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崇科
(中山大學亞太研究院,廣東廣州510275)
沈從文《月下小景》重讀
——兼及魯迅《故事新編》
朱崇科
(中山大學亞太研究院,廣東廣州510275)
如果以沈從文《月下小景》之“擬想讀者”(張小五)的視角切入,探勘沈從文在其中獨特的主體介入,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在小說技藝“類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性:在場讀者VS擬想讀者,敘事性VS小說性,歷史真實與敘述話語之間張力十足;同時,在意義的升騰操作中,沈從文也巧妙措置了化宗教與去宗教的辯證,甚至也可發(fā)現(xiàn)其微妙而開放的性別視野。同樣,將《月下小景》置于故事新編體小說的譜系上來,我們也可發(fā)現(xiàn)他與魯迅的神交、差異與對話性,甚至可以看出某些審美現(xiàn)代性的精神離合。
《月下小景》;敘事技藝;人性;《故事新編》
在《月下小景·題記》①本文采用《月下小景》版本是《沈從文文集》第五卷(花城出版社,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1982),第41-190頁。也可參考《沈從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頁213-364。中,沈從文曾經(jīng)提及此書的寫作目的時,特別指出它對張小五的功用,“讓他明白一二千年以前的人,說故事的已知道怎樣去說故事”,而且“希望他能將各故事對照,明白死去了的故事,如何可以變成活的,簡單的故事,又如何可以使它成為完全的”。[1]43不難看出,沈氏對此書的期待至少有二:1.展示如何講故事、寫故事;2.化腐朽為神奇,把故事新編成“活的”“完全的”創(chuàng)制。
簡單考察前人對《月下小景》的研究,主要有如下幾個層面:1.考辨小說中的新編前后的資料變化,主要是以小島久代《〈月下小景〉考》②小島九代《〈月下小景〉考》,《吉首大學學報》1991年第1-2期。修訂版收入劉洪濤、楊瑞仁編《沈從文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為代表。2.相對全面考證沈從文對“人生形式”的有意追求,認為他在現(xiàn)代小說結構和內涵方面皆有新的突破,比如李霞的碩士論文就指出,《月下小景》外八篇的創(chuàng)作,滲透了沈從文對人生與重造人生的哲理性感悟,從而展現(xiàn)出小說更為繁復與深邃的“人生形式”。③李霞《從佛經(jīng)故事到現(xiàn)代小說——沈從文的短篇小說集〈月下小景〉外八篇研究》(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論文,導師商金林教授,2003)。該文主要分為三章。第一章“《月下小景》外八篇的創(chuàng)作準備”;第二章“藝術形式的探索”,以具體例證分析沈從文對“文字形式”和“故事形式”的創(chuàng)新;第三章“人生形式的‘放大翻新’”,從“與佛經(jīng)故事全然不同的現(xiàn)代內涵”、“對‘女人’、‘愛欲’的重新審視”、“人生向上的憧憬”三個層面展開。3.集中探研沈從文此類創(chuàng)作和文本形體結構與作者主體文化心理結構的兩相契合,主要是以龔敏律《論沈從文〈月下小景〉集對佛經(jīng)故事的重寫》[2]186~206為代表。毋庸諱言,上述研究論述扎實充分,或者新意迭出,為后續(xù)的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增益我們對沈從文的認知。
但同時在筆者看來,多數(shù)研究并未真正意識到“十四歲”的張小五對《月下小景》的真正意義。一方面,據(jù)凌宇考察,張小五是對前去拜見張家的沈從文相當友善的人,這對于當時惴惴不安追求張兆和的沈無異于有“知遇之恩”,“其時,張兆和的父親和繼母正住在上海。她的五弟張寰和,從自己每月兩元零用錢中拿出一份,買了一瓶汽水,打開了請沈從文。對此沈從文大為感動,當面許下諾言:‘我寫些故事給你讀?!髞砉粚懥艘苑鸾?jīng)故事為題材的小說《月下小景》里的諸篇章。”[3]262而另一方面,作為回饋,《月下小景》的風格、內容想必和14歲少年的閱讀趣味息息相關,而這一點往往為論者有意無意忽略。實際上,在小說操作中,不論是虛構的技藝的有意展現(xiàn),還是小說內容的剪裁、適當處理都與此不無干系。當然,這一切也同時內化為沈從文自我對“理性”、偶然、感情等的復雜糾葛的思想歷練和審度。
更進一步,如果把《月下小景》置于中國現(xiàn)代小說以來的故事新編小說譜系上來,其“新編”的追求無疑更引人注目和可能別有洞天.尤其是,將他和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對故事新編小說的書寫卓有成就的魯迅相比,可能也會引起新的思辨與生長點。為此,本文以“主體介入”①更豐富的界定可參閱拙著《張力的狂歡——論魯迅及其來者之故事新編小說中的主體介入》(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緒論,第11-13頁。一詞涵攝沈從文《月下小景》中對適合張小五吸納的敘事技藝、意義升騰層面新編的創(chuàng)造,同時也把它和《故事新編》兼作比較,考察不同審美現(xiàn)代性的精神離合。
若單純從“張小五”的視角重讀《月下小景》,我們不難感受到沈從文度身訂造的苦心孤詣,即使聚焦于敘事的技藝,我們也不難看出其新編的復雜與深厚功力。耐人尋味的是,沈從文敘事技藝中呈現(xiàn)出一種多元的虛構實踐,古今中外小說的某些精神含蘊其中,令人贊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更像是一個魔術師,為張小五營造出一種令人眼花繚亂而又印象深刻的效果。
(一)“在場讀者”與“擬想讀者”的張力敘事
顯而易見,《月下小景》中涵容了眾多的敘事技藝,既有“十日談”的風姿,又有“新十日談”的修繕;若從敘事人的角度看,敘述人、隱含作者、作者等角色交相輝映,既有中國古典小說的全知視角,又有現(xiàn)代意味的銳意嘗試。我們不妨縮小口徑,考察其中引人注目的“在場讀者”問題。
在《〈一個母親〉序》中,沈從文指出,“看到一般人,對于章回體看來不費腦力的作品感到傾心,我不承認我的失敗是不行的。”[1]3其中不難看出沈從文對現(xiàn)代小說讀者的期待以及對當時(1928年)讀者閱讀視野(horizons of reading)、習慣的一絲不滿。而到了幾年后的《月下小景》中,有心的讀者看到沈從文的敘事嘗試,對其中的“在場讀者”或許滿腹狐疑。某種意義上說,它有其類傳統(tǒng)因素,說書人—聽書人的關系似乎再現(xiàn),而實際上,這卻是呈現(xiàn)了“在場讀者”與“擬想讀者”(target reader)的張力設置。
1.在場讀者的民間性
在小說中,除了序曲的講述者身份并不確定之外,其他故事的講述人往往具有多元的民間性,比如,《尋覓》中的旅行者,《女人》中的一老一少,《扇陀》中的馬販子,《愛欲》中的賣朱砂水銀的商人,《獵人故事》中的獵人,《一個農(nóng)夫的故事》中的農(nóng)人,《醫(yī)生》中曾經(jīng)做過兵士的商人等。
不難看出,在場讀者的角色無非是販夫走卒之類。有論者指出,這樣的操作“不僅能有效傳達自我的思想,還可以造成一種時空模糊的虛幻感”。[2]203也有論者對此不以為然,“不過作者存心模仿《十日談》體裁,把每個美麗如詩的故事,放在騾馬販子,珠寶商人,市儈,農(nóng)夫,獵人口中說出,我覺得很有些勉強。但這還可恕,最不該是故事中間往往插進作家自己的議論或安上毫無意義的頭尾,將好好一篇文章弄成‘美中不足’?!保?]在筆者看來,恰恰是通過講故事人身份的流動性與民間性,沈從文強化了無論是在場讀者還是普通讀者的故事感。
2.“擬想讀者”的介入性
《月下小景》中,沈從文同時也復雜化了講述人的身份。簡單而言,我們可以將之分為類似于王國維所言的“有我之境”“無我之境”的操作??梢钥闯龅氖牵适碌闹v述者往往都是“無我之境”的實踐者。
其中的一類層次可謂相對普通,即講述人和故事的內在發(fā)生歷程沒有直接關聯(lián),故事也就真的變成了“道聽途說”。真正可見沈從文功力的則是,講述人本身即是參與者,尤其典型的則是《獵人的故事》——講故事的其實就是故事中的雁鵝,而它居然神奇地化為敘述“人”的角色。需要指出的是,這樣的設計無疑更凸顯了沈從文對讀者反應的考量,他強化了小說讀者的參與感。某種意義上說,這已經(jīng)有一絲讀者反應批評②有關介紹可參斯坦利·費什(Stanley E.Fish)著,文楚安譯《讀者反應批評:理論與實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陸梅林、程代熙主編《讀者反應批評》(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等。的意味。
當然,沈從文的此類操作其實和“擬想讀者”密切相關。所謂“擬想讀者”(target reader或 target audience),原意更多指涉和商業(yè)接受、軍事打擊等相關聯(lián)的一個群體或個體;在文學中,它則將目標鎖定在預設的理想閱讀對象上。它和艾柯(Umberto Eco)所言的“模范讀者”有異曲同工之妙——“一種理想狀態(tài)的讀者,他既是文本希望得到的合作方,又是文本在試圖創(chuàng)造的讀者?!保?]
在沈從文書寫的語境中,“擬想讀者”最少包含兩個層次:張小五以及城市(“現(xiàn)代”、“文明”)讀者。單純將其“擬想讀者”等同于張小五或許是褊狹的,畢竟千千萬萬讀者中不乏沈老的知音,但不容忽略的是,張小五卻是其“擬想讀者”中特別重要而且直觀的層次,它引導并部分規(guī)范了沈從文豐富的想象力觸角。
(二)敘事性與“小說性”的張力設置
如前所述,沈從文對在場讀者的設定,諸多敘述人身份民間性的張揚往往都會增強小說的感染力,強化小說的敘事性也是其目的。當然,除此以外,沈從文在《月下小景》中也有其他獨特設計,如人所論,“在故事編排上,作品做了各種不同的處理。在總體上,每一篇分成說故事人與故事本身兩部分,把現(xiàn)實的說故事人(金狼旅店的旅客)與往古的故事勾連起來,虛虛實實,似真似假,造成一種戲劇效果。”[6]67~68具體表現(xiàn)在如下方面:
1.故事連環(huán)套
在故事創(chuàng)設中,沈從文顯然吸納了傳統(tǒng)章回體小說的某些形式,在不同章節(jié)或故事間實現(xiàn)了有機串聯(lián)。比如,《女人》與《尋覓》間就有一種顯而易見的關聯(lián)?!杜恕烽_頭就說,“因為在上次那個故事中,提到金像與銀像,就有兩個人同時說起,說他們也有個故事……但故事中人物雖多相同,故事內容可完全兩樣,想問在座眾人,能不能讓他們有個機會把故事說出來?!保?]72當然,這種有意味的形式,我們也可理解西方文論所言的“文本互涉”(或互文性、文本互參,intertextuality)。
除了在整體架構上的縱向關聯(lián)以外,回到故事內部,沈從文也注意強化故事的敘事性,這就往往以故事套故事的“封套”結構出現(xiàn),也即采用“故事引子+另外的完整故事+故事結局”結構,這在《月下小景》中比比皆是。當然,在沈從文“鄉(xiāng)下人”的自謂中也有一絲狡黠,比如《尋覓》作為真正系列故事的開篇,其實也有虛張聲勢的操作:小說開頭,“在這故事前面那個故事,是一個成衣匠說的,他讓人知道在他那種環(huán)境里,貧窮與死亡如何折磨到他的生活。”[1]58實際上,這個故事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的引子,因為成衣匠的故事引起眾人心情抑郁,他才要求在場的胡子旅者解圍——再講一個故事。而閱讀過此小說的人明白,成衣匠的故事無論情節(jié)還是效果都過于簡略,只是沈從文設置的一個圈套,目的則在于引起后面的真正故事。
2.敘述人的狂歡節(jié)
如前所述,故事連環(huán)套的設置使得小說中的敘述人變成了不同角色共處的眾聲喧嘩(heteroglossia):隱含作者、大故事中的敘述人、內故事中的敘述人等等多元并存,頗有巴赫金(M.M.Bakhtin,1895-1975)所言的“復調”意味。
而同樣值得關注的是,故事中也有類似于“講評人”的敘述人角色,他甚至可以點評故事里的人物、事件以及敘事能力,也呈現(xiàn)出對某類題材的判斷。前者如《慷慨的王子》中的敘述人——珠寶商人就對之前的敘事頗有微詞,心中不平,為此不惜親自出馬,獻出自己“心中那個傳說給眾人聽聽”[1]164;后者,如《女人》中既夾雜了不同角色對女人的整體偏執(zhí)評價,又有不同故事的主要敘述人對女人評判觀點的不同反撥,著實令人興味盎然。而這樣的操作既形成了“敘述者與敘述者之間、敘述者與作者之間的不同視域和價值批判的對立互補和矛盾張力”,同時又將反思的功能指向了甚至是作者自身。[2]202~203
同樣需要關注的是,《月下小景》中不僅有對故事敘事性的強化,而且也有對“小說性”(novelness)的張揚。所謂小說性,依據(jù)巴赫金的判斷,它首先被視為一種顛覆的意義與力量。小說與其他的文體不同,正統(tǒng)體裁或好或壞地適應了現(xiàn)成的東西,而小說與那些占統(tǒng)治地位的文學體裁很難融洽相處。其次,它還指向了體裁的革新和思想的狂歡。簡而言之,小說的特性主要有:1.現(xiàn)實性;2.雜語性和多聲性;3.未完成性。①具體論述可參拙文《“小說性”與魯迅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從〈吶喊〉、〈彷徨〉到〈故事新編〉》,新加坡《亞洲文化》總第28期,2004年6月,第121-137頁。而在《月下小景》中,其小說性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兩個層面。
(1)文體互涉(inter-genre)
陳平原指出,“比起唐宋明清文人跨越文類的嘗試,五四作家顯得更加無所顧忌,而且這一回的‘小說散文化’與‘散文小說化’,往往有明確的理論表述?!保?]而在“小說性”看來,小說和其他文類的融合,尤其是小說對其他文類的涵容與吸納,往往是小說涵蓋性增強、小說性凸顯的標志之一。
沈從文尤其擅長抒情,某種意義上說,其小說往往更近乎抒情化散文,而《月下小景》中亦有類似風格。比如,《尋覓》中,他不吝筆墨,對白玉丹淵國進行了不厭其煩的細描,長達3000字,但在整體風格劃分上,這其實更是詩化散文。當然,我們知道它是一篇小說?!犊犊耐踝印分幸膊环︻愃茣鴮?。恰恰是通過對文體的跨越,沈從文展現(xiàn)了其小說性的實踐。
(2)后現(xiàn)代史學觀與敘述話語
表面上來看,以后現(xiàn)代的理論話語去處理沈從文難免無稽之談,實際上則不然。在《一個農(nóng)夫的故事》中,小說結尾添上了一個貌似畫蛇添足的論辯:農(nóng)人對歷史的敘述話語(narrative discourse)碰上了歷史必言證據(jù)的傳統(tǒng)史學者的質疑。
而實際上,在后現(xiàn)代史學家,尤其是海登·懷特(Hayden White,1928-)那里,一方面,歷史寫作中是存在歷史和文學、事實和虛構、正確和錯誤之間的差異和對立的,但另一方面,如果將歷史也視為一種話語敘述的話,文學虛構與歷史書寫在精神上可以視為是同質的。①相關觀點可參懷特的代表作《元史學》(譯林出版社,2005,陳新譯)、《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陳永國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以及相關評述與闡發(fā),如王晴佳、古偉瀛著《后現(xiàn)代與歷史學:中西比較》(山東大學出版社,2003)等。從此角度看,小說結尾的論辯其實更像是草創(chuàng)的后現(xiàn)代史學敘述觀念和傳統(tǒng)史學書寫觀的交鋒。
當然,在小說中,沈從文是大度的,一如在面臨現(xiàn)代性大潮的沖擊下,鄉(xiāng)土傳統(tǒng)人性的神廟亦有崩壞之虞,他不得不借助文本加以維護、建構和重現(xiàn),②具體可參劉洪濤著《〈邊城〉:牧歌與中國形象》(廣西教育出版社,2003)中的精彩論述。在《月下小景》中,他卻采取了和諧并置、兼容并蓄的策略:那個史學者在承認了民間敘述版本的前提下力圖找尋新的敘述的史學客觀性,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沈從文對“小說性”包容性的有意實踐策略之一。
1930年代初,中國文化界掀起了一股令人警惕的“保存國粹”、“恢復固有道德”的保守思潮,甚至有些人還提倡讓孩子“讀經(jīng)”,沈從文對此加以反駁,“提倡讀經(jīng)救不了中國。至于虐待小孩子,強迫他們讀經(jīng),想把歷史倒回去,玩這一套老把戲,更不是救中國的方法?!保?]毋庸諱言,在此時撰寫《月下小景》給張小五閱讀的沈從文同樣也會堅持類似的理念,而且在處理當時的意義升騰與社會認知時,更會小心采取適合于小五或更人性與開放的尺度。
有論者把《月下小景》里的故事大致分四類:1.揭示人生的哲理,如《尋覓》《醫(yī)生》《慷慨的王子》; 2.描寫女性心理,如《女人》《扇陀》《愛欲》;3.為世人畫像,如《獵人故事》;4.完全是娛樂作用,如《一個農(nóng)夫的故事》。[6]64~68其實,把這些故事的主題稍微簡化,則基本上和宗教神性與世俗人性相關。
(一)化宗教與去宗教的張力
需要指出的是,如果從人性提升與神性共振的角度思考,宗教和神話其實有著為人所忽視/誤讀的情感特征/邏輯,“神話的真正基質不是思維的基質而是情感的基質。神話和原始宗教絕不是完全無條理的,它們并不是沒有道理或原因的。但是它們的條理性更多地依賴于情感的統(tǒng)一性而不是依賴于邏輯的法則?!保?]
1.立足宗教,契合涵容
從更開闊的意義上說,沈從文與宗教的關系其實更是其對神性、“美”的觀念行塑與張揚過程,如其所言,“即用一支筆,來好好的保留最后一個浪漫派在二十世紀生命揮霍的形式,也結束了這個時代這種情感發(fā)炎的癥候……我還得在‘神’之解體的時代,重新給神作一番贊頌?!保?0]
《月下小景》中,沈從文與佛教的關系也呈現(xiàn)出類似的諸多契合,呈現(xiàn)出他對“美”與德性的弘揚,對自我主體的有意建構,同時也是給張小五之類的擬想讀者提供鮮活的成長范式。沈從文在《從文自傳》中提及佛教因子(“大乘”“因明”)對他的影響,因此佛教中的某些優(yōu)秀精神遺產(chǎn)也摻入其人格修養(yǎng)與文化思想的積淀中,當然,同時也是他有意選擇的結果,如其所說,“我以為人生為追求抽象原則,應超越功利得失和貧富等級,去處理生命和生活。我以為人生至少還容許將來重新安排一次。就那么試來重作安排,因此寫成一本《月下小景》?!雹坜D引自凌宇著《從邊城走向世界》(三聯(lián)書店,1985),第281頁。
而在小說中,佛教的某些思想內核卻也星光燦爛。比如,《尋覓》中對知足的強調其實是對欲望的操控;《愛欲》中對真愛的弘揚;《一個農(nóng)夫的故事》中對澤被蒼生的肯定;《醫(yī)生》中對犧牲精神的謳歌;《慷慨的王子》中對急人所急的慷慨大愛的贊頌等等,這些都是對佛教中美好品德的崇敬。
除了佛教以外,《月下小景》中也有類似于《圣經(jīng)》主題及人生內涵的書寫,比如,我們也可以把它所呈現(xiàn)的世界理解為愛與美的伊甸園,這尤其體現(xiàn)在有關愛情系列的書寫中,④相關精彩論述可參呂沙東《尋找“伊甸園”——從〈月下小景〉看沈從文對莫泊桑的接受》,《法國研究》2007年第1期,第9-16頁。但在本文中,則更側重其佛教關切。
2.少陳腐氣、破除弊害
有論者指出,“沈從文的人性詩學可以簡單概括為:人性是‘魔性’與‘神性’的統(tǒng)一,‘神性’的核心是愛與美;現(xiàn)實世界的危機實質上是人性危機的顯性表現(xiàn)?!保?1]沈從文在對人性的廟宇進行修繕過程中,也包括對宗教和傳統(tǒng)中的陳腐氣與弊害進行消解乃至破除,這一點尤其呈現(xiàn)在對某些冰冷神性與世俗人性的校正上。
熟悉沈從文的讀者、論者都知道,沈從文對人性以及性的態(tài)度自有其中和平正之處,他既不像郁達夫、郭沫若那樣的熱烈奔放、汪洋恣肆,但又絕不冠冕堂皇、一本正經(jīng),宛如對“鄉(xiāng)下人”的堅守,他的書寫亦是不卑不亢、張弛有致。而對情愛的處理,他顯然是和佛經(jīng)中對色戒的強調分道揚鑣。
《扇陀》一文對“前文本”《智度論》的內容改編則呈現(xiàn)出沈從文的類似取舍:雖然在主體結構上大體一致,但在結尾中對主題的置換卻是暗渡陳倉。前文本的結尾中,候補仙人被國王拜為大臣滿足各種欲望,卻由于“身轉羸瘦,念禪定心樂厭世欲”,頗有一絲迷途知返之意,最后結果皆大歡喜,“即還,精進不久,還得五通佛?!倍凇渡韧印分?,沈從文卻將候補仙人置于死地,甚至臨死前還向上天禱告,希望將自己變成公鹿,以討美人歡心。
相較而言,《扇陀》的改編更具人性的真實感,而前文本中的神性強調則顯得近乎虛偽、不合常理。候補仙人對情欲的臣服與沉溺是因為之前生活中此物的過度匱乏,一旦得償,過度補償似更加可信;同時,這種欲求也“是一種率性而為的自然健康的情欲,體現(xiàn)了自然、不作偽的人性美,凸顯了一種不受外界環(huán)境強行壓制的愛欲”。[2]197仔細想來,沈從文的改寫更符合人性的特點,對色欲的警惕和剔除單純體現(xiàn)在口頭上往往無濟于事,尤其是,其中的正常人欲也時不時蠢蠢欲動,一旦有時機,則可能遽然爆發(fā)??上攵?,虛弱的警戒防線往往也會轟然坍塌。
但另一面,對情欲的認知也要有其限定性和超越性,而非單純的謳歌和放任自流。《女人》一文中,更多還是借鑒了《雜比喻經(jīng)》的結構和主題:在小說中,沈從文也鞭撻了女人的某些缺點——水性楊花等。比如年輕人的妻子與國王的妻子都有類似缺點,她們的情欲宣泄缺乏節(jié)制,和動物本能享有同質性。
而《彈箏者的愛》則舍棄了前文本《出曜經(jīng)》中對不慎喪子的年輕寡婦的懺悔描寫“小兒即死,愁傷憂結,呼天墮淚”,在新編后的小說中則更強調了這位堅貞的寡婦對真知音追求的執(zhí)著與淡然,她為彈箏人癡狂,月夜趁他彈箏時找他,“見到他時,同一堆絮一樣,倒在他的身邊?!保?]117最后被棄,選擇了自縊。她視真愛高于一切,真是人間奇女子!如人所論,“作品洋溢著反佛教、反儒教、反世俗陳規(guī)的精神,對女子那種熾熱勇敢的愛毫無責備,為那個善良而又膽小害怕的彈箏人留下了遺憾。實際上,也是對國民性中某種庸懦方面的一個揭露,為愛的勇敢作一點支持和呼求?!保?]70
(二)性別視角:拒絕與超脫
沈從文在《月下小景·題記》中談及所抄佛經(jīng)故事時指出,“主題所在,用今世眼光看來,與時代潮流未必相合。但故事取材,上自帝王,下及蟲豸,故事布置,常常恣縱不可比方?!保?]42沈對婦女題材的前文本的改造很大程度上有其大膽之處,但在今日讀者看來,卻可能更適合張小五的現(xiàn)代觀念塑造。
1.拒絕妖魔化/美化
即使不從性別視角出發(fā),1930年代初期在追求淑女張兆和的沈從文對女人的認知自有其五味雜陳之感,當然幸福感居主要位次。同時,在為未來小舅子展示講故事技藝的過程中,也理當會正確引導他對女人的認知傾向。
不同階段的女性主義思潮雖然側重點可以各個不同,但彼此間卻又藕斷絲連,比如,揭示對女性命名、建構的權力話語過程,剔除期間的不公正、歧視偏見等。沈從文未必算得上是女性主義者,但他對女人的認知卻又有其獨特性和深刻性,而在《月下小景》中也是如此。
沈從文對女性的典型認知在《扇陀》中多有體現(xiàn)。小說伊始,眾人們就開始爭論如何對待女人,沈從文在此處儼然展示了傳統(tǒng)對女人的極端偏見。其中,以鞭子對待女人的肆虐中無疑也巧合了尼采的經(jīng)典話語(“你到女人那里去?別忘帶你的鞭子!”當然含義不同),此種觀點博得不少男人的掌聲,但亦有人進行無聲抗議。于是,曾經(jīng)沉默的馬販子開始講述扇陀的故事,也以“行動比言語更響亮”來說服眾人。而扇陀在國家事件中的聰穎、自信、美麗/魅力等等讓眾多男人汗顏。她的成功在在說明,女人不是只屬于下等社會,其優(yōu)異同樣令人欽敬。某種意義上說,沈從文借此又證明了性別話語建構的人為性和權力遍布。
2.批判與樹立
如前所述,沈從文在拒斥有關女人偏見的同時,也并未走向另一個極端,盲目美化。他更多立足于人性的真實,不虛偽、不矯飾,從而呈現(xiàn)出他心目中女性的性格發(fā)展、流變及其可愛、可恨、可嘆、可敬之處。
《愛欲》書寫了有關女人的三個故事,每每有動人之處?!兑黄ツ嘎顾呐⒌膼邸穭t是講述了一個人鹿雜交所誕的女孩的奇特經(jīng)歷,小說當然縷述了其法力、特異與智慧,但同時也指出了其可愛獸性的遺存——她不愿自然的老丑破壞自己的“美”,而情愿設計死于愛人國王所賜的劍下。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她的弱點,卻也真實地反映了某類女性對美的極端追求。《彈箏者的愛》更是展現(xiàn)出年輕寡婦對真愛與知音的癡迷乃至變態(tài)純粹,對至美的糾結同樣可以讓之獻出生命?!侗浑拘陶叩膼邸非楣?jié)曲折動人,嫂嫂在珍愛自己的丈夫的時候是全心全意的,甚至可以為之獻出生命;當她轉而愛刖足者后,雖然因愛撒謊偽飾,但最后卻仍然對刖足者選擇不離不棄,堅守貧賤愛人,表明其愛非為物質和外界所統(tǒng)轄。
或許頗耐人尋味的是《新十日談之序曲》中凄婉的愛情故事。小說中的寨主獨生子儺佑與女孩子深深相愛,但由于和當?shù)仫L俗不合,無奈之下選擇凄美的吞毒殉情。在這樣的故事中,沈從文更多強調情愛中男女權利的平等以及對責任分擔的義無旁貸。而這一視角似乎更顯示出沈從文對女人、男人角色的自然定位。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中,沈從文想展示男女人性的理想生命形態(tài),“有的是真誠、勇敢、燃燒的感情,雄強的生命力,鮮活的充滿淋漓元氣的生命?!保?2]
顯然,在《月下小景》中,對女人人性缺點的批判和鮮活生命力的樹立是同時有機進行的。而且更進一步,我們也可發(fā)現(xiàn)此類系列主題書寫對于建構獨特生命形式的重要意義,如人所論,“《龍朱》、《神巫之愛》、《月下小景》、《阿黑小史》等,作為一個系列,大多是以苗族和其它南方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習俗為根據(jù)加以想像的產(chǎn)物,通過這些故事完成著對生命原生態(tài)的考察。這種生命形式,是通過愛情、婚姻、兩性關系的具體表現(xiàn)形態(tài)而獲得它的定性的……沈從文特別強調了這種生命形式賴以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的原始封閉性?!保?]342
王德威在其構思巧妙的《從頭談起》中,以“砍頭”書寫作為考察主體,比較魯迅、沈從文的有關虛構實踐和現(xiàn)實經(jīng)歷,從而得出可能的兩種審美現(xiàn)代性的路線差異,“可見兩者為現(xiàn)代中國寫實文學的美學及道德尺度,所形成的一場主要對話”①具體可參王德威著《小說中國——晚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說》(麥田出版,1993)同名論文,引文見第16頁。南京大學的王彬彬教授曾撰文《胡攪蠻纏的比較》(刊《南方文壇》2005年第2期)與王德威先生商榷,但個人認為,王彬彬教授的論述雖然大膽坦率,但多有強詞奪理之處,不能真正以學理辯析服人。的確發(fā)人深思。其實,如果我們將二者置于故事新編體小說史的譜系上來,同樣可以探研審美現(xiàn)代性的不同徑路與精神離合。
(一)故事新編體小說的共創(chuàng)
在20世紀故事新編體小說書寫的譜系上,魯迅無疑是集大成者,其《故事新編》爭議不斷卻又活力四射。而沈從文的《月下小景》作為此譜系上的獨特一環(huán),亦有其可觀性。
1.內質的鮮活
毋庸諱言,魯迅與沈從文最引人注目的文學交叉點在于對20世紀文學史上鄉(xiāng)土小說賡續(xù)的新傳統(tǒng)創(chuàng)造。后起的沈從文肯定了魯迅鄉(xiāng)土小說的開創(chuàng)性,“以被都市物質文明毀滅的中國中部城鎮(zhèn)鄉(xiāng)村人物作模范,用略帶嘲弄的悲憫的畫筆,涂上鮮明正確的顏色,調子美麗悅目,而顯出的人物姿態(tài)又不免有時使人發(fā)笑,是魯迅先生的作品獨造處?!雹诰唧w可參沈從文《論施蟄存與羅黑芷》,《沈從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第171頁。而在他的其他很多作品,如《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論施蟄存與羅黑芷》《魯迅的戰(zhàn)斗》《從周作人魯迅作品學習抒情》《由冰心到廢名》《學魯迅》等文章中,沈從文也坦陳自己的鄉(xiāng)土文學書寫受到了魯迅的鼓舞,甚至他奉之為鄉(xiāng)土文學的“領路者”。③有關魯迅和沈從文的更多文學關系論述可參王潤華著《沈從文小說理論與作品新論》(文史哲出版社,2002),尤其是第71-86頁;或吳浪平、劉海軍《從魯迅學習抒情》,《名作欣賞》(文學研究)2008年第4期等。
耐人尋味的是,回到故事新編體小說創(chuàng)作上來,他們亦有相通之處。無獨有偶,他們在各自的代表作序言/題記中不約而同地表明了自己新編的復活功能與目的,這尤其體現(xiàn)在對經(jīng)典或傳統(tǒng)的內核的精心改造上。
如前所述,沈從文對《月下小景》中意義的豐富和前文本自然有交叉之處,某種意義上說,他通過對宗教中精華的傳承表達出他鮮活的情感與價值取向,但事情遠非到此為止,他同時亦改造了其中的陳腐氣與說教氣,注入了鮮活、真實、繁復的人性關懷,而分別對冰冷神性和世俗人性進行改良,打造出既具有理想氣息、升華特征又具體可感、活力十足的新的民族性氣質。
類似的,魯迅先生在《故事新編》中重新探析各類文化傳統(tǒng)元典,更大的目的絕非復古,而是在有限吸納的基礎上呼吁創(chuàng)建新的現(xiàn)代性的可行性,在對傳統(tǒng)劣根性進行了大刀闊斧破解的同時,他也指明了復古之路不通,卻又復活了“民族的脊梁”精神,強調了創(chuàng)新的勢不可擋。④具體可參拙文《認同形塑及其“陌生化”詩學——論魯迅小說中的啟蒙姿態(tài)與“自反”策略》,《福建論壇》(人文社科版)2008年第1期,第41-45頁。
2.敘事上的神通
同樣,在主體介入的敘事策略上,二人亦有相似之處。雖然《月下小景》中有些篇章基本上遵循了前文本的架構,算是類似于“復寫”的操作,但多數(shù)新編后的小說則更多是采取了魯迅《故事新編》的基本策略,“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p>
前者如改寫自《太子須大拿經(jīng)》的《慷慨的王子》。其重寫和魯迅頗受好評且爭議較少的《鑄劍》一樣,對前文本都有著更多是復寫式的操作。比如小說中,太子的許愿“愿令眾生,皆得解脫,無生老病死之苦”。更是原封不動照搬自前文本。當然,在整體主題意義的宣揚上,也和佛經(jīng)的相關基本要義契合。
沈從文同樣亦有“點染”之法。比如《獵人故事》中,他對原文本《五分律》中故事結構的圓形模式進行消解。前文本的結構是:雁龜結友→池水干涸→雁救龜→龜死,而新編中則打破了這種結構。小說中青衣人講述伊始就表明自己的原則,不要打斷故事,結果沈從文添加了獵鳥人這一角色,在津津有味跟蹤故事的進程中,他忘記了承諾,一句“然后呢?”將故事的結局永恒擱置,變成了開放的結構。同樣,魯迅小說中的環(huán)形結構也值得關注,既有敘述結構上的環(huán)形敘事,又有“意義的環(huán)形”,后者則是指魯迅小說敘述背后所呈現(xiàn)出的意義指向的環(huán)形結構特征,主要以《故事新編》作為典型。①具體可參拙文《論魯迅小說中的環(huán)形營構》,《魯迅世界》(廣東魯迅研究會)2007年第1期,第55-61頁。
(二)存異的對話
不難看出的是,魯迅和沈從文的故事新編創(chuàng)作更多的卻是其差異性,這當然不是指它們內容的迥異;但同時,隱隱然間,二人在審美現(xiàn)代性上也存在一種天然的對話關系。
當然,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可以把魯、沈二人的小說實驗看成是對“小說性”的弘揚,但側重點確實不一樣。對于魯迅來說,“小說性”更多體現(xiàn)出在文學性層面上的狂歡性風格和小說隱喻時代時的“危機性”關聯(lián);而對于沈從文來說,則更強調“故事性”(小說序言中清晰表明這一點),以及對即將或已經(jīng)敗落的人性的哀悼與挽救,這更加像是本雅明《說故事的人》里所闡述的,說故事作為一項在現(xiàn)今社會中快要失傳的經(jīng)驗傳承方式,它簡短扼要、流動開放的口述特質和人民性令人不可小覷。②具體可參華特·班雅明著(Walter Benjamin),林志明譯,《說故事的人》(臺灣攝影工作室,1998)?;騾⑹杖氪宋牡谋狙琶髦?,張旭東、王斑譯《啟迪——本雅明文選》(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
1.指向的差異
我們當然也可把沈從文的《月下小景》視作和他其他主要書寫相一致的文學實踐,有論者指出,《月下小景》“沒有宗教的宣傳”,“故事的魅力;文章的嘲諷的調子;對于愛欲的題材的喜愛;是和他一向創(chuàng)作的特色,完全沒有兩樣。”[13]但是,比較魯迅而言,我們卻產(chǎn)生更多的對比參差之感。
首先,如果從小說創(chuàng)作主題上進行比較,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相關的差異:狂歡/復雜VS素樸/精簡。魯迅的《故事新編》在主題上更多體現(xiàn)出一種諸多張力并存的狂歡狀態(tài),比如,其意義指向的三重乃至多重世界,甚至推而廣之,在體裁詩學上,也有類似的狂歡特質:語言的混雜,體裁的交叉等等都顯示出一種相對繁復的風格,這當然也是《故事新編》自誕生以來爭議不斷的要因之一。③具體分析可參前引拙著《張力的狂歡》以及鄭家建著《被照亮的世界》(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比較而言,沈從文的《月下小景》則在整體上顯得素樸、精簡,當然此處要暫時剔除沈從文小說中有意強化的說明和描述性文字。
其次,在主題的隱喻意義上,也有差異:宏大魂靈VS具體人性。他們的書寫自然都有其民族性和內涵,但魯迅作為第三世界書寫的“國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y)④此語出自詹明信(Fredric Jameson),相關分析可參拙文《誰的東南亞華文/華人文學?——命名的后殖民批判》,《學?!?006年第3期。意味似乎更加強烈,也更具有強烈的主體自覺,《故事新編》儼然也滲透了民族文化傳統(tǒng)沒落與重生的深層對話與取舍。而《月下小景》則更多地呈現(xiàn)出對具體人性的改造和弘揚(無論是宗教問題,還是女性問題等),更多屬于宏大敘事相對的“小敘事”風格。
2.風格的差異
沈從文特別推崇魯迅作品中的“冷靜”與“客觀”,指出“魯迅使人憂郁,是客觀的寫到中國小都市的一切”[14]。而頗富意味的是,《故事新編》在整體基調上卻呈現(xiàn)出帶有一絲熱烈的“虛浮不實”,反倒是《月下小景》則表現(xiàn)出相當?shù)牡ㄅc冷靜。
以《獵人的故事》為例,沈從文對雁鵝和烏龜?shù)膽B(tài)度其實亦呈現(xiàn)出他對動物隱喻的中西兩種文化觀念的雙重批判:他批判烏龜?shù)挠亻煪M隘,同時也批判雁鵝的過于靈活與物質主義;但細讀該文后不難發(fā)現(xiàn),沈從文對它們又有一種高度的理性觀照,同時對它們各自的優(yōu)點加以理解/同情之贊賞。而在整體上,沈從文的《月下小景》除了開篇以外,其它“那些以佛經(jīng)為本的小說中,我們看到的是說書人般的淡定、冷靜”[15]。
而在《故事新編》中,魯迅對傳統(tǒng)文化整體上采取冷嘲熱諷的批判態(tài)度,同時在表面虛浮和熱烈的背后卻是侵入骨髓的悲涼——中華文化傳統(tǒng)難以拯救國人于水火與大廈將傾之中。惟其如此,《故事新編》更顯出作者主體介入的強大張力操作。
本文以《月下小景》之“擬想讀者”張小五的視角切入,探勘沈從文在其中獨特的主體介入,不難發(fā)現(xiàn)他在小說技藝類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性:在場讀者VS擬想讀者,敘事性VS小說性,歷史真實與敘述話語之間張力十足;同時,在意義的升騰操作中,沈從文也巧妙措置了化宗教與去宗教的辯證,甚至也可發(fā)現(xiàn)其微妙而開放的性別視野。
同樣,將《月下小景》置于故事新編體小說的譜系上來,我們也可發(fā)現(xiàn)他與魯迅的神交、差異與對話性,甚至可以看出某些審美現(xiàn)代性的精神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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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沈從文.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M]//沈從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208.
[15]朱樂懿.沈從文《月下小景》對自然人性的反思[J].湖南第一師范學報,2007(3):122.
(責任編輯:畢光明)
Shen Congwen’s A Scene under the Moon Reinterpreted——A Concurrent Discussion on Lu Xun’s Old Tales Retold
ZHU Chong-ke
(Research Institute of Asia-Pacific,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275,China)
By probing into subjective interventions in Shen Congwen’s AScene under theMoon(Yuexia Xiaojing)from a new perspective of a target reader(Zhang Xiaowu),one can discern a kind of pseudo-traditionalmodernity in narrative techniques aswell as tensions between present readers and target readers,between narrativity and fictiousness,between historical truth and narrative discourse.Meanwhile,one can also notice Shen’s dialectics of dealing with Buddhism and his objective perspective on gender issues.Likewise,if Shen’s collection is categorized into the genealogy of Old Tales Retold,one can figure out the similarity and differences and affinity between Shen and Lu Xun aswell as some separation and reunion of aestheticmodernity.
A Scene under the Moon;narrative techniques;humanity;Old Tales Retold
I206.6
A
1674-5310(2015)-04-0024-08
2014-11-21
朱崇科(1975-),男,山東臨沂人,新加坡國立大學博士,中山大學亞太研究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