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戰(zhàn)國抵宋存在的“吹臺”,被宋人主觀嫁接了實際上存在于商丘的地點事件?!按蹬_”與梁孝王的聯(lián)系在此被宋人生動地傳承下來,抒發(fā)了對歷史時空中這里曾經(jīng)存在知遇的渴求。吹臺又因與都城文人的雅集相連,成為城市的標志性景觀而存在。這種觀念直到南宋,在時空的阻隔中,仍然存在,成為文人對故國和王朝深情的眷念。在這些有關(guān)北宋東京的城市文本中,“吹臺”作為建筑景觀和文學景觀而存在,構(gòu)成了與這座城市息息相關(guān)的“城市文脈”。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477(2015)02-0122-06
作者簡介:陳燕妮(1981—),女,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基金項目:2013年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專項資金項目華中師范大學“丹桂計劃”——“唐宋文學視野中的兩京建筑景觀研究”(CCNU13A03002)資助成果之一。
北宋都城東京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都。在北宋建都之前,戰(zhàn)國時期的魏,西漢時的梁國、五代時期的后梁、后晉、后漢、后周都曾以此作為首都。在這座古都中,朝代的演義,人事的變遷使其形成了積淀深厚的“城市母語”。“城市母語是人內(nèi)心對城市的認知、思考的最具體也最完整的呈現(xiàn),是人對城市建筑風貌、特點的體驗和反映,具有深厚的人文內(nèi)涵。” [1](p1)于是,位于城市中的,那些越過朝代紛繁仍然存在的建筑或遺址因為有了歷史人事的浸淫,成為了城市與人關(guān)聯(lián)的重要鏈接。與此同時,文人在此停留的歌詠也使其具有了超越于建筑物質(zhì)意義之外的“超驗”感,成為城市景觀之一。這些“文本中的建筑承擔著人物活動的場所、時間推移的標志、情節(jié)推進的手段、情感抒發(fā)的媒介乃至主題意蘊的折射等諸多功能,是城市書寫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也應(yīng)當是城市文學研究中的重要觀照對象。” [2](p3)在這其中的“吹臺”便是其中著名的建筑景觀之一。本文試從城市建筑景觀的角度,以《全宋詩》中與“吹臺”相關(guān)的篇目作為主要考察文本,來看待城市與文學的關(guān)聯(lián)。
一、被宋人嫁接典故的“吹臺”
“吹臺”在清代學者周城《宋東京考》卷十的記載中位于“城東南三里許,一名平臺?!背酥?,它還有別名,“本師曠吹臺,漢梁孝王增筑之,為鼓吹臺,一名梁臺。”在北魏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卷二二中,它因“晉世喪亂,乞活憑居,削墮故基,遂成二層,上基猶方四五十步,高一丈余,世謂之乞活臺?!彼昂笥蟹笔暇悠鋫?cè),里人乃以姓呼之”“繁臺”(佚名《太平寰宇記》卷一)。在明人陳耀文撰寫的《天中記》卷一五中,又因“謝惠連于此賦雪,又名雪臺?!辈粌H如此,“古人見諸歌詠者多矣”(周城:《宋東京考》卷十)。正始時期的阮籍就在此有“駕言發(fā)魏都,南向望吹臺。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的《詠懷詩》。在唐時,杜甫“嘗從白及高適過汴州,酒酣登吹臺,慷慨懷古,人莫測也。”(歐陽修等:《新唐書》卷二〇一)在此留下《遣懷》詩:“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陳留亞,劇則貝魏俱。……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中唐的李賀有《梁臺古意》“梁王臺沼空中立,天河之水夜飛入。臺前斗玉作蛟龍,綠粉掃天愁露濕……”至于五代宋朝,于此登臨游覽的文人也堪稱紛紜。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第三九記到,五代的王仁裕與門生曾于此雅集,“……適暮春,與同門生五六人,從公登繁臺佛舍。繁臺,即梁孝王吹臺也。公是日飲酒賦詩,甚歡,抵夜方散。嘗記得公詩曰:‘柳陰如霧絮成堆,又引門生上吹臺。淑景即隨風雨去,芳樽宜命管弦催。謾夸列鼎鳴鐘貴,寧免朝烏夜兔摧。爛醉也須詩一首,不能空放馬頭回?!涮觳趴v逸,風韻閑適,皆此類也?!北彼纬跗诘拿穲虺家苍诖伺c好友登臺有感,“在昔梁惠王,筑臺聚歌吹。笙簫無復(fù)聞,黃土化珠翠。當時秦兵強,今亦歸厚地?!保ā锻弾忀o之陳和叔登吹臺有感》)可見吹臺在春秋戰(zhàn)國時出現(xiàn),直到宋依然存在。
文人提到此處時,有了兩種說法。按照阮籍和梅堯臣的歌詠,可見是戰(zhàn)國時梁惠王所筑。而按照杜甫,李賀,王仁裕的說法,則與西漢時期的梁孝王劉武有關(guān)。我認為吹臺最先是與梁惠王有關(guān),隨著歷史的推移,它逐漸與梁孝王合為一體。
今人趙為民在《開封古吹臺肇建考》一文中對此作出了詳細地考證。晉人阮籍《詠懷》詩云:“駕言發(fā)魏都,南向望吹臺。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戰(zhàn)士食糟糠,賢者處篙萊。歌舞曲未終,秦兵已復(fù)來。夷林非吾有,朱宮生塵埃。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從詩中的“魏都”和“秦兵”以及“華陽”這些詞句,可見都指向戰(zhàn)國時期以大梁為國都的魏國之往事。將這首詩與梅堯臣的“在昔梁惠王,筑臺聚歌吹。笙簫無復(fù)聞,黃土化珠翠。當時秦兵強,今亦歸厚地”(《同江鄰幾龔輔之陳和叔登吹臺有感》)詩兩相印證,可知古大梁今汴京的吹臺最早是與梁惠王有關(guān)。趙為民最后認為“開封古吹臺創(chuàng)建于戰(zhàn)國時期,為梁惠王所筑。相傳師曠筑吹臺,實為梁惠王為紀念師曠而筑吹臺之誤。梁孝王創(chuàng)建吹臺或增筑吹臺之說,實為筑商丘平臺之誤?!?[3](p83-84)他這種說法是有根據(jù)的,但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雖然他談到,關(guān)于梁孝王與開封古吹臺之關(guān)系,明人劉昌即已提出質(zhì)疑。劉昌《吹臺駐節(jié)詩序》云:“夫孝王國于梁,自是梁郡(郡,當為國)在歸德州睢陽宋城之間,李白所作‘梁園吟’正指此。開封在漢為陳留郡,非孝王封內(nèi),則吹臺烏得孝王臺邪?”(李濂《汴京遺跡志》卷十五),但也有其他的說法。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卷二二就記到“《竹書紀年》梁惠成王六年四月甲寅,徙都大梁是也。秦滅魏以為縣。漢文帝封孝王于梁。孝王以土地下濕,東都睢陽,又改曰梁?!碧评罴Α对涂たh志》卷八也記到“梁王都大梁,以其地卑濕,東徙睢陽,今宋州是也”,可見歷史上梁孝王有過一次遷都的行為,從大梁(開封)遷往睢陽(商丘)。雖然睢陽屬宋州,但國號仍以“梁”繼。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就將睢陽也加上了“梁”的地域名稱。除此之外,梁孝王在睢陽大筑宮室園林,“……于是孝王筑東苑方三百余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為復(fù)道,自宮連屬于平臺五十余里……”(司馬遷《史記》卷五十八)。不僅如此,他在離開大梁時,還在大梁筑起了一道“蓼堤”連接到“宋州”睢陽?!稗さ淘?開封)縣東北六里,髙六丈,廣四丈,梁孝王都大梁,以其地卑濕,東徙睢陽,乃筑此堤至宋州,凡三百里?!保ɡ罴Α对涂たh志》卷八)因此,就有學者認為“此蓼堤當是與‘東苑’相配合以連接梁宋。這說明梁園的范圍確甚廣闊,在前人心目中,‘梁園’概念所反映的區(qū)域似已是東起雛陽,西達開封?!?[4](p104)周城的《宋東京考》卷十就記載,“梁園”也是在京“城東南三里許。世傳為漢梁孝王游賞之所?!边@種說法依此當有根據(jù),并非誤傳??梢姷?,在開封和商丘各有一處高臺,而且梁孝王在兩處都留下痕跡,因此位于開封的吹臺漸漸與梁孝王緊密相連了,就連在商丘的平臺也漸漸與此合為一體。唐時,李白,高適,杜甫三人曾游于此。按照他們的作品考證,應(yīng)是在商丘,即杜甫所言的“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李白也在此寫下了《梁園吟》“平臺為客憂思多”。杜甫應(yīng)是晚年誤記,才寫下了他們登上的是“陳留(開封)”的“吹臺”。 [4](p104)而就在這樣的誤記中,賦予了位于開封的吹臺被嫁接的含義。這種說法逐漸被因襲下來,“甲午,以高明門外繁臺為講武臺,是臺西漢梁孝王之時,嘗按歌閱樂于此,當時因名曰吹臺。其后有繁氏居于其側(cè),里人乃以姓呼之,時代綿寢,雖官吏亦從俗焉。”(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四)
在宋人的視角中,他們并非不知位于汴京吹臺與戰(zhàn)國時期的梁惠王有關(guān)。除了梅堯臣提出了這樣的看法外,仁宗時進士劉敞也從另一個角度如此認知。他有《送晏公留守南都》詩。從詩題看,就指向北宋的南京商丘,題中“晏公”是晏殊。他于公元1027年,留守南京,在此興辦教育?!白晕宕詠?,天下學校廢,興學自殊始”(脫脫:《宋史》卷三百十一)劉敞尾句“復(fù)道平臺彌百里,鄒陽何處曳長裾”中的“復(fù)道平臺”指的正是歷史中實際上位于商丘的梁孝王吹臺。他最后對晏殊的南行寄托了殷殷的厚望,希望他恢復(fù)起此地消失已久的文壇佳話。顯然,宋人已知“吹臺”的真實所指和所在,卻將位于汴京的吹臺多賦予漢代梁孝王的故事,并以此展開吟詠。
由五代南唐入宋的徐鉉在《使浙西先寄獻燕王侍中》詩中寫到在浙西想念京都,設(shè)想與友相約游玩的情形,“……五年不見鸞臺長,明日將陪兔苑游。欲問平臺門下吏,相君還許吐茵不”。這其中提到的“兔苑”指的正是京城與梁孝王有關(guān)的“梁園”或“梁苑”,因此尾聯(lián)的“平臺”也與此有關(guān)??梢娝稳藢⒃谏糖鸬牧簣@和平臺都嫁接于東京了。仁宗時進士宋庠有《暑雨初霽》。按照詩意,宋庠此時應(yīng)不在汴京。在描寫了雨后清爽清麗的景色后,他在倚欄桿處平生出對遠方京華的無限相思,“憑高更結(jié)京華恨,魂繞梁園舊吹臺?!痹谠娭校鞔_把吹臺梁園與汴京兩處聯(lián)系在一起。王安石也有《梁王吹臺》詩提到了這種聯(lián)系,“繁臺繁姓人,埋滅為蒿蓬。況乃漢驕子,魂游誰肯逢。緬思當盛時,警蹕在虛空。蛾眉倚高寒,環(huán)佩吹玲瓏。大梁千萬家,回首云蒙蒙。仰不見王處,云間指青紅。賓客有司馬,鄒枚避其鋒。灑筆飛鳥上,為王賦雌雄。惜今此不傳,楚辭擅無窮??沼嘁磺鹜?,千載播悲風?!笔紫人岬搅肆和醮蹬_即汴京的“繁臺”。雖然隨著時間流逝,王侯名士云集吹臺的吟詠歌吹慢慢風流雨打風吹去,淪落為平民聚居的尋常所在,但這個地點的存在意義卻來自前者。他依托史料的記載,“梁王與鄒、枚、相如之徒,歡游于其上,故亦一時之盛事”(陳耀文:《天中記》卷十五),懷想出漢時此處的盛況。云間高臺之上,在梁孝王招賢納士的詔令下,在大漢帝國廣袤的版圖上,四方的才子云集在此。歌舞婆娑,環(huán)佩玲瓏,宛若天音,從高臺上散落成落英繽紛。在歌吹歡笑中,來自蜀中的司馬相如,從獄中獲釋被奉為上賓的鄒陽,從吳國投奔至此的枚乘各自以自己五色的彩筆在此書寫這個時代最華麗的賦章,鳳凰一樣翱翔在這個歷史的時空中。其時,司馬相如的《子虛賦》成為西漢大賦的名篇,光芒湮沒了枚乘的《柳賦》,《梁王菟園賦》,如今卻篇存人亡。王安石的追憶屢屢被當下呼嘯而過的悲風打斷。云深壓城,那些出現(xiàn)過的人事片段地閃過,又慢慢淡出歷史的時空。戰(zhàn)國時期的大梁正是王安石彼時的汴京,很顯然,他將歷史上存在于商丘的梁王故事移植到此。就是生活在南宋的劉克莊也依照這種思維寫下了《和高九萬雪詩》,在慨嘆高九萬貧士不遇的同時,也為他的才華作出了有力的肯定和展望,“君才堪續(xù)梁臺賦,早晚樓船濟汴河”。
除此之外,明人陳耀文也認為此處稱雪臺不妥,“夫謝居江左,賦假相如,安得云‘于此賦雪’耶?通志因之,俱誤?!保愐模骸短熘杏洝肪硎澹┑蹬_又名“雪臺”的稱謂也被宋人承襲下來。劉克莊有《十迭》其五中提到:“賦繁臺雪云將暮”。很顯然,劉在這里用的正是謝惠連于此賦雪的典故。
因此,在宋人的視角中,“吹臺”多作為一種與文學有關(guān)的地點所在被轉(zhuǎn)移到了東京。“吹臺”這一被嫁接意義的歷史過程本身充滿了文學意味。在這個地點,重疊著歷史留下的一個個典故,因此“吹臺”不僅僅作為東京的一個建筑存在,在這些意義的疊加中,它成為了與這個城市有關(guān)的建筑景觀和文學景觀。
二、作為懷古幽情的對象和寄托懷才不遇情懷的“吹臺”
法國建筑師鮑贊巴克所說:“語言是我們學習和分享的共同回憶,我們也可將之轉(zhuǎn)化成個人擁有的、獨一無二的財富。每個人的空間和看見的事物都屬于私人的回憶,但也屬于情感的體驗,建筑物的世界、各地的城市幫助我們將之轉(zhuǎn)化為共同分享的記憶。因此,如果說建筑就像語言一樣工作,或者說建筑旨在成為一種語言,這并不是一種愚蠢的說法。……在數(shù)個世紀中,建筑的核心理念,旨在分享所有人都可觸及的回憶,因為它是一種公眾的藝術(shù)?!?[5](p142-143)承接了幾千年歷史的“吹臺”在宋人眼中,就是這樣成為一種分享回憶的公眾場所所在,作為懷古之幽情的對象而存在。
真宗時期進士穆修有《城南五題》,其中的《朱亥墓》就寫到了這種情懷:“閑登朱亥游俠墓,卻望梁王歌吹臺。臺上墓邊芳草綠,游人心事立徘徊?!卑凑罩艹堑摹端螙|京考》卷二十中記載,“朱亥墓,在城西南”??梢姷?,穆修是在此眺望城東南的“梁王吹臺”。兩處皆芳草萋萋,戰(zhàn)國風云從歷史的時空洶涌而過,斯人斯事歷歷分明卻又倏忽遠去,只留下不盡懷想和感慨。而吹臺值得后人懷想的正是它與漢代梁孝王的關(guān)系。它作為君臣風云際會的象征為后世文人所感懷,因此它成為文壇佳話和懷才不遇抑或意欲得到知遇的典故頻頻出現(xiàn)在宋詩中。
仁宗時的宋祁有《看雪》,慨嘆“平臺賓客今何在,誰繼鄒枚從孝王”,以抒發(fā)此時的寥落之感。同時期的文同也抒發(fā)了這樣的感受。他寫到此時獨自吟哦的寂寥后,引發(fā)了對昔日文壇唱和的羨慕之情,“……與誰把酒邀明月,獨自吟詩到夕陽。因念平臺有佳興,鄒生枚叟奉梁王?!保ā兜橇觋栐粕介w寄上吳尹》)
仁宗時的夏竦在《和太師相公秋興十首》其十中先自謙了才華不及,文不成武不就后,明白抒發(fā)了自己時不我待的焦慮,“彤管少文堪約史,霜戈無藝可防邊。孟諸蒼莽平臺遠,坐對秋光又一年?!惫潘螄拇鬂擅现T蒼茫無邊,梁王的平臺杳渺,正如他昏暗不明的前景,他坐對時光的流逝憂慮而無奈。仁宗進士宋庠有《送巢邑孫簿兼過江南家墅》,他對友人的才華無人識深為惋惜,對其的“督租勾簿”的現(xiàn)狀作了展望式的寬慰,“督租勾簿真沈俊,終冀梁臺一召鄒?!比首跁r人劉攽有《晨起汴上口占寄韓玉汝》,也表達著隨時身入長安,東山再起的希冀,“……去遠不堪登灞涘,言歸時復(fù)念東山。梁臺客在文章盛,修竹何當復(fù)共攀?!?/p>
神宗時人晁說之有《海陵閑居》,在描寫了自己閑居海陵的悠閑時光后,仍然對暗暗滋生的白發(fā)有了驚心動魄之感。他的魂夢在明月下遠逐梁王吹臺而去,他的壯心未已,“莫話艱難催白發(fā),從教顛倒長青苔。明朝此興如能在,夢到梁王舊吹臺。”徽宗時人張綱有《次韻蘇晉翁見寄》,以反諷的筆調(diào)寫下了對朝堂的失望,“不見梁王舊吹臺,年來愁眼向誰開。求賢廊廟無虛日,報國涓塵自乏才……”南宋寧宗時人李龏的《梅花集句》其三七中以蕭索荒涼的時代氣象入詩,“聽鐘投宿入孤煙,旅館寒燈照不眠。竹里江梅寒未吐,平臺賓客有誰憐?”他以詩游士大夫間,似曾短期出仕。時代的江河日下和曳裾侯門的稻梁之謀使得宋季文人成為江湖游士,來去山林與城市之間,此中辛酸與落魄唯有自知。李龏作為時代文人的代表,在自憐之余,仍對自己的才華有著自負,卻生不逢時。
“吹臺”在宋人筆下,或成為真實歌詠的對象,或成為抒發(fā)情懷的典故。就在這樣的書寫下,宋人在這個真實或是虛擬的城市地點與歷史對話,獲得了一種心理上的慰藉和假想中的滿足。與此同時,他們的書寫也賦予了城市與這個建筑景觀的緊密聯(lián)系,構(gòu)成城市的“文脈”。
三、作為都城勝地的“地標”和贈別之處的“吹臺”
吹臺在宋人的視角中,還是都城的一處名勝,一年四季都成為游覽的佳處。王安石弟王安禮有《常州寄呂進之五言一首》。詩中極力地書寫對分隔兩地的友人的思念后,在尾聯(lián)提出了與友人相聚京都,春游吹臺的想望,“何時春風來,從我繁臺游”。詩中的“春風”既是對時節(jié)的描述,也是對皇恩浩蕩的期盼。神宗進士李之儀從戰(zhàn)亂之地的河朔歸來都城,在春日中也思念與友郊游的吹臺,“河朔初辭爨析骸,都城還許謝煩埃。日長窮巷春歸后,萬綠陰陰鎖吹臺?!保ā对嚬P柬趙德麟二絕》其一)
按照宋人的書寫,在東京的文人多在重陽“九日”這天左右,登此吹臺游覽并題詠。國初的徐鉉有《十日和張少監(jiān)》,就寫到了在此處雅集的情形,“重陽高會古平臺,吟徧秋光始下來。黃菊后期香未減,新詩捧得眼還開。每因佳節(jié)知身老,卻憶前歡似夢回。且喜清時屢行樂,是非名利盡悠哉。”他身處五代時的舊時歲月如夢般遠去,進入新朝的他安于這種現(xiàn)世太平、歲月靜好的悠悠時光。在登高度過佳節(jié)的吟詠中,他有一種“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萬事轉(zhuǎn)頭空”的情懷。賀鑄有《九日懷京都舊游》,“昔年九日登臨處,把酒梁王舊吹臺。今年九日登臨處,江上黃華殊未開。一川落日隨朝下,萬里西風送雁來。節(jié)物可驚人更老,宦情歸計兩悠哉?!痹谠娭兴麑懙阶约旱木┤A歲月。在九日這天,他與仙侶俠朋相約登此吹臺,把盞臨風,思今懷古。而今相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引發(fā)的是他對年華老去,英雄遲暮的嘆息。九日的懷想不僅是對時間流逝的追憶,更是對舊時京都的吹臺上“少年俠氣,結(jié)交五都雄。肝膽洞,毛發(fā)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的少年賀鑄的深情追憶。北宋末年的胡寅也有《和李生九日二首》,其二中也提到了曾近的京華舊游,“騷客悲秋心易催,主人醪醴正時哉。登高何必仙家術(shù),酬節(jié)聊憑笑口開。鳳嶺勝游詩自好,龍山高宴首空回。獨余眇莽梁園念,想見黃花滿吹臺”。可見,曾經(jīng)的九日佳節(jié),胡寅與友人必是在吹臺有過登臨和雅集。而今又是九日,吹臺上西風斜照,黃花滿地,卻不見舊時蹤影。
吹臺不僅是秋日登臨的所在,而且在冬日也是出游的首選。神宗時人趙鼎臣的《次韻夏倪均父見和轅字韻詩六首》其六中就寫到了他與友人何得之,常子然在京都的游蹤,“探花梁苑春騎馬,踏雪繁臺夜叩門”。很顯然,趙將“謝惠連于此賦雪,又名雪臺”的故事嫁接在此,進一步延續(xù)古人的文脈。
正因為“吹臺”為都城名勝,哲宗時人胡芻與友人寫下了在此盤桓的交游記錄,“何郎閩越英,疇昔昧平生。邂逅同衾宿,夷猶共舸行。繁臺半床夢,潁水一篙清……”(《口占贈何秀才》)仁宗時人宋庠也曾與友人聚于此地,效古人高會,“歲鑰愁云暮,朋簪夕宴開。賢如潁川聚,興是剡溪來。瀉酒蟾波溜,雕章燭刻催。三英知絕擬,況復(fù)是平臺?!保ā读杈瓣査仑┡c韓綜監(jiān)簿,蔡襄秀才,雪夕會飲聯(lián)詩數(shù)十韻以相示因成詩句》)這其中的“三英”指的正是被杜甫嫁接到此的與李白,高適登此臺的典故。
因此吹臺作為東京的地標,在離開京都的文人心中成為“望京”意象。梅堯臣有《乙酉六月二十一日,予應(yīng)辟許昌。京師內(nèi)外之親,則有刁氏昆弟、蔡氏子、予之二季,友人則胥平叔、宋中道、裴如晦,各攜肴酒送我于王氏之園,盡歡而去。明日予作詩以寄焉》。詩中詳細寫到了在王氏之園中友人相送的深情,在尾句寫到贈別的雅集風流云散后,他再度向這個友人所在的城市深情回望,“……酒闌各分散,白日將西頹。城隅遂有隔,北道望吹臺?!彼囊暯钦湓诔菛|南的吹臺上。仁宗時進士胡宿于雄州視遠亭的登覽中,在從歷史的角度對歷史上的人事作了總結(jié)“由來封略非三代,大抵漁樵似五湖”之后,也試圖遠望京都所在,“欲望繁臺何處是,繁臺不見見平蕪”(《登雄州視遠亭》),無盡延展的平蕪將他的“望京”心理伸展到遠方。
而宋人也多好在此贈別。宋初的田錫在詩中就寫到這里曾經(jīng)的別宴,“……都門柳色早春天,繁臺寺中排祖筵。離杯滿勸不惜醉,醉別上馬魂黯然??托囊赘许毴缡?,回思故國三千里……”(《代書呈蘇易簡學士希寵和見寄以便題之于郡齋也》)詩中的“繁臺寺”應(yīng)是“天清寺”,周城在《宋東京考》卷十中記到:“天清寺在宣化門外繁臺前”。梅堯臣在吹臺送友人南歸,“梁王吹臺側(cè),五月多荷花。荷開對翹鷺,吳客還思家。家在水中城,四面如鋪霞。焉能長相守,千里獨起嗟。補官東海上,物景莫言賒?!保ā端屠钚懦嘉竟?jié)縣先歸湖州》)詩中提到了吹臺側(cè)有荷花池。仁宗進士文同有詩云“吹臺北下凝祥池”(《采茨》),可與此相互印證。據(jù)周城的《宋東京考》卷十中載到:“凝祥池,在普濟水門西北會靈觀側(cè)。真宗時鑿。夾岸垂楊,菰蒲蓮荷,鳧雁游泳其間,橋亭臺榭棊布相峙?!笨梢姶蹬_周圍景致之佳。仁宗時人宋庠于漫天飛雪中在此送別失職的友人,有《送竇員外失職掌廩于沙苑牧監(jiān)》,“平臺飛雪欲成花,有客西征感鬢華。內(nèi)史江莼空入夢,下邽羅雀此還家。鴻聲不斷關(guān)云黑,角弄初休隴月斜。駉牧未妨稱吏隠,田園自有故侯瓜。”徽宗時人韓駒在十月寒風中贈別友人赴任,《送趙承之秘監(jiān)出守南陽》:“繁臺十月寒颼飗,置酒共祖南陽侯。九士一客相獻酬,皆言南陽山水幽?!表n駒和其他友人以南陽山水風物之美勸慰即將離開的趙承之,卻在臨別時分潸然淚下。異地風物雖美,不抵此地人情之美。
“吹臺”在宋人的往來和書寫中,它的文學意義被進一步加強,成為都城登臨的勝地,進而成為城市的地標,更成為與這所城市分離時的節(jié)點。這一切與此相關(guān)的文學活動進一步加深了此地景觀的含義。
四、成為南宋文人對故國追思象征的“吹臺”
南渡之后,宋帝國半壁江山落入異族之手,汴京淪為金國的首都。而在一百多年的南宋時期,時戰(zhàn)時和的北伐戰(zhàn)爭仍然成為時代的主題,激動人心。就是到了宋季,這樣的熱望依然存在。南宋文人詩歌中“吹臺”仍然存在,但因為地域的阻隔,遠在淪陷區(qū)的“吹臺”成為了南宋文人的一種“城市想象”。而“城市想象”“基于城市經(jīng)驗與城市敘述的不同性,它強調(diào)被賦予意義的‘文本中的城市’,而意義的賦予則表明人們對文本的文化訴求?!?[6](p116)出現(xiàn)在南宋文人筆下,作為汴京標志性景觀的“吹臺”或是寄托了南宋人對故國的追思,或是寄托了北伐中原的決心,或寄托了對時代沒落的傷感。
南宋的韓淲,祖籍開封,在風雨中“涼風吹雨過城頭”,在時節(jié)“不近重陽不是秋”中,平生出“斷送清樽欺老病,吹臺供得幾多愁”的感受。(《禪月臺》其三)故國千里,只在夢中。林賓旸的《病鶴》更是以鶴比人地抒發(fā)了對故國的思念,“松梢秋氣怯霜衣,猶為山人守石扉。仙國靈丹無處覓,故鄉(xiāng)華表幾時歸。心知海上云霄□,眼見林間燕雀飛。卻恨吹臺消息斷,草煙城郭照斜暉?!眲⒖饲f有《與客西湖上感事》:“湖頭雙槳藕花新,五嫂魚羹曲院春。只道西陵松柏下,繁臺賓客更何人。”在假面繁華的南方臨安,他仍然把關(guān)注的目光放到了北方的汴京。他微微地慨嘆登臨吹臺的不是宋人了。金代學者趙秉文在《歸潛志》卷九中就曾寫道:“……心知契闊留陳土,時復(fù)登臨上吹臺。目極天低雁回處,西風忽送好詩來。”可見吹臺依舊存在,只是轉(zhuǎn)換了人事。
理宗時人李伯玉寫下了《送蕭晉卿西行》:“上馬能擊賊,下馬能草檄。蕭郎負此文武之全才,當臥元龍樓百尺?!R蘭鼠子不足平,底用西征出師表。涼州久苦寒煙埋,今年定見玉關(guān)開。凱旋只在春風后,趁取閑閑登吹臺?!彼叨荣澝懒擞讶说牟湃A后,對北伐戰(zhàn)爭做了美好的設(shè)想,最后海清河晏,以登臨汴京的標志性建筑景觀吹臺做結(jié)。
而南宋末年的詩人汪元量在《夷山醉歌》其一中,寫到了城破國亡之后,被迫虜?shù)奖狈降囊娐劊骸俺褡砀韪枵l(fā),更上梁臺望明月。朔風獵獵吹我衣,絕代佳人皎如雪。搥羯鼓,彈箜篌,烹羊宰牛坐糟丘,一笑再笑揚清謳。遙看汴水波聲小,錦棹忘還事多少。昨日金明池上來,艮岳凄涼麋鹿遶。麥青青,黍離離,萬年枝上鴉亂啼。二龍北狩不復(fù)返,六龍南渡無還期。金銅淚迸露盤濕,畫闌桂柱酸風急。鳩居鵲構(gòu)蒼隼入,蛇出燕巢白狐立。東南地陷妖氛黑,雙鳳高飛海南陌。吳山日落天沉沉,母子同行向天北。關(guān)河萬里雨露深,小儒何必悲苦辛。歸來耳熱忘頭白,買笑揮金莫相失。呼奚奴,吹觱篥,美人縱復(fù)橫,今夕復(fù)何夕。楚狂醉歌歌欲輟,老猿為我啼竹裂?!贝朔氐焦蕠桥R吹臺,所見所感莫不令人追憶起百年前的北宋風華和變故,并聯(lián)想到百年后此時的南宋王朝末日,心膽俱碎,傷悲無極。他無力改變歷史的走勢,只能沉湎酒杯和歌舞,在狂歡的背后是無法掩飾的悲涼。他站在時代的轉(zhuǎn)折點,對時代慨嘆的視角仍然選擇了東京標志景觀的“吹臺”。
從戰(zhàn)國直抵宋存在的“吹臺”,被宋人主觀嫁接了實際上存在于商丘的地點事件。“吹臺”在宋代東京,佇立于城市的一角,被往來的文人登臨,感懷,并見證了城市的紛紜變遷,構(gòu)成了與這座城市息息相關(guān)的“城市文脈”。吹臺與梁孝王的聯(lián)系在此被宋人生動地傳承下來,抒發(fā)了對歷史時空中曾經(jīng)存在知遇的渴求。吹臺又因與都城文人的雅集相連,成為城市的標志性景觀而存在。這種觀念直到南宋,在空間和時間的阻隔中,仍然存在,仍成為他們對故國和王朝深情的眷念。在這些有關(guān)北宋東京的城市文本中,吹臺作為建筑景觀和文學景觀而存在。透過這個頗有意味的城市建筑景觀,我們“既能拾得現(xiàn)實社會所投射和散落的紛繁影像和意象,也能覓見城市‘被觀念化’的歷史和被賦予的種種隱喻、象征;既能體驗到作家在城市中的生活空間、生存境遇和城市體驗,也能發(fā)現(xiàn)作家對城市的情感態(tài)度、認識想象”。 [2](p4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