子內(nèi)容最佳呀!”余贊曰:舔破窗扯花鞋互為伯仲，眉兒來眼兒去難分軒輊。似是異曲同工，實則后之掩前。

二十八

第三十二回《掩家丑爵爺救惡婿顧大局姐丈退漢田》，本回所錄五句子歌，承載山民一段痛史。書說田爵爺有婿覃楚昭，彼承襲東鄉(xiāng)安撫司土司，平日里欺男霸女，糟踐鄉(xiāng)里。一日攜丁游獵，頃聞有歌，似百靈聲聲:“高山頂上一樹桑，手攀桑樹望情郎;一雙眼睛望穿了，望到葉落樹打霜;不知情郎在何方?！备鑴油了?，如貓嗅腥，頓起不良意，遂甩歌調(diào)之:“想姐想得沒得法，走路都在跌撲爬;跌倒跌倒又爬起，爬起又是仰翻叉;日日夜夜想冤家?！鄙运?，土司循聲獵艷而至，于農(nóng)家侵凌民女，致其羞憤自縊。田氏惡婿旋為縣府鎖拿。爵爺亦未能免俗，遂奧援撈人，以掩家丑。此事令人悵悵!好花忍摧，惡竹當(dāng)斬。就文本論，“高山頂上一樹桑”，似與蜀中一民歌同調(diào)，其曰:“高高山上一樹槐，妹在樹下望郎來。娘問女兒望什么?我望槐花幾時開?！陛^之蜀謠，三夫著錄更見質(zhì)直、悲愴。至若想姐想得歌，則迭現(xiàn)肢體語言，當(dāng)為情欲極筆之寫?？季繕O筆略有二端:臻于極致，則不無桑濮之美;推向極端，則必遭惡魔之謚。

二十九

第三十三回《圖遠慮舍讓漢土界解近憂退購千金坪》，本回述憶桂子嶺下“采花臺”，是為田旻如祖父甘霖公所筑。公于斯填有《采花臺賞花有感·阮郎歸》。賢孫旻如登斯臺也，不覺吟誦出口，以為詞中情緒雖不免些許凄婉，然煉句確乎相當(dāng)精妙。詞曰:“連朝淫雨淚如垂，寒云壓皺眉。妒殺香魂過此期，花期不耐遲?？諔浥f，懶裁詩，相看只自知。往昔花前不暫離，此意詎堪思?！庇喔阶h詞家乃孫之說:詞尚精妙，情亦凄婉。且尤賞過片:“空憶舊，懶裁詩”數(shù)事，繾綣又復(fù)蕭散，平易猶且俏皮。

三十

第三十三回《圖遠慮舍讓漢土界解近憂退購千金坪》，本回述及土司詩壇鼻祖田九齡藏頭詩一，題作《白溢望江》，詩曰:“白溢村姑正相思，溢出情淚入天池。望穿秋水郎不返，江上乘舟正當(dāng)時?！卑?藏頭詩乃雜體詩之一種。夫一詩之中，俾將所藏之事分隱于每句頭一字。史上藏頭詩之著者，殊有明人汪廷訥編撰傳奇《獅吼記》第十四折之所吟:“子夜星初落，瞻云意若何?早衙猶未起，候使已先過?！逼洳亍白诱霸绾颉彼淖帧Ｔ擉w多系文字游戲，然佳者，可益智趣。參看本回所示，既饒浪漫詩質(zhì)，亦具扣題之妙。聊備一格，以博一粲。

三十一

第三十七回《總督府用心搜罪證布政司竭力除內(nèi)鬼》，本回述及田爵爺姑祖父宋仕仁丈，自刋刻二百冊《武陵謠》已訖之頃，喜不自勝，輒引杯浮白，遽致猝亡。姑祖母田若男媼聞耗哭靈，間或裹淚泣唱云:“嘆宋郎，好荒唐，追隨若男來容陽。自從飲了南山茶，花甲一輪做鴛鴦。棄我先行為哪樁?”迨乎一曲五句歌嚶嚶唱過，書曰:“大叫一聲，氣絕身亡，急急乎跟隨心愛的人去了。”余按:土家人之于五句子，真謂血淚以伴，生死相隨。難怪人道是人間要好詩，好詩在人間。

三十二

第四十回《不速客訴改土慘狀田爵爺訂護司方策》，書說桑植宣慰向國棟因行省捏造罪名而遭致奪印改土，父子落難至永順司。蓋物傷其類，頗生惻隱，容美土司田爵爺乃援手幫扶，遣人周以盤纏銀兩。向氏報書申謝，田爵爺復(fù)函附詩云:“桑邑兄弟遭罹患，唇亡齒寒寢不安。些許阿堵何足慮，宏宇在膺天地寬。”科以古詩修辭，“些許阿堵何足慮”之“阿堵”，是為隱語格。考《世說新語》規(guī)箴第十，云司徒王夷甫性耽清高，平日里口弗言錢。不得已時，乃以阿堵潛代。所謂隱語者，實則將忌諱話題換一說法，委婉出之。又，結(jié)語“宏宇在膺天地寬”亦雋，殆與今人陶鑄詩“心底無私天地寬”參商合觀。

三十三

第四十三回《長樂坪懇談慰宗人大灣莊縱酒托后事》，本回述及容美爵爺田旻如鑒于清廷迫土日緊，乃訂預(yù)警方案，于春圍行獵中，經(jīng)察，獲悉一人可托，即東關(guān)哨卡舍把、石寶深溪長官張彤柱。倘遇不測，此張堪稱可倚之才。因而訪張，推誠相托，燕飲傾懷，契孫高吟:“肝膽披瀝共杜康，圍爐促膝敘衷腸。貝錦萬世傳不絕，那管世事滄與桑。”開篇出句氣韻橫絕，意態(tài)灑脫蕭散。究其實，端賴一藝:節(jié)縮辭格。蓋杜康是為酒名，此處刪繁就簡，韻葉江陽，且夫暗斂烈士逸氣。考曹操嘗吟:“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贝司炒诵?，有賴修辭弼輔、逸韻神助也。

三十四

第四十四回《筑土城待困獸之斗演悍兵備網(wǎng)魚之爭》，書說田旻如爵爺沉沉有吟:“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落木蕭索何所依。寒氣瑟瑟露華重，何奈男兒七尺軀?”觸目首語，即見一格:暗引?？肌都t樓夢》第廿七回林黛玉所作《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度田吟即本于黛吟。審暗引修辭猶可縷析:一曰直接暗引，一曰間接暗引。前者特征是，不注明出處或作者，原文照錄。散形文字每加引號，詩則多不標別。細味田吟之落木句，則可見神移手段。君不聞老杜“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乎?夫化工無痕，著手成春。前引悉為名句。來葉惠借前修，概取現(xiàn)成，不亦宜乎?或有一疵:“何奈男兒七尺軀?”審“何奈”洵“奈何”之顛也。語序翻轉(zhuǎn)，作品旨在祛其消極修辭色調(diào);然其不無擰拗，且意指模棱。未若一仍舊貫，易作“奈何”，輒語意順遂，意謂前述種種不堪，其奈何我輩不得也。

三十五

第四十六回《流言蜂起民心浮動黑云壓城東關(guān)叛降》，本回述及為拔土司，清廷操使“文武”兩策、“明暗”雙謀以圖之，與論絞殺即其一。然其武陵諸司俱有“民不得學(xué)”之陳規(guī)，土民蒙昧，故“要給土民說話，得靠嘴巴”。有清地方官員乘隙售奸，煽風(fēng)點火，亂土與情，沸反盈天。或編童謠相誣曰:“爵爺要造反，官兵好幾萬。雞蛋碰石頭，容美要完蛋。要像云貴川，血要成河尸成山。我們怎么辦?”按史上童謠，動關(guān)時政，每兆異征。況復(fù)口語之什，適堪口口相傳，正謂才下舌頭、即上心頭，為政者不可不察。可憐見，目下歌詩，形若死水，鮮見紅燭，囿于沙龍孤賞，何時榮寵舌尖?

三十六

第四十九回《九郎遺恨投繯洞府俠女殉情殞命深山》，本回述及末代土王田旻如之曠世絕唱，歌分四段，曰:“天有義，地有情，桃花源里長成人;天是我的姓號地是我的名

無天無地哪里來的命?”曰:“峒有義，溪有情，山水養(yǎng)育長成人;山是我的脊梁水是我的根無骨無根哪里來的爺們?”曰:“男有義，女有情，嚴父慈母教成人;父是我的膽氣母是我的魂無膽無魄哪里活得成?”曰:“我有義，你有情，悍直倔強自成人;悍是我的本性犟是我的筋恨海情天便是個人!”吟絕唱，顧往塵，此歌似為本書主人公之浩瀚詩傳，貝錦卡漢子之恨海遺韻，末代武陵王之人曠世絕唱，容美土司崇武尚文之悲慨驪歌。藝術(shù)上亦有講究。觀夫全篇，其取乎謠曲結(jié)構(gòu)，析段為四，取式則一，大體整飭，間有參差。整飭旨在締結(jié)復(fù)沓之美，參差便于嵌入各別之義;庶幾遍吟天地人我，殆等綜觀歌者此生。臨了鏗然歌歇，萬取一收，綰成主旨，遙應(yīng)總題。其次，此歌之能令人蕩氣回腸者，頗得修辭奧援，明喻辭格即其一。試誦:“天是我的姓號地是我的名”。審諦天與姓號之間、地與名之間，非以“像”、“如”、“似”諸比喻詞相連屬，而是以判斷動詞“是”相締結(jié)。如是，遂使所締兩造之間渾融為一，妙合無垠。又，迭映辭格是其二。細味歌詞，兩處“我的”迭用，“天”、“地”與“無天無地”又復(fù)迭用。該迭之運，裨使韻致筋絡(luò)富于韌性，頗具風(fēng)骨。至若每一詩節(jié)，除卻卒章，四段俱設(shè)問號，這在修辭藝術(shù)中檔歸頓跌之技、襯跌之法。憑此，則詩情更形跌宕，氣韻益發(fā)動人。

三十七

第四十九回《九郎遺恨投繯洞府俠女殉情殞命深山》，本回述及土王田旻如爵爺抱恨謝世，二夫人楊玉鳳殉以香消，歸于玉殞?；蚵劚耸辖^命之頃所歌五句子云:“往日春天此山中，人面桃花相映紅。如今生死兩相別，桃花依舊戀春風(fēng)，相約來世再重逢?！痹~取修辭藝術(shù)中仿擬法，俗稱剝皮法者，挹彼注此，移商就參。唐人崔護《赴都城南莊》云:“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奔确Q百世風(fēng)流，又復(fù)千古憾事。而今五句藝境所拓，雖云未追唐人清空迷蒙，然則柔中有剛，婉而含韌，令人驚心動容。

三十八

第五十回《抄家產(chǎn)惡吏焚藏書伸冤屈忠魂擾君夢》，書說土家一代人杰田舜年及田旻如，雖云物故有年，然仍在世人念中。時有流官龔傳瑜者，于鶴峰州府南郊叩訪田氏墓園后，得七言排律一，其云:“往代英雄多奇特，破碎山河自成國。豈知中原割據(jù)時，更有余人辟草澤?！薄耙估勺源筲邔３?，蝸角蠻觸皆簪纓。田氏累葉雄容美，九峰將軍尤錚錚?！薄皩④娭谱鞑貎?nèi)府，舊事翻成新曲譜。紅梅白鹿風(fēng)雅留，惜哉再傳失疆土?！薄摆漤俅Ａ⑾獦蜻?，苔封碣字紛不全。石馬縱橫臥榛莽，松風(fēng)蕭摻搖蒼煙?！薄澳吧线^客行行止，太息冢中人不起。有兒高建歌舞樓，曾擬仲謀與亞子?！薄案铓埼栝靠沼朴?，深山杜宇春歸愁。欲訪遺跡故老盡，溪聲日夜西向流。”凡稱排律者，乃律中之宏制也。揆其說部長途跋涉，逶邐至此，卒章收官，豪眄雄盼，詩家胸中逸氣亟欲一吐，非長律無以寫懷，藉流官七言乃抒。三夫考語，評其疏宕而悲壯;貴人指顧，所況精切而斂約。恕無須詞費，免卻貂續(xù)。清話嘉納之，以為史詩助。

三十九

幸遇五句子歌，乃余研讀《恨海情天》意外之喜。該五句既與全書內(nèi)容渾融一體，又復(fù)頗具獨立藝術(shù)價值。觀夫史上，五句歌流布吾國圈域甚廣。據(jù)考證，于眾芳之中，首推“五姓蠻”、“廩君”所出之鄂省長陽、五峰土家族自治縣之清江流域、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諸方之五句歌形態(tài)及風(fēng)格最具特色?；蛟?五句歌乃隨俗之歌、傳情之媒，一如鄂西五句云:“山歌本是古人留，留給后人解憂愁?！庇秩绫緯谑呋厮鶝r:“莫說山歌不值錢，團攏幾多好姻緣?！敝寥羝浠咎卣?，吾鄂已故梁前剛氏殊以“五句、七言、韻暢、尾眼”八字概之。蓋其偶儷于前，奇句終篇。第五句人稱鰥寡句、畸零句，是為歌詞另類。梁氏復(fù)謂:“五句子的定名，不僅僅是指每首五句，最根本的是指五句子的第五句最耐人尋味”云云。有賴于此，五句子歌成其為荊楚藝術(shù)家族中一不可或缺之要員。胡適嘗言:中國新詩范本，其源有二:一為外國文學(xué)，一為民間歌唱。然則既往新詩運動，太過偏重前者而又太過忽略后者。幸虧民歌根植民間，命有九條;況彼滋補新詩處，在在為多。具體而微如五句之于鄂省當(dāng)代詩人，略有習(xí)久蘭、劉不朽、管用和、謝克強、梁前剛、熊明澤等有成詩人多獲澤被，饒有《習(xí)久蘭詩歌選》《歌滿山鄉(xiāng)》《麥簫曲》《巴山情歌》《鄂西情歌》及論著《五句子概說》等為代表。如今，史詩巨卷《武陵王》嘉納五句，既饋人以此一田野審美活體，猶復(fù)裨使小說自身滿貯民族性與歌唱性。其德何廣，其榮何殊。

四十

曩年研判詩歌風(fēng)格，余嘗得一觀察，是為“三色體驗”。揆度天下詩歌，以接受美學(xué)目之，略云:詩到意境為止，聽而得之，是為白色體驗。曰:詩到象征為止，思而得之，是為灰色體驗。曰:詩到語言為止，猜而得之，是為黑色體驗。秉此三色，驗彼三夫，尚稱湊泊，良多適例。恨卷卅回有《扯花鞋》云:“麻雀走路雙腳踩，姐兒望郎一臉乖。當(dāng)面不好叫得你，假裝勾腰扯花鞋，輕聲問郎幾時來?”歌中煉語，但凡踩、望、叫、勾、扯，動詞躍如，剪剪若繪，人物意態(tài)靈動，肢體傳語微妙，猝聞即可轉(zhuǎn)換為形象意境于受眾腦中。藝境玲瓏剔透，予人白色體驗。次則，第十七回五句云:“莫說山歌不值錢，團攏幾多好姻緣。求戀不把山歌唱，短棍打蛇難挨邊，一鍋好菜無油鹽?！鼻叭Z開宗明義，不稍假借;后兩行暗喻迭墊，曲意婉達。象征意味，思而可致，予人灰色體驗。至若猜而得之者，則鮮見于歌謠，或時會于古體。蓋其多礙于語境有隔，欲解無憑也。觀夫一應(yīng)韻語，關(guān)合演義之體;三反斯境，熏然香余唇齒。

(責(zé)任編輯:畢光明)

Notes on the Classic Poem—King Wuling

ZHAO Guo-tai

(Changjiang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Wuhan 430070，China)

Abstract:As an active ethnic group with a long history and splendid cultural heritage in the great family of nationalities in our country，Bizika Tujia people are mainly distributed in the Wuling mountainous area bordering on Hunan，Hubei，Chongqing，Guizhou and Sichuan．The first three sections of the long history legend series—King Wuling—are just like a wonderful garland elaborately woven by Tujia writers for their own nationality．Throughout the book—from chapter titles to its body texts can be found a profusion of quoted or self-written poems and couplets with radiant splendor，which is rather conducive to demonstrating the epic style of national quality and musicality as well as to establishing the artistic image of the national hero，the chieftain，in history．This paper attempts to explore and analyze the book by virtue of traditional poetic patterns so as to uphold and carry forward Tujia culture and promote the harmonious development among various nationalities．

Key words:history legends; the chieftain culture; King Wuling; five-sentence songs; notes on classic verse

作者簡介:趙國泰(1950－)，男，湖北武漢人，長江文藝出版社編審，武漢中圖圖書出版有限公司總編輯，主要從事詩論研究、詩話寫作。

收稿日期:2015－02－19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5310(2015)－06－004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