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藝 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
論文
法律與執(zhí)法者的權威——執(zhí)法語境下警察對法律和自我權威的建構*
◎李藝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
本文以我國法治社會建設為背景,以城市街道派出所中警察訊問犯罪嫌疑人的錄音謄寫數(shù)據(jù)為語料,依據(jù)批評話語分析的思路,考察警察的話語實踐對法律權威和警察個人權威的建構。分析顯示,警察的訊問過程涉及四類權力主體(法律、法院、警察集體、警察個人),個人權威是警察話語實踐建構的核心。其結果是:警察個人的權威得到了積極的建構,警察集體的權威沒有受到明顯的影響,而法律和法院的權威受到一定程度的消解。
法律;警察;嫌犯;話語;權威
法治建設是中國現(xiàn)代化建設的重要內容。改革開放以來的三十多年間,中國的法治建設獲得了快速發(fā)展。到2010年已經形成了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先后制定有效法律236件、行政法規(guī)690多件、地方性法規(guī)8600多件1,涵蓋社會關系各個方面。
然而,法律體系的健全僅僅是法治社會建設的第一步;法治社會的更本質特征在于法律權威的確立,即法律的尊嚴和至高無上地位在執(zhí)法者和公眾的意識中得以確立。只有當一個社會的意義體系(識別和理解事物及其意義的共識)能夠引導其成員自覺自動地認同法律的權威并依此行事,法治社會才成為現(xiàn)實。對于具有強烈人治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來說,這個目標相比法律體系的建設,或許具有更大的挑戰(zhàn)性。
20世紀后半葉以來的很多語言學家、社會學家(如布迪厄)、哲學家(如福柯)都認為,任何領域的意義體系都受話語資源的建構。話語通過對語言材料和其他符號材料的選擇成就特定的意義,排除其他意義,同時把成就的意義傳播出去,建構社會的共識。法律領域尤其受語言建構作用的影響,它甚至被認為就是關于語詞的行業(yè)(Mellindoff,引自趙洪芳,2009)。國內外的相關研究(Haworth,2006,2009;趙洪芳,2009)也都顯示,執(zhí)法和司法語境下的言語實踐(如警察與犯罪嫌疑人的對話、法庭上的對話)構成了整個法律實踐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因為如此,關注社會意義系統(tǒng)中的法律權威性就不能不關注立法、執(zhí)法、司法語境下話語對法律權威和尊嚴的建構。
對執(zhí)法和司法語境下的言語行為進行話語分析的研究很多(胡桂麗,2007;黃萍,2010;李響,2012;馬艷姿,2007;唐怡群、楊秀珍,2010;王倩,2009;王建,2012;葉寧,2010;曾范敬,2011;張志華、蔡蓉英,2006;趙洪芳,2009),然而現(xiàn)有研究主要考察不同法律角色(法官、律師、證人、警察、犯罪嫌疑人等)在交流過程中的言語行為,考察的重點則是交流各方通過言語行為而實現(xiàn)的權勢關系。例如,趙洪芳(2009)分析了庭審過程中話語各方維護權力關系所運用的話語策略;葉寧(2010)考察了警察對犯罪嫌疑人的訊問過程,聚焦交流雙方如何選擇和分配話語資源以實現(xiàn)交際目的,如何通過言語實踐建構權力和權威;張志華、蔡蓉英(2006)考察了我國警察作為一個整體在社會變遷過程中、在新舊媒體舞臺上的話語權行使問題。在上述針對交流過程的話語分析中,法律作為沉默的權力主體,很少進入研究者的視野。
本文試圖開始填補這一空白。它以派出所類執(zhí)法機構中的警民交流過程為分析對象,重點考察警察如何通過語言材料的選擇建構了法律及自身的權威及其相互關系,分析這一建構過程對我國法治社會建設可能產生的影響。
本研究建立在約20萬字的語料庫基礎之上。數(shù)據(jù)來源是北方某城市的派出所,參與者包括警察、犯罪嫌疑人和報案的居民。警察和犯罪嫌疑人均為男性,報案的居民中包括男性和女性,警察的年齡從35至50歲,犯罪嫌疑人的年齡從30至45歲,報案居民年齡從40至60歲。警察與報案居民的交流是在派出所的前臺進行的,而警察與犯罪嫌疑人之間的交流是在派出所內的訊問室進行的。研究者在得到許可后進入派出所對兩組交流進行錄音。錄音得到了警方的允許,報案居民和犯罪嫌疑人對于錄音沒有表示異議,交流自然進行,沒有受到錄音或在場研究人員的影響。錄音結束后,錄音數(shù)據(jù)經逐字謄寫轉化成電子語料庫。
本文抽取錄音記錄中那些顯性或隱含地涉及法律權威的訊問片斷進行話語分析。所謂“顯性涉及”是指警察或犯罪嫌疑人明確引用或討論法律依據(jù),“隱含涉及”是指警察或犯罪嫌疑人做出的陳述或判斷需要法律依據(jù)卻沒有提及法律。初步的數(shù)據(jù)分析顯示,在上述語料庫中,幾乎沒有出現(xiàn)對法律依據(jù)的明確引用或討論,但有八處隱含地涉及法律依據(jù),本研究選擇其中的四個片斷進行深度分析。之所以選擇這四個片段是因為,首先,它們符合交流片段的抽樣要求,即顯性或隱性地涉及法律的主體地位;其次,它們都使用了一種以上的話語策略;第三,這些話語策略都對法律或警察的權威產生了一定的建構效果。
本研究按歸納思路,對四段涉及法律權威的對話進行了深度分析。首先分析了四段對話中除法律(隱性權力主體)之外的其他權力主體,其次分析了警察在訊問過程中圍繞各類權力主體而產生的言語行為,在此基礎上歸納了警察言語行為的類別及其與各類權力主體的對應關系,對比了由此形成的法律和警察權威。本節(jié)的第一部分主要展現(xiàn)四個片段的深度分析過程,第二部分展現(xiàn)其歸納結果。
3.1典型交流片段中的權力主體及其權威建構
片段1
1.警察:你跟我說說,你說你掙幾十萬,我這事兒,我絕對不懷疑你。
2.嫌犯:您吶,這樣,上我們家去//。我這錢包沒動//我有個
3.警察:啊。嗯
4.嫌犯:三十六萬存單,我就最近在這邊兒買房子惦著。
5.警察:你買房說買房,我說你有嘛東西兜著呢?你也把//
6.嫌犯:我一月最低工資不七百四嗎天津市//現(xiàn)在我拿著低保,一個七百四,我那房子,
7.警察:啊
8.嫌犯:還有套房子,我租出去了//一月一千多//。
9.警察:啊。啊
10.嫌犯:這不就夠生活兒不就完了?
11.警察:你不是這么生活兒的人啊。
12.嫌犯:您看我這模樣,我還//
13.警察:你現(xiàn)在找不著工作,你要一個人啊,我跟你說啊,咱也別矯情這個。
14.嫌犯:啊,是啊。
15.警察:你要真是,我不跟你說嘛,你要一年掙幾十萬,你告我你在哪兒一年你能掙幾十萬,咱就甭提偷自行車這事兒了。
16.嫌犯:您問問,
17.警察:我問問你,你哪兒能弄幾十萬?
18.嫌犯:咱這是說事兒//
19.警察:我啊不是說,我在這兒扒疵你,不是這意思。
20.嫌犯:我在天拖有個牌館兒,您知道嗎?
21.警察:你甭提那個,我也不了解,我看不出來你那意思。這東西,這東西誰都明眼兒人,你就用不著跟我們矯情這事兒。反正我得里外里弄你幾天,事兒也不大,你愿意好好兒說呢,你就好好兒說,你不愿意好好兒說呢,我想弄你還不容易嗎?
22.嫌犯:大哥,你真那么決定要弄我?
23.警察:肯定得弄你,這塊兒偷這,丟這東西丟太多了。
24.嫌犯:丟太多,問題是我沒弄啊,這不//
25.警察:你,甭管,弄著你了反正是。
26.嫌犯:這不有差頭兒,沒弄嗎?您說//
27.警察:你是沒弄著沒錯,我不,我跟你說啊
28.嫌犯:啊。
29.警察:你沒弄著,這個事兒想弄去,那是一回事兒,你就是弄著了,我不知道,也是沒事兒//對吧?你實打實的說。你關鍵你進那個
30.嫌犯:哎呀。
31.警察:小區(qū)去,你這么說,肯定得嘛玩意兒。
32.嫌犯:大哥,這樣吧,您來客人了,你先聊完,然后您單獨
33.警察:我不單獨,我不單獨。我跟您說點兒別的事兒。
本段對話發(fā)生在警察和盜竊嫌疑人之間,以民警向犯罪嫌疑人調查犯罪事實為主要內容。在整段對話過程中,警察始終認定嫌疑人有盜竊行為并決定對其進行懲處,而犯罪嫌疑人則不斷為自己辯護,表示自己無辜。由于這段對話涉及犯罪事實的認定和懲處決定,而且這兩項決定均需依法做出,因而這是一段涉及法律權威的對話;但由于警察和犯罪嫌疑人自始至終沒有提到法律,因而可以視為一段隱含地涉及法律權威的對話。
在這里,法律作為重要的權力主體,沒有機會“登場”,因而沒有得到話語的直接的正面建構。警察作為第二大權力主體順理成章地成為權威的來源,確認和維護這一地位也就成為警察言語行為的建構目標之一。
從警察權威的建構過程來看,這段對話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第1行到第11行。這一階段警察所采用的主要話語策略是“設窘”。該策略的第一次使用是在警察已經認定犯罪嫌疑人有罪的情況下,故意提出了“絕不懷疑”的條件;第二次是在接連用“啊……嗯……啊……啊……啊”認同犯罪嫌疑人的陳述后,突然譏諷道:“你不是這么生活兒的人啊?!保ǖ?1行)這兩處話語策略的共同特點是讓犯罪嫌疑人在不知不覺中陷入自我否定的窘境。
第二階段對話(13行到21行)里,拐彎抹角的設窘策略讓位于對嫌疑人的直接否定(“別矯情這個”“甭提那個”)、命令(“我告你”“我問你”“你聽我說”)和對自己權力的夸大(“我想弄你還不容易嗎?”)。在對自身權力的陳述中,警察特別使用了“弄”“反正”“里外里”等詞。根據(jù)上下文判斷,這里的“弄”意為“拘留”。“我弄你”即“我拘留你”。所謂拘留應為公安機關依照有關法律法規(guī)對違法人處以拘留處罰,必須遵循一定的法律程序。在這個過程中,實施拘留的人必須依法行事從而成為法律的忠實執(zhí)行者。從這個意義上說,法律才是拘留的主體,實施拘留的人只是法律意志的執(zhí)行者。而在上述對話中,警察首先用“反正我得里外里弄你幾天”強調了自己的意志和主體地位?!胺凑币辉~包含了“無論如何”的意思,即不論犯罪事實是否成立都要拘留犯罪嫌疑人,法律的主體地位在“反正”“我得”的聲稱中被消弭,取而代之的是警察自己的意志。其次用“我想弄你還不容易嗎?”進一步強調了其主體意志不受任何約束。這里有兩個語詞值得特別注意,一個是“我想”,另一個是“還不容易嗎”?!拔蚁搿卑半S心所欲”的意思,即“我只要想拘留你就可以拘留你”;“還不容易嗎”一方面表明他這樣做不需要依據(jù)(進一步消解了法律的權威),另一方面表明他這樣做不需要理由(消解了犯罪嫌疑人的人權)。這樣,警察就重新建構了自己與法律的關系,并通過這一建構,確定了他和犯罪嫌疑人的關系,即在拘留與否的問題上,犯罪嫌疑人的命運掌握在警察的手中。
第三階段(23行到31行)對話的最顯著特征就是警察通過反復使用違反邏輯的句子和動詞“弄”凸顯自己的權威。第一處違反邏輯的話語出現(xiàn)在第23行,這一行表達的意義是:因為這里丟了太多東西,所以是你偷的。第二處出現(xiàn)在第27行至第29行,這段話表達的意義是:你雖然盜竊沒有成功,但因為你想偷,所以就算偷;假如你盜竊成功了,而我不知道,那就不算偷。第三處違反邏輯的話語出現(xiàn)在第29行至第31行,其意義是:因為你進小區(qū)了,所以你肯定要偷。這三處話語的共同特點是把本來不存在因果關系的意義表達成了因果關系。這些看起來違反邏輯的話語作為“[我]肯定得弄你”的前提,表達了警察獨立于法律的權威,即“我可以認定你有罪,我可懲處你”,產生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效果。其中,“弄”字作為“懲處”的隱晦表述,比“懲處”攜帶了更多隨意、主觀、“寬嚴由我”的蘊涵,進一步凸顯了警察的個人權威。
片段2
1.嫌犯:強子是交通隊單獨給他打電話過去的,還有小龐,這是我后來知道的。
2.警察:嗯,給你又取證,跟上次說的一樣哈?
3.嫌犯:對對。
4.警察:跟上次講的一樣,民警下午又問你,是啊?是吧?
5.嫌犯:對對。
6.警察:又給你取證。
7.嫌犯:對對。
8.警察:做的是假證,是啊?是吧?
9.嫌犯:嗯。
10.警察:你一聽那哥兒幾個應該是都說了哈?//真實案情,是啊?//
11.嫌犯:嗯。對
12.警察:還有別的嗎?還有別的話嗎?
13.嫌犯:民警問我為嘛不說實話。
14.警察:行了,就這些,出了兩份假證,對吧?是吧?
15.嫌犯:對。
16.警察:看看。
17.嫌犯:不看了。
18.警察:不看哪行?好家伙,你這是取證說假話來的,你這個跟一般人不一樣,再說假話,還有假話嗎?人撞人的都沒事兒,你這個,沒辦法,誰趕上誰倒霉啊。看看,看看,仔細看看。
上述對話發(fā)生在某派出所,參與者是一名警察和一名作偽證的犯罪嫌疑人。警察訊問的內容正是后者的偽證罪。警察對自身權威的建構同樣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第2行開始至12行結束。在這一階段,警察通過一系列陳述句和附加疑問句(第4行、第8行、第10行),迫使犯罪嫌疑人供述警察已經知道的事實。附加句與前面的陳述句連用,向犯罪嫌疑人傳遞了以下意義:作為警察,我已知道你所做的一切,盡管如此,你依然不得不按我的要求重述我知道的事實。從犯罪嫌疑人的反應來看,他也完全接受了這一意義,明知警察早有答案,依然連用三個“對對”、兩個“嗯”附和警察。
第二階段從第14行開始至16行結束。在這一階段,警察除了繼續(xù)使用陳述句和附加句(“出了兩份假證,對吧?是吧?”)的權威建構方式,還接連使用簡短的祈使句向犯罪嫌疑人發(fā)出命令(“行了,就這些”“看看”)。寥寥數(shù)字卻傳達了毋庸置疑的要求,從而賦予警察不容挑戰(zhàn)的權威。
第三階段由第17、18行組成。在這一階段,警察的權威通過三種話語策略而建構。首先是用反問的方式否定了犯罪嫌疑人的意愿,反問句式使犯罪嫌疑人毫無回旋的余地,只能順從;其次是使用了嘲諷(“好家伙,你這是取證說假話來的,你這個跟一般人不一樣”)和貶損(“你這個,沒辦法,誰趕上誰倒霉啊”)的話語策略,顯示了他與犯罪嫌疑人之間的權勢位差;再次是使用簡短的祈使句,反復向犯罪嫌疑人發(fā)出命令。
這是一段依法獲取犯罪嫌疑人偽證供述的訊問。犯罪嫌疑人閱讀并確認自己的供述是法律賦予他的權利,在交流的最后階段,警察顯然需要依法保障犯罪嫌疑人的權利,但由于他沒有明確提及法律的相關規(guī)定,因而法律的權威在這里表現(xiàn)為隱含的權威。這一階段同時也是警察建構自己權威的第三階段。正如上述分析顯示的,警察在這一階段的所有言語行為和話語策略都以建構自身權威為目標。這種建構的結果在客觀上消解了法律的權威。
片段3
1.警察:你態(tài)度不端正,知道嗎?這點兒事兒你都講不清楚,你都不講清楚了,反正要說真的要有點兒別的事兒,對嗎?比這事兒大了,對嗎?這么多人跟你講了,跟你講這些東西了,再那嘛了,到時候反過來你這樣做對你自己,你到時你自己最滅后,結果出來了,我告你,你到時再后悔都來不及了,???
2.嫌犯:您跟我一說完了,韓所說,這點兒事兒板兒拘你。我說嘛事兒都拘我,我真是含糊,我跟你說。
3.警察:嘛事兒都拘你,得有那事兒才拘你了,知道嗎?沒有那事兒拘不了你//知道嗎?沒那事兒,給你捏造事兒是嗎?
4.嫌犯:是啊,我說,我說
5.警察:那可能嗎?不可能。
這段對話的參與者是警察和一個盜竊嫌犯,他們正在討論是否應該對嫌犯實施拘留的問題。盡管在對話的最后部分,警察明確表示,他們不能隨便拘留人,也不是任何事情都能成為拘留的理由,并且強調只有“那事兒”才可以成為拘留的理由,但對于這段對話涉及的最大權威——把“那事兒”和“嘛事兒”(天津方言“任何事”)區(qū)分開的權力主體(即法律),警察始終沒有明說。當法律的權力主體地位再次被悄然隱去的時候,本應屬于它的權威會歸向哪里就成為值得關注的問題。
與此前的片段相比,警察在這一片段里并沒有赤裸裸地宣稱自己的權威,他在這段對話中使用最多的話語策略是附加句和反問句。第1行里連用四個附加句,第3行緊跟著又連用兩個。第3、5行還連用兩個反問句。這里的附加句和反問句的功能都在于加強警察說話的氣勢,凸顯警察的權威。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附加句幾乎全部由“對嗎?”“知道嗎?”構成,賦予警察“師者”和“長官”的權威色彩。在這些接二連三的強調中間,夾雜了一段長長的說教(第1行),更強化了他的長官權威。此外,根據(jù)第2行的信息可知,“嘛事兒都拘你”和“得有那事兒才拘你”的主語都是“我們”,省略主語的結果是模糊了“我”與“我們”的區(qū)分,把本屬于“我們”的權威也轉移給了“我”。
片段4
1.警察:我想給你放了都不行,法院告我們明天給我改判,改刑拘,你就被刑拘了。到那時,你可別怨我啊,我可跟你一點兒仇兒都沒有,我恨不得你去五天就出來。刑事拘留你也知道吧,最少也得30天吧?
2.嫌犯:行了,行了,王大哥。
3.警察:是不是?對嗎?怎么也得30天,關你30天吧?
4.嫌犯:(警察給煙)你給我還得來個火兒啊。
5.警察:我說對嗎?你也,對嗎?你當過警察,你干過立審,你應該清楚啊,對不對?
6.嫌犯:那都是多少年代的了?
7.警察:啊。
8.嫌犯:王大哥,我說嘛,你吶,如果有管轄這個權力//
9.警察:你現(xiàn)在啊,你聽我說啊,
10.嫌犯:啊,
11.警察:你現(xiàn)在拋開這件事兒的問題,你不要跟我提。
12.嫌犯:行,行,行,那沒事兒。
13.警察:行嗎?你不要跟我提,說那沒有用。
這段對話的參與者是警察和一位曾經做過警察的犯罪嫌疑人,討論的內容是犯罪嫌疑人的拘留問題。這是在隱含地涉及法律的對話片段中唯一提到法院的段落。我們或許會期待法院的“出場”會帶來對法律權威的更積極建構,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警察的言語行為不僅沒有建構法律的權威,相反,接下來的言語行為都在建構自己與法律(確切地說是法院)的不同:自己更富有人情味,更希望犯罪嫌疑人受到輕度懲罰,而法律是無情的。然后通過反復使用附加句(“是不是?對嗎?”)強化建構結果。
3.2警察訊問中的權力主體、權威建構策略及效果歸類
上小節(jié)的分析顯示,在警察和犯罪嫌疑人的交流中,除了法律這一隱性權力主體,還出現(xiàn)了三類顯性權力主體:法院、“我”(警察本人)、“我們”(警察和派出所的其他人)。其中,“我”出現(xiàn)在所有四個片段中,“我們”和“法院”分別出現(xiàn)在1個片段中。盡管按廣義的權力概念(如福柯理論中的power概念),犯罪嫌疑人也同樣擁有權力,但在上述交流中,他主要作為其他權力的施加對象而存在,無權威可言,因而本文將其排除在權威建構過程的權力主體之外。
表1根據(jù)上小節(jié)的分析歸納了警察圍繞“我”“我們”和“法院”三類權力主體而產生的言語行為。如上小節(jié)所示,在“我”作為權力主體出現(xiàn)時,警察實施了多種言語行為,包括:對犯罪嫌疑人使用附加句、反問句增強語氣;使用正反向祈使句(你做什么、你不要做什么)對犯罪嫌疑人發(fā)出命令;使用嘲諷和貶損話語傷害犯罪嫌疑人的自尊和人格;使用夸張口氣夸大自我權力;使用違反邏輯的話語制造自己的真理性(違反邏輯的話語是指使用明顯不存在因果關系的句子表達因果關系)。其中,使用附加句、反問句、祈使句、嘲諷和貶損口氣或詞匯等言語行為都強化了警察相對于犯罪嫌疑人的權勢,并因此對警察的個人權威產生了積極的建構效果;使用夸大自己權力的口氣和違反邏輯關系的句子則提升了警察個人相對于制度、真理、普世原則等的地位,更直接和赤裸地樹立了自己的權威。
在“我們”作為權力主體出現(xiàn)時,警察使用了兩種策略:一是“嘛事兒都拘你,得有那事兒才拘你了”中的主語,二是通過連續(xù)的反問句和附加句強化“我”代表“我們”說話的氣勢。由于省略主語客觀上模糊了“我”和“我們”的區(qū)別,而強化語氣造就了說話者咄咄逼人的氣勢,因此這兩類言語行為都在更大程度上建構了“我”的個人權威而不是“我們”的整體權威。
在“法院”作為權力主體出現(xiàn)時,警察的言語行為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他通過對比“我”與“法院”的不同(這里的“我”變成了更具有人情味、更溫和、更替犯罪嫌疑人著想的權力主體)實現(xiàn)了對“我”與“法院”的建構。這樣一來,警察在自我欣賞的同時對“法院”的權威產生了消極的建構效果。警察圍繞“我”“我們”和“法院”三類權力主體而實施的言語行為及其建構效果見表1:
本研究主要考察執(zhí)法語境下警察話語實踐對法律權威的建構。這一研究的合理性建立在以下兩個前提假定之上:第一,隨著我國法律體系的逐漸完備,樹立法律的權威已經成為我國建設法治社會的瓶頸;第二,話語對法律權威的建構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執(zhí)法和司法機構作為法律話語最經常展開的場所,其話語實踐值得特別關注。
研究發(fā)現(xiàn),雖然法律理應是執(zhí)法情境下最重要的權力主體,但它始終沒有作為顯性的權力主體出現(xiàn)在警察訊問過程中,因而始終沒有得到直接的正面的建構。在其他三類權力主體中,“我”(警察本人)出現(xiàn)得最多?!拔摇辈粌H出現(xiàn)在所有涉及法律權威的交流片段中,而且“我”字出現(xiàn)的頻率也最高。盡管本研究只分析了四個交流片段,但由于“我”的地位十分突出,我們基本可以斷定,在執(zhí)法語境下,“我”,即警察個人的權威是其話語建構的核心。
圍繞“我”“我們”和“法院”三類權力主體,警察的言語行為表現(xiàn)出非常顯著的不同。在“我”構成的語境中,警察比較頻繁地使用附加句、反問句、祈使句、嘲諷和貶損口氣與詞語、夸張口氣。在“我們”構成的語境中,警察除了使用了強化自身權勢的言語行為,還出現(xiàn)了省略主語“我們”的行為。在“法院”構成的語境中,警察唯一的言語行為就是對比“我”與“法院”在處置犯罪嫌疑人時的不同。
這些言語行為產生的最顯著效果就是對警察個人權威的積極建構。其中以“我”為語境的言語行為一方面通過強化“我”相對于犯罪嫌疑人的權勢,另一方面通過抬高“我”相對于制度、真理、普世原則的地位而建構了警察的個人權威。以“我們”為語境的言語行為通過模糊“我”與“我們”的區(qū)別以及增強“我”的氣勢達到了同樣的效果。以“法院”為語境的言語行為則通過對比“我”與“法院”的不同及“我”的自我肯定而實現(xiàn)了這一效果。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言語實踐在提高警察個人權威的同時,也在客觀上消解了法院的權威。
以警察訊問為話語分析對象的現(xiàn)有研究(Berk-Seligson,2009;Dastjerdi,2011;Gordon,et al.,2009;Haworth,2006,2009;Heydon,1999;MacLeod,2010;葉寧,2010)大都顯示,警察采用的話語策略通常具有非常顯著和強大的權勢效果,有時甚至導致“警察語言學失范”(Berk-Seligson,2009)。這些研究還顯示,執(zhí)法話語和執(zhí)法實踐具有非常密切的關系,甚至可以影響對犯罪嫌疑人做出的決定。本研究不僅在中國語境下證實了這些發(fā)現(xiàn),而且顯示,警察訊問中的話語不僅影響警察和犯罪嫌疑人之間的權勢關系,對法律和執(zhí)法者的權威同樣具有顯著影響。
上述研究發(fā)現(xiàn)表明,在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雖然法律法規(guī)體系在不斷健全和完善,但法律的權威還遠沒有建立。從執(zhí)法者對個人和法律權威的建構傾向來看,我國法治社會的建設還任重而道遠。
注釋:
這一數(shù)字源于吳邦國在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上所做的全國人大常委會工作報告。在這次會議上,他同時宣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http://www.npc.gov.cn/npc/zgrdzz/2011-06/29/content_1670534.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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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llindoff.引自:趙洪芳,2009,法庭話語、權力與策略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博士學位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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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藝,男,語言學博士,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語言學教授,研究方向:語用學、話語分析、跨文化交流研究。
《話語研究論叢》第一輯
2015年
第38-48頁
南開大學出版社
TheAuthority of Law and the Law Enforcer
Li Yi,Nankai University
Against the backdrop of China’s legal construction,this paper draws on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to explore the constructive effect of policeman’s discourse on the construction of legal authority and policeman’s personal authority.The data used for theanalysis is collected in the community police station where policeman questioned suspects.The analysis shows that the questioning process involves four types of power subjects(law,court,policeman as the individual and policemen as the collective),with policeman’s personal authority as the core of the constructive efforts.As a result,the policeman’s personal authority is positively constructed,the policeman’s collective authority is not obviously affected,while the authority of law and court is to some extent weakened.
law,policeman,suspect,discourse,authority
李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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