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儀婕
(云南民族大學 人文學院,昆明 云南 65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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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竹取物語》的奔月情節(jié)
曹儀婕
(云南民族大學 人文學院,昆明 云南 650500)
《竹取物語》是日本歷史上第一部以假名創(chuàng)作而成的物語文學作品,它深受中國古典小說的影響,其主人公竹中女郎輝夜姬奔月的意象源于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嫦娥奔月。產(chǎn)生于日本平安朝的物語文學《竹取物語》的奔月情節(jié)與中國嫦娥奔月的情節(jié)有相關之處,主要是因為當時的日本文學深受中國文學的影響。
《竹取物語》;奔月;意蘊
物語文學是古代日本文學由抒情詩歌向小說發(fā)展的標志性成就,“語”主要是指將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事物作為素材講述給人們聽,而物語即是故事、傳說和傳奇的特定代稱。古代日本的物語文學主要分為兩個類型:一是通過對民間傳聞進行系統(tǒng)加工改造而成的文學,另一類則是“歌物語”,即用和歌的形式進行創(chuàng)作的文學。第一類物語文學的代表作即《竹取物語》?!吨袢∥镎Z》講述了月中女神輝夜姬的故事。伐竹翁贊岐造麻呂伐竹時從竹中拾得一個三寸長的小童,他將此童帶回家撫養(yǎng)成一個貌美無雙的女子取名輝夜姬,京中達官貴人聞后都來求婚,機智的輝夜姬用難題斥退了好色的達官貴人,并在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飛升回月亮。輝夜姬的女神身份與下凡游歷人間后重又回到月亮中的情節(jié)與中國的“嫦娥奔月”傳說具有相似之處,而這部物語文學作品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情節(jié)主要是與古代中國文化對日本文化的滲透有關。
《竹取物語》中的主人公輝夜姬本是月宮中的神女,因為機緣巧合化生于竹子來到人間,在人間父母伐竹翁贊岐造麻呂夫婦的精心養(yǎng)護下自由地成長,但是八月十五日輝夜姬在月宮使者的護衛(wèi)下飛升回了月宮。《竹取物語》第九章《天的羽衣》講:“七月十五日滿月之夜,輝夜姬來到檐前,望著月亮沉思冥想……所可怪者,凡是沒有月亮的晚上,輝夜姬并不沉思默想。有月亮的晚上,她總是嘆氣,沉思,終于哭泣……將近八月十五的一天晚上,月亮很好,輝夜姬走到檐前,放聲大哭起來。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她竟不顧旁人,哭倒在地。”[1]30輝夜姬在向老翁訴之原委時說:“我這個身體,其實并不是這世間的人。我是月亮世界里的人,由于前世某種姻緣,被派遣到這世間來?,F(xiàn)在已經(jīng)是該要回去的時候了。這個月的十五日,我的故國的人們將要來迎接我。”[1]30在七月十五的滿月之夜輝夜姬望著月亮黯然神傷,到了將近八月十五的夜晚輝夜姬不禁難掩悲痛哭倒在地,這個時間本身就與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密切相關。中秋節(jié)是中國自古流傳而來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在傳統(tǒng)文化中與月亮以及嫦娥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文選》李善注在《月賦》和《祭顔光祿文》中分別注引了《歸藏》:“昔常娥以不死之藥奔月”,“昔常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遂奔月為月經(jīng)?!盵2]早先學界一直認為最早的嫦娥奔月傳說出現(xiàn)于漢朝,但是隨著王家臺秦簡《歸妹卦》殘詞與張衡《靈憲》“羿請無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之奔月宮。姮娥羿妻也,服藥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3]相互印證,嫦娥奔月的傳說時代被推前至戰(zhàn)國時期,亦即至遲到戰(zhàn)國時期中國本土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嫦娥奔月神話,這一時間無疑是早于古代日本產(chǎn)生月神話的年代的。在中國古老的奔月故事中,嫦娥是后羿的妻子,因為偷吃了后羿從西王母之處得到的不死靈藥而飛升到月宮成為月中仙子。唐代詩人李商隱在《常娥》一詩中寫道:“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常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4]詩中表現(xiàn)了嫦娥在月宮中的孤寂生活,月亮以寒涼的形象示人,給人以孤獨無奈之感。在《竹取物語》中輝夜姬對伐竹翁說:“現(xiàn)在,我對月亮世界里的父母親,并不怎樣想念,倒是覺得此地馴熟可親得多。我回到月亮世界去,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只是覺得悲哀。”[1]30在人間長大成人的輝夜姬感受到了人間伐竹翁夫婦與皇帝給予的溫暖,便不再愿意回到清冷的月宮中去,這種情感與嫦娥在廣寒宮中“碧海青天夜夜心”的痛苦感受應當是一致的。
那么,《竹取物語》中的奔月情節(jié)與中國的月神形象有沒有一定的關系呢?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月神形象起源于創(chuàng)世神話,《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載:“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二,此始浴之?!盵5]常羲是帝俊的妻子,也是傳說中的月神,關于她的神話可以算作中國古代月神的較早記載,“常羲生月”不僅產(chǎn)生了最早的月亮女神形象,也是中國早期的創(chuàng)世神話,這寥寥幾十字將帝俊美麗妖嬈的妻子與如水溫柔的月亮絞纏在一起,構成了古老的月亮神話。月亮神話古時即受到先民的關注,到兩漢時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一個頗為完整的體系,古代傳統(tǒng)月崇拜和月神話的基本精神是關于命運和追求永恒生命的命題?!豆茏印に臅r》載有“月德”的模式:“北方曰月,其時曰冬,其氣曰寒。寒生水與血?!蠛酥粒妆藦?,五谷乃熟,國家乃昌,四方乃備,此謂月德?!盵6]北方是月,它的時令成為冬,其氣為寒,寒產(chǎn)生水和血,它的德行是醇厚清揚,寬恕而周密,大寒到來之時,甲兵強勁,五谷豐登,國家繁榮昌盛,四方朝賀不迭,這就是古人所稱的月德。這時的月亮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月亮女神和創(chuàng)世神話的主要對象了,它已經(jīng)接受了中國古代陰陽相生的思想成為與“陽剛”相對的“陰柔”的代名詞,這便是月符號化的開端。除此之外,《禮記·祭儀》又云:“日出于東,月生于西,陰陽長短,終始相巡,以致天下之和?!盵7]1217孫希旦《集解》道:“陰謂夜,陽謂日,夏陽長而陰短,冬陰長而陽短。始,謂日曰朝,月之朔;終,謂日之夕,月之晦也。”[7]1217這在《管子》月德的基礎上進一步對四時推移日月轉變的規(guī)律進行了探討,揭示了時間的永恒,以日月的調(diào)和達到陰陽的互生并最終實現(xiàn)天下和合的目的,是中國古代先民對于時間、社會、人生最原初的思考。
中國的月神話在圖騰崇拜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逐漸加入了人的成分,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月神”神話,而最為著名的月神當為嫦娥。嫦娥偷取靈藥飛升月宮對《竹取物語》輝夜姬由人間返回月宮的情節(jié)產(chǎn)生過一定影響。八月十五的夜晚,輝夜姬所說的故國的使者如約而至:“忽然竹取翁家的四周發(fā)出光輝,比白晝還更亮。這光輝比滿月的光要亮十倍,照得人們毛孔都看得清楚。這時候,天上的人乘云下降,離地五尺光景,排列在空中,竹取翁家里的人,不論在屋外或屋內(nèi)的,看到了這光景,都好像被魔鬼迷住,茫然失去知覺,全無戰(zhàn)斗的勇氣了……這時候,但見離地五尺排列在空中的人們,相貌和服裝非常美麗,令人吃驚。他們帶來一輛飛車。這車子能夠在空中飛行,車頂上張著薄稠的蓋?!盵1]32月宮中的使者都是具有相當法術與神力的仙人,衣華服乘香車,他們對凡塵的一切都是極為鄙夷的:“這輝夜姬,由于犯了一點罪,所以暫時叫她寄身在你這下賤的地方?,F(xiàn)在它的罪已經(jīng)消除,我來迎接她回去。所以你不須哭泣悲嘆。來,快快把輝夜姬還出來吧!”[1]33他們稱呼這塵世為最下賤的地方,把凡世的美味佳肴稱為穢物,實質上是接受了中國古代月神崇拜中將月宮作為與凡塵對立的神仙居所的思想,使者們的不屑正映襯了人們對于月宮、神仙生活的向往和留戀。
輝夜姬這一形象本身就是對于嫦娥形象的再塑造,輝夜姬擁有絕世的美貌,她的一舉一動都透出神仙的通靈,面對皇親國戚的求婚,她開出的條件是尋找到絕世的寶物,而天竺佛的石缽、蓬萊山的玉石、唐土的火鼠裘、龍頭上發(fā)光的寶石、燕子的子安貝都非塵世所能一見,遑論得到,然而輝夜姬非但能夠知道甚至還能辨別真假,如果沒有非凡的法術當是很難做到的。嫦娥偷吃了西王母送給后羿的不死靈藥飛上了月宮,而輝夜姬在臨行前也吃下了能夠使她忘掉七情六欲的不死之藥,披上了月宮使者隨身所帶的羽衣,之后便在眾人的環(huán)繞下飛向了月宮,這兩則故事的飛升情節(jié)如此相似,可以說,輝夜姬的奔月神話實是在接受了中國古代嫦娥奔月神話的內(nèi)核之后,通過日本作者的想象與重構而塑造出來的。
《竹取物語》產(chǎn)生在日本平安朝時期,平安朝是日本繼奈良朝之后的一個朝代,也是日本古代的最后一個朝代。它從794年桓武天皇遷都平安京開始,到1192年源賴朝建立武家鐮倉幕府為止,這一時代是天皇政權的頂峰,同時也是日本文化發(fā)展的最高峰。吉川真司在《日本的時代史》第五編《平安京》中將平安朝的文化走向概括為“唐風文化和國風文化”,即平安朝文化是以唐朝文化與日本自身的“和”文化相結合的多元文化,在這種多元互生的文化當中,從遙遠的大唐乃至更遠古朝代傳播而來的文化對平安朝物語文學的影響是十分深遠的。日本所說的唐風文化不是“和”與“漢”的互相排斥,而是在天皇統(tǒng)治的理念中,使“唐”范疇化并占有一定地位。唐風文化的興隆期以嵯峨和清和天皇的“弘仁、貞觀”時期為最,這兩個具有明顯唐代政治色彩的年號將當時的俗文學推向了高潮。在嵯峨天皇時代,文學藝術被賦予促使國家經(jīng)濟政治生活全面繁榮的意義,在天皇的熱衷之下,吟詩諷誦成為常規(guī),此朝名家輩出,小野岑守、滋野貞主、空海等活躍其中。在這種風潮的影響之下,朝廷將《史記》、《漢書》、《后漢書》與《文選》作為大學的主要科目。
除了日本平安朝庭從維系政權角度對中國文化的繼承之外,物語文學本身也深受中國六朝以及隋唐傳奇文學的影響?!吨袢∥镎Z》即是此類物語文學的典型代表,它將民間傳說的故事進行有意識的加工與整理,形成完整的故事,具有傳奇的色彩。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云:“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盵8]六朝志怪與唐傳奇在記述神異方面有著天然的優(yōu)勢,在對中國自六朝以來小說的神鬼怪異部分進行吸收之后,日本的物語文學以其自身的民族形式重新呈現(xiàn),因而不論是作品的風格還是對于典故的利用上,物語文學都顯示出對中國古典文化吸收利用的痕跡。魏晉志怪小說在思想上已經(jīng)奠定了我國古典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基調(diào),其內(nèi)容“張皇靈異”多為記述“鬼神怪異”之事,其中包括了鬼神、仙佛、變異等相關故事內(nèi)容,但是這些內(nèi)容在怪異的故事背后顯現(xiàn)了中華民族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民間自發(fā)的傳說與文人創(chuàng)作經(jīng)由古籍內(nèi)容的渲染,成就了魏晉小說的主流,代表了志怪小說的前進方向?!吨袢∥镎Z》不僅在內(nèi)容上接受了中國小說的影響,同時在精神上也有所繼承。魏晉志怪小說常以鬼怪靈異的世界來影射現(xiàn)實的生活,如《紫玉》寫吳王小女紫玉與書生韓重相愛之事,借紫玉抱恨而終,反映門第功名對婚姻的影響和女子不能自由掌握命運的悲哀,借由虛幻世界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不平等。有的小說在最初設置了絕美的理想,而通過惡勢力或者天命人事的阻攔使得美好的愿望落空,最后經(jīng)由主人公的奮斗與反抗而獲得新生,最終得到幸福。這一類小說在風格上具有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雙重風格,其中的悲劇成分是現(xiàn)實的反映,而平民階層最終能夠戰(zhàn)勝惡勢力獲得的勝利則是魏晉小說最為寶貴的精神,它說明苦難的民眾并未在苦難中沉淪而是在堅決地與生存環(huán)境斗爭。《竹取物語》很好地接受了魏晉小說中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雙重風格,輝夜姬的凡塵生活本身就極具有現(xiàn)實的味道,她對于世俗、貪婪的王公貴族的斗法不啻是對于貴族生活最深刻的揭露,伐竹翁夫婦對輝夜姬的寵愛與失去輝夜姬的痛苦也是人類最真實的感情流露,而輝夜姬的月中仙女身份、仙藥、不死山的傳說又為整部小說帶來了浪漫的色彩。
總之,在《竹取物語》中主人公輝夜姬奔月這一情節(jié)主要來源于中國古典小說“嫦娥奔月”的情節(jié),同時也受到中國古代月崇拜的影響。日本平安朝的文學家在唐風文化的深遠影響下自覺地接受了中國古典文學的熏染,而以本民族的特色進行再創(chuàng)作,因此出現(xiàn)了對日本文學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竹取物語》的奔月情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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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亞君]
2015-03-25
曹儀婕(1991-)女,江蘇常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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