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雪苑
(安徽師范大學 圖書館,安徽 蕪湖 241000)
從鄉(xiāng)土到都市
——民歌類“非遺”保護的文化真實問題
魏雪苑
(安徽師范大學圖書館,安徽蕪湖241000)
誕生于鄉(xiāng)土社會的民歌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當它們展演于都市舞臺之時,在看與聽、演與唱的關系處理上,在歌手身份的轉換以及歌唱語言的選擇上,都難免產(chǎn)生置換。這既是鄉(xiāng)土藝術向消費社會的文化邏輯之被動屈服,并或多或少造成文化原真性的損耗,也使得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社會重新煥發(fā)出活力。從“安徽民歌精粹展演”中可以清晰見出民歌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與保護的現(xiàn)實境遇。
民歌;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文化真實
半個多世紀以來,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以下均簡稱非遺)保護運動從萌芽、發(fā)展、壯大,直至在全球推廣,彰顯出世界各國對于非遺價值的高度肯定以及對于保護方法與策略進行積極探索的努力。而各級各類非遺的展演展示活動,卻是后工業(yè)時代人們對于遠古農(nóng)耕文化的美好追憶與想象。但縱觀各種展演活動,其組織形式和目標定位卻不盡相同:或者是為了彰顯地方政府在非遺保護與傳承方面業(yè)已取得的成效,使民眾有更多的了解非遺、走近非遺的機會,譬如“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博覽會”(山東,2010、2012、2014);或者是為了塑造地方文化形象,①尹慶紅:《民歌與文化認同——以南寧國際民歌藝術節(jié)為例》,《民族藝術》2013年第5期,第117頁。助力當?shù)亟?jīng)濟與社會發(fā)展,譬如“南寧國際民歌藝術節(jié)”(廣西南寧,1993年至今)和“安徽省民俗文化節(jié)”(安徽銅陵,2010、2011);至于由眾多的旅游公司、文化傳播企業(yè)乃至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所舉辦的非遺展示展演活動,只不過是他們進行市場營銷的某種手段,是為了推銷產(chǎn)品的某種噱頭,充其量算是上個世紀80年代盛行一時的“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在當代的舊瓶新酒。②麻國慶,朱偉:《社會主義新傳統(tǒng)與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研究》,《開放時代》2014年第6期,第153頁。
總而言之,緣于上述各種非遺展示展演活動主辦方的身份不同、目標差異,它們在保存文化的原真性以及展演效果方面呈現(xiàn)出紛繁局面。本文從其中一例作若干探索。2015年6月12日,作為我國第十個文化遺產(chǎn)日安徽省主場活動之一,由安徽省文化廳主辦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走進安徽師大——安徽民歌精粹展演”在花津校區(qū)大禮堂精彩上演。此次展演共有號子、山歌、花鼓、秧歌、小調等七個類別,21首歌曲。當中既有當涂民歌、巢湖民歌、五河民歌、徽州民歌、大別山民歌以及鳳陽民歌等國家級非遺項目,也有繁昌民歌、銅陵民歌、貴池民歌以及無為民歌等省級非遺項目。精彩的演出讓觀眾領略到安徽民歌的獨到魅力,同時也顯示出:當誕生于鄉(xiāng)土社會民歌被搬演到都市舞臺上之后,難免會在若干方面進行一些新的置換。筆者亦逐一分析。
(一)從聽到看
或許是為了與當下視覺文化時代的欣賞習慣相呼應,“安徽民歌精粹展演”帶給我們的既有聽覺的震撼,更有視覺的沖擊。每首歌尚未開始演唱,舞臺上絢麗的背景墻就已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或在山野、或在溪畔,或采茶歸來、或漁歌唱晚,總之,均力圖還原出民歌最初展演的鄉(xiāng)土情境,再加上華麗的群舞、優(yōu)美的伴奏音樂、演員聲情并茂的演唱,人們所感受到的,既有如臨其境的文化震撼,也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都市人群對于鄉(xiāng)土社會的美好想象。經(jīng)歷這樣立體化的呈現(xiàn)之后,原始鄉(xiāng)村所可能具有的閉塞、落后、愚昧等等負面信息都被過濾掉了,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的是恍若桃源仙境般的詩意畫面。觀眾在被審美效果所震撼的同時,自然會從心底認可民歌,并或多或少滋生出對于鄉(xiāng)土社會的美好向往。
在享受視聽盛宴的同時,觀眾的地位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轉換。本雅明曾在《講故事的人》一文中指出:現(xiàn)代傳媒業(yè)的發(fā)展帶來了信息的加速化和平面化、同一化,口口相傳的獨特經(jīng)驗逐漸貶值,那種講故事所借重的獨特場所、講故事人的獨特記憶、講故事和聽故事者之間的共同感都喪失了,最后,講故事的藝術消亡了。①阿倫特:《啟迪:本雅明文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95頁。
而民歌的當代遭遇又和本雅明的“故事”多少有點相似。傳統(tǒng)民歌通常于民眾生產(chǎn)生活的場所自然而然地展演于熟人社會之中,歌者與聽者之間的界限未必涇渭分明,聽者因受現(xiàn)場氣氛感染而情不自禁地高歌一曲,轉而成為歌者,或者在聆聽的時候隨時唱和,一切均顯得非常自然。即使聽者完全是“文化的他者”,也并不妨礙二者之間的互動。2015年8月,筆者曾深入貴州省榕江縣宰蕩侗寨,現(xiàn)場領略到侗族大歌的魅力。在歌隊演唱即將結束之時,他們邀請現(xiàn)場所有的游客和表演者手挽手一起邊跳邊唱,此情此景讓來自都市的觀眾深感新鮮。
而挪移于都市舞臺上的表演,演員只需要唱和演、觀眾只需要聽和看,現(xiàn)代信息技術的發(fā)展,讓傳統(tǒng)藝術的“在場”完全失去了意義,觀眾通過現(xiàn)代化的聲光電以及演員的表演所營造的奇幻場景來了解一切,已經(jīng)全然喪失了參與性。而一旦民歌本應具有的互動氛圍不復存在,其感人魅力或許會受到一些影響,但這也是任何地方性藝術在跨文化傳播當中所必然面臨的文化折扣問題。因為都市的舞臺截然不同于山野中的村寨,它完全不具備與觀眾互動的情境與前提。而且其終極目標也是讓觀眾審美靜觀,并非深度參與。但不管怎么說,借助于現(xiàn)代化的視覺呈現(xiàn),畢竟讓更多人能夠直觀感受安徽民歌的深刻魅力。
(二)從唱到演
傳統(tǒng)民歌多依附于鄉(xiāng)俗禮儀,唱與演常常水乳交融,相輔相成,祝酒歌、撒帳歌等等尤其如此。但也有些民歌的表演性并不突出,譬如徽州民歌《十繡鞋》,本為閨中女子在房間勞作之時自吟自唱的心曲,或為三五同好的竊竊唱和。展演于舞臺上的《十繡鞋》,在如何處理唱與演之間的關系上下了一番功夫。此次展演由四個演員共同演繹,舞蹈動作的復雜變換完全匹配于聲音曲調的多重轉折。這樣的處理方式不僅使其更具觀賞性,且避免了原作中文本內容因回環(huán)往復而略嫌單調的弊病。
正是為了與“演”相匹配,參加該場展演的演員也多半青春靚麗,而且在服飾上著力體現(xiàn)鄉(xiāng)土氣息,這都為舞臺展演增色不少。不妨設想一下這樣的場景:一邊是老態(tài)龍鐘、演唱起來固然原汁原味但卻衣衫襤褸的民間歌手,另一邊是青春靚麗光彩照人、經(jīng)過正規(guī)歌唱訓練的舞臺演員,誰更有觀賞效果、誰對現(xiàn)代觀眾更有吸引力?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三)歌手身份:從業(yè)余到職業(yè)
民間文化固有的集體性、匿名性以及業(yè)余性,均為民歌的文化原真性提供了良好的保證,同樣,傳統(tǒng)社會也沒有職業(yè)音樂家。②艾倫·帕·梅里亞姆:《音樂人類學》,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10年,第126頁。但是,面對急遽加速的現(xiàn)代化進程,很多民歌還未來得及發(fā)掘整理便已匆匆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中。目今之際,面對民間歌手或年事已高、或拙于表達等現(xiàn)實困境,改為由專業(yè)演員向鄉(xiāng)間藝人學習,再由這些演員作為傳承人擔負起非遺的傳習和普及任務,也屬無奈之舉。而學界也不乏這樣的擔心:這些擔綱演出的職業(yè)演員,他們對農(nóng)耕生活究竟了解多少呢?如果有的人從未經(jīng)歷過,那在傳達民歌的神韻方面會不會存在隔膜?
此次民歌精粹展演由合肥演藝有限責任公司歌舞團承擔,絕大多數(shù)表演者的身份是職業(yè)演員自然毋庸置疑。值得注意的是,還有兩位省級和一位市級非遺傳承人登臺演出,她們在展示出自己獨到的演唱技巧之同時,也顯示出她們豐富的舞臺經(jīng)驗,這不僅表現(xiàn)在正式演唱之前與觀眾的交流、對自己所唱歌曲的闡釋,也表現(xiàn)在演出過程中在舞臺上的走位、豐富的肢體動作。譬如此次參加演出的省級非遺“徽州民歌”的傳承人操明花,她雖出身于工人家庭,但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就曾投師于中國音樂學院、中央民族大學以及上海的陶行知藝術團,得到金鐵霖、郭蘭英、才旦卓瑪、糜若如、金鐘鳴等專家學者的指點,所參加的舞臺演出次數(shù)以及獲得的獎項更是不計其數(shù)。另外兩位傳承人的經(jīng)歷也殊為近似。顯然,經(jīng)過學院派的調教以及現(xiàn)代舞臺的熏染、各級各類評獎機制的引導,操明花們更為適應現(xiàn)代化的舞臺展演方式,比起那些多少有些拘謹或樸拙的民間歌手,他們或許更能把握都市觀眾的審美心理,更明白如何展示民歌的原始魅力。與此同時,盡管他們依然葆有諸如徽州民歌所特有的“滾聲—哈哈腔”之類原始唱腔,但也早已完成了從“業(yè)余歌手/農(nóng)民”向“準專業(yè)演員”的身份轉換,這多少會影響到民歌曾經(jīng)具有的鄉(xiāng)土氣息。
與歌手身份之轉換相伴隨的,則是他們對于歌唱語言的選擇。民歌來源于方言俚語,承載著特定文化情境中民眾的價值觀和生活態(tài)度,①羅伯特·芮德菲爾德:《農(nóng)民社會與文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158頁。其魅力非生活在當?shù)匚幕榫持械娜瞬荒苌钋畜w會。但由此一來,當它們傳播到不同的文化情境之中,外界的接受者該如何理解呢?好在,現(xiàn)代化的技術彌補了這一缺憾,借助于電子字幕,觀眾能及時了解演員所演唱的文本內容。而為了更好地掃清民歌在跨地域傳播過程中的障礙,此次展演除了兩位省級傳承人是以當?shù)胤窖匝莩?,從而盡可能還原它們的本來面貌之外,其余均以普通話演唱,雖然由此也會造成一些文化損耗。
不容否認的是,在現(xiàn)代傳媒層層妝扮之下的傳統(tǒng)藝術,很容易丟失它們最初的文化身份。而當語言這一最后的標識被徹底消解并走向趨同之后,人們似乎再難尋得它們最初的文化意味。除非已在某個文化情境中浸淫甚久,否則單憑旋律節(jié)奏與唱腔,是很難讓普通觀眾辨識出每首民歌的原始出處的。因此,如果在展演過程中沒有對這些民歌的原始來源作適當介紹,觀眾在整場演出結束之后,往往并不知道這些民歌出自何種文化情境,又是哪個地方所獨有的文化符號。而此次展演在這方面所做工作略嫌不足,也留下些許遺憾。
本雅明曾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指出:“光暈”是傳統(tǒng)藝術的根本特征,它包括神秘性、本真性等多重內涵。但隨著機械復制時代的到來,原本和摹本的地位已被抹平,人們急于通過復制技術來接近原本,展覽價值取代了崇拜價值,各種符號性、替代性的東西開始涌現(xiàn),本真性反倒無人關心。②瓦爾特·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10頁。借用他的理論來返觀“安徽民歌精粹展演”,讓我們再次清醒地看到民歌類非遺在當代傳承所面臨的現(xiàn)實境遇。
一方面,民歌誕生于傳統(tǒng)農(nóng)耕社會,隨著后者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分崩離析,注定對于民歌的任何保護和傳承都面臨諸多現(xiàn)實困難。③李祎:《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困局、戰(zhàn)略機遇與發(fā)展對策研究》,《福建論壇》2014年第12期,第79頁。尤其是近些年頻頻出現(xiàn)于旅游演藝或文化節(jié)慶場合的民歌展演,常被某些演藝公司妝扮得面目全非,更由此招致頗多批評,甚至譏之為民間文化保護中的無土栽培。此類行為發(fā)生多了,更引得學界對于非遺保護工作擔憂不止。另一方面,身處大眾傳媒重重包裹之中的現(xiàn)代觀眾,早已被現(xiàn)代藝術的魅惑光暈刺激得身心俱疲,如何將傳統(tǒng)文化資源加以活化并使之與現(xiàn)代生活相呼應,從而能激起現(xiàn)代觀眾的興趣,則注定了它們在展演形式與傳播方式上要向消費社會的文化邏輯屈服。因此,我們才看到了上述那種形態(tài)下的民歌展演。
但無論怎么說,作為非遺資源大省,安徽省近些年在非遺保護與傳承方面所做出的成績也是有目共睹。在各級政府的積極主導下,開展全省范圍內非遺大普查,建立縣級市級省級并上報國家級非遺名錄體系,選定各級非遺傳承人,積極參與國家級徽州文化生態(tài)保護實驗區(qū)建設,非遺教育工作全面啟動,各地建設了一大批非遺博物館、展示中心或傳習所;各大高校推出諸多非遺研究的理論成果,民眾、商界積極參與,新聞媒體熱心報道,關注非遺、重視非遺的社會氛圍已初步形成。此次“安徽民歌精粹展演”算是其中一大碩果。
在某些抱有濃厚懷鄉(xiāng)情結的人看來,搬演于都市舞臺上的民歌類非遺,或許它們更真實的身份應該是包裹著民間內核的大眾文化產(chǎn)品。它們具有舞臺的真實,具有讓人眩暈的視覺沖擊效果,卻未必具有文化的真實,未必具有代表農(nóng)耕時代之文化遺存的合法性。但是,過多糾纏于文化的原真性問題,不僅忽視了任何文化形態(tài)在傳承過程中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這一基本事實。單就目前看,僅靠這樣的想法也未必能將非遺傳承下去。而經(jīng)歷過現(xiàn)代化改造的民歌,卻贏得了以大學生為代表的當代受眾的首肯——這總比它遭受冷落要好很多。至于后續(xù)的傳承與保護措施,終究會在實踐中不斷完善。因為我們深知,如何緊密結合本土實際情況,適當參照其它地區(qū)在非遺保護方面的成功經(jīng)驗,由此構建非遺保護的合理框架與長效機制,在當下顯得尤其重要,而過多的顧慮只會讓我們止步不前。
From country to city
WEI Xueyan
Folk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s originated from rural society.When performed on the stage of city,they are inevitably deeply reformed in treating watching and listening,performing and singing,conversing the singer identity,and choosing the language for singing.This is not only the passive yielding of local art to the cultural logic of consumer society and cause more or less loss of cultural authenticity,but also makes traditional culture in contemporary society to glow with vitality.Essence Show of Anhui Folk Songs clearly reveals the reality in which folksongs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are protected and inherited.
folk song;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cultural reality
J642.2
A
1009-9530(2015)06-0111-04
2015-09-26
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AHSKQ2014D101)
魏雪苑(1981-),女,安徽師范大學圖書館館員,美學碩士,研究方向: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