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田園詩詩體選擇之考察

周秀榮

(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湖北黃岡438000)

唐代田園詩詩體選擇之考察

周秀榮

(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湖北黃岡438000)

唐代田園詩在詩體選擇上具有較明顯的傾向性,其中五言體(包括五古、五律、五絕)處于絕對優(yōu)勢,占到總數(shù)的近70%。影響唐代田園詩這種體式選擇的傾向性,大致有如下三個因素。其一,自魏晉以來,五言古詩就確立了其在詩壇的正宗地位,成為中國古代詩歌最重要的詩歌形式。其二,與五言詩質(zhì)樸平易、自然閑雅的語言特色有較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其三,與陶淵明田園詩多用五古的影響也不無關(guān)系。具體到唐代的每一個階段,田園詩各詩體的運用及所占比例則又有較大變化,與唐代詩歌形式的整體發(fā)展走勢保持了相對的一致性。如果再從具體作家的詩體運用情形來看,各時段的田園詩作者雖然總體上與該時段詩體運用情形大致相符,但又存在較明顯的個體差異。唐代田園詩在詩體的選擇上還與要表達的題材內(nèi)容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呈現(xiàn)出大致的規(guī)律性,并進而對詩歌的風格特色也產(chǎn)生了一些影響。

唐代;田園詩;詩體選擇

作為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的黃金時代,唐代詩體形式豐富而完備。明代胡應麟就曾評價道:“甚矣,詩之盛于唐也!其體,則三、四、五言,六、七雜言,樂府歌行,近體、絕句,靡弗備矣?！盵1](P163)每種詩體形式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較為穩(wěn)定的體式特點,且在題材內(nèi)容的選擇與表現(xiàn)上也各有側(cè)重。而田園詩作為唐代十分興盛的一種詩歌題材,在詩體的選擇上具有怎樣的傾向性?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所用詩體在不同時段有什么變化?不同體裁對內(nèi)容表達有什么作用和特點?本文試圖就這些問題逐一進行探析,以期得出一個合理的結(jié)論。

一

經(jīng)過統(tǒng)計可發(fā)現(xiàn),唐代田園詩所用體裁雖然十分豐富,幾乎涉及到古、近體的每一種體式,但各詩體所占比重則有較大差距,詩體選擇上顯示出較鮮明的傾向性。在唐代1442首田園詩中(注:除去五代以及年代不可考的田園詩,唐代田園詩共計1442首,其中初唐55首,盛唐284首,中唐564首,晚唐539首),五言體詩占了絕對優(yōu)勢,其中五言古體是最為常見的詩體,共計508首,占到唐代田園詩總數(shù)的35.2%;其次為五言律詩,共計393首,占到總數(shù)的27.2%;五絕92首,占6.4%;三者共計993首,占到唐代田園詩總數(shù)的68.8%。而七言體詩處于較明顯的弱勢,其中七律182首,占12.6%,七絕,159首,占11%,七古86首,占6%,三者共計427首,為總數(shù)的29.6%;其它四、六、雜言體詩總共才22首,占1.5%左右。

影響唐代田園詩這種體式選擇的傾向性,大致有如下幾個因素。其一,自魏晉以來,五言古詩就確立了其在詩壇的正宗地位,成為中國古代詩歌最重要的詩歌形式。唐代作為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的黃金時代,盡管詩歌體裁豐富多樣,但五言古詩仍然是最重要的詩歌形式之一,近體詩中的五律、五絕也在唐代詩歌中占有相當?shù)谋戎?。其?唐代田園詩多采用五言尤其是五古,與五言古詩的體式特點有較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五言古詩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鮮明的語言特色,即質(zhì)樸平易、自然閑雅。胡應麟說“(五言)古詩短體如《古詩十九首》,長篇如《孔雀東南飛》,皆不假雕琢,工極天然。”[2](P28)五言古詩在后來的發(fā)展中,也基本上保持了自然渾樸的語言特色。而五古的這種語言特色,恰好最適合表達以平淡閑適、恬靜安逸為基調(diào)的田園生活。劉熙載《藝概·詩概》中就說道:“五言質(zhì),七言文;五言親,七言尊。幾見田家詩而多作七言者乎?”[3](P69)五律和五絕盡管在聲律、對仗、章法諸方面均有較嚴格的要求,語言風格與五古相較也有一些差異,但基本還是保留了平易自然的語言特色。而七言體詩無論是古體還是近體,相較五言各詩體,其發(fā)展都相對滯后一些,所以唐代尤其是唐前期(初、盛唐時期)的田園詩七言運用較少。且七言體詩的語言風格偏于瑰奇流麗,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就將其與五言詩作比較說:“五言質(zhì),七言文”、“五言尚安恬,七言尚揮霍”,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也說“五言以穆頌,七言以浩歌”,這些都指出了七言體詩在語言和音調(diào)上相較于五言的獨特之處。而七言體詩的這種獨特性使其在題材選擇上更偏重于表達情感激烈、氣勢宏大的內(nèi)容,故唐代雄渾磅礴、豪放悲壯的邊塞詩就多用七言古體。盛唐以邊塞詩著稱的高適和岑參,其邊塞詩就多用七言歌行以及七言絕句,而他們的山水詩、田園詩則多用五言古體和五言律絕,就是很好的例證。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就指出:“岑嘉州七古勁骨奇翼,如霜天一鶚,故施之邊塞最宜。”[4](P984)其三,與陶淵明田園詩多用五古的影響也不無關(guān)系。陶淵明是中國古代第一位以田園詩著稱的文人,被譽為中國古代田園詩的鼻祖。陶淵明的田園詩從表現(xiàn)題材、觀照自然的審美方式、語言及藝術(shù)風格諸方面,確立了中國文學史上田園詩的寫作典范,對唐代詩人及其田園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5](P152)從詩體發(fā)展來看,陶淵明正是處于五言古體詩成熟且繁榮的時代,他的田園詩基本采用的是古雅平淡的五言古詩。正因如此,五言古體自然成為唐代詩人創(chuàng)作田園詩時的首選詩體。

二

具體到唐代的每一個階段,則會發(fā)現(xiàn),田園詩各詩體的運用及所占比例則又有較大變化。初唐55首田園詩,完全為五言體所獨占,除一首五言絕句外,五古有36首,占到田園詩總數(shù)的65%;五律18首,占到32.7%。進入盛唐,一方面田園詩的詩歌形式迅速豐富起來,唐詩的各種體式均能見到;與此同時,五言體詩仍然占有絕對優(yōu)勢。盛唐284首田園詩中,五古有146首,占到51.4%;五律84首,占29.5%;五絕19首,占6.7%;三者共計249首,占到總數(shù)的87.7%。而七古(10首)、七律(9首)和七絕(5首)共才24首,只占到總數(shù)的8.4%。中唐田園詩的詩歌形式依然豐富,但各詩體的分布相較盛唐又呈現(xiàn)較明顯的變化:其中五古247首,占總數(shù)的43.7%;五律131首,占總數(shù)的23.2%;五絕34首,占總數(shù)的6%;三者共計412首,占總數(shù)的73%。盡管五言依然保持優(yōu)勢地位,但所占比例已有較大的降低。與此同時,七言體詩(七古、七律和七絕)所占比例有較明顯的增長,三者共計148首,占到了總數(shù)的26%。晚唐田園詩詩體分布格局則有更大的變化:在前幾個階段一直居于主導地位的五言古詩,到晚唐已近衰落,539首田園詩中,五古只有79首,只占到總數(shù)的14.7%;五律表現(xiàn)依然較突出,有160首,占總數(shù)的29.7%;五絕,38首,占總數(shù)的7%,三者共計277首,占總數(shù)的51%,所占比例與前幾個階段相比,已經(jīng)大為降低。與此相對,七言律詩與七言絕句的田園詩數(shù)量則大幅增加,分別有126首、101首,加上七古28首,共計255首,已占到晚唐田園詩總數(shù)的47.3%,與五言體詩所占比重已基本持平。

唐代田園詩所用主要詩體在不同時段的變化,與唐代詩歌形式的整體發(fā)展走勢保持了相對的一致性。唐代前期(初、盛唐),一方面五言古詩在魏晉六朝的基礎(chǔ)上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與此同時,隨著律體在初唐的定型,五言律詩也快速的發(fā)展起來,所以胡應麟說“五言律體,極盛于唐?！?《詩藪》內(nèi)編卷四)而七言古詩雖然在初盛唐就有很好的發(fā)展,但它一開始就直承齊梁,詞極藻艷,顯然不適合田園詩的題材特點。相對五律,七言律詩在初唐的發(fā)展則比較滯后,盛唐雖有走向繁榮的跡象,許多詩人都涉足其中,且不乏名篇佳構(gòu),但從數(shù)量上來看,遠遠不及五律。而這也正好說明了初、盛唐田園詩多用五古、五律,而少見七古、七律的原因所在。中、晚唐時期,五言古體詩的地位與影響力雖依然存在,但相比較而言,五、七言律詩的發(fā)展更為迅猛,這與杜甫的影響是分不開的。律詩在杜甫的手中開創(chuàng)出了新境界,不僅空前擴大了律詩的題材范圍,即胡震亨所說的“詩料無所不入”,而且在體制方面,運古于律,增強了律詩的表現(xiàn)功能。劉熙載說:“少陵以前律詩,枝枝節(jié)節(jié)為之,氣斷意促,前后或不相管攝,實由于古體未深耳。少陵深于古體,運古于律,所以開闔變化,施無不宜?！盵3](P294)杜甫還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聯(lián)章體組詩,五律如《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七律如《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等,對后世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中、晚唐律詩正是在杜甫的影響下,呈多元發(fā)展的態(tài)勢,尤其是七言律詩受杜甫的影響更大一些,成就也更高。晚唐時期,七言律詩的創(chuàng)作最為發(fā)達,這一時期的著名詩人:杜牧、李商隱、許渾、鄭谷、杜荀鶴、韋莊、韓偓等,都在七律創(chuàng)作上成就顯著。如杜荀鶴,30首田園詩中,七律就達16首,韋莊26首田園詩中,七律也有12首。與此同時,七言絕句雖在唐前期比五絕起步稍晚,但到了中、晚唐已經(jīng)后來居上,呈直線上升的趨勢,至晚唐最盛。據(jù)相關(guān)學者所作統(tǒng)計,初唐時期,五言絕句172首,七言絕句77首;盛唐時期,五言絕句279首,七言絕句472首;中唐時期,五言絕句1015首,七言絕句2930首;晚唐時期,五言絕句673首,七言絕句則達3591首。[6](P222)這一統(tǒng)計說明,中晚唐時期的七言絕句已成為與五律、七律鼎足而三的主要詩體之一。這也正是中晚唐田園詩尤其是晚唐田園詩運用七律、七絕大幅增加的主要原因所在。

如果再從具體作家的詩體運用情形來考察,則又有一些新的發(fā)現(xiàn)。各時段的田園詩作者雖然總體上與該時段詩體運用情形大致相符,但又存在較明顯的個體差異。通過對田園詩數(shù)量在20首以上的作家詩體運用情況所作統(tǒng)計,好用五言古體詩的詩人有:初唐王績,38首田園詩中,五古25首;盛唐:孟浩然,22首田園詩,五古14首;王維,41首田園詩,五古14首;儲光羲,34首田園詩,五古29首;中唐:韋應物,29首田園詩,五古28首;錢起,48首田園詩,五古32首;柳宗元,23首田園詩,五古13首;白居易,70首田園詩,五古46首,而這些詩人多是公認或于精神追求上、或在藝術(shù)趣尚上受陶淵明影響頗深的詩人。如王績,從人格追求到日常生活行為(如對酒的嗜好、彈琴、讀書、歸隱田園等方面)均受陶淵明的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上,王績受陶的影響也十分明顯,并成為繼陶淵明之后第一位大力創(chuàng)作田園詩的詩人。在藝術(shù)風格上,王績田園詩也深得陶詩之神髓。陶詩善用白描的藝術(shù)手法、樸素自然的語言、平淡自然的風格在王績田園詩中都有鮮明體現(xiàn)。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中說:“詩之亂頭粗服而好者,千載一淵明耳。樂天效之,便傷俚淺,惟王無功善得其仿佛。”[7](P71)可謂相當準確地把握了王績詩的特點以及陶詩對他的影響。而盛唐王維、孟浩然、儲光羲,中唐韋應物、柳宗元諸人也都是以寫山水田園詩而著稱,且在藝術(shù)上深受陶詩影響的詩人。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七十八條、207頁)云:“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閑遠,儲太祝有其樸實,韋左司有其沖和,柳儀曹有其峻潔,皆學陶焉而得其性之所近?！盵8](P207)這段話明確指出五位詩人在詩歌藝術(shù)上與陶詩的淵源關(guān)系。陶淵明對白居易的人生追求及藝術(shù)趣尚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這在批評史、研究史上也早有定論。如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之“一語天然萬古新”詩自注:“柳子厚,唐之謝靈運;陶淵明,晉之白樂天?！卑拙右讓懥艘幌盗袑μ諟Y明表達強烈思慕之念的詩作(據(jù)統(tǒng)計有65首),還有始于《效陶潛體十六首并序》、以及以后的《訪陶公舊宅并序》、《醉吟先生傳》等全面、系統(tǒng)地學習陶淵明其人其詩的作品。他甚至自稱是“異世陶元亮”(《醉中得上都親友書以予停俸多時憂問貧乏偶乘酒興詠而報之》,《白居易集箋?！肪砹?。至于大歷十才子之一的錢起,與王維不僅關(guān)系親密,且詩風直追摩詰,至少說明他也間接受到了陶詩的影響。這些似乎說明,正是由于這些詩人均受陶淵明其人、其詩影響較深,從而使他們在創(chuàng)作田園詩時,很自然地多選擇五言古體。而杜甫雖然也接受了陶詩一定的影響,且五言古詩是杜甫詩集中用得最多的一種詩體(在杜甫現(xiàn)存的1400多首詩中,五古多達360多首),但由于杜甫的田園詩絕大部分寫于晚年流寓隴右、成都及夔州期間,而杜甫在這一期間,更專注于律詩創(chuàng)作,就如他自己所說“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遣悶呈路十九曹長》)、“老去詩篇渾漫與”(《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所以在杜甫79首田園詩中,五古雖然不少,有28首,但五律更加出色,多達43首,且很多五律采用組詩的形式,如《春日江村五首》、《秋野五首》、《屏跡三首》等等,而以律詩寫組詩,也正是杜甫晚年對律詩藝術(shù)的一個創(chuàng)造。

中唐并稱“張王”的張籍與王建,在田園詩詩體選擇上卻表現(xiàn)出對七言古體詩的偏愛。七言古體在唐代各階段田園詩中的運用率均不是很高。在中唐48首七古田園詩中,張籍、王建就有16首(其中張籍10首,王建6首),占了1/3。這是因為張、王二人是中唐從事樂府歌行(亦即七言歌行)創(chuàng)作的杰出詩人,時號“張王”。宋代許顗《彥周詩話》云:“張籍、王建樂府宮辭皆杰出”;元代楊士弘《唐音》則謂:“王、張樂府體發(fā)人情,極于纖悉,無不至到”;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四)云:“(王建)與張籍契厚,唱答尤多。工為樂府歌行,格幽思遠。二公之體,同變時流”;清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說:“張、王樂府多七言,易于曲折動人也”;都對張、王七言歌行(七言古詩)的表現(xià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征作了高度評價。

三

唐代田園詩在詩體的選擇上還與要表達的題材內(nèi)容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呈現(xiàn)出大致的規(guī)律性,并進而對詩歌的風格特色也產(chǎn)生了一些影響。為了方便起見,這里按照古體、律詩和絕句三種類型來作論述。

其一,古體詩尤其是五言古體常用于以下兩種情形:(一)感懷述志之作,(二)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作品。唐代詩人身處鄉(xiāng)村田園期間,多有感懷述志之作。如王績辭官歸隱之后寫下的:《薛記室收過莊見尋率題古意以贈》、《晚年敘志示翟處士》,王維隱居輞川時所寫的《酬諸公見過(時官未出,在輞川莊)》,以及高適《苦雨寄房四昆季》、權(quán)德輿《郊居歲暮因書所懷》、柳宗元《游石角過小嶺至長烏村》、白居易《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李商隱《四年冬,以退居蒲之永樂,渴然有農(nóng)夫望歲之志,遂作“憶雪”,又作“殘雪”詩一百言,以寄懷于游舊》、陸龜蒙《村夜二首》、《記事》、《江南秋懷寄華陽山人》等皆是。這類作品大都表達了比較復雜、深刻的情感與思想內(nèi)涵,比如對昔日生活、理想的追憶,對仕宦遭際的敘述,對當下田居生活的陳述與感觸等等。正因為這類作品內(nèi)涵的豐富復雜性,唯有篇幅自由而容量大的古體詩足以擔當。茲以兩首詩為例略作分析。先看王績的《晚年敘志示翟處士》:

弱齡慕奇調(diào),無事不兼修。望氣登重閣,占星上小樓。明經(jīng)思待詔,學劍覓封侯。棄繻頻北上,懷刺幾西游。中年逢喪亂,非復昔追求。失路青門隱,藏名白社游。風云私所愛,屠博暗為儔。解紛曾霸越,釋難頗存周。晚歲聊長想,生涯太若浮。歸來南畝上,更坐北溪頭。古岸多磐石,春泉足細流。東隅誠已謝,西景懼難收。無謂退耕近,伏念已經(jīng)秋。庚桑逢處跪,陶潛見人羞。三晨寧舉火,五月鎮(zhèn)披裘。自有居常樂,誰知身世憂。

從詩題可知,這是詩人晚年的述志之作。從回顧昔日年輕時代的理想追求一直寫到今日的東皋之隱,完整再現(xiàn)了詩人一生的心路歷程。詩人從小就有著不平凡的追求(“弱齡慕奇調(diào)”),并為此作了長期而精心的準備,他“無事不兼修”,受過良好的教育和訓練。他“明經(jīng)”為的是“待詔”,希望得到朝廷的賞識和重用;“學劍”為的是“封侯”,渴望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并多次“北上”、“西游”以尋找建功立業(yè)的機會。然而,中年時代卻遭逢隋唐異代的社會動亂,在生靈涂炭、生命遭受嚴重威脅的情勢下,詩人的理想追求也付之東流了。無奈之下,詩人選擇了退守田園,遠害全身。雖然在隱居之初,時有入世的沖動;然而多年的退隱生活,早年的斗志已逐漸消磨,晚歲漸感生涯若浮,只愿享受田居之樂,哪里還顧念身世之憂呢!在詩人自述的字里行間,分明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曾經(jīng)的矛盾與掙扎,以及蘊蓄于其間的憾恨與沉痛。再看陸龜蒙的《村夜二篇》其二:

世既賤文章,歸來事耕稼。伊人著農(nóng)道,我亦賦田舍。所悲勞者苦,敢用詞為詫。只效芻牧言,誰防輕薄罵。嘻今居寵祿,各自矜雄霸。堂上考華鐘,門前佇高駕。纖洪動絲竹,水陸供鲙炙。小雨靜樓臺,微風動蘭麝。吹噓川可倒,眄睞花爭姹。萬戶膏血窮,一筵歌舞價。安知勤播植,卒歲無閑暇。種以春鳸初,獲從秋隼下。專專望穜稑,搰搰條桑柘。日晏腹未充,霜繁體猶裸。平生守仁義,所疾唯狙詐。上誦周孔書,沈溟至酣藉。豈無致君術(shù),堯舜不上下。豈無活國方,頗牧齊教化。蛟龍任干死,云雨終不借。羿臂束如囚,徒勞夸善射。才能誚箕斗,辯可移嵩華。若與甿輩量,饑寒殆相亞。長吟倚清瑟,孤憤生遙夜。自古有遺賢,吾容偏稱謝。

這首寫于冬夜抒懷述志的五古詩篇,所表達的內(nèi)容也相當豐富復雜。詩人既申述了自己雖滿腹才華卻因身當末世而一無所用的憾恨,并仍然執(zhí)著于儒家“仁義”之道德操守;同時又對黑暗的現(xiàn)實傾瀉了強烈不滿,表達了深沉的哀民之情。詩將那些“居寵祿”的達官貴人窮奢極欲的享樂生活與“卒歲無閑暇”、“日晏腹未充”的農(nóng)夫的辛勤勞動作了強烈的對比,表達出詩人感時傷世,憫農(nóng)拯世的一份拳拳之情。從藝術(shù)上來看,這類感懷述志長篇,多融敘事、抒情與議論于一體,語言渾樸簡練而有蘊涵,結(jié)構(gòu)嚴謹分明,渾然一體。

唐代反映現(xiàn)實的田園詩篇也多用五、七言古體。從高適的《東平路中遇大水》、杜甫《甘林》到韋應物的《觀田家》、戴叔倫《女耕田詞》、柳宗元的《田家三首》,再到張、王、元、白諸詩人的反映現(xiàn)實和民生艱難的大量田園詩篇,再到晚唐皮日休、陸龜蒙、聶夷中、杜荀鶴等詩人反映晚唐末世民生苦難之作,絕大多數(shù)都是采用古體(其中多為五古)。因為這類詩作所反映的內(nèi)容、思想及情感也大都比較豐富復雜,既有對田家生活艱辛與勞作辛苦情景的具體描述,有對官府橫征暴斂的指斥,還有詩人同情、激憤之情的抒發(fā)等,如此多的內(nèi)容只有長于敷陳鋪敘的古體詩才能勝任。從藝術(shù)上來看,這類田園詩語言多質(zhì)樸、平易,敘事性較強,思想及感情表達也多直切顯豁。如白居易《觀刈麥》: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簟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馀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詩以平實的語言、鋪陳的手法,先后為我們細致展現(xiàn)了兩個具體的生活鏡頭:一是農(nóng)戶全家老幼冒著暑熱收割麥子的緊張場景,一是破產(chǎn)的農(nóng)婦撿拾遺穗的凄涼畫面;最后以議論之筆表達詩人面對農(nóng)家苦難的自疚自愧。又如唐彥謙的《宿田家》

落日下遙峰,荒村倦行履。停車息茅店,安寢正鼾睡。忽聞扣門急,云是下鄉(xiāng)隸。公文捧花柙,鷹隼駕聲勢。良民懼官府,聽之肝膽碎。阿母出搪塞,老腳走顛躓。小心事延款,□馀糧復匱。東鄰借種雞,西舍覓芳醑。再飯不厭飽,一飲直呼醉。明朝怯見官,苦苦燈前跪。使我不成眠,為渠滴清淚。民膏日已瘠,民力日愈弊。空懷伊尹心,何補堯舜治。

這首敘事詩,用質(zhì)樸的語言,平實的敘述,寫出官府衙役們下鄉(xiāng)敲榨勒索,欺壓農(nóng)民的兇態(tài),以及農(nóng)家畏懼官吏、低聲下氣、曲意款待的情形,人物情態(tài)躍然紙上,頗有杜甫敘事詩之遺風。結(jié)尾又以質(zhì)樸而直切的議論,表達詩人哀憐民困的憂傷以及空有一腔濟世拯民之心而無法有所作為的憤懣。張籍、王建則多以七古(七言歌行)來反映中唐的各種社會問題,而寫得最集中、最深刻的就是反映農(nóng)民生活與地域風情的田園詩,如王建的《田家行》、《簇蠶辭》、《賽神曲》、《荊門行》,張籍的《野老歌》、《促促詞》、《江村行》、《江南行》諸詩即是。清代管世銘評價說:“樂府古詞,陳陳相因,易于取厭。張文昌、王仲初創(chuàng)為新制,文今意古,言淺諷深,頗合《三百篇》興、觀、群、怨之旨?！盵9](P1549)

其二,偏重寫景抒情、表達田家之樂的田園詩多采用五、七言律詩。這種傾向性從盛唐時代就開始有所顯現(xiàn)。例如,王維多通過景物描寫,表現(xiàn)田家之樂的田園詩,其大多數(shù)就是采用五律或七律,如五律:《春日田中作》、《新晴野望》、《山居即事》、《輞川閑居》、《春園即事》、《淇上田園即事》,七律:《輞川別業(yè)》《早秋山中作》《積雨輞川莊作》等,都以清新明麗的語言描寫了美好怡人的田園景色,突出田家生活的安逸閑適,借此表達出詩人的隱居之樂。又如杜甫,他的那些描寫江村景色,表現(xiàn)自己田居生活之樂的田園詩也多用五律和七律。五律如:《田舍》、《為農(nóng)》、《遣意二首》、《屏跡三首》、《春日江村五首》,七律如《江村》、《進艇》、《客至》等即是。到了中、晚唐,這種趨勢則更加明顯。如中唐詩人王建,他的反映現(xiàn)實和風俗民情的多用七古(七言歌行),而表現(xiàn)自己隱居生活的則多為五律,其余像秦系、耿湋、盧綸等詩人也都很典型,晚唐詩人中,張祜最有代表性,他的61首田園詩中,五律和七律就占了53首,古體詩總共才8首,因為他的田園詩除少量作品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民生外,絕大多數(shù)詩篇是寫景抒情,表現(xiàn)自己隱逸生活情趣的。此外像許渾、皮日休、韋莊等等都鮮明地體現(xiàn)出這種依據(jù)表現(xiàn)題材而進行詩體選擇的傾向性。這類采用五、七言律的田園詩多注重意境的創(chuàng)造,語言清麗雅致、簡練生動,抒情也相較含蓄蘊藉。茲以兩首為例:

田舍清江曲,柴門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懶衣裳。

櫸柳枝枝弱,枇杷樹樹香。鸕鶿西日照,曬翅滿魚梁。

——杜甫《田舍》

鳥逸溪云靜,人行野岸稀。茅峰三點翠,練水一條輝。

晚蝶花心少,陰螢草里微。何妨孟朱舍,夜飲醉歌歸。

——張祜《江南雜題三十首》其三

杜甫的《田舍》詩幾乎句句寫景:清澈的江水、安靜的古道、密深的野草,枝條柔軟的櫸柳、清香撲鼻的枇杷,還有在夕陽下悠閑曬翅的鸕鶿,通過這些自然意象,將日落黃昏時田舍周圍環(huán)境的清幽、靜謐與安恬生動地描畫出來,從而含蓄地表達了詩人隱居鄉(xiāng)間的悠閑與從容之樂。而許渾的這首詩也以清雅的語言描寫了隱居環(huán)境的美好與幽靜,表達了詩人身處其間的閑逸之趣。

其三,五、七言絕句多用于剪影式的即事寫景與抒情,內(nèi)容比較單純,感情表達也多含蓄蘊藉。如王績《秋夜喜遇王處士》“北場蕓藿罷,東皋刈黍歸。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痹妼懜鳉w來與好友相逢的喜悅,但詩中并未直接出現(xiàn)喜字,而是通過以景托情。詩中分別選取“北場”、“東皋”、“秋月”、“夜螢”四景對詩人逢友的興奮心情進行點染,以喜慶之景來烘托遇友之喜,質(zhì)樸平淡中蘊含著豐富雋永的詩情。戎昱《過商山》“雨暗商山過客稀,路傍孤店閉柴扉。卸鞍良久茅檐下,待得巴人樵采歸?！蓖ㄟ^描寫行人稀少的雨夜商山、柴扉緊閉的茅店等景物,以及詩人卸下馬鞍在茅檐下良久等待采樵人歸來的情景,將詩人旅途的寂寞與勞頓含蓄而有力地烘托出來。又如司空曙《江村即事》“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v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币彩且院喚殏魃竦恼Z言描繪詩人釣罷歸來不系船只,月落而眠的自由灑脫,突出了詩人江村生活的閑逸之趣。

唐代田園詩中的五、七言絕句還多以聯(lián)章體的形式出現(xiàn),每首詩既相對獨立,一詩一景或一詩一事;各首詩又相互關(guān)聯(lián),表達一個中心的主旨。如王維的《田園樂七首》是一組六言絕句,每首詩分別選取一個富有詩意的生活片斷進行描寫渲染,抒寫詩人隱居田園的種種賞心樂事,共同體現(xiàn)出“田園樂”主題。又如謝良輔、鄭概等12位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狀江南》十二詠,每首詩分別根據(jù)季節(jié)特征,選取幾種典型的江南風物進行描繪,語言十分簡練傳神,組織在一起,生動描繪了江南從春到冬的美麗風情,也表達了詩人們對江南的熱愛與贊美之情。此外還有李德裕的《思山居十一首》、陸龜蒙的《自遣詩三十首》、《閑居雜題五首》、錢珝的《江行無題一百首》(其中有田園詩十三首)等組詩都具有這種特點。

[1]胡應麟.詩藪·外編(卷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胡應麟.詩藪·內(nèi)編(卷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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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吉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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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078(2015)05-0022-06

2015-09-09

10.3969/j.issn.1003-8078.2015.05.07

周秀榮(1968-),女,湖北紅安人,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