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然
本來我只是在給卷毛一個人寫信,沒有計(jì)劃要寫多長的信,只想勾勾描描我現(xiàn)在的生活。但是在寫信的時候,即使我寫的是現(xiàn)在,而眼前、腦海里都是過去的片段。
從前宿舍里窄窄的淡黃色桌子;床底下青色的鐵皮箱;常年掛著的白色蚊帳,在蚊帳里倉促疊成的粉色被子;總是在滴水“滴滴答答”響的空調(diào);被滴水潮濕了的斑駁的墻壁;總是長了青苔的水槽。青苔就是被刮去了,又很快長回來,強(qiáng)烈地抗議我們對它的驅(qū)逐。被太陽曬得褪色的衣架和新買的衣架放在一起相映;各式各樣的起床鬧鐘聲;大掃除時將鐵皮箱挪開時,它在水泥地板上劃下的深灰色痕跡和劃出的聲音,像一個難聽的鼾聲。晚上,附近的人家宵夜的辣椒味;只能看見上半夜月亮的那一角夜空……我們將椅子圍成一個圈,或剝著橙子,或咬著蘋果,或剪著指甲,或不停地打噴嚏,或抱怨作業(yè)沒做完,或因?yàn)榭荚嚊]考好而不開心,或想著下午的政治默寫怎么作弊,或肚子疼,大聲說笑,飛短流長,鬼故事,學(xué)老師們的口頭禪和經(jīng)典對白。
高中宿舍里的好友,沒有誰和我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學(xué),也沒有誰和誰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學(xué)。東莞,深圳,廣州,武漢,西安,大連。林徽因在詩里有一句“燦爛,分散”,高考也許就是我們相聚時最燦爛的一刻,而我們也確實(shí)繼而分散了。以前不曉得天高地厚的時候,以為自己在深圳念書,稍稍努力一下,深大完全是囊中取物,但又心高氣傲不甘于將大學(xué)四年停駐在深圳,想要走遠(yuǎn)一些,想要去更一線的城市,但后來,在一次次考場失利后才意識到,深大也并不是那么安分地待在我的囊中,等我隨時去取的。在偶爾的對未來的憧憬中,最不愿意面對的,是我們的分散,是各奔東西,是天涯四處。但相比之下,我比這更不愿意看見的是,我們最后在深大的重聚——我們不愿止于此,我們都想要走遠(yuǎn)些,飛高些,浪跡天涯也好,就是要過一段完全不同的生活——所幸的是,我們都做到了。
走上現(xiàn)在住的大學(xué)宿舍樓,只要上一層,然后走過一條長長的宿舍走廊,要路過十五間宿舍才走到我的那一間。那十五間宿舍里,有兩三間貼著春聯(lián),因?yàn)檫@兩三間宿舍的門沒有陽光直射,所以即使很多個月過去了,春聯(lián)的紅紙還是一樣的紅,不會因?yàn)樘枙窬昧硕噬?。高中宿舍卻是要上六層樓,一轉(zhuǎn)角,就到了。高中時,我也在宿舍的門口兩側(cè)貼了春聯(lián),只是后來宿管阿姨不讓貼,才取下來,若是能長時間貼著,我疑心那紅色早就變淡了,畢竟,那間宿舍是朝陽的。在我的記憶中,我貼春聯(lián)的那天中午,太陽很毒,我一向是怕曬的,只是此刻我十分想到那種陽光下去曬一曬,再體驗(yàn)一次什么叫做烈日當(dāng)空,什么叫做曾經(jīng)滄海。
在沒有她們的世界里,我發(fā)現(xiàn),我的世界有著許許多多的小門,仿佛一推開,就可以通向她們,譬如那三副春聯(lián),勾起了我心里的紅色,我還記得橫批是“家和萬事興”,我還記得那種紙是手工染的,手指在上面用力擦過,指尖便成了紅色,我還將那染紅的手指蹭上別人的臉頰,涂成好看的腮紅。
大學(xué)的操場邊沒有鳳凰樹,校園里柏油路兩旁才有。我在那條路上走著的時候,抬頭看著像飄逸的云一樣的樹葉叢,看見的是高中某個五六月份,某個不痛快的下午,和卷毛翹課逛操場,一圈一圈地走著,學(xué)著俊逸的馬走路,學(xué)著笨拙的企鵝走路,有時五步當(dāng)成三步走,有時三步當(dāng)成五步走,有時蹲下來看螞蟻?zhàn)撸袝r倒著走,有時在風(fēng)里走,看著鳳凰花開,花落,燦爛,痛快。后來我們走累了,坐在落滿鳳凰花的臺階上,吹著風(fēng),放任心思無限地飄,翻過重山,掠過海洋,沒有說話。接著就在鳳凰樹下睡著了,醒來,身上都是紅色的花,像一場火葬,然后重生。也許我們在睡著的時候做了同一個夢,但是我沒有說。
有一個下午,在大學(xué)里走著,遇見了一個背紅格子書包的女生,那個書包和卷毛的那個很像,于是我跟著她或者它走了兩條街,大概也不是因?yàn)榛紊?,其?shí)應(yīng)該是知道自己在走著反方向的路。我只是想把以前漏看的時間,少看的那幾眼補(bǔ)回來,只是想跟著那個書包走一段路,只是想推開那扇小門。
生活大抵是一連串的身不由己和逾期不候,當(dāng)時總是從那些花花綠綠的書包旁很快地走過,又總是挑選那些在當(dāng)時認(rèn)為很重要的事情藏進(jìn)記憶的精選集。等那些日子走過,現(xiàn)在最想念的,是當(dāng)初被忽視的一切,但是那已經(jīng)過去了。幸好我的世界里有這么多小門,我愛著我的這個世界,卻也愛得越來越孤獨(dú),可是在那些小門的背后,時間是仁慈的。
悅歡師姐也是一道小門,巧笑,盼目,玩鬧的時候瘋瘋癲癲,大笑的時候眼睛變成月牙,嘴巴會張得很大,從來不會無聊地捂嘴或者抿嘴笑,笑就是要大大方方,哈哈大笑。她會讓我想到穎子,她也是這樣笑,這樣玩鬧。高一時她自我介紹說:“大家好,我是穎子,我很喜歡笑,但是我笑起來不好看,所以我喜歡逗別人笑?!?/p>
那天讀到余光中的《小雀斑》,也是一道小門,推開,會看到蜷在婧雯鼻翼兩側(cè)的小雀斑,像蕩起來的笑聲化入了肌理。那天進(jìn)清真館子要一碗拉面,待拉面上來了,看著碗里的蔥花、蒜蓉和姜絲,想起來的,是高中跟婧雯出去下館子的時候,都是她幫我記著提醒服務(wù)員“不要加蔥花、蒜蓉和姜絲”的,久而久之,自己卻忘記了。
總是和“書記”一起去寄明信片,但現(xiàn)在是我一個人走去郵筒,往那道綠色的細(xì)縫里,投入明信片,寄給“書記”。
總是在宿舍里聽著清華在陽臺里與遠(yuǎn)方的朋友通電話,但現(xiàn)在,是我翻到手機(jī)通訊錄里清華的那一欄,與她通電話。
那件粉色的羽絨大衣,那口怎么也聽不懂的四會話,那兩顆小虎牙,那個牌子的易拉罐,那碟炒刀削,那種紅和黑穿衣配色,那些小門。
時間慢慢過去,我害怕它就像發(fā)大水一樣,將我們之間的距離越?jīng)_越遠(yuǎn),越?jīng)_越快。我們的擁抱,我們的高歌,我們的微醺,我們的促膝長談,我們的挑燈夜戰(zhàn),我們的捧腹大笑,我們的鬼哭狼嚎,都越來越遠(yuǎn),或者被稀釋得很寡淡很寡淡,但在我的世界里,還有很多通往她們的小門,近在咫尺,卻可以通向天涯。
“我已經(jīng)想好了,遼闊和遠(yuǎn)方是你們的,那些極目遠(yuǎn)望的幸福、猜想和歡笑是我的。祝你們過得好——分開以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