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德淦
(華東政法大學研究生教育院,上海200042)
債權讓與通知的效力研究
馮德淦
(華東政法大學研究生教育院,上海200042)
債權讓與通知的效力有通知對抗債務人主義、通知對抗主義、通知生效主義等多種模式。經過檢討,第三人不需要用通知來對抗、讓與通知也不能作為債權讓與的生效要件,通說在解釋論上也存在困境。因此基于價值和邏輯的雙重考量,充分考慮各方面因素,進行解釋論上的修正,將不生效力解釋為債務人可以主張抗辯,才能完善債權讓與制度。
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解釋論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債權在當今社會也成為了可以買賣的商品,而這正是通過債權讓與制度實現(xiàn)的。所謂債權讓與,是指在保持債之關系同一性的前提下,債權人通過讓與合同將自己的債權移轉于第三人享有的法律制度。《民法通則》和《合同法》對債權讓與制度都做了規(guī)定,在模式的選擇上也從需要債務人同意發(fā)展為無須債務人同意。但是債權讓與制度中通知的效力問題,在理論和實務上一直以來都存在爭論。
《合同法》第80條第一款規(guī)定:“債權人轉讓權利的,應當通知債務人。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本汀拔唇浲ㄖ撧D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解釋論上存在不同的解釋路徑選擇。解釋論層面上的爭論,導致我們對于債權讓與的法律構成及通知的性質的認識存在偏差,這也必然使得法官在處理債權讓與案件時面臨困境。基于此,筆者認為要想理清債權讓與通知的效力,我們應該在比較法借鑒的基礎上,在解釋論上重新反思我國債權讓與通知的效力。因此,下文筆者將研究比較法上關于債權讓與通知效力的模式,并在對傳統(tǒng)模式進行檢討的基礎上,基于我國現(xiàn)行法律規(guī)范,充分考量利益和價值兩個因素,在解釋論上尋求一條適合我國的解釋路徑。
債權讓與中通知所起的作用,在各國立法例中定位有所不同。不同的學者對于通知的效力分類存在不同的觀點,筆者在分析通知產生的法律效果之后,認為應當分為如下三種模式:通知對抗債務人主義、通知對抗主義、通知生效主義。
(一)通知對抗債務人主義
通知對抗債務人主義認為,在讓與通知之前,雖然債權讓與契約在讓與人和受讓人之間已經生效,但未經通知債務人之前,對債務人不生效力[1]。其主要表現(xiàn)為兩點,首先債權讓與合同生效,債權即轉移于受讓人,并不需要第三人知悉;其次債權讓與沒有經過讓與人或者受讓人通知債務人對于債務人不生效力。
比較法上采該種模式的國家和地區(qū)主要有德國和臺灣?!兜聡穹ǖ洹返?98條規(guī)定:“債權可以由債權人通過與他人訂立的合同而轉讓給該他人。合同訂立時,新債權人代替原債權人”,第407條和第409條的規(guī)定,表明在債權讓與到通知的期間,債務人對原債權人所做的一切法律行為,新債權人必須承認效力。立法論和解釋論上,德國通說所采的觀點為通知對抗債務人主義。同樣,“臺灣地區(qū)民法”第297條規(guī)定:“債權之讓與,非經讓與人或受讓人通知債務人,對于債務人不生效力。但法律另有規(guī)定者,不在此限?!迸_灣地區(qū)在司法判決和解釋論上,認為系以通知為對債務人生效要件[2]。所以臺灣地區(qū)也采納了此觀點。
(二)通知對抗主義
通知對抗主義認為,債權讓與通知不僅僅是債權讓與對抗債務人的要件,也是對抗債務人以外其他第三人的要件[3]。通知對抗主義包含兩個要點,首先債權讓與合同,自債權讓與之時生效,當然發(fā)生債權移轉的效果;其次債權讓與在未通知債務人之時,不對債務人及第三人產生效力。
比較法上采通知對抗主義的國家主要有法國、意大利和日本等?!斗▏穹ǖ洹返?690條第一款規(guī)定:“受讓人,僅依其向債務人送達轉讓通知,始對第三人發(fā)生占有權利的效力?!苯忉屨撋险J為法國采通知對抗主義,這與法國自身的物權變動模式有統(tǒng)一淵源。同樣的《意大利民法典》在其1264條和《日本民法典》第467條第一款也采用了通知對抗主義[4]。
(三)通知生效主義
通知生效主義即把債權讓與通知當作債權讓與的要件,該模式認為,債權讓與單依債權讓與合同,并不能使債權發(fā)生移轉,只有通知債務人后才使得債權發(fā)生移轉。也就是說,讓與通知是債權發(fā)生移轉的要件。因此債權讓與分為兩個層次,讓與合同的簽訂不發(fā)生債權讓與的效果,只有在通知債務人之時,才發(fā)生債權讓與的效果。
比較法上,各個國家雖然通說均沒有采納通知生效主義,但是在解釋論上卻存在通知生效主義。如法國和日本,雖然在立法上明確了讓與未通知債務人的,不對債務人及第三人產生效力,但是解釋論上既然不對債務人及第三人產生效力,解釋為債權讓與不生效亦未嘗不可。對各個國家在實務中的判決進行整理,持這樣的觀點的法官也不在少數(shù)。
通過上面論述,不難看出通知對抗債務人主義和通知對抗主義在債權讓與成立上看法是一致的,即債權讓與合同成立生效,債權發(fā)生移轉。兩者的主要區(qū)別,體現(xiàn)在債權讓與對債務人之外的其他第三人的效力上。通知對抗債務人主義認為,即使沒有通知對第三人也產生對抗效力,通知只是起到增加對抗債務人的功能;而通知對抗主義則認為,債權讓與只有通知債務人才能對抗債務人及第三人。通知生效主義則在法律構成上與前述兩種模式存在較大的區(qū)別,該模式直接將債權讓與通知作為債權讓與的生效要件。三種模式孰優(yōu)孰劣,及解釋論上有沒有調和的可能性,要解決這些問題,必須對債權讓與通知的效力進行深入檢討。
我國在解釋論上的通說,采取了通知對抗債務人主義,也就是說非經通知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那么采取通知對抗債務人主義在解釋論上是否穩(wěn)妥?有沒有通過解釋論對相關法律規(guī)范進行重新構造的必要?這些都必須通過與其他兩種模式對比來解決。
(一)第三人不需要用通知來對抗
通知對抗債務人主義和通知對抗主義主要的分歧在于第三人是否需要通知來對抗,還是債權讓與行為生效即產生對抗第三人的效力。具體到通知對抗第三人的模式選擇上又有兩種,一種是法國的非經通知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另一種是日本所采取的非經通知不得對抗任何第三人。
首先就日本等國家所采取的非經通知不得對抗任何第三人而言,該路徑似乎有懲罰第一受讓人沒有通知債務人之嫌,對第一受讓人未免過于苛刻,況且第三人不區(qū)分善意和惡意,對惡意第三人也采取法律上的保護,顯然有違民法誠實信用原則,給了第三人和債權讓與人惡意串通的空間,因此在解釋論上不足為取。接下來是法國解釋論上所采取的非經通知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這種路徑的選擇,除了在相關構成要件上增加了先通知外,實際上變相地承認了債權讓與的善意取得。債權讓與是否適用善意取得問題歷來存在爭論,多數(shù)學者認為債權讓與沒有一定的公示性,因此不宜承認善意取得。既然債權讓與善意取得存在爭論,通說采取的是否定的觀點,那么在債權讓與通知的效力路徑上采取非經通知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筆者認為值得商榷。
善意取得制度實際上是通過賦予交付和登記這種公示行為以公信效力,然而債權讓與只有當事人的合意,不存在交付和登記行為,不具有公示性,因此理論上不能適用善意取得[5]。也正是這個原因,我國立法者甚至認為權利的讓與不會存在二重讓與的情況[6]。同時,從法律文義考慮,“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無法解釋出不得對抗第三人?;诖耍P者認為在我國解釋論上,從規(guī)范和價值雙重考量,不能解釋出非經通知不得對抗第三人,因此通知對抗主義在我國沒有相關法理基礎。
(二)讓與通知不能作為生效要件
在解釋論上存在一種將通知作為債權讓與的生效要件的解釋,并且支持者都會從價值和邏輯兩條視角進行論證。這種解釋論是對讓與通知進行改造,將通知當作公示方法,作為債權讓與生效要件。雖然表面上看來,這種解釋論與物權變動的區(qū)分原則做到了統(tǒng)一,但是這種改造卻忽略了體系性思維及法律解釋的可能性。
首先,從體系對應性上,在有體物物權變動上,我們區(qū)分原因行為和物權變動,在債權讓與中我們也區(qū)分原因行為和債權讓與行為,與物權變動相對應的是債權讓與行為,有體物的物權需要通過公示使之產生效力,但是債權是抽象的存在,本身不需要公示進行表征,因此當事人合意一致之時就可以發(fā)生移轉。其次,將通知作為生效要件,表面上簡化了法律關系,實際上使得法律關系復雜化。將受讓人和債務人之間的通知作為公示要件,使得法律關系不明晰,讓與通知的法律性質為觀念通知,屬于準法律行為的范疇,通知人無須效果意思,也不需要債務人承諾,準用關于法律行為的有關規(guī)定。如果將其改造為生效要件,給了受讓人與債務人惡意串通的空間,而且不利于法律關系明晰,這與保護債務人的目的不符合?;谏鲜鰞蓚€理由,從法律體系的一致性及有利于司法實踐的角度,通知生效主義不足為取。
(三)我國解釋論通說的困境
我國通說的解釋論采取了通知對抗債務人主義,也就是說,債權讓與之后,未經通知債務人,債權已經讓與,但是對債務人不生效力。通過上文的分析,也看出較其他兩種模式存在較多的優(yōu)點。但不可否認通說在解釋論上并不是十分完美,價值和邏輯層面上,也受到眾多學者的批判。
歸納起來,有如下三種批評:首先,通知對抗債務人主義存在邏輯的矛盾,既然債權讓與合同一經成立生效,債權就發(fā)生移轉,那么就應該不僅在當事人間債權移轉,對債務人、第三人亦然,怎么會存在對債務人不生效力的問題,這與債的本質存在沖突;其次,如果受讓人未經通知,債權讓與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那么債務人直接向受讓人清償是否具有法律效力,如果受讓人不經通知,直接起訴債務人法院是否應該受理等等這一系列問題都是通知對抗債務人主義需要解決的[7];最后,通說將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解釋為相對無效,傳統(tǒng)理論中的相對無效具有終局性,也就是一直對第三人不發(fā)生效力,但是債權讓與只要事后通知以后,又重新發(fā)生效力,是否符合相對無效的相關規(guī)定。
通過對債權讓與相關解釋論的檢討,筆者發(fā)現(xiàn)無論是通知對抗債務人主義、通知對抗主義還是通知生效主義都存在解釋論上的不足,要完善我國債權讓與的相關規(guī)定,必須從價值和邏輯兩個層面在解釋論上進行再探討。
(一)債權讓與通知效力價值層面的反思
《合同法》第80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未經通知債務人的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這種立法模式形式上與德國和臺灣地區(qū)類似,通說也認為該條文是為了保護債務人而設的規(guī)定。解釋論上認為,對債務人的保護是未經通知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指債權讓與對債務人不通知,則債權讓與對債務人不生效。這充分貫徹了對債務人的保護,以至于實務中,如果受讓人未經通知而直接請求債務人履行,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債務人不予履行,甚至受讓人直接起訴或申請執(zhí)行有可能被法院駁回,這給受讓人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由此來看這種保護是否妥當,值得反思。
債權讓與通知的相關規(guī)定是為了保護債務人:首先是受讓人未經通知直接向債務人要求履行債務的,債務人可以以未通知來抗辯,要求債務人先通知;其次,債權讓與之后,受讓人通知之前,債務人已經向原債權人履行了債務的,受讓人再行通知的,債務人可以要求免責[8]。要達到這兩方面的保護,我國解釋論通說采取了沒有通知對債務人不生效的方法,也就是采取了相對無效的觀點,實際上對債務人保護過多,因為如果沒有先行通知,即使債務人有足夠的證據,也不能直接要求履行債務,這已經將一項本來出于保護債務人的制度,構造成一個給受讓人制造麻煩的制度。
未經通知對債務人不生效力,解釋為不生效,這對債務人的保護已經逾越了合理的界限,構成了保護過當,這給司法實務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從對債務人的保護上著眼,法律上有兩種方法。第一種是采取相對無效制度對債務人進行保護,第二種則是賦予債務人抗辯的方式。從價值角度上考量,相對無效制度對于債務人保護過當,足有修正的必要,至于怎么修正還要考慮價值和邏輯的統(tǒng)一。
(二)讓與通知效力解釋論邏輯層面的修正
上文分析了讓與通知效力解釋論通說面臨的批評,基本原因是一方面承認債權讓與的生效,一方面又否認對債務人效力帶來的困境。解釋論通說就“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所采的是相對效力,也就是所謂的相對無效。這里的相對無效是指,一個法律行為只相對于某一特定人或某些特定人不生效力,而對其他人生效[9]。如果用相對無效來解釋債權讓與制度,即債權讓與對于債權人及第三人是有效的,但是債務人可以主張債權讓與無效。
債權讓與制度中的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與一般的相對無效存在區(qū)別。債權讓與制度中的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雖然與一般的相對無效都是為了保護特定人利益的強行規(guī)定,但是一般的相對無效對特定人的無效是終局性的,而債權讓與制度中的相對無效并非終局性,僅僅是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生效要件的缺失,因此待補正之后,債權讓與對債務人即可生效,或者是債務人因受讓人未通知,而向他人履行之后,免于承擔責任的一種抗辯。正是因為這種區(qū)別,導致了上述解釋論受到邏輯上的批判。
基于此,我們發(fā)現(xiàn),其實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一款,并不是賦予當事人否定債權讓與對自己的效力,而是賦予債務人在未知的情況下的抗辯,要求受讓人先通知,再主張債務,或者因為受讓人未通知,自己已經履行了,要求免責的抗辯。所以筆者認為,與其將“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解釋為相對無效,不如解釋為賦予債務人一種抗辯,并且這種抗辯屬于債務人自己的權利,至于抗不抗辯則是債務人的自由。
接下來,我們來分析上述幾點批判是否依然成立。一方面,因為在解釋論上承認了債權轉讓對債務人生效,只是未經通知產生抗辯,那么無論是債的效力,還是債的本質都得到了滿足。因此上述在邏輯上的困境,也就一一得到化解;另一方面,因為只是賦予債務人以抗辯,因此受讓人只要有證明文件起訴及申請強制執(zhí)行的時候,法院就不能不受理,對債務人的保護較為恰當;最后,將“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解釋為抗辯,避免了相對無效制度的運用,與傳統(tǒng)理論之間不存在沖突、矛盾??梢娊忉屨撋蠈ⅰ皩鶆杖瞬话l(fā)生效力”解釋為債務人的一種抗辯,符合邏輯和價值融洽的要求,對于完善我國債權讓與通知的效力的相關規(guī)定具有深遠意義。
在羅馬法中,認為債之關系系連接債權人與債務人間之法鏈,其任何一端倘有變更,亦即債權人或債務人若經變更,債之關系即失去其同一性[10]。隨著經濟的高速發(fā)展,債權逐漸也能成為買賣的商品,債權讓與制度也應運而生。債權讓與制度中最關鍵的問題是各方面當事人保護,而最具爭議的又是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一款關于債權讓與通知的效力解釋論的問題。一項制度在解釋論上的選擇,必須完善的考量受影響的全部利益,并且使之得到平衡[11]。所以我們只有厘清相關學說,并在此基礎上從法律結構出發(fā),從價值和邏輯兩個層面進行反思修正,才能完善相關制度?;谏衔牡姆治觯瑐鶛嘧屌c通知的效力的定位,應當綜合考慮受讓人和債務人的利益,并且在我國法律體系之下,注重內在的邏輯一致性。因此筆者認為,債權讓與在債權讓與合同生效之時,債權讓與行為就已經發(fā)生,債權讓與生效;債權讓與未經通知僅僅對債務人的保護,不能擴大解釋為債務人和第三人;債權讓與未經通知債務人并非是債權讓與對債務人不生效,即采相對無效制度,而是應該解釋為未經通知債務人,債務人可以主張抗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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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 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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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966(2015)02-0059-03
2014-12-10
馮德淦(1990-),男,江蘇淮安人,2013級民商法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