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江縣計劃鄉(xiāng)苗族習慣法民族志

周相卿，史煒燦

(貴州民族大學世居民族研究中心，貴州貴陽 550025)

貴州境內(nèi)黔東南月亮山地區(qū)是中國苗族的主要聚居地之一。由于山高谷深，歷史上其他少數(shù)民族很少遷入，苗族進入后形成規(guī)模。最核心地帶是榕江縣和從江縣交界處的幾個鄉(xiāng)，原始的苗族習慣法文化保留得非常好。2013年的5月，本文第一作者為了指導研究生完成碩士論文資料的收集，帶兩個碩士研究生和1個本科生到黔東南月亮山地區(qū)核心地帶的榕江縣計劃鄉(xiāng)進行了專門的當代習慣法田野調(diào)查。這次重點調(diào)查的自然寨是計懷寨、加兩寨、整猛寨和加去寨。限于篇幅，本文主要描述和分析當?shù)貛讉€主要習慣法制度在當代的傳承情況。

一、民間“久掻計興”制度

清朝雍正年間改土歸流以前，月亮山地區(qū)的苗族聚居地處于原始社會狀態(tài)［1］，“久掻計興”就是一種非常設的社會組織，這種組織平時沒有常設的辦事機構，有事時臨時召集議事。由于苗語方言的不同，各地對“久掻計興”的稱呼也不同:雷公山地區(qū)核心地帶雷山縣的長裙苗族地區(qū)稱之為“勾榔”，國家組織的1958年調(diào)查、1962年整理的《雷山縣掌披苗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資料》稱之為“議榔”［2］，是漢語中的“議”和苗語中“榔”組合在一起，被多數(shù)研究者采用，成為了貴州研究苗族文化時約定俗成的概念。

在月亮山地區(qū)的計劃鄉(xiāng)，當?shù)孛缑裼袝r也說“勾榔”，但更多的時候將議榔活動稱為“計興”，并且附加“久掻”作為組合詞語，結合成“久掻計興”，用漢語表述的意思就是大家一起來商量。1983年，貴州省民族研究所內(nèi)部出版的《月亮山地區(qū)民族調(diào)查》中，收錄了1篇名為《榕江縣計劃公社苗族家庭、社會組織及習慣法》的文章，涉及很多習慣法問題，此文后收錄在《貴州六山六水民族調(diào)查資料選編·苗族卷》中。這篇調(diào)查報告將這一制度稱為“栽巖議事”［3］，這是根據(jù)議事的方式表述的。各地的稱呼雖然不一樣，但其含義基本上都是一樣的，就是大家聚居在一起通過舉行帶有宗教意義的儀式，齊心協(xié)力做某種事。“久掻計興”最基本、最主要的職能就是制定特定范圍內(nèi)適用的規(guī)范。通過“久掻計興”議定并固定下來的規(guī)范，是古代苗族社會中習慣法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

1990年代左右，計懷村舉行過一次“久掻計興”活動。在當?shù)匕凑樟晳T，在祈求超自然力時一般是采取“栽巖”的方式，就是主持的寨老找一塊有特色的石頭，在舉辦儀式的過程中將石頭的一部分埋入地下，露出主要的部分。在祭祀過程中，石頭本身就是神位，儀式舉行完以后，石頭本身具有神圣性，多少年以后也不會有人隨意動這種石頭。計懷寨建在山頂上，逐漸往下面延伸，新修的村級路從山頂上進入寨子，走進寨子后十幾米遠的地方有1棵大樹，樹下有1塊方形石頭。有這樣一個歷史傳說:在很久以前，計懷寨的1位老太太去加兩寨的小河里撈魚蝦時，看見有1塊石頭在水里打轉，把石頭撈起來放入籃子以后，發(fā)現(xiàn)籃子里面有魚蝦，她覺得這塊石頭不一般，就把石頭背回來放在這棵大樹下。文革時，有一個鄉(xiāng)里的干部將這塊石頭的一個角砸下，說是回去研究一下這塊石頭為何神奇，現(xiàn)在這塊石頭就缺少一個角。1990年代計懷寨舉行“久掻計興”活動時就是以這塊石頭作為神位的。村民們回憶，當時全寨的人集中在這里，由寨子里的鬼師主持儀式，殺了一頭豬祭祀神靈，祈求神靈監(jiān)督村規(guī)民約的實施，主持人宣布規(guī)范的內(nèi)容，大家發(fā)誓遵守規(guī)范。議事完畢后，大家共同聚餐，表示對規(guī)范的認可。時至今日，這塊石頭依然被認為是神圣的，不準搬動，逢年過節(jié)都要用香、紙和魚肉等去祭拜這塊石頭和這棵樹。

制定規(guī)范的形式各個地方有所不同，但性質基本上是一樣的?！熬脪嬇d”的過程是舉行嚴肅莊重的帶有宗教含義的儀式。參加這種活動的人都要喝血酒盟誓，表示將規(guī)范交由神鬼及其他的超自然力來保證實施。舉行大型重要的“久掻計興”，議決重大的問題，要殺掉1頭牛，把肉分給每戶1塊。小型“久掻計興”議定的內(nèi)容只是些瑣碎的小事，一般只是殺1只公雞或1頭豬。苗族歷史上沒有自己通用的文字，“久掻計興”會議制定的規(guī)范口頭相傳，很少有漢文記載的成文規(guī)范。

二、處罰制度

(一)對亂砍伐神樹的處罰

當?shù)刈匀怀绨莸谋憩F(xiàn)形式之一就是樹崇拜。當?shù)孛缱逋J為，一些被村民們敬的神樹是村民的保護神，絕對不能砍伐，即使是死掉也不能動。一旦有人破壞這一禁忌，就會受到相應的處罰。1980年代，計懷村有人違反當?shù)氐牧晳T法，不聽寨老的勸說，砍伐了寨子里一棵公認的神樹，村民們認為此人侵犯了神靈，會給寨子帶來災難，便依據(jù)傳統(tǒng)罰了砍樹之人1頭公牛、1只母豬、1只白鵝和3條魚。

我們在加兩村怎猛寨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東部的寨口有1棵高大的楓樹，胸徑2米左右，樹高12米左右，樹下有祭祀的痕跡。距離這棵大樹大約150米的路邊，還有1棵已經(jīng)死亡的樹，胸徑1米左右，高約30米，即便已經(jīng)死亡，這棵大樹也沒人砍伐。除了神樹不能砍伐以外，被認為是風水龍脈山上的樹和寨子周圍風景山上的樹也不能砍伐。時至今日，計懷寨所處山坡下面還有很大一片金絲楠木樹林，保護得非常好。

有時為了公共利益，必須砍伐或者修剪一些樹木時，必須請鬼師舉行特定的原始宗教祭祀儀式。前幾年，計懷寨搞電網(wǎng)建設時，在一戶人家門前的一棵群眾公認的神樹正巧在架設電網(wǎng)線路上，無法繞開，村委會組織了祭祀儀式才解決了這一難題。具體辦法是請鬼師殺了一只雞敬神樹，對神樹說明情況請神靈原諒。儀式過后砍了一些樹枝滿足了架設電線的需要。

(二)對破壞活路頭制度的處罰

歷史上，在我國西南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由習慣法確認的活路頭制度普遍存在。每年的春耕播種、插秧、收割及谷熟嘗新等活動，往往都要由活路頭先舉行特定的儀式，特別是起活路和開秧門時一般都要由活路頭帶頭舉行儀式。各個自然寨對活路頭制度這一文化現(xiàn)象的傳承程度方面又存在很大的差異。

以前在計劃鄉(xiāng)，活路頭制度在苗族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過程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在農(nóng)歷年過后，活路頭便會確定耕種的時間。寨子里面的活路頭舉行特定的宗教儀式以后象征性地插秧，其余村民才能開始。如果有人家破壞這一制度先于活路頭進行插秧活動，則會受到習慣法的處罰，具體的處罰方式是由當事人承擔祭祀和請全寨村民吃飯的費用。在歷史上，計懷寨曾有過被處罰的實例，由于這不是好事情，村民們不愿意講出具體被處罰人的名字。

從顯性功能看，活路頭的活動帶有宗教色彩，以宗教禁忌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人們認為，如果有人違反了這些規(guī)矩，導致莊稼歉收，是對集體利益的損害。同時，活路頭制度還存在隱性功能，是由有經(jīng)驗的人選擇最好的日期進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保證農(nóng)業(yè)豐收。也就是說，活路頭制度既具有理性的一面，也有非理性的一面。現(xiàn)在計懷寨村民也都自覺地遵守這一制度。由于習慣法的變遷，靠近鄉(xiāng)級公路的加兩、加去兩村，活路頭制度已經(jīng)成為歷史。

(三)“蠱”觀念及對被懷疑為“放蠱”對象的處罰

所謂“放蠱”，是指傳說有一些婦女暗中飼養(yǎng)毒蟲，吸取毒汁，乘人不備下毒害別人。民國時期李德芳在《西南民族放蠱之研究》一文中講道:“一種放蠱的方法是將蠱毒置于飲食之中，使人食后中毒以死。”［4］關于放蠱的觀念，在貴州的苗族、布依族和侗族等少數(shù)民族中，普遍存在，不同的是人們對待的方式各地不同。月亮山地區(qū)由于所處的地理位置的原因，文化更為原始，整個計劃鄉(xiāng)關于“蠱”的觀念都是相似的，這種觀念根深蒂固地存在于當?shù)孛缱逋乃枷胍庾R深處。雖然沒有人親眼見過蠱，但他們普遍都認為有蠱之人，要么下蠱毒害人，要么下蠱毒害牛。認為蠱婆給人下蠱后，若被下蠱之人受到傷害，則放蠱之人就會有好運，如金錢的收入增多，田里的糧食產(chǎn)量高等等。如果不放蠱，那么蠱婆自己就會非常難受。當?shù)剡€認為，蠱婆放蠱的技術傳女不傳男，但只能傳給兒媳，起初兒媳不會同意，后來會慢慢習慣，進而接受婆婆的蠱。人們內(nèi)心都十分畏懼、痛恨蠱婆，恨不得她們早點死掉，這就使得蠱婆家的女兒容易嫁人，而兒子不易娶妻。這也是計劃鄉(xiāng)苗族蠱觀念有異于貴州省其他苗族地區(qū)的特點所在。這里我們介紹收集到的兩個相關案例:

案例1 1990年，當時計懷村還是計劃鄉(xiāng)的政府駐地，有60余名村民同時生病，人們認為是寨子里的4個蠱婆放蠱造成的結果，是蠱婆在野菜、筍子、櫻桃、琵琶、桃子等食物里面下了蠱。被蠱害之人自咽喉部至胃部均有異物存在感，吃過東西后腹部就會感覺絞痛。此事件中，村民們把4名被認為是蠱婆的人抓住后捆綁起來進行長時間的批斗、毆打，一直打到這4人承認是她們放的蠱后才罷休。隨后，又把這4人家中的牛、豬、雞、鴨全部殺了吃掉，并逼她們交出解蠱的草藥方。

案例2 加兩寨一個村民說，他2013年5月感到腹部絞痛，去醫(yī)院也沒能治好，認為中蠱了，后來吞下一碗辣椒面，就殺死了腹中的蠱。這位村民說，雖然懷疑自己被某人放蠱，但沒有證據(jù)，也就不敢有什么報復行動。

由于國家法的震懾作用，現(xiàn)在人們已不能對被認為有蠱的人公開進行直接的人身或者人格傷害，放蠱觀念的危害被限定在隱形的狀態(tài)。由于年輕人基本上都外出打工，當?shù)馗鞣N文化的變遷都非常快，放蠱觀念對人們的影響會越來越小。

三、婚姻習慣法

(一)儀式婚

1.完全公開的儀式婚制度

這主要是指父母包辦情況下的結婚制度。青年男女通過唱歌或吹蘆笙互相喜歡后，需要預先征求父母的同意，父母同意后才可進行“殺雞看眼”儀式。殺雞時男女雙方家各由一名老人作為代表，把雞煮熟后，如果雞的一只眼睛睜開一只眼睛閉合，就代表雙方的親事不吉，不能結婚。如果男女雙方愛慕深刻、結婚愿望強烈，則可以另選一吉日再進行“殺雞看眼”儀式。若這種儀式舉行3次后，雞的眼睛都是一睜一閉，則男女雙方的父母一定不會同意兩人的婚事，認為強行結婚會帶來噩運。極少數(shù)仍執(zhí)意在一起的男女青年往往會被父母拘禁起來，也會有打罵的情況，子女的反抗往往只是徒勞，無法違背家中老人的意愿。新中國成立初期，就曾發(fā)生過青年男女互相愛慕，但家中父母不同意兩人的婚事相約自殺的情況。如果“殺雞看眼”儀式的結果吉利，雙方就可以訂婚，然后結婚。若訂婚后女方愛上其他男性，有時迫于家中父母的壓力，女方也會嫁到男方家。舉行訂婚或者結婚儀式后，如果一方反悔，則要殺一頭豬，叫雙方老人以及房族的親屬去吃飯，然后商量怎么處理，怎么賠償。男女若是私奔，則一切后果由家中父母承擔。

只要是父母同意的結婚，正式結婚時，男方家要帶一頭豬，去女方家放鞭炮吃喝一頓，給女方家一定數(shù)額的彩禮。結婚的時候，女方一般以家具、銀飾等財物作為嫁妝。

2.偷婚制度

偷婚是指通過游方，雙方互相了解，準備結婚以前雙方都嚴守秘密。雙方?jīng)Q定結婚時，如果女方估計自己的父母不同意，就不泄露風聲，在夜晚跟隨男方悄悄地一起到男方家里去，舉行結婚儀式。

在我們調(diào)查的這幾個自然寨，偷婚的情況近些年已成為一種主要的結婚形式，偷婚儀式結束后，女方的父母不同意兩人的婚事，有一部分男子會把女子退回娘家，但也有一部分女性不顧父母的反對而與男子私奔，等有了孩子再回娘家。

偷婚也是一種儀式婚，不過僅僅是在男方家舉行儀式。這種結婚形式省去了很多儀式過程，也就省去了很多結婚費用，有的明知父母同意也采用這種方式。

(二)與儀式婚并存的幾種制度

1.早婚制度

當?shù)孛缱迮越Y婚普遍較早，在1980年代，有很多小女孩還在“放鴨子”①意指十三四歲。的年紀就已經(jīng)嫁人，很多女性不滿14周歲就已經(jīng)同居?，F(xiàn)在，國家法的普及力度越來越大，大多數(shù)青年男女在初中畢業(yè)以后，18歲左右才能結婚，但依然存在很多女性在15歲左右便育有小孩的情況。由于不到法定婚齡不能辦理婚姻登記，也就無法領取準生證，給小孩辦理戶籍。等到能給小孩上戶口時，其小孩都已經(jīng)五六歲了。

2.娃娃親制度

娃娃親制度在當?shù)卮嬖诘臅r間很長，直至1990年代還存在。兩家的父母在孩子年齡尚小的時候，就按照苗族的婚俗為兩個孩子進行訂婚儀式，但一般要等到女孩成長到15歲時才嫁與男方。根據(jù)當?shù)氐拿缱辶晳T法，締結娃娃親后對男女雙方及家庭具有約束力，無論哪方悔婚，都要依照當?shù)孛缱辶晳T法殺豬殺牛請大家吃飯。這對當?shù)孛缱逋?，是一筆十分沉重的代價，有的可能釀成搶婚。

3.同宗不婚制度

這一制度是指同一男性祖先的后代，不管經(jīng)過幾代都不能通婚。這幾個寨子又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有血緣關系的后代不能結婚。例如，在計懷村，共有4個不同姓氏，分別為楊姓、侯姓、潘姓和姚姓，其中潘姓最多，有100余戶，侯姓和姚姓均有20余戶，楊姓最少，有8戶。潘姓不是同一祖先，分別屬于3個祖先，不同姓氏間可以通婚，但同一祖先的潘姓內(nèi)部不能通婚，3個不同祖先的潘姓之間可以結婚;第二種是不管是否有血緣關系，同姓氏不能通婚。加去村有4種姓氏，分別為于姓、潘姓、石姓、韋姓，其中于姓和韋姓人口較多。相同姓氏之間無論是否同一祖先均不能通婚。這種情況一般是其祖先有約定不通婚，其祖先定下的規(guī)矩具有習慣法效力。

4.姑舅表婚制度

在1980年代以前，幾個苗族自然寨都存在大量姑舅表婚的情況，如果姑媽家的女兒到了要出嫁的年齡，而舅舅家也有適齡的兒子，則要先問舅舅家的孩子娶不娶姑媽家的女兒。如果舅舅家的孩子要娶姑媽家的女兒，則女孩必須嫁到舅舅家，否則就要賠償舅舅一筆錢財;如果舅舅家的兒子不喜歡她，這個女孩才能另嫁他人。2000年以后，由于對近親結婚的危害有了較多了解，姑舅表婚現(xiàn)象已經(jīng)消失。

5.不坐家制度

在計懷寨，青年男女舉行完結婚儀式以后，女方只在夫家小住幾日便轉回娘家，遇到農(nóng)忙或者男方家有重要事情才接女方到男方家?guī)兔ψ滋?。這種狀況將會一直持續(xù)到女方懷孕。在加去寨和加兩寨，不坐家制度已經(jīng)在一定程度上發(fā)生了變遷，有一些夫妻只要結婚滿三年，無論女方是否懷孕，都常住婆家了。這種不坐家的制度在當?shù)乇徽J為是天經(jīng)地義，否則會被別人恥笑。不坐家制度只適用于女方父母同意的場合，不適用于女方父母不同意的偷婚和搶婚情形。

(三)搶婚制度

搶婚也稱為掠奪婚，是指“一個男子不待女子自身與其親族的同意竟用武力奪取為妻”［5］151。這一制度曾經(jīng)廣泛存在于世界上一些處于原始社會形態(tài)的社會中［5］151。計劃鄉(xiāng)及其附近的苗族聚居地現(xiàn)在還存在著搶婚制度。具體的做法是:一個男子看中某一女子后，召集人去自己喜歡的姑娘所住的寨子或者在姑娘經(jīng)過的路徑將其強行拉回自己家中，而不用理會被拉走的姑娘是否喜歡這個男子，是否同意這門婚事。一個參與過這種搶婚活動的青年講，一般都是由五六個年輕力壯的青年男子同去。很多男子在未經(jīng)女方家人同意這門親事前就已經(jīng)強行與姑娘發(fā)生了性關系。這個女的可能與男青年通過唱歌、趕場等活動相識，也有可能互不相識，只是有過一面之緣。下面我們介紹兩個搶婚案例:

案例1 2013年1月，我們調(diào)查的一個寨子中，曾經(jīng)組織過一次搶婚。這個寨子中一個男的認識外寨的一位姑娘，但沒有談過朋友。男的想要強行去搶這個姑娘當媳婦，男方家去了6個年輕小伙子，到這個女的所居住的寨子后，將車子放在女方家下面的村級公路上，幾個人將這個姑娘強行往車上拉。這個姑娘的喊叫聲被其父母聽見后，與本寨人一起將這個姑娘攔下，搶婚失敗。后來這個姑娘出外打工。

案例2 2009年，榕江縣計劃鄉(xiāng)某某村的一個姑娘，被位于計劃鄉(xiāng)南部同是榕江縣的八開鄉(xiāng)某某村的十多個男子強行拉到八開鄉(xiāng)某某村給一戶人家做媳婦。這個姑娘被拘禁在男方家住了五六天以后，男方家請人去姑娘家說媒，但姑娘的父母堅決不同意。幾天后，男方家又請人去說了一次，姑娘的父母仍然不同意。由于該男子已經(jīng)強行與這位姑娘發(fā)生了性關系，事后，男子讓姑娘自己回到娘家，并找人帶話給姑娘的父母說:“你們?nèi)绻€是不同意這門親事，那么以后你家姑娘懷孕了，我們不負責任?！焙髞恚@位姑娘的父母害怕女兒被人強行侵犯的事傳出去對女兒影響不好，就答應了這門親事?，F(xiàn)在，兩人經(jīng)婚姻登記后均在外打工，并生育了孩子。

我們到計劃鄉(xiāng)政府調(diào)查時，派出所民警還講了一個這樣的案例:2012年左右，計劃鄉(xiāng)某某寨一個14歲左右的小女孩按照當?shù)氐幕橐隽晳T法傳統(tǒng)，到相鄰計劃鄉(xiāng)八開鄉(xiāng)的一位男子家中結婚，男方家大擺酒席舉行儀式。由于當?shù)卮嬖诓宦浞蚣抑贫龋⒒氐侥锛液?，又和本鄉(xiāng)某寨的另一名男子來往密切，并去過對方家。八開鄉(xiāng)的男子怕這個小女孩跟別人結婚，便又帶了1只雞、1只鴨子和1只羊去小女孩家，要求小女孩長住婆家。女孩的父母雖未對兩人的婚事有過明確的表態(tài)，但卻把男方帶來的雞、鴨和羊宰殺吃了。這種情況在當?shù)氐幕橐隽晳T法中代表女方家已經(jīng)認可了兩人的婚事。2012年底，八開鄉(xiāng)的那位男子組織20多個小伙子到女孩家中，準備將女孩搶到八開鄉(xiāng)。女孩的父親報案，計劃鄉(xiāng)派出所的民警趕到現(xiàn)場。調(diào)解的結果是，擔保這個小女孩不會去后認識的男子那里，否則由女方退還男方家的婚宴費用和送給女方家的錢物。搶婚未成。

本文第一作者在田野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新中國成立初期，貴州的很多民族地區(qū)都存在過搶婚制度，但文獻資料中關于搶婚情況的記載很少。由于其與國家法嚴重沖突，涉及觸犯國家法中的多項罪名，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演變成一種象征意義上的婚姻習俗。本文第一作者在貴州進行習慣法田野調(diào)查的經(jīng)歷已有15年，僅僅發(fā)現(xiàn)3個地方還在事實上保留搶婚制度，除了本文講的黔東南月亮山地區(qū)苗族聚居地外，只在貴州西部安順市鎮(zhèn)寧布依族苗族自治縣、關嶺布依族苗族自治縣和六盤水市六枝特區(qū)交界處的扁擔山地區(qū)布依族聚居地，以及貴州與云南交界處的苗族聚居地發(fā)現(xiàn)還保留這種制度。從當?shù)氐乃痉▽嵺`看，還沒有發(fā)現(xiàn)因為搶婚而受到刑事處罰的案例。

(四)離婚制度

按照當?shù)氐拿缱辶晳T法，離婚的基本規(guī)則是，如男方要求離婚，由男方叫幾個長輩帶一些吃的禮品去女方家商量。一般情況下，如果男方執(zhí)意離婚，在是否離婚的問題上已經(jīng)沒有商量的余地，女方即使不同意也不能挽回。所謂商議，主要是給女方一些錢作為補償，女方即使不愿意也得同意。如果女方要離婚，首先要看是否生育有小孩，在有小孩的情況下，夫妻雙方均分共同財產(chǎn)。如果是男孩，則必須留在男方家，如有兩個女孩，則女方可以帶走1個。若是女方?jīng)]有生育小孩，要給男方一部分錢作為補償。去年加兩寨 一個女的要離婚，男的不同意，女的就給了男的兩萬元。

雙方達成協(xié)議后，由長輩找一小截竹子，并在竹子上面刻上花紋印記，再從中間劈開，男女雙方各持一半，這樣就標志著已經(jīng)離婚。傳統(tǒng)上，當?shù)孛缱褰Y婚時不打結婚證，現(xiàn)在由于出外打工和給小孩辦戶口的需要，雙方按照苗族習慣法結婚后，達到結婚年齡時一般都補辦結婚證。有結婚證的，有些去民政局或者法院辦理手續(xù);沒有結婚證的，舉行完破竹儀式后即可。

四、結語

改革開放后，特別是1990年代以后，從貴州全省主要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來看，習慣法變遷的速度都很快，月亮山地區(qū)由于其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化環(huán)境，一些重要的習慣法制度一直傳承到現(xiàn)在。隨著外出打工人數(shù)的逐步增多，習慣法的變遷是一種必然的趨勢。

從進化論理論視角和國家法的文化基礎看，當?shù)氐暮芏嗔晳T法會被人們認為是原始的、落后的社會規(guī)范;從社會秩序角度看，當?shù)亓晳T法的主要內(nèi)容是形成特定環(huán)境下生產(chǎn)生活秩序的基礎;從當?shù)氐奈幕嵌瓤矗呛侠淼摹?/p>

一些與國家法沖突的規(guī)范隨著國家控制力的加強在當代發(fā)生了變遷。以蠱問題為例。由于人們認為制造蠱藥和給別人下蠱藥都是秘密進行的，所以不可能被看到——雖然從理論上說有放蠱現(xiàn)象存在的可能。本文第一作者對貴州少數(shù)民族習慣法的田野調(diào)查歷史已有十幾年，在這十多年中沒有人提供過能夠得到證明的有蠱存在的實例。放蠱觀念明顯使國家法律保障的部分人的人格平等權、名譽權甚至人身受到傷害。現(xiàn)在人們已經(jīng)不能對被認為有蠱的人進行處罰。

本文主要是對客觀現(xiàn)實的描述，沒有進行主觀分析，將這些材料發(fā)表出來，主要是希望為他人研究法律變遷、法律移植及原始法問題提供一些參考。

［1］周相卿.清代黔東南新辟苗疆六廳地區(qū)的法律控制［J］.法學研究，2003(6):148-158.

［2］田雨等調(diào)查，楊通儒、龍濟國整理.雷山縣掌披苗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資料［M］//貴州省編輯組.苗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二).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87:222.

［3］黃才貴.榕江縣計劃公社苗族家庭、社會組織及習慣法［M］//貴州六山六水民族調(diào)查資料選編:苗族卷.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08:411.

［4］李德芳.西南民族放蠱之研究［J］.邊疆通訊，中華民國三十五年，5(10-11).

［5］林惠祥.文化人類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