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沈從文《媚金、豹子與那羊》的愛情敘事

彭鴻萍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400715）

沈從文是個地道的湘西漢子，他對生他、養(yǎng)他的湘西充滿難以割舍的愛。所以，即使后來長期奔波、流連于遠離湘西的大都市，他依然心念著那維純凈的“湘西世界”，他不假思索地選擇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這一維世界中純潔、美好的人性，表現(xiàn)湘西人對愛、美、善的追求，表達他們生的艱辛和掙扎。他熟悉并熱愛著湘西的一草一木、絲絲清風甚至聲聲鳥鳴，這些是他即使身處喧囂鬧市也終無法忘懷的故土風物，也正是他用來擺脫城市生活的苦痛與喧鬧的靈魂依歸之所。

寫于1928年的短篇小說《媚金、豹子與那羊》同樣也是表現(xiàn)湘西人對愛與美的信仰。這是一出愛情的悲劇，表現(xiàn)了作者不循常規(guī)的愛情敘事，冷靜的愛情敘述背后潛藏著沈從文對美、對善的追求，表現(xiàn)作者對逝去美好不可追回的痛苦心理以及對現(xiàn)實中缺失真正的美與善的真誠批判。

一、不循常規(guī)的愛情敘事

文學中表現(xiàn)愛情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主題，從《詩經(jīng)》里“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才子佳人式的愛情贊頌，到張愛玲《傾城之戀》里融合諸多現(xiàn)代元素的愛情故事；從經(jīng)典莎士比亞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里愛與仇的表達，到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之一《紅樓夢》里寶黛釵的愛恨糾葛，古今中外的文學家們都不會繞過愛情這一亙古常新的話題。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沈從文作品中的愛情敘事歷來也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邊城》中翠翠短暫而滿含憂傷的愛情；沅江邊水手和妓女們大膽、熱烈的愛戀等等。

同樣，《媚金、豹子與那羊》也敘述了一個動人心魄的愛情故事。但是，這篇小說的愛情敘事不同于其他作家也不同于沈從文自己其他小說中的愛情敘事。這是一個基于民間傳說而再造的愛情故事，故事男女主人公在愛情中的姿態(tài)也獨具特色。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沈從文在描繪媚金與豹子愛情悲劇時的冷靜讓讀者窺見作者對待人生、生死的態(tài)度。另外，小說在愛情敘事中時不時地穿插了一些對現(xiàn)實的論述，在過去與現(xiàn)在的對照中彰顯存在于過去的美好，從而完成對現(xiàn)實的批判，同時也延宕了文本的愛情敘事。

1．傳說的再造——突出主人公的美與善

小說開頭鋪敘了湘西世界各種詩意的事物，搖櫓的聲音，風聲雨聲，夜半孩童的啼哭，小風中蘆葦?shù)膲魢业取Ｈ缓筮M一步說到白臉苗女人的歌比這些事物更美，它“更其是詩，更容易把情緒引到醉里夢里”，而這些“五十個有名美男子被丑女人的歌聲纏倒的故事”以及“五十個美男子被白臉苗女人的歌聲唱失魂的故事”說了之后不得不說的是“媚金的事”。于是，小說說到有關(guān)媚金與豹子的愛情故事的三種傳說，都是說一對極美的男女因唱歌成了一對，然后約好夜間去寶石洞里結(jié)婚，只是三種傳說對于故事結(jié)局的安排不一樣，沈從文對這三種傳說都不以為然，以為這些傳說不可靠，自己便開始了對這一愛情故事更“真實”“更可靠”地再造。

文中說道“我的故事的來源是得自大盜吳柔。吳柔是當年承受豹子與媚金遺下那一只羊的后人，他的祖先又是豹子的拳棍師傅。所傳下來的事實，可靠的自然較多”，這是在強調(diào)故事的真實性、傳承性，說明不是杜撰，這種“民間故事”的寫法極大地增加了故事內(nèi)涵的豐富性。

文本在重述中一方面細節(jié)性地突出了媚金的美，除了她唱的歌美之外，她是“白臉族中最美麗風流的女人”，她的身體“豐腴滑膩如油如脂”并散發(fā)著“甜香氣味”，她有“比黑夜還黑的頭發(fā)”，她的樣子“似乎是這人的母親，照到何仙姑捏塑成就的，人間決不應當有這樣完全精致模型”，極美的她“男子中也只有豹子，才配在這樣女人身上作一切撒野的事”。另一方面是對“相貌極美又頂有一切美德”豹子的刻畫，他因為要找尋配得上媚金的象征純潔愛情的信物——一只純白小羊，他不辭辛苦、不嫌周折，竟在本村找尋不到后覺得去鄰村找，這種執(zhí)著是他信守承諾的表現(xiàn)。后來在去鄰村的半途中，豹子遇到了一只掉進坑里的小羊，他不顧時間緊迫把小羊救出，在發(fā)現(xiàn)小羊受傷后又折回村里地保家給小羊擦藥，豹子的良善在解救小羊和為其擦藥的過程中彰顯了出來，可以說，“小羊是豹子善良、守信品性的見證者”［1］。

至此，沈從文在傳說的重造中凸顯了男女主人公的美與善，他們的行為也打破了傳統(tǒng)的封建禮俗，正如賀興安所說“沈從文善于在非道德、非倫理的生活里發(fā)現(xiàn)人的美質(zhì)”［2］，這也表現(xiàn)了沈從文自身對美、善的追求。

2．“等待”與“尋找”——交待男女主人公的愛情姿態(tài)

一般來說，愛情故事都會敘述男女雙方通過言語、行動傳達彼此的愛戀，但媚金和豹子除了一開始的對歌有情感交流外并沒有其他的方式，他們沒有花前月下，沒有促膝談心，更沒有海誓山盟，有的只是媚金獨自一人在山洞的“等待”和豹子對愛情信物白羊的“尋找”，他們在用“羊”維系起來的“等待”和“尋找”的愛情關(guān)系中無意識地消耗了愛情的美好時光。而造成“尋找”和“尋找”狀態(tài)存在的原因在于湘西少數(shù)民族男女對于愛情的獨特表現(xiàn)，其間未嘗不存在不同族別的不同表達。

媚金是湘西苗族女性，豹子的歌聲一旦贏了她、征服了她，她便決心把自己“交把與豹子”“盡豹子如何處置了”，她將自己打扮一番后決定先去寶石洞等豹子，這是媚金對愛情的自由大膽而純真的表現(xiàn)，她因此將自己置于“等待”的境地。

而豹子在承諾要拿一只小羊獻給媚金后便開始了他對“那羊”的“尋找”，文中花了很大的篇幅詳述豹子的尋羊過程。可以說，豹子執(zhí)著的“尋找”帶有相當意味的宗教色彩，他認為只有毛純而白的小羊才配得上她美麗、貞潔的新婦，才可以象征他們純潔的愛情，他因為找這么一只“完美”的羊而不惜把愛人長久地丟在山洞里。這是豹子對純潔愛情的堅定信仰，也讓他們的愛情“蒙上了一層玫瑰色的宗教神秘色彩”［1］。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只說豹子是“鳳凰族男子”，雖不明確其具體所指，但可以明確他和媚金肯定不是一族，所以他不明白媚金其實并不在乎所謂的信物和象征。因此，這一因不同民族的不同文化產(chǎn)生的對待愛情的差異心理又延長了媚金的“等待”?？梢燥@見，媚金的“等待”和豹子的“尋找”是他們作為湘西少數(shù)民族特有的愛情姿態(tài)，具有十分的文化韻味。

3．游離情節(jié)之外的現(xiàn)實批判延宕了愛情敘事

細讀文本，文章并不是從頭至尾地敘寫愛情故事，而是在其間穿插了一些對現(xiàn)實的批判，這些游離情節(jié)之外的現(xiàn)實批判延宕了小說的愛情敘事，但也將作者的價值追求展露無遺。

小說在說到媚金回家打扮停當“走到寶石洞去了”后馬上插入了一大段對于當前寶石洞情形的描述。外表上“寶石洞當年，并不與今天兩樣”，可是現(xiàn)在的青年男女再也沒有了媚金、豹子當年對待愛情的勇氣，當年預備做新房的地方如今變成了圣地，作者感嘆“時代是過去了。好的風俗是如好的女人一樣，都要漸漸老去的”，可見作者對逝去的浪漫風俗的懷念。作者進而評議道“地方的好習慣是消滅了，民族的熱情是下降了，女人也慢慢的像中國女人，把愛情移到牛羊金銀虛名事上來了，愛情的地位顯然是已經(jīng)墮落，美的歌聲與美的身體同樣被其他物質(zhì)戰(zhàn)勝成為無用東西了……”，說寶石洞“倒不如當成圣地，省得來為現(xiàn)代的愛情臟污好！”這顯然是作者對現(xiàn)代物質(zhì)化愛情的批判，而這種批判顯然跳出了原先的愛情敘事，使得過去與現(xiàn)在形成一種對照，構(gòu)成一種對抗。筆者以為，如此的敘事安排顯然匠心獨運，文中現(xiàn)實批判對愛情敘事的延宕彰顯的是作者對于過去美好不可追回的惋惜，表現(xiàn)了作者對自然、純凈愛情的無限留戀。

說了媚金在寶石洞里等待豹子時的情形后，文中又插入三段對現(xiàn)實的描繪和諷喻，一方面強調(diào)媚金的美貌，夸張性地敘說現(xiàn)代都市的驚艷難以再現(xiàn)她當年的美。另一方面繼續(xù)了先前對現(xiàn)代愛情的批判，“愛情的字眼，是已經(jīng)早被無數(shù)骯臟的虛偽的情欲所玷污，再不能還到另一時代的純潔了”，這是對現(xiàn)代社會人們欲望化的批判，然后馬上就將話題轉(zhuǎn)到了豹子尋羊上來了。之前卻只極力地渲染了媚金的美貌和她唱歌等豹子的情形，而并未刻畫出她等待時的內(nèi)心活動，讀者感受不到她對豹子的愛和想象，似乎她徒有美麗的外表而無內(nèi)心之美。因此，現(xiàn)實的諷喻和突然的敘述轉(zhuǎn)向也延宕了媚金心事活動的描寫，使得故事缺乏想象力。這是文中的愛情敘事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二、愛情悲劇的形成原因及其隱含的深意

如魯迅所說，悲劇就是要讓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兩情相悅、極富少數(shù)民族特色的愛情無疑是極其美好之事，而它卻只能短暫地存在并最終走向血腥的毀滅，這未嘗不是一種莫大的悲劇。《媚金、豹子與那羊》里愛情及主人公生命的毀滅便是一出不折不扣的悲劇。沈從文對這一悲劇的書寫是匠心獨運的，透過悲劇的書寫及悲劇形成的原因，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沈從文對于生命的某種宿命感以及隱伏在他內(nèi)心的悲劇意識，同時見出他對現(xiàn)實苦悶、痛苦的自我超越和自我救贖心理。

豹子向地保買羊時說是要拿羊去獻給那給他血的神，“地保是老年人，是預言家，是相面家，聽豹子在喜事上說到血，就一驚。這老年人似乎就有一種預兆在心上明白了”，地保的驚愕和預感為媚金和豹子的愛情悲劇埋下了伏筆。另外，“羊”是造成悲劇產(chǎn)生的引導物，而它又是“天賜”的，所謂“預言”“天賜”的敘寫無形間給原本美妙的愛情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透出一股濃濃的宿命意味。沈從文經(jīng)常在他的作品中談到“命”和“命運”，在強大的“命運”面前，他似乎感覺到作為人的某種無能為力，具有相當?shù)乃廾小?/p>

與同樣具有悲劇意味的《邊城》一樣，《媚金、豹子與那羊》“一方面展示自然、健康的 ‘人生形式’，一方面又流貫著一種悲劇的旋律，這是 ‘善’的悲劇”［2］，不同于魯迅《傷逝》中子君和涓生愛情悲劇的經(jīng)濟誘因，亦不同于沈從文另一短篇小說《巧秀和冬生》里因為封建倫理道德和家族制的扼殺人性導致巧秀母親的愛情悲劇，媚金和豹子的愛情悲劇很大程度上來自于人物內(nèi)在的對“完美”的苛求，是一種人性“善”的悲劇。

豹子在地保家本來可以選一只羊的，可是他認為“毛色純白的又嫌稍大，較小的又多臟污。大的羊不適用那是自然的事，毛色不純的羊又似乎不配送給媚金”，他說“不愿意用一只駁雜毛色的羊與我那新婦潔白貞操相比”，他不想“把一只平常的羊充數(shù)”，于是他在村中挨家挨戶地找，結(jié)果都是一樣。時間在他找羊的過程中慢慢流逝，豹子沒有忘記媚金在洞里等他，可是他還是不想第一次就做了失信的人。當找到合符標準的小羊，豹子發(fā)現(xiàn)其受傷后又折回地保家為小羊敷藥。“一切都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樸素的善終難免產(chǎn)生悲劇”［2］，所謂“無巧不成書”，正是漫長的等待使得媚金認為自己被欺騙，所以她選擇了自殺。如此，豹子的善良以及他對“完美”的執(zhí)著追求讓他“得了羊倒把人失了”，他在無意間斷送了他們的愛情以及生命，造就了偶然發(fā)生的愛情悲劇。

縱觀沈從文小說中的愛情悲劇，可以顯見他有意無意地將主人公置于道德自我完善與情欲追求的矛盾之中，這是沈從文對人性本質(zhì)獨到的展現(xiàn)和體察?？梢哉f，豹子、媚金的愛情悲劇主要由于豹子固執(zhí)地對“完美”的追求?！哆叧恰分袃投想m然一心愛著翠翠，但是哥哥的“讓愛”而身死以及父親因哥哥的死對翠翠爺倆心存芥蒂，使得二老處于純粹鄉(xiāng)間道德的制約之下，他不能違背這種道德，所以他毅然決然地選擇駕船離開。儺送同樣也是在道德自我完善與情欲追求的矛盾中選擇了前者，他的選擇直接導致了與翠翠的愛情悲劇。同樣，《神巫之愛》和《龍朱》里神巫、龍朱的愛情也具有一定的悲劇意味，而悲劇的形成也源自于兩人對道德、人性的完美追求與情欲追求的矛盾，雖然他們的愛情結(jié)局同前面分析的兩部小說不同，但這并不影響沈從文對道德、完美人性與情欲的矛盾的刻畫以及依之彰顯他深刻的人性追思和悲劇美學追求。

然而，較具悖論性的是，沈從文在文中穿插進的現(xiàn)實批判表明的是對現(xiàn)代物化、情欲化的愛情的批判，“那羊”之于媚金和豹子的愛情又未嘗不是“物”。因此可以說，豹子無意識地將對媚金的愛轉(zhuǎn)化為“物”，他的愛無形間被羊“異化”。筆者以為，這又是造成文中愛情悲劇的深層因由所在，從而更彰顯出作者對純凈、貞潔愛情的禮贊。

20年代，沈從文身處五光十色、物欲橫流的“摩登”上海，他面臨的境況帶給了他太多苦悶和痛苦，他回不了過去的純凈和美好，他只能在內(nèi)心深處緬懷著“湘西世界”里所有美好的人和事。但是，他至少可以用筆、用文字完成對美好的回溯，彌補現(xiàn)實的不足，從而對自我的痛苦達到相當程度的救贖。所以，他敘寫以死維護純潔愛情的媚金和豹子的愛情故事是為了借此禮贊美好的人性，以此填補現(xiàn)實生活帶給他的精神空白。

同其他小說相似，《媚金、豹子與那羊》表現(xiàn)了愛情主題的豐富性，但愛情敘事的形式卻是不循常規(guī)的，不管是民間傳說的再造、小說主人公不同尋常的愛情姿態(tài)表達還是愛情敘事過程中現(xiàn)實批判的穿插都使得這篇小說有著不同尋常之處。媚金和豹子的愛情顯然是一出悲劇，愛情悲劇的處理豐富了愛情敘事的內(nèi)涵，是文本愛情敘事的主旨所在。通過分析文本愛情悲劇的產(chǎn)生原因生見出作者對悲劇意味的審美追求以及對復雜人性的獨到見解。

［1］郭紅．從《媚金·豹子·與那羊》看沈從文的愛情理想［J］．名作欣賞，2009，8（17）：73－74．

［2］賀興安．楚天鳳凰不死鳥——沈從文評論［M］．成都：成都出版社，1992：25，84，85．

［3］沈從文．媚金，豹子與那羊．［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4］王潤華．沈從文小說新論［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

［5］康長福．沈從文文學理想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6］沈從文．沈從文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