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fā)”情結后的仕途沉淪 ——白居易使用《左傳》典故探析

“白發(fā)”情結后的仕途沉淪
——白居易使用《左傳》典故探析

龔宇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

摘要：白居易是唐代使用《左傳》典故數(shù)量極多的詩人，共計138次。在他使用《左傳》的一百多例典故中，又以“二毛”“泥涂”“乘軒鶴”三則典故最為突出。“二毛”典故是詩人“白發(fā)情結”的重要體現(xiàn)，折射出其對生命短暫的憂慮；而“泥涂”充分表現(xiàn)了詩人在遭受貶謫、仕宦沉淪背后的哀傷苦悶情緒。這既是詩人對《左傳》典籍的繼承和接受，也是其人生經(jīng)歷和心態(tài)的刻畫。

關鍵詞：白居易；《左傳》；典故；“白發(fā)情結”

收稿日期：2015-07-13

作者簡介：龔宇(1989-)，女，湖南郴州人，武漢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275(2015)04-0077-02

《左傳》和《全唐詩》作為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典籍，對后世有著深遠的影響。從歷史源流上看，唐代詩歌繼承和吸收了先秦文獻《左傳》的文、史、兵等各方面的精神和思想。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全唐詩》中共有365則《左傳》典故，而唐代詩人們使用這些典故的詩歌條目達2400條之多。而從微觀來看，白居易是唐代使用《左傳》典故數(shù)量極多的詩人，共計138次。其用典之多、語料之豐富，可與唐代任何詩人相媲美。在他使用《左傳》的100多例典故中，又以“二毛”“泥涂”“乘軒鶴”三則典故最為突出?！岸焙汀澳嗤俊钡涔式猿霈F(xiàn)10次，“乘鶴軒”典故出現(xiàn)6次。

白居易屢次在詩作中使用“二毛”“泥涂”及“乘軒鶴”的典故，從中可窺見其文化涵養(yǎng)、創(chuàng)作心態(tài)及社會風氣等。一則反映了詩人對《左傳》的熟稔程度，二則是詩人人生經(jīng)歷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投射。

“二毛”典故在白詩中出現(xiàn)10次，十分具有典型性。其典源于《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睍x杜預注：“二毛，頭白有二色。”[1]后代文人多用于作品中形容衰老。白居易的詩中，多有寫白發(fā)之作，白發(fā)、霜鬢、斑鬢等意象屢見不鮮，“二毛”也是其中之一。“二毛”典故可說是白居易“白發(fā)”情結的重要體現(xiàn)。為何白居易在詩中如此鐘情于“二毛”典故？

筆者認為有兩方面原因。其一，“二毛”象征著頭生白發(fā)，生命體開始走向衰老、疾病；而白居易本人身體欠佳，常懷生死之憂，故常在詩中用之。頭白，常被認為是老和死的象征。所以“二毛”的典故，在白居易的詩文中具有強烈的生命意味，特別是在中暮年時期，這種對時光流逝、人生短暫的感傷就更為明顯。這種感受在詩《自覺二首》(其一)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詩為元和六年所作，白居易剛過四十，回鄉(xiāng)為母丁憂，自己也是疾病纏身；而愛女金鑾的夭折更令其悲痛欲絕，故作有《病中哭金鑾子》詩?！蹲杂X》詩中也云“四十未為老，憂傷早衰惡。前歲二毛生，今年一齒落。形骸日損耗，心事同蕭索。夜寢與朝餐，其間味亦薄?！痹娙苏J為，在四十歲的前幾個年頭，自己就有了白發(fā)，如今牙齒也掉落了。心神不寧、體力不支，甚至飲食方面也是索然無味。親人一一離去，精神狀態(tài)的每況愈下，使他愈發(fā)地憂慮病痛與死亡。

在這種遲暮之感的籠罩下，幾年后,白居易又喜得一女。此時白居易已近知天命之年，女兒在帶給他喜悅的同時，也使他懷著深深的憂慮。有《羅子》詩：

有女名羅子，生來才兩春。我今年已長，日夜二毛新。

顧念嬌啼面，思量老病身。直應頭似雪，始得見成人。[2]4894

大意是，女兒羅子兩歲了，而我已上了年紀，且日益衰老多病?？磥硪鹊桨装l(fā)蒼蒼，才能看到女兒長大成人。詩中“我今年已長，日夜二毛新”以動態(tài)描寫出了白發(fā)日夜增多、詩人日益衰老的過程，“顧念嬌啼面，思量老病身”則采用了對比手法，將自己“茍延殘喘”的老態(tài)和女兒“嬌柔啼哭”形成強烈對比，于是詩人更為擔心，就算“二毛”變成“頭似雪”，還是不能看到她長大成人。“二毛”的典故，更凸顯出白居易對生命流逝的無奈和憂慮。在其他有“二毛”典故的詩作中，都或多或少滲透了生命憂愁之感，如 《新秋》：“二毛生鏡日，一葉落庭時。老去爭由我，愁來欲泥誰”，以及《寄遠》中“兩腋不生翅，二毛空滿頭”等，皆為如此。

其二，“二毛”在寄托生死之憂的同時，也表達出白居易韶華不再、壯志未酬的遺憾。頭發(fā)的斑白，在身體上暗示著人之衰老；而在個人的政治理想上，則意味著青春已逝，功業(yè)難成。儒家主張文人“積極入世，建功立業(yè)”，而白居易不但是一位文人，還是一位官員，于是，當他頭發(fā)開始斑白的時候，自然而然會擔心沒有充足的時間去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早在貞元十八年，白居易32歲，參加吏部的冬集銓試初次登第，就開始擔心年紀漸長而壯志未酬：“莫怪獨吟秋思苦，比君校近二毛年。”(《秋雨中贈元九》)而元和元年，白居易被派往周至縣擔任縣尉，區(qū)區(qū)小吏的職位令其理想受挫，于是他寫詩向元稹傾訴：“到官來十日，覽鏡生二毛?？蓱z趨走吏，塵土滿青袍。”(《權攝昭應，早秋書事，寄元拾遺，兼呈李司錄》)頭生白發(fā)，時不我待，而官屈位卑，功業(yè)未成，一腔愁緒委屈滿溢而出。元和七年，白居易為母丁憂，仍未補官，他在《寄同病者》中寫道：“三十生二毛，早衰為沉疴。四十官七品，拙宦非由他?！睘樽约旱脑缟装l(fā)、事業(yè)無成悲嘆惋惜不已。

因此，白居易詩歌中對 “二毛”典故的反復詠嘆實則有因可循?！岸钡涔示哂袧夂竦南笳饕馕?，既反映出詩人對生死的憂慮，也寄托了作者對人生短暫、功業(yè)難成的不遇和感傷情緒。白居易的“白發(fā)”情結由此而生。

此外，白居易使用《左傳》中“泥涂”典故亦有10次，這應與他的仕宦沉浮緊密相關?！澳嗤俊币坏涑鲎浴蹲髠鳌は骞辍?，春秋時期的晉卿趙孟為絳縣老人“辱在泥涂久矣”而道歉，并加以任用。故后代文人以“泥涂”喻指屈居下位。白居易的官宦生涯幾遷幾謫，幾次貶謫瘴癘之地，“泥涂”之感就更為強烈。

在貶江州以前，白居易的仕途還是比較順利的。元和十年，白居易因武元衡被刺之事上書而得罪權貴被貶江州司馬，這成為白居易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轉折點。從這個時期起，“泥涂”的典故開始大量出現(xiàn)，并在典故的背后流露出無限的哀傷委屈的情調(diào)。貶謫江州司馬的第二年，白居易在《東南行一百韻》中回憶自己被貶的過程：“日近恩雖重，云高勢卻孤。翻身落霄漢，失腳倒泥涂。博望移門籍，潯陽佐郡符。[2]4878”白居易深知自己被貶緣故，是他之前所作的一些詩沖撞了朝廷權貴，故“始得名于文章，終得罪于文章?！薄笆_倒泥涂”一語，道盡深陷政治泥濘、遭受政治打擊之失落。江州地僻荒遠，司馬有職無權，謫居兩三年后，白居易依然對被貶事哀傷苦悶：“推移感流歲，漂泊思同志。昔為煙霄侶，今作泥涂吏?！?《感秋懷微之》)昔日的平步青云，與如今“卑居泥涂”形成強烈對照，令詩人倍感愁苦?！澳嗤俊钡牡涔?，可以說是作者哀怨苦悶情調(diào)的典型表征。

元和十三年十二月，白居易被賦予忠州刺史的職務，他本人對此卻是悲喜交加。喜悅源于可以擺脫江州司馬之閑職而就任刺史；悲愁卻在于忠州為貧困山區(qū)，更為偏遠瘴癘，“忠州好惡何須問，鳥得辭籠不擇林?！?《除忠州寄崔相公》)于是他在就任路途中寫有《自江州司馬授忠州刺史，仰荷圣澤，聊書鄙誠》詩，其中“泥涂索腳難”一語，可以想見被棄窮山惡水，欲出人頭地之艱難。所以，即便就任忠州刺史，白居易仍然沒有徹底擺脫貶謫江州時期的心理陰影，依然充滿了棄逐之悲哀。甚至到了元和十五年(820)九月中旬，白居易被詔回，回鄉(xiāng)之心愿終于得以實現(xiàn)之時，復雜心情依舊：“前事難重論，少年不再得。泥涂絳老頭班白，炎瘴靈均面黎黑。六年不死卻歸來，道著姓名人不識?！?《惻惻吟》)當年的仕途得意之臣，因貶謫歲月侵蝕，如今已成頭發(fā)花白的“泥涂絳老”，說明白居易對被貶之事還是耿耿于懷的。梳理這些用典詩作，“泥涂”典故可謂是白居易一路走來貶謫生涯中心理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其中流露出的，分明是被棄逐后對生活的苦悶，以及自我尊嚴的無限失落。

另外，需要提到的是，白居易偏好使用的“乘軒鶴”典故，實際與其仕宦生涯也有一定關系。此典本源自《左傳·閔公二年》，后人詩文常以其用作寵遇不當?shù)牡涔?，也借以詠鶴。白居易五十歲的時候，經(jīng)歷貶謫之苦，官運好轉，封為朝散大夫，于是寫詩：“紫微今日煙霄地，赤嶺前年泥土身。得水魚還動鱗鬣，乘軒鶴亦長精神?！盵1]借“乘鶴軒”以自謂祿位在身，受到榮寵。而且，白居易本身也有“愛鶴”的情結，把鶴當作自己的知音，常養(yǎng)鶴于幽靜之所，有“劉禹錫寄鶴”及“裴相乞鶴”之逸聞。所以，“乘軒鶴”的典故有時也在白詩中用以詠鶴。如“物心不可知，天性有時遷。一飽尚如此，況乘大夫軒”(《感鶴》)以及“馬閑無羈絆，鶴老有祿位”(《春日閑居三首》)皆是如此。

綜上而言，白居易好用《左傳》中的“二毛”“泥涂”及“乘軒鶴”典故，都是與詩人的人生經(jīng)歷、思想心態(tài)息息相關的。“二毛”是白居易“白發(fā)情結”的表征之一，折射出詩人對生命短暫的憂慮；而“泥涂”充分表現(xiàn)了詩人在遭受貶謫、仕宦沉淪背后的哀傷苦悶情緒；“乘軒鶴”則可反觀詩人對鶴的熱愛。從深層來看，三則典故本質上也是一致的，“二毛”、“泥涂”及“乘軒鶴”，都從不同角度刻畫出作者早生白發(fā)、憂慮生命的一生仕宦沉浮。

參考文獻：

[1]左傳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彭定求.全唐詩:卷四百三十九[M].北京：中華書局,1960.

責任編輯：張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