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詩序》風雅正變論辨析

王衛(wèi)星

（中山大學(xué)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275）

引 言

由《毛詩序》奠基的《詩經(jīng)》風雅正變論，能集中體現(xiàn)出正變理論特色及得失，也能為歷代詩體正變觀道其先路，故成為歷代研究的熱點。諸家學(xué)者對其淵源及內(nèi)涵的考察已頗為詳盡，關(guān)注較多問題是：風雅正變的“正”“變”是否有高下之分，“詩”之正變與“時”之正變的關(guān)系，如何看待正風雅中有哀怨之音、變風雅中有頌美之音的矛盾現(xiàn)象，如何解讀及評價變風中的愛情詩。當今學(xué)界頗重視風雅正變與各體詩正變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但因受古今語境差異的限制，對崇尚正始的理論特色缺乏重視，對“時”內(nèi)涵的闡釋也過于籠統(tǒng)，故未能準確把握《毛詩序》風雅正變說的內(nèi)涵及歷代風雅正變之爭的根源，且大都存在將“崇正”之論視為保守，而將“不以正變分高下”之論視為通達的評價誤區(qū)。因此，本文在繼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注重回到正變觀產(chǎn)生的古典語境中，結(jié)合正變理論的淵源及特色，來考察“時”之正變，揭示其中的雙重含義（當時正統(tǒng)世運與政治時況）在適用范圍上的差異及共存時的矛盾，據(jù)此來探討上述問題的成因及實質(zhì)。

《詩經(jīng)》的風雅正變說奠基于先秦，故明辨其內(nèi)涵須以對正變理論內(nèi)涵的考察為前提。正變觀源于先秦崇源始、立統(tǒng)緒的思想，目的是通過推崇事物自然、質(zhì)樸、渾成的初始狀態(tài)，來指導(dǎo)流變，實現(xiàn)返樸歸真、修心養(yǎng)性、抵制物欲的政教目的，尤為儒家所推重，故頗具權(quán)威性、繼承性與系統(tǒng)性。追溯到字源，《說文解字》訓(xùn)“正”云：“是也，從止，一以止?！盵1]39綜合來看，有兩重含義：一是“是”，即正見、正直，與邪曲相對；二是“一”“止”，即初始、根本，與后繼相對。又訓(xùn)“變”云：“更也?！盵1]68段注“更”云：“更訓(xùn)改，亦訓(xùn)繼。不改為繼，改之亦為繼?！盵2]可見，“變”根據(jù)后繼方式的不同，可秉承“正直”之義，也可改“正”為“邪曲”之義。正變觀中“正”“變”的內(nèi)涵及關(guān)系，即由上述含義發(fā)展而來，“正直”與“源始”合一，統(tǒng)歸于“正”：在特定的正變體系中，“正”與“變”在時間上是源始與后繼的關(guān)系，最早出現(xiàn)的必然是“正”；在性質(zhì)上是主導(dǎo)與從屬的關(guān)系，“正”代表正確、最佳，是判定“變”正邪的參照點。

因此，設(shè)定源頭，厘清源流，是確定“正”“變”的首要條件：在正變源流中，源頭的地位最為重要——其最早產(chǎn)生，在時間上具有絕對的正始地位，而此后的源流關(guān)系則是相對的。更重要的是，只有源頭能兼有時間之“正”與性質(zhì)之“正”，而此后的時間與性質(zhì)之“正”則不完全重合——時間在前者，在性質(zhì)上改“正”入邪則為“變”，時間在后者，在性質(zhì)上撥亂返本則為“正”，故源頭是劃分正變最可靠的參照物。由于在許多源流體系中，實際源頭本無從考究，故相關(guān)正變論所確立的源頭，往往只是一個在性質(zhì)上能具備論者心目中的“正直”特征，并且在時間上能在所論源流體系中居于最先的象征性源頭。比如史學(xué)正統(tǒng)論，常將上古三皇五帝視為源頭；而獨尊儒術(shù)后的文學(xué)正變論，常將儒家諸經(jīng)視為源頭。又因特定事物可從屬于不同的正變體系，故“正”“變”的地位具有相對性，論者的正變立場不同，對源頭的設(shè)定、正變的劃分便不同。

漢代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后，正變觀更為盛行，時論對《詩經(jīng)》風雅正變的探討，將正變觀正式引入詩學(xué)批評。《詩經(jīng)》既是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又是儒家推重的經(jīng)典，故成為歷代詩體正變論中認可度最高的象征性正源頭，各論者依據(jù)心目中能承載“正直”本質(zhì)的《詩經(jīng)》特征，來劃分正變，《毛詩序》對此有創(chuàng)始之功。據(jù)三國陸璣記載：“孔子刪書授卜商，商為之序，以授魯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魯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卿授魯國毛亨，亨作《詁訓(xùn)傳》，以授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盵3]其余文獻對傳授過程的記載各異，但都肯定《毛詩序》為儒家思想的產(chǎn)物。《詩大序》云：

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也。故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4]8-18

提到的“變風”“變雅”出現(xiàn)于世運變化后，與世運未變時的風雅是源流關(guān)系。其中沒有直接提出“正風”“正雅”的概念，有“變”必然有“本源”，卻不一定有“正”，要判定是否存在正風雅，關(guān)鍵要看其對風雅的論述是否具備“正直”與“源始”合一的核心特征，如果本源風雅如部分學(xué)者認為的那樣，不具有高于變風雅的地位，那么，就不能稱其為正風雅了。反觀《詩大序》，本源風雅產(chǎn)生于先王治世，具有先王之“始”與世運之“正”（即治世）合一的特點，是判定后世風雅是非高下的依據(jù)，故可稱為正風、正雅。綜觀《毛詩序》風雅正變觀，實際上包含有兩套正變體系：一是詩的意格正變，與時政興衰緊密相聯(lián)；二是詩中所反映的世運正變，由具有正統(tǒng)地位的周王室的“王道”興衰決定。這兩個體系都是由先秦儒家詩樂正變觀派生的，彼此間既有交集，也有矛盾。

一、詩的意格正變體系

先秦正變觀的一大特點是審物之正變以知政之興衰，《毛詩序》對詩中意格的正變定位也是如此。這個體系的縱向正源為上古詩樂，鄭玄《詩譜序》認為詩的縱向源頭是舜時的《虞書》，而《詩大序》開篇對詩起源的論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與《虞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的論述如出一轍，都闡明古詩的特點是詩、樂、志、情結(jié)合，因此，認為詩、樂意格正變與作為政之“本”的人心正變是緊密相聯(lián)的。其中，樂意格正變的特征及其與人心、政治正變的關(guān)系，在先秦儒家正變觀中已基本確立了，《毛詩序》對詩意格正變的定位即是以這種基本確立的特征及關(guān)系為依據(jù)的。具體如下。

（一）以安樂肅穆、和緩渾厚之樂為正，樂正則心正政和

先秦《荀子》率先尊《詩》為經(jīng)，其“樂論”云：

夫樂者，樂也……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足以感動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氣無由得接焉……故樂者……先王之所以飾喜也……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如是，則百姓莫不安其處，樂其鄉(xiāng)……是王始也。[5]379-380

可見詩正聲的特點是以“中平肅莊”之音表達安定喜樂之情，先王用以規(guī)正、安定民心，故是治國的根本。反觀《詩大序》論詩樂源頭——頌、正風雅的意格云：“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正與荀子對正聲的論述契合無間。

（二）以激越繁促之樂為變

變聲又分為兩類：一類在風格上雖非正聲，但尚不至于纖艷淺俗，沒有邪變聲導(dǎo)欲勸淫之弊，不至于攪亂心、政。故雖然在通常情況下被視為不“正”之“變”，但在非常情況下卻被視為權(quán)變，是能規(guī)正心、政的“變之正”，即如陳桐生所言：“正變說則先確立一個正的標準，在某些歷史條件下，正的方法行不通，不得已要采用變通的方法。”[6]

例如慷慨雄壯之音，在通常情況下是不被認可的。試看《論語·先進》云：“子曰：‘由之瑟，奚為于丘之門？’”《正義》釋云：“子路性剛，鼓瑟不合雅、頌，故孔子非之……所以抑其剛也?！盵7]165-166可見，孔子之門容不下“由之瑟”，只因其過于剛猛雄壯，并非安和之正聲。然而，在非常情況下卻是受認可的“變之正”，即如《武》，作為周武王征伐之樂，特點應(yīng)是雄壯而非安樂的。在商紂王無道、民不聊生的政治背景下，《武》正代表民意民聲，具有振弊起衰，撥亂世而反之于“正”的政教功用。因此，雖非禮樂之“正”，卻合當時之宜，屬于權(quán)變，即如《荀子·樂論》云：

姚冶之容、鄭衛(wèi)之音，使人之心淫；紳端章甫，舞《韶》歌《武》，使人之心莊。故君子耳不聽淫聲……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yīng)之，逆氣成象而亂生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yīng)之，順氣成象而治生焉。唱和有應(yīng)，善惡相象，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5]381

將《武》列入正聲之中。然而，《武》作為非常之“正”，較之作為正常之“正”的《韶》，仍有不及。故《論語·八佾》云：“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笨装矅屧疲骸啊渡亍?，舜樂名，謂以圣德受禪，故盡善?！段洹罚渫鯓芬?。以征伐取天下，故未盡善。”[7]49可見，盡管《韶》《武》都是當時之宜，自成其“美”，但若從垂范后世的角度看，以征伐取天下的承統(tǒng)方式，較之禪讓，在“善”上仍遜一籌。

反觀《詩大序》對變風雅意格的定位，就屬此類權(quán)變，變風雅產(chǎn)生于衰、亂之世，特點是“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并非正常之正聲，但因秉承了“先王之澤”，仍不失禮義，與正聲同具有“正得失”“經(jīng)夫婦……移風俗”等政教功用，只是實現(xiàn)方式不同：前者是通過“美”來實現(xiàn)的，而后者主要是通過“閔”“刺”來實現(xiàn)的，變換方式是為了因時制宜。即如《詩大序》云：

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故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4]17-18

認為詩樂內(nèi)容由美盛明變?yōu)榇趟y，風格由“安以樂”變?yōu)椤霸挂耘薄鞍б运肌保阅堋爸购醵Y義”，不至于邪曲，因此是達于事變的表現(xiàn)。所謂“達于事變”，即能把握世運之正變，適時權(quán)變之意，當然是值得肯定的——惟有此“變”，才能使“其上”明白盛世之得與衰亂世之失，“懷其舊俗”，產(chǎn)生撥亂反正的愿望，最終實現(xiàn)上述政教功用。通觀先秦儒家正變論，在實現(xiàn)“正”的諸原則中，政教功用的原則最為重要，均以能經(jīng)世治國、修身正心、規(guī)范禮樂者為“正”，反之則為“變”。上述各種權(quán)變能受正變論者肯定，都因其得政教功用之“正”。故《詩大序》也將政教功用的原則置于風格、內(nèi)容等原則之上，肯定變風雅為“變之正”。這種肯定是淵源有自的，《論語·為政》云：“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薄墩x》釋云：“此章言為政之道在于去邪歸正……《詩》之為體，論功頌德，止僻防邪，大抵皆歸于正，故此一句可以當之也?！盵7]15-16可見，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就已本著政教功用的原則，將《詩經(jīng)》作品的意格均視為“正”了。

再看被《詩大序》稱為“詩之至”的“四始”：

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然則《關(guān)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儿o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4]19-24

在《毛詩正義》《鄭箋》中，都言“四始”指頌、大雅、小雅、風。但歷來學(xué)者對“四始”所指卻頗有爭議。如劉文忠認為其不包括變風雅，依據(jù)是既然稱為“至”，就應(yīng)“是《詩經(jīng)》作品中備受推崇的部分，從政教上說，它是‘正始之道，王化之基’……‘四始’之‘始’字，與‘正始’之‘始’字，其含義是相同的……‘四始’在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四正’”，認為“四始”即是“四正”[8]。其實不然，從《詩大序》對“四始”的論述看，“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可見風是以一國之政事，系于一人之本心。國政之善系于正風之美樂，而國政之惡則系于變風之怨刺，風的作用正是通過觀人情正變來體察國政得失；“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毖酝跽膳d的是正雅，而言王政之所由廢的則非變雅莫屬。因此，“四始”其實是包括變風雅的。其“正始”地位不是就《詩經(jīng)》而言的，而是就一切詩而言的：漢代流行孔子刪詩說，而包括變風雅在內(nèi)的《詩經(jīng)》作品都是得到孔子首肯的“無邪”之作。因此，《詩經(jīng)》作為一個整體是可以被稱為詩之正始的，作為“變之正”的變風雅也自在其中。所謂的“四始”，即是指頌、大雅、小雅、風這詩之四體中所體現(xiàn)的國政興廢之始，正如《毛詩正義》云：

“四始”者，鄭答張逸云：“風也，小雅也，大雅也，頌也。人君行之則為興，廢之則為衰。”又箋云：“始者，王道興衰之所由?！比粍t此四者是人君興廢之始，故謂之四始也?！啊对姟分痢闭?，《詩》理至極，盡于此也。[4]22

具體而言，頌體現(xiàn)的是王德興盛之始；大雅、小雅、風分別體現(xiàn)的是大政、小政、人情興廢之始。其中，正者為興之始，而變者為廢之始?！八氖肌狈謩e在不同的世運中起到反映、規(guī)正國政的作用，因此，詩之道于此為至。

當然，權(quán)變可以取得相對的正宗地位，卻不能具有絕對的正宗地位。按正變傳統(tǒng)，權(quán)變之風雅仍是不及正宗之風雅的。且看《詩大序》謂“變”為“先王之澤”，而非如新變觀將“變”視為自新之途，遺澤當然是薄于源始的。其在國風中，特別標舉《周南》《召南》為“正始之道，王化之基”，即在強調(diào)其具有優(yōu)于權(quán)變的正宗地位。在《史記·孔子世家》中也提到“四始”。所謂：

孔子語魯大師：“……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惫耪咴娙в嗥?，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guān)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9]

對《詩經(jīng)》中詩意格正變的判斷與毛詩略同，但“四始”所指則不同，專指四體的第一篇，可謂毛詩“四始”之“四始”，就不包括權(quán)變了。

（三）以柔曼輕艷、薄俗纖靡為邪曲之變

先秦儒家樂論中所謂“淫”“邪”“亂”“奸”之樂，大都指此種與古雅正聲相對的新變之樂，主要以鄭、衛(wèi)之音為代表。

即如《論語·衛(wèi)靈公》云：“顏淵問為邦。子曰：‘……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笨装矅屧疲骸班嵚?、佞人亦俱能惑人心，與雅樂、賢人同，而使人淫亂危殆，故當放遠之?！盵7]239可見，鄭聲是與正聲相對的邪曲之變。又如上述《荀子·樂論》中提到的與正聲相對的，誘發(fā)逆氣、淫心亂國的“奸聲”，也屬此類?！抖Y記·樂記》中對魏文侯問樂于子夏的一段記載，尤能反映作為古樂的正聲，與此種作為鄭、衛(wèi)流行新樂的邪變聲之間的差異：據(jù)魏文侯闡述：“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可見古樂在感官上頗為乏味，而新樂則頗能動人；而據(jù)子夏闡述正聲特點是“和正以廣”，對修身治國的作用是“君子于是語，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屬于“德音”；而邪變聲特點是柔曼諧俗，所謂“奸聲以濫，溺而不止”，對國人的影響是“‘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wèi)音趨數(shù)煩志，齊音敖辟喬志?！怂恼呓砸谏τ诘拢且约漓敫ビ靡病?，屬于“溺音”[10]。可見，對正變論者而言，新樂的動人之處正是其邪惡之處——一改正聲的質(zhì)樸溫厚，極聲色之變，無倫理之別，因此，是起邪欲、亂正德的邪變之尤。而正變觀的局限性也昭然若揭——無論正變論者如何循循善誘，力陳“正”之好與“變”之惡，但“變”在感官上優(yōu)于“正”畢竟是難以否認的事實。因此，在令人樂而忘倦的“變”產(chǎn)生后，仍主張選擇令人昏昏欲睡的“正”，這不僅違背了人之常性，也難以實現(xiàn)音樂表達喜樂的初衷——孔子能以“三月不知肉味”的虔誠態(tài)度傾慕正聲，與其說是樂其音，不如說是樂其“正”，但這種“正”既已違背人之常性，就難以與眾同樂了。

反觀《詩大序》對風雅意格的論述，顯然并不認為《詩經(jīng)》中存在此類變聲。孔穎達《毛詩正義》中還特別強調(diào)了風雅正變與此類邪變的區(qū)別：

治世謂天下和平，亂世謂兵革不息，亡國謂國之將亡也……此云亂世、亡國者，謂賢人君子聽其樂音，知其亡亂，故謂之亂世之音、亡國之音?！稑酚洝匪啤班崱⑿l(wèi)之音，亂世之音；桑閑、濮上之音，亡國之音”，與此異也。淫恣之人，肆于民上，滿志縱欲，甘酒嗜音，作為新聲，以自娛樂，其音皆樂而為之，無哀怨也。《樂記》云：“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彼樂得其欲，所以謂之淫樂。為此樂者，必亂必亡，故亦謂之亂世之音、亡國之音耳，與此不得同也。[4]10

可見，《樂記》中的亂世、亡國之音即是此類變聲，其與《詩大序》中提及樂音的區(qū)別在于：同是喜樂，《詩大序》中的治世之音是樂正道，故樂而不淫；而此類變聲是樂邪欲，故樂而勸淫。同處于衰亂世，《詩大序》中的亂世、亡國之音為亂世、亡國的結(jié)果，變風雅哀思怨怒的意格與亂世、亡國的基調(diào)一致，故能警醒世人，是“達于事變”的表現(xiàn)，即如葉燮《原詩·內(nèi)篇》云“時變而失正，詩變而仍不失其正”；而此類變聲為亂世、亡國的原因，可理解為使世亂，使國亡之音。其娛樂功用與亂世、亡國的基調(diào)相反，杜牧《泊秦淮》云：“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就生動地反映出此種變聲與世運的關(guān)系，故屬于“溺音”，會令人溺于衰亂而不自知，蕩而不返，是導(dǎo)致“事變”的元兇。

《毛詩序》在解讀諸詩時，以強調(diào)政教功用為主，而不甚關(guān)注詩樂本身的藝術(shù)水平、真實意蘊，這不僅與先秦論音樂、顏色等事物的正變，首重政教功用，而不重本身優(yōu)劣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也與其對變風雅意格定位有關(guān)：《詩經(jīng)》中本不乏兒女私情題材的作品，不少都是處于衰世而無哀怨的，如直陳其意，就很難與邪變之音相區(qū)別，如下文提到的朱熹風雅正變觀，即是采用直陳其意的方式，結(jié)果即是將此類作品歸入邪變中。而《毛詩序》的解讀卻可將此種意格納入“變之正”中——主張《詩經(jīng)》的記錄者是“國史”一類的賢人君子，其對兒女私情的記錄，并不是為其淫樂所惑，而是別有寄托，從中體察到世亂、國亡的征兆，因此，反映情緒其實是悲憫哀思，而非喜樂無節(jié)的。如《鄭風·褰裳》，本是描寫兒女情話的，其中女子示愛的語言潑辣大膽，風格歡快詼諧，而《小序》的解讀卻是“思見正也。狂童恣行，國人思大國之正己也”，認為其是以兒女私情為喻，表達對國家政局的擔憂，屬于“變”中思“正”之作。又如《鄭風·東門之墠》，本是描寫女子思念情侶的，而《小序》卻將作者設(shè)定為恪守正禮、不滿于此種淫風泛濫的旁觀者，所謂：“刺亂也。男女有不待禮而相奔者也。”既然是刺無禮，目的當然是維護正禮，而情感當然是怨怒不滿，而非津津樂道了。這種解詩方式，應(yīng)與先秦賦詩言志之風的影響有關(guān)，難免有牽強附會、歪曲本事之嫌，但卻也為在當時流行的正變話語系統(tǒng)中，肯定變風雅的價值創(chuàng)造了條件。這種以兒女之私寄托家國身世之感的解讀方式，對后世影響頗大，在詞體正變論中更是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相關(guān)論者繼承并完善了此種方式，最終實現(xiàn)了推尊詞體的目的。

總之，《毛詩大序》對詩意格正變的定位源自先秦儒家對樂意格正變的定位。以產(chǎn)生于盛明政治中的安樂意格為“正”，以產(chǎn)生于衰亂政治中的怨怒、哀思意格為權(quán)變，并據(jù)此界定正變風雅的價值。然而，具體考察《毛詩小序》對正變風雅的闡述就會發(fā)現(xiàn)，僅憑意格是無法區(qū)分正變風雅的，這是因為在《毛詩序》還存在一個世運正變體系，這個體系才是其劃分風雅正變的真正依據(jù)。

二、世運正變體系

先秦儒家在判斷音樂正變時，首先關(guān)注的是其使用是否符合正統(tǒng)規(guī)范，其次才是本身意格的優(yōu)劣。如《論語·八佾》云：“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7]31按周禮規(guī)定，八佾是天子才能使用的樂舞，其本身意格當然屬于正聲；但為魯卿季氏所僭用，違背了正統(tǒng)規(guī)范，就變成孔子不能容忍的邪變了。而《毛詩序》的風雅正變觀也是如此，其劃分正變的真正依據(jù)是象征正統(tǒng)的世運正變，所謂的“盛世”“亂世”“亡國”，都是就正統(tǒng)“王道”的興衰而言。具體來說，“正”之“本”是正統(tǒng)周王室的政治，正變源流即是周王室興衰史，源頭為周文王治世，故最受關(guān)注?！睹娦⌒颉吩诮庾x正風雅時，稱美最多的便是文王時期的政教；世運正變體系的“變”表現(xiàn)為“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屬于邪曲之變?！睹娦颉吩疲?/p>

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將世運正變等同于時政正變，以與詩樂意格的正變相對應(yīng)。但這兩種正變體系實際上是無法完全對應(yīng)的。

（一）治世的時政未必和，詩樂也不盡為正聲

周王室正變在史學(xué)上屬于橫向正變的范疇，在周文王這個橫向源頭之上，仍然有一個代表絕對正宗的縱向源頭，那就是上古先王治世。周文王統(tǒng)治在橫向上固然是正始，在縱向上卻承接商紂王統(tǒng)治下的衰亂世，故在時政上具有正變交匯的特點，其“正”是通過撥亂反正之“變”來實現(xiàn)的。因此，正風雅中也會反映出衰亂政治，表現(xiàn)出怨怒、哀思的意格。如《麟之趾小序》云：“《關(guān)雎》之應(yīng)也。《關(guān)雎》之化行，則天下無犯非禮，雖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時也?！边@里所言的“衰世”，即是就商代世運而言的，而所謂的“麟趾之時”，即是代表絕對正宗的上古先王治世。故《麟之趾》被《毛詩》按橫向立場歸入正風，但對其意格的闡述卻更像是縱向之變風，具有處于衰世而能承“先王之澤”的特點。其實，《毛詩序》中所述的文王之化，即是化商紂王留下的衰亂世之民俗，以成就周王之盛世。如《汝墳小序》云：“文王之化行乎汝墳之國，婦人能閔其君子，猶勉之以正也?！薄伴h”即哀憐憂慮之意，故常出現(xiàn)在變風小序中，表示因世運衰微而滋生哀以思之音。詩中婦人云：“王室如毀。雖則如毀，父母孔邇?！苯Y(jié)合《小序》，則其中王室應(yīng)指商紂王，父母則指文王之化，全詩所表達的即是衰世之民受文王之化，而生返“正”之心。又如《行露小序》云：“召伯聽訟也。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強暴之男不能侵陵貞女也。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者，此殷之末世，周之盛德，當文王與紂之時?！薄兑坝兴利幮⌒颉吩疲骸皭簾o禮也。天下大亂，強暴相陵，遂成淫風。被文王之化，雖當亂世，猶惡無禮也。無禮者，為不由媒妁，雁幣不至，劫脅以成昏，謂紂之世?！备鼮槊鞔_地表現(xiàn)出文王時政治正變交匯的特點?？傊耐踔赖恼兌ㄎ?，是在縱向上規(guī)正商世之邪變，上承麟趾之時；在橫向上自立正始，下開周世。故雖是盛世正聲之始，仍有亂世、亡國變聲之余。

（二）衰世的時政未必盡衰，詩樂也不盡為變聲

在同一時代中，由于具體統(tǒng)治者不同，不同地區(qū)的政治興衰也不同，故處于周王衰世中的諸侯國也未嘗不可有善政。變風雅之中也會體現(xiàn)盛明政治，表現(xiàn)出安樂的意格。如變風中的《墉風·定之方中》《衛(wèi)風·淇奧》《秦風·車鄰》《秦風·駟驖》等，《小序》認為他們分別是稱美衛(wèi)文公、衛(wèi)武公、秦仲、秦襄公善政的，既然是稱美，就必然具有正聲“安以樂”的特點。即如《毛詩正義》云：

王道衰，諸侯有變風；王道盛，諸侯無正風者；王道明盛，政出一人，太平非諸侯之力，不得有正風；王道既衰，政出諸侯，善惡在于己身，不由天子之命，惡則民怨，善則民喜，故各從其國，有美刺之變風也。[4]17

這與孔子“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7]254的思想是一致的。因此，只有反映周王室治世的《周南》《召南》屬于正風，而反映諸侯善政，卻處于周室衰落期的作品，即使符合安樂的正聲要求，也依然會被歸入變風之列。

參看漢代鄭玄的《毛詩箋》對《毛詩序》風雅正變觀的闡發(fā)，可以更為清晰地認識到漢儒劃分風雅正變的依據(jù)是周王世運正變，而非與時政正變相對應(yīng)的詩樂意格正變?！对娮V序》云：

文、武之德，光熙前緒，以集大命于厥身，遂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時詩，《風》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本之繇此《風》、《雅》而來，故皆錄之，謂之詩之正經(jīng)。后王稍更陵遲，懿王始受譖贊亨齊哀公。夷身失禮之后，邶不尊賢。自是而下，厲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壞，《十月之交》，《民勞》、《板》、《蕩》，勃爾俱作，眾國紛然，刺怨相尋。五霸之末，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善者誰賞？惡者誰罰？紀綱絕矣！故孔子錄懿王、夷王時詩，訖施于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4]序7-9

將“詩之正經(jīng)”與“變風變雅”對舉，明確提出了風雅正變說，并詳細闡述了周王室的興衰史與風雅正變劃分的關(guān)系：正風雅被認為是作于西周治世（周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時期）的作品，而變風雅則是西周亂世、將亡國（周懿王、夷王至定王時期）的作品?！洞笮⊙抛V》云：“大雅《民勞》、小雅《六月》之后，皆謂之變雅，美惡各以其時，亦顯善懲過，正之次也。”所謂“以其時”即是以其時政，可見《雅》的意格，或稱美或惡刺，是由時政興衰決定的，大小雅中不少作品都是稱美周宣王中興的，周宣王雖屬于周室正統(tǒng)，但因其中興未能善終，尚不足以扭轉(zhuǎn)衰微的世運，因此仍屬于衰世之作；而《雅》之正變卻是由周室世運興衰決定的，“大雅《民勞》、小雅《六月》之后”均是衰世之作，故無論美刺都屬于變雅?！肚仫L譜》云：“至曾孫秦仲，宣王又命作大夫，始有車馬禮樂侍御之好。國人美之，翳之變風始作。”意格雖美卻被歸入變風，也因其作于周之衰世，反映的是諸侯善政。

綜上所述，《毛詩序》盡管在闡述風雅正變的價值時，依據(jù)的是詩中意格的正變；但在具體劃分風雅正變時，依據(jù)的卻是周代世運的正變。其所界定的正風雅與變風雅，其實是反映周代正始之世的風雅與反映周代邪變之世的風雅；而非是意格正直的風雅與意格權(quán)變的風雅。由于意格正變與時政興衰并不能完全重合，故正風雅與安樂，變風雅與怨怒、哀思也不能完全對應(yīng)，正風雅之中可有變聲，而變風雅之中也可有正聲，這種反常的現(xiàn)象使得其建立在意格之上的正變價值觀與建立在世運之上的風雅正變劃分出現(xiàn)矛盾。這也是其正變觀在后世受到質(zhì)疑的重要原因。

三、風雅正變論的演變

后世論者以不同的方式對風雅正變的內(nèi)涵作了繼承和調(diào)整，但對正變的界定卻少有超越上述兩個體系的，只因側(cè)重及解讀不同，對正變的具體定位也不同。

（一）對《毛詩序》意格正變體系的質(zhì)疑

最有代表性的是宋代朱熹的觀點。其《詩集傳序》云：

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惟《周南》、《召南》親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發(fā)于言者，樂而不過于淫，哀而不及于傷，是以二篇獨為風詩之正經(jīng)。自邶而下，則其國之治亂不同，人之賢否亦異。其所感而發(fā)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齊，而所謂先王之風者，于此焉變矣。若夫雅頌之篇，則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詞，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為萬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至于雅之變者，亦皆一時賢人君子，閔時病俗之所為，而圣人取之。其忠厚惻怛之心，陳善閉邪之意，尤非后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此詩之為經(jīng)，所以人事浹于下，天道備于上，而無一理之不具也。[11]

朱熹的風雅正變觀與《毛詩序》一派正變觀的分歧集中在意格正變體系。而最大的分歧，在于對處于衰亂時政中的變風的意格定位?！睹娦颉氛J為其“變”的表現(xiàn)為哀怨有節(jié)，“止于禮義”，不存在淫樂邪音，故定位為權(quán)變；而朱熹則云：“向來看《詩》中鄭詩、邶、墉、衛(wèi)詩，便是鄭衛(wèi)之音，其詩大段邪淫……若只一鄉(xiāng)一里中有個恁地人，專一作此怨刺，恐亦不靜。至于皆欲被之弦歌，用之宗廟，如鄭、衛(wèi)之詩，豈不褻瀆……大序說‘止乎禮義’，亦可疑，小序尤不可信，皆是后人托之，仍是不識義理，不曉事?！盵12]2090認為“變”的哀怨未必有節(jié)，刺詩攪亂人心，其中鄭衛(wèi)之音更屬于淫樂一流，故定位為邪變。

而這種分歧的根源在于二家對《詩經(jīng)》解讀者的身份定位存在差異，歷來解詩者都公認詩是作者性情的體現(xiàn)，作者身份不同，性情正邪就有別（與先秦論聲、色正變的宗旨一致，性情同樣以平和、有德為正，激烈、失德為邪），詩的意格正變也不同：《毛詩序》依據(jù)孔子刪詩、國史采詩的傳統(tǒng)觀念，將《詩經(jīng)》的解讀者定位為記錄者，即孔子、國史一類的賢人君子，其性情正直由學(xué)養(yǎng)出，不因時政興衰而動搖，即使在衰亂世中也可守“正”馭“變”，因此，對詩的意格都力圖作合“正”的闡釋；而朱熹則云：“毛鄭，所謂山東老學(xué)究……故詩意得之亦多。但是不合以今人文章如他底意思去看，故皆局促了《詩》意?！盵12]2089“只盡去小序，便自可通。于是盡滌舊說，詩意方活?！盵12]2085認為《毛詩序》的解讀法雖有功于政教，但難免牽強附會，不能很好地反映詩的原意，而且會局限后世讀者的思維，故主張站在詩作者的立場來解讀《詩經(jīng)》，在明確原意的基礎(chǔ)上再作政教評價。關(guān)于詩作者的身份，朱熹認為不盡為賢人君子：頌、雅作者固然是性情正直的“圣人之徒”，故對變雅意格的定位與《毛詩序》是一致的，所謂：“雅之變者，亦皆一時賢人君子，閔時病俗之所為，而圣人取之?！睂儆跈?quán)變；而風則“多出于里巷歌謠”，作者來自民間，這就與《毛詩序》產(chǎn)生分歧了。按傳統(tǒng)儒家觀念，民間作者大都是隨波逐流的，屬于被教化的對象，并不都能像賢人君子那樣堅守正直，其性情正邪是受時政興衰影響的——在盛世中，“《周南》、《召南》親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民間作者受賢人君子之化，性情同樣正直，故對正風意格的定位是“樂而不過于淫，哀而不及于傷”，與毛詩略同；而在衰世中，“國之治亂不同，人之賢否亦異，其所感而發(fā)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齊”，民間作者受亂政所感，便會產(chǎn)生怨刺、淫樂等邪思，因此，朱熹在闡釋亂政中變風意格時，并不諱言其“邪”。

在儒家性情正變的話語系統(tǒng)中，朱熹與《毛詩序》的風雅正變觀相比，各有利弊：朱熹的解讀更有助于把握詩的本意，揭示出詩意與性情的關(guān)系——既然作者性情有正邪之別，對詩的意格而言，時政的正變只是外因，而人性情的正邪才是內(nèi)因，能最終決定意格正變。然而，認為性情的正邪由作者身份決定，并據(jù)此將其定義的邪變之作均歸入民間，卻不足為訓(xùn)?？陀^而言，柔情、怨刺等意格與邪思不應(yīng)等同，作者身份與性情正邪也無必然聯(lián)系。且據(jù)朱東潤《國風出于民間論質(zhì)疑》一文考證，風的作者本不乏貴族君子；而《毛詩序》的解讀更有助于推尊變風。即如對《鄭風·褰裳》，《毛詩小序》的解讀是以兒女私情為喻，表達對國家政局的擔憂，屬于哀思之作。而朱熹的解讀則是：“淫女語其所私者曰：‘子惠然而思我，則將褰裳而涉溱以從子。子不我思，則豈無他人之可從，而必于子哉！’‘狂童之狂也且’，亦謔之之辭。”這種解讀顯然更接近于詩的本意，但也因此消解了其微言大意的光環(huán)，使其由哀思的權(quán)變下降為淫樂的邪變了。值得注意的是，朱熹在《詩集傳序》中表明其對《詩經(jīng)》政教功用的理解是：“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參之列國，以盡其變。正之于雅，以大其規(guī)；和之于頌，以要其止。此學(xué)詩之大旨也?！边@與毛詩又歸于一致了。因為朱熹對詩意格的闡釋固然是站在作者的立場，但評價卻又回到了賢人君子的立場。按此種立場“以盡其變”，所產(chǎn)生的當然也是哀怒有節(jié)的“達于事變”之情了。

在世運正變體系的界定上，朱熹與《毛詩序》無根本分歧，故在解讀原意時仍是要受到正變原則的限制，崇正始而抑流變的：其在解讀變風時，能夠擺脫道德限制，直陳本意，是因為“變”的性質(zhì)本有正邪之分；但在解讀正風時，卻不能如此自由。正風中本不乏描寫柔情之作，受商紂衰亂時運影響，也存在著怨刺意格，與變風中被視為邪變的意格實無本質(zhì)區(qū)別。朱熹對此非無意識，如《朱子語類》云：“問：‘《殷其雷》比《君子于役》之類，莫是寬緩和平，故入正風？’曰：‘固然。但正、變風亦是后人如此分別，當時亦只是大約如此取之。圣人之言，在《春秋》、《易書》無一字虛。至于《詩》，則發(fā)乎情，不同?！薄皢枺骸稉坑忻贰泛我匀胗谡L？’曰：‘此乃當文王與紂之世，方變惡入善，未可全責備。’”[12]2100就關(guān)注到所謂正風的意格其實也不盡純正。但在《詩集傳序》中仍稱其皆得“性情之正”，在解讀時也諸般回護，務(wù)必使其不失“正”。只因“正”的性質(zhì)只能是正直，朱熹既然認可《毛詩》對正風的劃分，就不能公然質(zhì)疑其正直的性質(zhì)了。

（二）對《毛詩序》世運正變體系的質(zhì)疑

最有代表性的是清代馬瑞辰的觀點，其《毛詩傳箋通釋》論風雅正變云：

風雅正變之說，出于《大序》，即以序說推之而自明?！缎颉吩疲骸帮L，風也，教也。”又云：“上以風化下。”蓋君子之德風，故風專以化下為正。至云“下以風刺上”……“自下刺上，感動之名，變風也?！鄙w變化下之名為刺上之什，變乎風之正體，是謂變風?！缎颉吩疲骸把耪撸?，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贝思嫜胖冄灾?。蓋雅以述其政之美者為正，以刺其政之惡者為變也。文、武之世，不得有變風、變雅。夷、厲、宣、幽之世，有變風，未嘗無正風；有變雅，未嘗無正雅也。蓋其時天子雖無道，而一國之君有能以風化下，如《淇奧》、《緇衣》之類，不得謂非正風也。宣王中興，雖不得為圣主，而有一政之美足述，如《車攻》、《吉日》之類，不得謂非正雅也?！讹L》、《雅》之正變，惟以政教之得失為分。政教誠失，雖作于盛時，非正也；政教誠得，雖作于衰時，非變也。論詩者但即詩之美刺觀之，而不必計其時焉可也。[13]

馬瑞辰的風雅正變觀與《毛詩序》一派貌合神離，分歧集中在世運正變體系?！睹娦颉分鲝埌词肋\正變來劃分風雅正變，導(dǎo)致風雅正變與意格正變不一；故馬瑞辰主張當按時政興衰而非世運正變來劃分風雅正變。所謂：“風雅之正變，惟以政教之得失為分。政教誠失，雖作于盛時，非正也。政教誠得，雖作于衰時，非變也?！庇捎谠娭幸飧裾儗嶋H上是由時政興衰決定的，故按馬瑞辰的方式劃分風雅正變，理論上可保證風雅正變與意格正變合一——正風雅之聲盡為“化下”“美政”的正聲，而變風雅之聲盡為“刺上”“刺政”的變聲了。

然而，仔細考察其對風雅正變的論述又有自相矛盾之處，其實存在雙重標準：對作于衰亂世運中的詩，固然按時政劃分；而對于盛世中的詩，仍按世運劃分，故強調(diào)“文、武之世，不得有變風、變雅”，而無視盛世中也有衰亂時政誘發(fā)變聲的現(xiàn)象。這種矛盾的產(chǎn)生，其實是與正變原則的限制有關(guān)的：文王之世作為周代之始，其在橫向上的正宗地位不容動搖。如果由始至終都按時政興衰來劃分風雅正變，那必然要承認文王盛世中也存在變風雅，這就違背了“正直”與“源始”合一的正變原則了。按正變原則，盡管源不可有“變”，流卻可以有“正”。因此，馬瑞辰依據(jù)意格正變，將衰世中稱美善政的詩作列為正風雅，是言之成理的。其實，宋代朱熹在闡釋風雅正變時，也采用過類似的雙重標準，只是較為隱晦——其提出的按世運劃分風雅正變，以確保正風雅“正”“始”合一，然后，再當按時政興衰來判定變風正邪，以確保變風正邪與意格正變相對應(yīng)。這種雙重標準，優(yōu)勢在于可在正變原則允許的前提下，將風雅正變與意格正變的沖突降到最低，但因其本身就存在矛盾，終難自圓其說。

余 論

綜上所述，正變觀之所以能在眾多的源流論中脫穎而出，風靡一時，只因其是一種特殊的源流論，具有崇正推源的理論特色——不僅注重明辨源流，更注重通過判定流的正變來分優(yōu)劣、定等級。風雅正變也不例外，“崇正”“以正變分高下”正是其理論特色所在，否定這一內(nèi)涵或價值，就等于否定了風雅正變理論存在事實及價值，對具體正變論的解讀也必然會出現(xiàn)偏差。古人對“變”確實有包容和貶抑兩種態(tài)度，但態(tài)度的不同，并非因論者有通達、保守之分，只因“變”有邪變與權(quán)變之別?！睹娦颉分杏靡詣澐诛L雅正變的實際標準是世運正變，“正”為盛世，“變”為衰亂世，褒貶之義、正邪之別明顯。至于詩的意格正變，是隨著時政興衰被動變化的，其中“怨以怒”“哀以思”的意格，參照先王正詩，雖改變了“安以樂”，卻因此而能秉承更關(guān)鍵的“禮義”，故屬于得當時之宜的權(quán)變一類，可達到規(guī)正時變、世變的目的，故其價值也是受到肯定的，但畢竟不及“正”，因此，才要以歸“正”為最終目標——通過權(quán)變之詩，警世救衰，復(fù)興時政，進而匡扶正統(tǒng)王室，使其重歸盛世之正，如此，詩也就自然歸復(fù)到“安以樂”的正宗了?？傊?，權(quán)變雖非邪變，但也只是歸正的途徑及工具，與“正”仍有高下之分。

漢以后詩體正變觀實與前代一脈相承，盡管各論者的正變立場不同，或立足于世運，或立足于時政，或二者兼取；即使是立場相同的論者對同一詩篇的正變界定也不同，或解為悲憫警世的權(quán)變，或解為淫靡邪變，但崇正始、守“正”馭“變”，容權(quán)變、抑邪變等關(guān)鍵內(nèi)涵始終未變。從中可見正變理論的缺陷——在現(xiàn)實中，事物的最初狀態(tài)未必是最佳狀態(tài)，“變”也未必要依附“正”才能彰顯其妙。這也是諸家理論矛盾的根源。同時也可見其與缺陷相反相成的理論特色及作用：一方面，能促使人們在“變”的大勢中反思本源之妙，用主觀意志干預(yù)客觀事物的發(fā)展，防止因逐流忘本而產(chǎn)生的種種弊端，對我國詩學(xué)格調(diào)及趨向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雅正觀念即據(jù)此建立，有助于抬高詩格，推尊詩體；另一方面，能靈活利用正變原則，通過源流的相對性、正變立場的多樣性、正變特征的獨創(chuàng)性，來表達創(chuàng)見，肯定并指導(dǎo)流變向論者期待的新方向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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