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航
(淮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謝國楨先生銳意于明末清初史學(xué)著述的研究,盛年即結(jié)撰《晚明史籍考》二十卷,1933年由北平圖書館出版。新中國成立后,又增補至二十四卷,題為《增訂晚明史籍考》,1964年由中華書局再版發(fā)行。末附《補遺》一卷,補錄《擒妖始末》等九種[1]1086-1092?!拔母铩敝?,謝先生重新修訂此書,其《補遺》之部,再次增入《見聞記錄殘存》等二十種[2]1086-1097。對于此書的史料價值和文獻價值,早有學(xué)者衡定為“使人執(zhí)此《考》以求其書,有事半功倍之樂”[3];“研究南明史料的一個鑰匙”,“要知道南明史料的大概情形,看了這部書,也可以按籍而稽,事半功倍了”[4]358。謝先生搜輯之勤,用力之深,令人敬仰,然文獻浩繁,不免遺漏。
筆者曾撰《〈增訂晚明史籍考〉補遺》(載《圖書館理論與實踐》2012年第8期),補著此書所遺私史六種。今爰就讀書所及,更事搜輯,在原書體例之基礎(chǔ)上,略作變更,按照總紀(jì)南明史乘、南明三朝、人物傳記三類分置;其有書現(xiàn)存者先列,有目無書者次之。需要指出的是,今所輯考之明末清初私史重要材料,主要來源于明末清初學(xué)者文集。明末清初學(xué)者文集關(guān)于明末清初歷史之撰述與私史著述之記載,數(shù)量繁富,內(nèi)容廣泛,足資采摭,希望有益于明末清初史學(xué)的研究。
朱書《杜溪文稿》卷二《癸壬錄自序》云:
起萬歷元年癸酉,歷九十年,訖于壬寅,合諸野史稗官之說,刪其蕪復(fù),正其同異,為《癸壬錄》若干卷。先癸于壬者,循兩端之序也。上而朝廷之爵賞予奪、巡幸播遷,下而朋黨之角爭盛衰、往來報復(fù),內(nèi)而宮闈宦豎之顯晦,外而督撫勛鎮(zhèn)之戰(zhàn)守,以至忠臣之捐軀湛族,義士之窮餓遠(yuǎn)遁,莫不見于是編。
於乎!漸有由滋,勢有由極,亂有由兆,禍有由致,豈偶然也哉!是故明祀絕于壬寅,而其端伏于癸酉,何也?神宗即位之初,張居正秉政十年,帝一以委之,內(nèi)安外攘,擴地奏功,無虛日,雖數(shù)百年長治可也,何為不旋踵而潰亂相繼,以至于亡哉?然惟其委政于居正,而居正之禍已伏,居正之禍伏,而國家之亡,即與之俱伏矣。蓋居正既得重禍,自是百官以能與閣臣異同為風(fēng)節(jié),而閣臣漸且無權(quán),言路漸且日橫,黨禍作,而爭門戶者,不急國家之急,止急其黨。是其黨者,雖跖、蹻奉之登天,死猶有余美焉;非其黨者,雖管、葛擠之入淵,死猶有余疾焉。收羅黨人,智于朝廷之求策,力防異黨之攻己而思去之,勇于將帥之除盜寇,卒至卑者泥首事仇,高者殞身膏斧,國與家俱盡,而向所爭為黨者,亦已煙消影滅,而不知何有,徒委君父于草莽而不能顧。夫孰非內(nèi)外相抗以為風(fēng)節(jié)者之實始基之也?豈不哀哉!
北都淪喪之后,一建南都,再建閩海,三建肇慶,由是遷武岡,遷南寧,遷安隆,遷云南,寄命緬甸,以終焉。方其始也,地大于昭烈、宋端,親近于晉元,統(tǒng)正于李昪、劉崇,而所仗以立國者,則昏貪之馬士英,海賊之鄭芝龍,叛降之劉承胤、陳邦傅,流賊之孫可望,人主既無股肱心膂之托,而清流又或從而激之,夫安得而不???
於乎!國家養(yǎng)士三百年矣,而崎嶇蠻鄉(xiāng)裨海、蛇虺蛟鼉之域,死而后已,傳數(shù)世不變,不出于劇盜之身,即出于劇盜之子若孫。今而后,讀書講學(xué)之人,其無輕斥盜賊哉?要其禍自萬歷初基之,而萬歷末即受之,所以基禍者不一端,而黨為大。故曰明祀絕于壬寅,而其端伏于癸酉。
嗚呼!癸于水涓流也,壬則江海也,涓流之不塞,遂至稽天浴日而莫知其所底,則惟有載胥及溺而已耳。雖有舵工篙師,長年三老,其何能救?況以素未操舟者,徒手與共驚濤駭浪中,欲無亡得乎?日入于酉而晝于昏,日生于寅而夜以旦,乃竟為虞淵之沉,而不復(fù)見柎桑之出也。哀哉其為癸壬也!陰加于陽,夜不復(fù)晝,所為北羅酆者也,天殆顛倒而不能自主也夫!
書家世力農(nóng),三百年無一人通籍于朝,未睹金匱石室之藏,徒以中年好游,因合聞見為此書,掛漏誠所不免;至是非得失,或因仍舊說,或考證情事。友人梅文鼎嘗言:“一家之人,一日之內(nèi),彼此猶不能知,況天下至大?”數(shù)十年至遠(yuǎn),安能盡謂有當(dāng)其實?論而定之,以俟君子焉。[5]24-27
按:朱書(1654-1707),字字綠,江南宿松(今安徽宿松縣)人。家居杜溪,因以為號,學(xué)者稱杜溪先生。康熙二十五年(1686)舉人。后棄去科舉,遍游天下。至康熙四十一年(1702)復(fù)出,再次中舉。次年,考中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奉詔纂修《佩文韻府》《淵鑒類函》等書??滴跛氖辏?707),因積勞成疾而卒于京邸,享年五十四歲[6]345-346。朱書著述等身,有《杜溪文集》《杜溪詩集》《松鱗堂偶鈔》《游歷記》《恬齋日記》《恬齋記聞》《恬齋漫記》《寒潭瑣錄》《謀野錄》《評點東萊博議》等十余種[7]2,卷二五。此外,他還著有《癸壬錄》《皖砦紀(jì)事》《古南岳考》等,編輯《仙田詩在》康熙《宿松縣志》等地方文獻。
朱書所著《癸壬錄》,不載《增訂晚明史籍考》。考朱書編纂《癸壬錄》,曾商之好友張符驤、李嶟瑞等人??滴跞四辏?699),朱書游歷閩中,與當(dāng)?shù)夭貢覐垘r(字明詹)多有過從,自言:“予方編《癸壬錄》,常常往其家借書?!盵5]卷四《怡山擘荔枝記》次年,他寓居南京,致書張符驤,商討《癸壬錄》編纂事宜??滴跛氖辏?701)夏,李嶟瑞寄之以詩,有云:“筆搜后死此心苦,書就孤臣生面開。(原注:字綠著《癸壬錄》,漸次脫稿,予以先贈外大父蒙修王公事跡寄之,頃詩言及,故有此答。)”[8]491據(jù)此,戴廷杰認(rèn)為朱書《壬癸錄》當(dāng)編于康熙三十八、三十九年之間。[8]上海圖書館藏清康熙三十九年德聚四徳堂刻九卷本《杜溪文稿》,除卷二載錄《癸壬錄自序》之外,卷六又載錄《龍眠愚者方公家傳》《金中丞傳》,原注俱云:“入《癸壬錄》?!惫蚀藭芸赡苁莻饔涹w史書,或至少存在為數(shù)不少的傳記。
經(jīng)過康熙年間影響深刻的戴名世《南山集》案和乾隆年間“寓禁于修”的官方《四庫全書》修纂,朱書著作多散佚湮沒。民國《宿松縣志》稱,朱書“著述等身,以友人桐城戴南山獲罪,故文字牽連,致多湮滅”[9]46。尤其是官修《四庫全書》之時,其孫朱效祖“性過兢慎,值乾隆朝有禁書之令,藏書數(shù)萬卷,舉而煨燼之,杜溪遺稿半沒于此,學(xué)者至今深惜焉”[9]182;“杜溪之書,湮沒于乾隆禁書之令下者,為不少已”[9]71。幸存下來者,不過《詩文集》《游歷記存(燕秦之道)》《評點東萊博議》《皖砦紀(jì)事》數(shù)種而已??梢酝茢啵豆锶射洝泛芸赡茉谶@兩次浩劫中被毀。乾隆四十七年(1782),閩浙總督陳輝祖奏繳應(yīng)毀書籍,將《杜溪文稿》列入應(yīng)禁書籍清單:“《杜溪文稿》一部,刊本。是書朱書著,共四卷,系序記雜文。前有戴名世《序》。其稿內(nèi)《癸壬錄自序》一篇,語意更為狂謬?!盵10]1527可見《癸壬錄》一書尤中清廷歷史忌諱,即使行世,亦難逃禁毀之厄運。
《癸壬錄》記事,上起明萬歷元年癸酉(1573),下迄清康熙元年壬寅(1662),取“癸酉”“壬寅”之首字,故名《癸壬錄》。其書前后跨度九十年,卷帙雖不可知,記載亦當(dāng)繁復(fù)。至其內(nèi)容,關(guān)涉實多,“上而朝廷之爵賞予奪、巡幸播遷,下而朋黨之角爭盛衰、往來報復(fù),內(nèi)而宮闈宦豎之顯晦,外而督撫勛鎮(zhèn)之戰(zhàn)守,以至忠臣之捐軀湛族,義士之窮餓遠(yuǎn)遁,莫不見于是編”。重在總結(jié)明亡清興的歷史經(jīng)驗和教訓(xùn),明確指出明亡漸進的歷史過程,“其禍自萬歷初基之,而萬歷末即受之”。因此,張符驤推獎此書云:“自有明中葉以來,一切阨塞戰(zhàn)屯、興革刑賞之大,與夫稗官野叟之信而有征,皆非親歷不能悉。字綠既博通掌故,又繼之以周游,故其為《癸壬錄》,俱見朱氏治忽之跡。”[8]492
朱書力主明亡于永歷朝之說,向不為學(xué)者所注意。事實上,戴名世與朱書互為畏友,相互推重,在清初學(xué)界,皆欲以一己之力而私撰明史。至于他們同持明亡于永歷朝之說,或當(dāng)日互通聲氣,有所講求??滴醵辏?683),戴名世《與余生書》感嘆:“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閩越,永歷之帝兩粵,帝滇黔,地方數(shù)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義,豈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漸以滅沒?!盵11]2又,《弘光朝偽東宮偽后及黨禍紀(jì)略》首章云:“嗚呼!自古南渡滅亡之速,未有如明之弘光者也。地大于宋端,親近于晉元,統(tǒng)正于李昪,而其亡也忽焉。其時……而不遽亡者,無黨禍以趣之亡也?!盵11]363朱書《癸壬錄》一書晚成,力主此說,很可能受到了好友戴名世的影響。再看《自序》,有云:“北都淪喪之后,一建南都,再建閩海,三建肇慶,由是遷武岡,遷南寧,遷安隆,遷云南,寄命緬甸,以終焉。方其始也,地大于昭烈、宋端,親近于晉元,統(tǒng)正于李昪、劉崇。……所以基禍者不一端,而黨為大。”兩者相較,殊多相似之處。但朱書尤不顧及清廷歷史忌諱,明言“明祀絕于壬寅,而其端伏于癸酉”。由此來看,戴、朱之說,可謂同源共流,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戴氏大略只引史例而不敢明決,無若朱書之直言,敢以“明祀終于壬寅”告世。
易學(xué)實《贛州乙丙紀(jì)略》卷末史論云:
明高皇以淮右布衣,奮三尺劍,掃清宇內(nèi)。一傳而文皇,天縱雄略,威攝遐荒。仁、宣孝敬,以及肅皇,列圣相承,仁恩浸漬,顯皇涵宥四極,風(fēng)化熙然。雖中間裕陵遭土木之侵軼,武宗有□藩之窺覬,而宗社奠安,復(fù)于盤石。歷九葉而烈皇勵精,海內(nèi)望治,不謂流寇內(nèi)訌,齊魯秦晉楚豫,所在□裂。甲申三月十九之變,寇薄都城,三日而陷,烈皇身殉社稷,皇后從之,太子二王并為賊害。
嗚呼!雖天不祚明,揆之人事,屹屹都城,明天子在上,公卿百執(zhí),豈盡匪人?胡不能効數(shù)月之守,以待天下勤王之師?乃奸黨內(nèi)應(yīng),頃刻淪亡,豈流寇之勢果大于安史、女真?而烈皇之君天下也,固不敢望唐之明皇、宋之高宗乎?此何異巨室大家,強寇毀廬,既殺主人及其諸子,鄰之有力者奮勇殺賊,賊去而室空,室空而人亡,鄰人安得不從而有之乎?乃主人之臣仆,且徐向鄰人而問舊物,試詰其主人安在,主人之子焉往,當(dāng)亦啞然無詞以對矣。是以新朝一傳檄,而齊魯秦晉楚豫之區(qū),不三月而底定。
當(dāng)是時,福藩繼立于金陵,大江以南,尚有吳越、南楚、西江、八閩、兩粵、滇黔,幅員半天下。乃君臣荒淫,置君父之讎于度外,雖出史可法于淮上,以為江南屏蔽,而惟事調(diào)停于反復(fù)跋扈之間。及大兵渡河,四鎮(zhèn)之將叛降者三,可法即知勇過人,忠義滔天,安能以一□□□足江北□□□,況內(nèi)有□□□□庸好,不畏北兵□侵,而俱懼左師東下,故□□□防之軍,一撤淮陽耳,擲而棄之矣?;搓柤葦S,□□已壞,長江雖□可揚帆,而渡金陵,尚能為□□□,故京口防江之水師,未見敵而潰,馬士英□死錢塘,趙之圻即日獻城矣。嗚呼!天不祚明,喪亡之易易如此也。
由是,金聲桓入據(jù)南昌,袁臨吉一時陷沒,區(qū)區(qū)贛州,孤懸上游,兵力既寡,外援又絕,徒以全城百姓,墨守七閱月,至八閩淪陷,猶誓死不降。嗚呼!何其烈也。若使海內(nèi)名城,大都皆若是乘堅抗守,北都必不至三日而陷,南都必不至望風(fēng)而降,豈至喪亡之易且速如是哉!
予嘗讀明史,常開平之取贛州,填兵三月,高皇數(shù)使詔諭,城下之日,不許血刃。圣祖保全贛人,可謂至矣!三百年后,贛州百萬生靈,損軀報之,豈不宜乎!嗚呼!由是觀之,取天下者,固不可不以明祖為法也。[12]727-732
按:易學(xué)實,字去浮,晚號犀厓,江西雩都(今江西于都)人。明崇禎十二年(1639)舉人。甲申乙酉之際,親見大河南北,兵寇交訌,土崩瓦解,乃歸里奉母入山,憂思感慨,多見諸詩文。后累赴清朝科考,銓授分宜縣教諭,終辭不赴。杜門三十年,堅臥梓里,著書永日。年八十二卒??滴醵辏?687),崇祀鄉(xiāng)賢。著有《犀厓文集》《云湖詩集》《椒齋制藝》行世[13]990-991。
考順治十八年(1661)、康熙二十一年(1682)前后,易學(xué)實先后參與《雩都縣志》《贛州府志》的實際修纂工作[14]827。當(dāng)時受聘于地方政府主修地方史志之學(xué)者,每涉明清鼎革之際歷史,有感于清廷忌諱問題,往往遲回瞻顧,不能實錄直書。王士禎、錢澄之、方文等皆有感觸?;蛞资嫌H見此狀,故而別著《贛州乙丙紀(jì)略》,以存其真。此書在紀(jì)年上,開篇采用“大清(順治)二年乙酉”,正文則更以南明“隆武二年”,前后乖舛;在內(nèi)容上,記載了南明隆武元、二年間贛州地區(qū)抗清斗爭形勢以及隆武朝政治,較得其實。作者善于總結(jié)明亡歷史經(jīng)驗與教訓(xùn),但可能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大放厥詞,為清朝定鼎中原尋找“合理”的政治借口。
溫睿臨纂輯《南疆逸史》時,將此書歸入“專紀(jì)一人一事者”之列,不著作者氏里[15]卷首。及楊鳳苞撰《南疆逸史跋》,始補注其作者為“雩水易學(xué)實”[16]17。乾隆間官修《四庫全書》,易學(xué)實《犀厓文集》因有“弘光元年楊廷麟舉義于虔”[17]104等字句,語涉忌諱,被確定為違礙之書而禁毀。乾隆四十六年(1781),清廷奏準(zhǔn)江蘇巡撫閔鶚元奏繳禁毀圖書六十一種,易氏《贛州乙丙紀(jì)略》抄本一冊,赫然在列[17]187;后又被列入“外省移咨應(yīng)毀各種書目”[18]451,以期徹底禁毀。足見當(dāng)時遭禁之嚴(yán)重,其書不得行于世,有以焉耳。而此書早年實以抄本單行于世,庶幾可以考定。
《增訂晚明史籍考》卷十一因襲溫、楊之書著錄,置于“記隆武朝、紹武朝未見諸書”一類。然此書幸存于清康熙間刻本《犀厓文集》之末卷,筆者校讀易氏《文集》,始得見之。
黃宗羲《陳齊莫傳》末章“舊史氏曰”云:
君自端州返于鼓浪,迭石種花,作鹿石山房,與闇公(徐孚遠(yuǎn))、愧兩(王忠孝)吟風(fēng)弄月,好為鵬鶱海怒之句,以發(fā)泄胸中之芒角。雖參帷幄,蓋未嘗受一事也。故張蒼水《過訪詩》云:“君因久客翻為主,我亦同仇況比鄰?!眲t君之在島上,猶管寧之避居遼海也。寧在遼東積三十年乃歸,君在鼓浪嶼十有四年,卒不返故鄉(xiāng)而死。向使青州有微管之禍,寧亦必不歸也。此君以寧始而不以寧終者,其所處為更窮矣!余讀君《海年錄》而悲之,賜姓經(jīng)略本末略具,不為刪去,使知海外別有天地也。[19]82-83
全祖望《鮚埼亭集內(nèi)編》卷二十七《陳光祿傳》略云:
久之,見海師無功,粵事亦日壞,乃筑鹿石山房于鼓浪嶼中,引泉種花,感物賦詩,以自消遣,別署“海年漁長”。又筑生壙于其旁,題曰“逋庵之墓”?!霸趰u上,徐公孚遠(yuǎn)有海外幾社之集,公豫焉。雖心情蕉萃,而時作鵬鶱海怒之句,以抒其方寸之芒角。徐公嘗曰:“此真反商變征之音也?!彼小妒鴷笤姟芬痪?,《喟寓》七卷,《巵言》一卷,《海年集》一卷,《海年詩內(nèi)集》一卷,《海年譜》一卷。[20]498
全祖望《續(xù)甬上耆舊詩》卷十五《從亡諸公之二·陳光祿士京》補注一章云:
予求公之集二十余年,諸陳耆老凋謝,莫能言公事者,最后得其《喟寓》一集于老友董顓愚,不勝狂喜,尚屬公之手筆也。然苕人溫睿臨言,嘗得見公《瀕海年譜》,則天地間或尚有足本,予日望之。公羈棲海外一十四年,投骨不返,志節(jié)可感天地。而吾鄞前輩如林,無道之者,亦咄咄怪事。惟萬季野修《府志》,曾為公立《傳》,而今又略之,文獻之佚,良可恥矣。[21]398
按:據(jù)以上三傳,陳士京字齊莫,一字佛莊,浙江鄞縣(今浙江寧波鄞州區(qū))人。晚年流寓鼓浪嶼,自署“海年漁長”。他原是南明魯王監(jiān)國的兵部職方司主事。隆武二年(順治三年,1646)夏,他奉魯監(jiān)國之命出使隆武政權(quán)。當(dāng)時,唐、魯爭名分事發(fā),他遁之海上,與鄭成功游,并得器重。十二月,鄭成功烈?guī)Z“會文武群臣”,定盟恢復(fù);次年移兵南澳,陳士京均參與其事。從永歷二年(順治五年,1648)開始,他定居鼓浪嶼,并參加籌劃軍國大事;有些事情,鄭成功還請他出馬。如永歷二年十二月,派他到廣東肇慶朝見永歷帝;永歷九年(順治十二年,1655),準(zhǔn)備派他去日本借兵而未果;永歷十一年(順治十四年,1657),鄭成功以他和徐孚遠(yuǎn)為師,教授子嗣。永歷十三年(順治十六年,1659)三月,陳士京病卒,享年六十五歲。
陳士京《海年錄》,或即全祖望所稱《海年譜》。而全氏又有《瀕海年譜》之稱,疑“瀕”為衍字。陳士京親歷其事,據(jù)其見聞而成是書,所記多涉鄭成功閩臺抗清事跡,頗具史料價值。故黃宗羲稱《海年錄》“賜姓經(jīng)略本末略具,不為刪去,使知海外別有天地也”,并刪定為《賜姓始末》一冊,置諸《行朝錄》之中。其史源可考者,斑斑如是。徐秉義與黃宗羲等明遺民學(xué)者素有交往,纂輯《明末忠烈紀(jì)實》之時,或曾引證是書。溫睿臨撰著《南疆逸史》,自言實多襲取“萬子季野明末諸傳及徐閣學(xué)《明季忠烈紀(jì)實》諸傳”[15]卷首。以《路振飛傳》為例,徐書末尾雙行小注云:“此鄞人陳士京所記,當(dāng)不訛?!盵22]239溫書不僅照錄徐氏原文,更直接引述徐氏原注[15]112-113。所以,全祖望稱溫睿臨曾得見陳氏此書,恐怕即由此而來。當(dāng)然,溫氏高明之處,在于他多聞闕疑,并注他說,以備存疑。
陳瑚《確庵文稿》卷十二《諸忠紀(jì)略序》云:
昔元主詔修三史,集儒臣議義例,前代忠臣義士,皆得直書而無諱。然讀文、謝二公《傳》,論者猶疑其未備焉。蓋當(dāng)變革之際,一時忠義之事,往往詳于野史而略于國史,固其勢也。吾明方正學(xué)之慘夷,婦人孺子能言之,而尚以叩頭乞哀見誣,況其下者乎?然則國史何可盡信,而野史之作豈可無其人哉?
昭陽李映碧先生,今之陳尚書、范太宰也。當(dāng)其筮仕,由司李入為諫官,昌言正色,天下畏愛其風(fēng)采。自遭國變,蘊藉義憤,日取其立朝時所上《請謚建文諸忠疏》,置幾案間,以自磨切。已而,舉甲申以來死忠諸臣,撮其大節(jié)之卓犖可觀者,勒為一書。瑚受而讀之,為之瞿然起,曰:噫!九原可作,其將以先生為知己乎?非先生不能志諸公之實,非諸公不足以當(dāng)先生之筆也。蓋諸公之為烈婦也,先生之為貞婦也,貞婦而述烈婦之事,必刺刺乎不休,亹亹乎有味焉。非然者,舌撟而不得下矣。
先生嘗與友人書,曰:“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士君子所守者,止此一關(guān)耳。此關(guān)一失,可越而二,則由此而三,之十百之,皆所弗論,豈非一守而二流,流斯靡底乎?婦人守此則貞,而流則夏姬,王后三而夫人七。丈夫守此則忠,而流則馮道,歷朝六而歷君十三。”此豈先生之好為危言激論也哉?憫夫世士以達權(quán)通變?yōu)楦撸藗惸嘈粢?。?dāng)前后兩朝之變,先生皆以奉使出都,故免于難。其不瀕于死者幾希耳!然則食人之祿,而徒以一死報國,諸公之不幸;既死之后,有人焉捃摭其遺事而排纘之,以耀后世而垂無窮,則諸公之不幸而幸也。不與于兩都之變,而留其身以有待者,先生之幸。不獲從諸公之后,含笑入地,而僅載之空言,祈以發(fā)抒志士仁人之氣,而寒奸臣亂賊之膽,此又先生之幸而不幸也。百年遺藁,空山之淚,徒殷一慟西臺,朱鳥之味安在?興言及此,不亦悲乎!
先生又嘗謂瑚,言:“諸公之中,某也吾師,某也吾友,某也從容而赴,某也慷慨而殉,某也砥礪于平日,某也引決于一朝。”蓋以貞婦而論烈婦,故其言之不爽如此。嗟乎!無先生之貞婦,則諸公之烈婦不傳。今日傳諸公者,先生矣。他日之傳先生者,誰歟?此愚小子所以投筆而長嘆者也。[23]348
按:《增訂晚明史籍考》卷十八著錄李清《諸忠紀(jì)略》,并歸入“未見諸書”一類。前此,王重民撰《李清著述考》,依據(jù)徐乾學(xué)撰《李映碧先生墓表》、汪琬撰《前明大理寺左寺丞李公行狀》,考定李清確有此書[33]198-210。今人張曉芝撰《李清著述補考》,亦沿襲前說[25]。然皆未見及陳確此《序》,更不知此書之內(nèi)容。故陳《序》之重要性不言而喻。
李清(1602-1683),字映碧,號心水,揚州興化(今泰州興化市)人。明崇禎四年(1631)進士。李清仕崇禎、弘光兩朝,歷官刑、吏、兵科給事中。南明弘光元年(順治二年,1645),升任大理寺丞。所記當(dāng)日時事,朝章典故,皆其親見親聞。如《三垣筆記》、《南渡錄》(一名《甲乙編年錄》)諸書,頗具史料價值?!赌隙射洝纷鳛榫幠牦w南明史撰述,專記弘光一朝史事,最為詳允。據(jù)陳《序》知,《諸忠紀(jì)略》“舉甲申以來死忠諸臣,撮其大節(jié)之卓犖可觀者,勒為一書”,是為傳記體南明史撰述。此書之作,“祈以發(fā)抒志士仁人之氣,而寒奸臣亂賊之膽”,旨在表彰明清易代之際抗清忠節(jié)人物,發(fā)揮史學(xué)彰善癉惡之功用。然此書所載人物為誰,規(guī)模若何,因其散佚而難究其詳??既嫱I刺《三垣筆記》,云:“其中記甲申死難諸臣有李國楨,乙酉死難諸臣有張捷、楊維垣,則失考也。”[20]1340疑《諸忠紀(jì)略》一書抑或載入李、張、楊三人,取其末后一節(jié)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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