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美國憲法在中國的翻譯與傳播

胡曉進

關于清末民初美國憲法(文本與論著)在中國的翻譯與傳播問題，國內已有不少學者涉及，留下了一些研究成果，但依然有幾個問題亟待澄清、補充。比如，誰最先完整地翻譯介紹了美國憲法全文?是章宗元、蔡錫勇，還是林樂知?除了直接取自美國外，清末民初美國憲法還曾“借道”日本，通過日本學者的研究與翻譯，向中國傳播。研究美國憲法的中國學者，似乎尚未留意清末民初中國學界從日本學者的研究中獲取的美國憲法認知。此外，1914年至1915年前后，圍繞著制定“中華民國約法”的問題，中國知識界還將目光投向美國的制憲會議。1914年，張東蓀曾譯介美國歷史學家法倫德(MaxFarrand)1911年編纂出版的三卷本《1787年美國制憲會議記錄》，以為中國制定約法之借鑒。這一點，在國內學界似乎也無人提及。

一、誰最早完整地翻譯介紹了美國憲法?

關于美國憲法在清末民初的翻譯與傳播，二十多年前楊玉圣教授曾在《中國人的美國憲法觀——一個初步考察》一文中有過開拓性論述，他不但簡要論述了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人對美國憲法的相關介紹，還列舉了清末民初出現(xiàn)的幾種美國憲法中譯本。他提出:“根據(jù)目前所能接觸到的資料，在中國，美國憲法的全文漢譯單行本最早是于光緒二十八年即1902年由上海文明書局出版的。譯者章宗元在其‘提要’中高度評價美國憲法，稱它為‘各國成典憲法之祖也’”?！?〕楊玉圣:《中國人的美國憲法觀——一個初步考察》，載《美國研究參考資料》1989年第5期，后收入作者所著的《美國歷史散論》一書(遼寧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

章宗元系清末留美學者，出生于浙江湖州，由于其出生之地古名烏程，所以他自稱“烏程章宗元”(民國以后又稱“吳興章宗元”，系章宗祥之兄)。除翻譯美國憲法全文之外，章宗元還曾翻譯過《美國獨立史》、〔2〕留美學生章宗元譯:《美國獨立史》，譯書匯編社出版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版。該書系“美國姜寧氏著、烏程章宗元輯譯、烏程章宗祥校訂”。章宗元在“譯者附言”中表示，“原書為姜寧美史之前六卷，由覓地而殖民，由殖民而立國，詳于美國自主之原由，因而名曰獨立史”?！睹绹裾肌?、〔3〕［美］勃拉斯:《美國民政考》，烏程章宗元節(jié)譯，文明書局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版。顧燮光在《譯書經(jīng)眼錄》中介紹說，“美為完全民主之國，其憲法大致取法于英而去其不合于己者，其宗旨重在立法、行政、司法三部互相牽制，不使三者之一壓乎二者之上，蓋深懲于英之議院獨攬大權之弊也”?！睹绹裾肌愤€有上海廣智書局版，沈兆祎在《新學書目提要》中也有詳細介紹。熊月之主編:《晚清新學書目提要》，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 年，第258、259、439、440 頁?！睹朗芳o事本末》〔4〕［美］姜寧:《美史紀事本末》(求我齋叢譯之四)，章宗元輯譯，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版。本書與《美國獨立史》都譯自美國哈佛大學愛德華·錢寧(Edward Channing)教授的《美國簡史》(AShort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美國獨立史》譯自該書前六章，《美史紀事本末》譯自該書后九章。最近兩年，錢寧教授的這部“簡史”再次引起了國內出版界的注意，出現(xiàn)了不下五個譯本。等書。章宗元所譯《美國獨立史》第六卷的標題即為“立憲”，其中第十二節(jié)“憲法總綱”，詳述了美國憲法的具體條文:“憲法按三權平列之旨，首列三大款。第一立法，立法之樞機曰國會，國會分為上下兩院。憲法內開明諸大政務，由國會議定法律頒行。所未開列者，仍由各邦議會自行議定，國會不得干預。惟憲法中亦載明八大端，為各邦所不得與聞者?！诙姓姓畼袡C曰政府，政府以總統(tǒng)為之主?？偨y(tǒng)者，對本國而言，為全國之元首;對外國而言，為一國之代表，蒞任之初，必發(fā)遵守保護憲法之誓。四年一任，由全國公民公舉?！谌痉?，司法之樞機曰法院，法院以大審院為領袖?！湔备鞑门泄伲煽偨y(tǒng)簡任，若無過世，終身其任，總統(tǒng)無黜退之之權;其俸祿，終其任不得有減。……凡關乎憲法之案，及上控之案，與案涉公使及列邦者，皆歸大審院?！薄?〕章宗元譯:《美國獨立史》，譯書匯編社出版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版，第112－114頁。

章宗元的這幾本譯著，尤其是《美國憲法》與《美國獨立史》，在晚清流傳極廣，在學界也具有一定的知名度，加上楊玉圣教授的考索，章宗元最早翻譯美國憲法全文的說法，也隨之在學界流傳開來?！?〕長期從事美國歷史研究的黃安年先生曾簡要列舉清末以來的14種美國憲法中譯本，為首的就是章宗元的譯本，黃先生似乎也認同楊玉圣教授的考證。黃安年:《關于〈獨立宣言〉和〈美國憲法〉中譯本》，載《美國史研究通訊》1995年第1期。但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一篇博士論文卻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將美國憲法文本的最早中譯時間向前推進了二十年。王林教授在研究《萬國公報》時發(fā)現(xiàn)，作為《萬國公報》(初名《教會新報》)創(chuàng)辦者和主筆的美國傳教士林樂知(Young John Allen)，曾詳細翻譯并介紹過美國憲法的具體條文。從第551卷(1879年)起，《萬國公報》開始不定期地連載林樂知的《環(huán)游地球略述》。第642卷(1881年6月)的《環(huán)游地球略述》，“第一次把美國1787年的聯(lián)邦憲法完整地介紹到中國來，憲法全文共七條:一、凡立法權柄總由國會中元老紳董兩院司掌，即上下兩院之大臣也，外職不得逾分辦理。二、凡行法權柄總歸民主主持，位分正副，率任四年。三、凡國中審判總權歸國會之司審總院及所屬各官。四、凡邦會所辦政務，無論何事，系我同聯(lián)之邦皆當信以為實，不可是此非彼。五、我國政體既立之后，國會及各邦會之中若有三分之二欲修改政體者，許即會同商政。六、凡我同聯(lián)之十三邦與英戰(zhàn)之時，無論軍需公務所欠銀兩，或借自別款以及居民，或貸從他國，總歸新國按數(shù)償還。七、我同聯(lián)之邦內見此政體，若有九邦意屬可行，其余數(shù)邦縱有意見不合者，我民概行從眾，不問其余”?！度f國公報》第643卷還介紹了美國憲法前十五條修正案的內容，主要涉及美國人民應享有的權利，具體內容如下:“一、公議堂大臣不得行法關系立教，亦不得阻人愿從何教。且不得禁人言論、報館登錄、聚集會議，具奏上聞，求免責備。二、保護邦國實為要務，不得禁民自備洋槍。三、太平之時嚴禁營兵占據(jù)民房，即有爭戰(zhàn)之秋，若不照律所定，亦不準強入民房。四、不準無故行查民產(chǎn)，拿獲人民，搜檢書信等事……”〔7〕王林:《西學與變法——〈萬國公報〉研究》，齊魯書社2004年版，第73、74頁。

王林特意將《萬國公報》刊載的美國憲法條款譯文與當今的美國憲法中文譯本進行了對比，“發(fā)現(xiàn)《萬國公報》的介紹相當詳細和準確，除個別條文字句有省略外，基本原則未變”。他因此認為:“被資本主義各國視為憲法藍本的美國聯(lián)邦憲法第一次被完整地介紹到中國來?！薄?〕王林:《西學與變法——〈萬國公報〉研究》，齊魯書社2004年版，第74頁。在作這一評述時，王林似乎未曾留意到楊玉圣教授的考證文章與相關論斷，〔9〕他書后的參考文獻中沒有列舉楊玉圣教授的論著。當然，王林的博士論文《〈萬國公報〉研究》側重于中國近現(xiàn)代文化史，沒有留意到世界史(美國史)方面的研究成果，也在情理之中。有趣的是，王林在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攻讀博士學位時，楊玉圣教授也在該校歷史系任教，兩人從不同的角度出發(fā)，注意到美國憲法全文在中國的最初翻譯問題。但他的評述得到了好幾位學者的認同，〔10〕有兩位學者照搬了王林教授對《萬國公報》刊登美國憲法一事的評述，參見聶資魯:《一部憲法與一個時代——〈美國憲法〉在清末民初的傳入及對民初中國立憲的影響》，載《政法論壇》2005年第5期;盧明玉:《譯與異——林樂知譯述與西學傳播》，首都經(jīng)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2、73頁。另外兩位學者也依據(jù)王林的研究提出:“林樂知對于美國憲法理論傳播最為可貴的貢獻是第一次完整地將它的正文和修正案的內容介紹給中國人”，劉偉、范進學:《美國憲法理論在中國的最初傳播》，載《山東社會科學》2009年第5期。此后，林樂知的美國憲法譯文似乎成為學界公認的最早的美國憲法中譯本?！?1〕有學者因襲聶資魯源自王林教授的評述，也認為1881年林樂知“首次把美國1787年的聯(lián)邦憲法完整地介紹到了中國”，夏新華、譚鐘毓:《借鑒與移植:美國憲政文化對近代中國立憲的影響》，載《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

但是，到了2010年底和2011年初，又有兩位年輕學者不約而同地提出了新見解。在“首部漢譯美國憲法問世考”一文中，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李文杰利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清檔》，考釋了首部漢譯美國憲法——《美國合邦盟約》的問世經(jīng)過。他提出，“關于最早的漢譯美國憲法全文，在現(xiàn)有已刊文獻中可見張蔭桓《三洲日記》光緒十二年十一月二十日(1886年12月15日)條:‘美為民主之國，應譯其創(chuàng)國例備覽。蔡毅約有譯本，甚清晰’。張蔭桓在其后抄錄了這一題為《美國合邦盟約》的漢譯本美國憲法全文及其修正案15條。”文中的蔡毅約即蔡錫勇，福建龍溪人，曾在廣東同文館、京師同文館學習，光緒四年(1878年)隨晚清首任駐美公使陳蘭彬赴美，派充駐美公使館翻譯兼辦參贊事務。據(jù)李文杰考證，“《美國合邦盟約》最有可能出現(xiàn)于光緒七年三月至八月之間(1881年4至9月)，且至少在六月，即已翻譯出部分內容，并形成‘合邦盟約’這一對譯‘Constitution’的漢譯名”。〔12〕李文杰:《首部漢譯美國憲法問世考》，載《北大史學》(15)，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21－228頁。

遺憾的是，這部《美國合邦盟約》當時并未刊布發(fā)表，只是隨其他外交檔案一起，寄送回了總理衙門。李文杰也承認:“蔡譯《美國合邦盟約》寄送回國并被抄錄進清檔之后，有權翻閱者數(shù)量極少，被人經(jīng)常翻閱的可能性不大?！本瓦B擔任過總理衙門大臣、以通曉西學著稱的張蔭桓，在1886年出任駐美、西、秘公使之前，“也未曾瀏覽過該譯本，其他人看到該譯本的可能性就更小了”。直到“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在國內變法思潮風靡的背景下，《時務報》連載《美國合邦盟約》”，該譯本在問世16年后，才首次公開刊印。〔13〕李文杰還認為，“從現(xiàn)有材料看來，該譯本似并未引起思想界特別的興趣”。李文杰:《首部漢譯美國憲法問世考》，載《北大史學》(15)，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37頁。

李文杰注意到了章宗元的美國憲法譯本(以及楊玉圣的研究)，但沒有留意到林樂知翻譯的美國憲法(以及王林的介紹)。實際上，就在蔡錫勇翻譯美國憲法的同一時間(1881年6月)，林樂知正在《萬國公報》上刊登美國憲法全文的大綱譯本。而幾乎就在李文杰發(fā)表這篇文章的同時，另外一位青年學者胡其柱也發(fā)表了考證《美國合邦盟約》譯本的專題論文。他注意到了林樂知的美國憲法譯本，并將其與蔡錫勇的譯本進行比照，認為“兩者差異甚大”，“蔡錫勇的翻譯相對詳細、完整。更為重要的是，蔡錫勇沒有像林樂知一樣，為便于中國人理解而皆用固有中文詞匯進行翻譯。相反，他選用了很多新詞匯、新表達”，“可以說已經(jīng)初步形成了一種新型話語表達”?！?4〕胡其柱:《蔡錫勇〈美國合邦盟約〉譯本考論》，載《學術研究》2011年第3期。

而且，對于蔡錫勇所譯《美國合邦盟約》在國內的傳播，胡其柱也提出了自己的證據(jù)與推測。他發(fā)現(xiàn)，“光緒七年(1881年)，新聞界曾報道過蔡氏翻譯美國律法一事。當時，蔡錫勇剛剛卸任回國，以介紹西方新聞為主的《西國近事匯編》便發(fā)布了這樣一則消息:‘中國駐美使署有隨員蔡錫勇譯成美國律法一書。該員在美三年，廣交天文歷學之士，時往公議堂及律師處留心考察，譯成此書，詳加注解。經(jīng)欽使咨送總理衙門，想邀懋賞矣’?！焙渲茰y，“這則消息稱蔡錫勇翻譯了‘美國律法’，并未明說即是美國聯(lián)邦憲法。不過，既然送請總理衙門邀賞，肯定不是一般的法律條文”。他因此認為這就是蔡錫勇譯《美國合邦盟約》的原本:“這個譯本不但早于章宗元的譯本，還略先于林樂知1881年連載的《環(huán)游地球述略》中的美國聯(lián)邦憲法譯文?！薄?5〕胡其柱:《蔡錫勇〈美國合邦盟約〉譯本考論》，載《學術研究》2011年第3期。而且，胡其柱還推測，1897年《時務報》連載蔡錫勇的《美國合邦盟約》后，以康有為、梁啟超等人與《時務報》的密切關系，“他們應該有機會閱讀這一譯本”。當年(1897年)夏天，康有為正在編《日本書目志》，“當時有限的日本法律漢籍，恐怕很難滿足康有為的興致。在此情況下，蔡氏憲法譯文按理應該不會被康有為忽略”?！?6〕胡其柱因此推斷，“《美國合邦盟約》應該在部分晚清士人，尤其是在康有為了解西方、改造傳統(tǒng)的過程中，發(fā)揮過一定的刺激和參照作用”。見胡其柱:《蔡錫勇〈美國合邦盟約〉譯本考論》，載《學術研究》2011年第3期。這種可能性確實存在，康有為在編《日本書目志》時就認為，“日本自維新以來，考求泰西之政，更立法度，講義圖解詳哉。《國憲泛論》、《美國憲法史》、《各國憲法》、《萬國現(xiàn)行憲法》比較四種最精矣”?！?7〕胡其柱:《蔡錫勇〈美國合邦盟約〉譯本考論》，載《學術研究》2011年第3期。其中，《美國憲法史》還曾出現(xiàn)過中譯本，〔18〕熊月之主編:《晚清新學書目提要》，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246頁。此書作者日本人松平康國的另一部著作《世界近世史》，更是出現(xiàn)了作新社、廣智書局、商務印書館等多個譯本，〔19〕顧燮光的《譯書經(jīng)眼錄》和沈兆祎的《新學書目提要》都曾介紹過此書，參見熊月之主編:《晚清新學書目提要》，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224、451 頁。在清末民初風行一時，成為中國人了解美國憲法、西洋歷史的重要渠道。〔20〕該書曾被晚清學部審定為歷史教科書，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修訂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32頁。

二、轉譯自日本學者的美國憲法著述

在晚清“西學東漸”的過程中，日本是重要的“二傳手”，日本人翻譯的西洋政法、史地著述，成為清末民初中國知識界認識西方的重要來源。這一點，在當今學術界已有共識?！?1〕鄭匡民:《西學的中介:清末民初的中日文化交流》，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孫宏云也認為，“相關研究顯示，明治日本在西洋近代文明輸入東亞的過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推動了在東亞地域居于支配地位的傳統(tǒng)中華文明向近代文明轉型，包括民族國民國家的建構、知識革命與現(xiàn)代學科體系的形成等諸多方面”。參見孫宏云:《學術連鎖:高田早苗與歐美政治學在近代日本與中國之傳播》，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有學者甚至將甲午戰(zhàn)爭之后的中日關系稱為“黃金十年”。在這段時間里，日本的官方和民間人士，紛紛奔向中國來辦學、辦報，〔22〕鄭匡民:《西學的中介:清末民初的中日文化交流》，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27頁。日本學者翻譯、撰寫的相關學術著作，更是大量翻譯成中文。這其中就包括美國憲法全文與相關著作。比如1898年，(南海)康同文就曾譯述日本學者坪谷善四郎翻譯的美國憲法全文，在日本神戶主辦的維新派報紙《東亞報》上連載數(shù)期。作者在總論中介紹了美國獨立制憲、修憲的大致經(jīng)過:“編纂美國憲法閱歷艱辛，匪伊朝夕，內部集權黨各地分權黨相軋，互固執(zhí)拗不動，聯(lián)合之議將裂。嗣得人居間排解之，故所編纂憲法尚能保存，其條例可增者，別加補正。其補正法文十五條中，自第一條至第十一條比憲法修正會所之議定，確定其地方均其權力者也;第十二條乃千八百三年所修正，定選正副兩大統(tǒng)領之法;第十三條以下多屬奴隸事，實南北戰(zhàn)斗之原也。昔北美欲廢奴隸，南美怒而圖自立。兵敗講和，遂廢奴隸之約疇，昔傭役盡解散之，北美人士洵可謂有志竟成爾?！薄?3〕日本坪谷善四郎編著、南?？低淖g述:《美國憲法》，載《東亞報》1898年第2期。這部美國憲法全文的中譯者康同文系康有為本家，而《東亞報》又系維新派在日本創(chuàng)辦的報紙，由此推測，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定是讀過這部譯文?？低乃g的這部美國憲法，比章宗元的譯本要早四年，比《時務報》刊載的蔡錫勇譯本僅僅晚了一年，可謂晚清中國學界“借道”日本，取法西學的一大例證。

日本人翻譯介紹西學著作，雖然起步比林則徐、魏源、徐繼畬等人要晚，但明治維新之后，卻迅速迎頭趕上，很快超過中國。1869年，日本明治時代的著名思想家福澤諭吉出版了暢銷一時的《西洋事情》，〔24〕也有學者認為，《西洋事情》寫作于1866年3－6月，出版于當年10月，參見龍富:《福澤諭吉與〈西洋事情〉》，載《日本研究》2006年第4期;而《福澤諭吉自傳》的中文譯者則提出《西洋事情》(十卷)出版于1866－1870年間，“詳述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政治、風俗、經(jīng)濟、制度、文明等等情況”，參見《福澤諭吉自傳》，馬斌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113頁。還有學者認為，《西洋事情》初稿完成于1868年，二編(十卷)完成于1870年，參見劉天純:《徐繼畬與近代化——兼與福澤諭吉的〈西洋事情〉比較》，載《山西大學師范學院學報》1991年第4期。該書翻譯介紹了美國的《獨立宣言》和1787年起草的聯(lián)邦憲法，對美國的歷史和制度亦有所論及?！?5〕1873年和1882年，日本兩度翻譯出版了托克維爾的《美國民主制度》，1891年，英國政治理論家詹姆斯·布賴斯的《美利堅共和國》一書的日譯本在日本問世。詳見徐更發(fā):《日本的美國研究》，載《美國研究參考資料》1986年第12期?！段餮笫虑椤肥歉芍I吉眾多著譯中“流行最廣、最常見的一本”，據(jù)他在自傳中所言，這本書的初編，“經(jīng)我手發(fā)行的部數(shù)就不下十五萬部，加上當時在京都大阪一帶流行的偽版發(fā)行量，約有二十萬至二十五萬部之多”?！安徽摮?，凡談西洋文明而主張開國之必要者，都把《西洋事情》置于座右。《西洋事情》好像是無鳥鄉(xiāng)村的蝙蝠，無知社會的指南，甚至維新政府的新政令，有的可能也是根據(jù)這本小冊子制訂的”。〔26〕［日］福澤諭吉:《福澤諭吉自傳》，馬斌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289、293頁。福澤諭吉被譽為日本近代教育之父，在當時日本甚至出現(xiàn)了“文部省在竹橋，文部卿在三田”的說法，〔27〕竹橋系當時文部省所在地，三田系福澤諭吉執(zhí)教的慶應義塾所在地。語出鹿野正直著《福澤諭吉》。引自陳山榜:《福澤諭吉〈勸學篇〉與張之洞〈勸學篇〉之比較研究》，載《外國教育研究》1989年第4期?？梢娖鋵毡窘逃绊懼薮蟆Ｍ砬甯叭樟魧W的中國學生，幾乎無人不知福澤諭吉的大名，幾乎所有學生都讀過他的著作。福澤諭吉對梁啟超的影響，在國內學界也已有定論;〔28〕鄭匡民:《梁啟超啟蒙思想的東學背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版;［日］狹間直樹編:《梁啟超·明治日本·西方: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共同研究報告》，孫路易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從梁啟超主編的《新民叢報》(1903年)上連載的“日本大儒福澤諭吉語錄”，也可窺見一斑(后收入《癸卯新民叢報匯編》)。

除福澤諭吉之外，在民初美國憲法在中國的翻譯與傳播過程中，另一名著名日本學者美濃部達吉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1918年12月，署名“熏南”的中國人在《民鐸雜志》上翻譯介紹美濃部達吉原著的《美國憲法之由來及其特質》，全文長達64頁，共分三章。其中第一章為美國憲法制定之由來，第二章為美國憲法之聯(lián)邦主義，第三章為美國憲法之民主主義。作者在文章一開頭就提出，“美國憲法于種種之點，具有歐洲各國及日本之憲法相異之特色，其最著者凡三:(一)聯(lián)邦主義(Federal system)，(二)民主主義(Democratic principle)，(三)三權分立主義(Separation of Powers)是也。此等特色，無非由美國憲法歷史而生，故欲明此，不可不知其成立之由來。茲略述于次”?！?9〕［日］美濃部達吉:《美國憲法之由來及其特質》，熏南譯，載《民鐸雜志》(第1卷第5號·1918年12月)，第105頁。該文的主體部分為第二、三兩章，其中第二章又分為五節(jié):一、美合眾國之構成，二、合眾國之法律上之性質，三、合眾國與他之聯(lián)邦之實例，四、合眾國與各州間權限之分配，五、合眾國與各州之關系。第三章分為七節(jié):一、總論，二、美國民主思想之淵源，三、美國民主主義之發(fā)達，四、個人權利之保障，五、國民之直接立法權，六、國民之選舉權及罷免權，七、美國政黨之一班。

1919年5月，“熏南”又在《民鐸雜志》上繼續(xù)前文，刊登了美濃部達吉原著“美國憲法之由來及其特質”一文的后一部分，也就是全文的第四章“美國憲法之三權分立主義”，共計21頁。第四章分為五節(jié):一、合眾國之三權分立，二、合眾國之政治組織，三、合眾國立法府與行政府之關系，四、合眾國裁判所之優(yōu)越權，五、各州之三權分立。作者認為，其他各國之三權分立，多僅屬于形式，而美則不然;從三權分立的角度衡量，“則美政體可謂最能適合立憲政治之精神”?！?0〕［日］美濃部達吉:《美國憲法之由來及其特質(續(xù)完)》，熏南譯，載《民鐸雜志》(第1卷第6號·1919年5月·“現(xiàn)代思潮號”)，第147、148 頁。

在近現(xiàn)代中國法學界，美濃部達吉可能是知名度最高的日本學者。據(jù)學者考證統(tǒng)計，“美濃部達吉的著作被翻譯成中文的合計23部。在外國學者的法學著作被譯成中文的數(shù)量中，美濃部達吉首屈一指，無出其右，甚至在所有學科中也可能是著作被譯為中文最多的一位作家”。而且，其中大部分著作出版于清末民初。清末民初的公法學者多接受日本的公法學教育，甚至直接受教于美濃部達吉，對美濃部達吉推崇備至，視其為“日本法學界的耆宿”、“憲法學和行政法學的權威”?！?1〕王貴松:《美濃部達吉與中國的公法學》，載《比較法研究》2010年第5期;美濃部達吉:《公法與私法》，黃馮明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卷頭語第1頁。由此可見，其在中國影響力之大、傳播面之廣。除著作外，美濃部達吉還有部分論文被譯成中文，研究美濃部達吉著述在中國傳播的學者，雖有引用與研究，但幾乎都忽略了美濃部的這兩篇關于美國憲法的長文。而且，美濃部論述美國憲法的專著《美國憲法概論》〔32〕［日］美濃部達吉:《米國憲法概論》，有斐閣1958年版。，至今尚未看到中譯本。美濃部達吉“美國憲法之由來及其特質”一文的譯者“熏南”，具體為何人，目前已難以查考，筆者猜測，極有可能是某個或某幾個人的化名。1907年(光緒三十三年)，劉德熏、郭斌、司克熙、周珍、王鎮(zhèn)南等人曾合作，將日本學者高田早苗、吉田巳之助翻譯的《政治學及比較憲法論》一書翻譯成中文出版，〔33〕孫宏云:《汪精衛(wèi)、梁啟超“革命”論戰(zhàn)的政治學背景》，載《歷史研究》2004年第5期，孫宏云:《學術連鎖:高田早苗與歐美政治學在近代日本與中國之傳播》，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把稀焙苡锌赡苁莿⒌卵c王鎮(zhèn)南等人的化名?！墩螌W及比較憲法論》一書的原作者美國人約翰·伯吉斯(John W.Burgess)系美國哥倫比亞學院(哥倫比亞大學前身)教授、該校政治學院創(chuàng)始人和美國政治學奠基人。〔34〕胡曉進:《自由的天性——十九世紀美國的律師與法學院》，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40、141頁。據(jù)孫宏云考證，高田早苗等人所翻譯的《政治學及比較憲法論》，在清末民初曾出現(xiàn)過好幾個中譯本(或節(jié)譯本)，〔35〕除劉德熏等人的譯本(法制經(jīng)濟社藏版)外，還有朱學曾等人的重譯本(上海商務印書館丁未年(1907)十一月初版，民國五年(1916)九月七版)。此外，《泰西各國立憲史論》(伯蓋司著，張競良譯，上海文明書局光緒二十九年版)很可能也是《政治學及比較憲法論》的節(jié)譯本，《政治學》(伯蓋司著，楊廷棟譯，上海作新社光緒二十八年版)，也出自該書。孫宏云:《汪精衛(wèi)、梁啟超“革命”論戰(zhàn)的政治學背景》，載《歷史研究》2004年第5期;孫宏云:《學術連鎖:高田早苗與歐美政治學在近代日本與中國之傳播》，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是清末中國思想界論戰(zhàn)的重要理論來源，影響十分廣泛。

伯吉斯此書(英文為兩卷本)雖然并非專論美國憲法，但是詳細討論了美國憲法與政府之關系，而且比較了英、美、德、法等國憲法之得失，書后還附有英、美(亞美利加合眾國)、普(普魯士)、德(德意志帝國)、奧(澳大利國)、法(法蘭西國)等國憲法全文。英文的《政治學及比較憲法論》出版于1890年，高田早苗等人的日文譯本出版于1902年前后，譯者高田早苗系日本早稻田大學政治學科創(chuàng)始人，該書系“早稻田叢書”之一種。早稻田大學的政治學從建立之初就“緊盯”美國，與美國政治學界關系密切。作為早稻田大學政治學的奠基人，高田早苗除了翻譯伯吉斯的《政治學及比較憲法論》外，還翻譯過美國早期政治學家(后來的普林斯頓大學校長、州長、總統(tǒng))伍德羅·威爾遜的《政治泛論》，并曾面見威爾遜總統(tǒng)?！?6〕［日］內田滿:《早稻田與現(xiàn)代美國政治學》，唐亦農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3－16頁。

與《政治學及比較憲法論》一樣，高田早苗翻譯的《政治泛論》也出現(xiàn)了幾種中譯本，〔37〕據(jù)顧燮光的《譯書經(jīng)眼錄》記載，晚清時期的“金粟齋、日本譯書社、寄東譯書社均譯有日本高田早苗譯、美韋爾孫著《政治泛論》”，參見熊月之主編:《晚清新學書目提要》，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255頁。另外，(吳縣)李維格、(新會)伍光建所翻譯的美國韋爾生原著《政群源流考》(兩卷，上海南洋公學本)，很可能與《政治泛論》都源自威爾遜的同一部著作(The State:Elements of Historical and Practical Politics)，只不過是譯自英文原本，而非高田早苗的日文譯本。在國內知識界流傳。梁啟超就曾熟讀此書。

三、梁啟超的感慨與張東蓀的心得

梁啟超在《歐游心影錄》中談及巴黎和會以及出席會議的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時寫到，普林斯頓大學校長威爾遜所著的“《政治泛論》，我們早經(jīng)讀過的”。〔38〕目前尚不能確定梁啟超所讀《政治泛論》到底是高田早苗的譯本、還是國內的某種中譯本?！拔疫@回在巴黎曾和他會過一次，說完山東問題之后，他還談起世界政治趨勢已變易，他的名著《政治泛論》有許多需要改正”?！?9〕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新大陸游記》，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08－110頁。

在游歷歐洲之前，梁啟超曾在美國游歷數(shù)月(1903年)，對美國政治、歷史記錄甚詳。他的《新大陸游記》中也出現(xiàn)了頗多與美國憲法相關的內容，比如，關于美國總統(tǒng)的憲法權力，就有很詳細的記載:

美國大統(tǒng)領，其權力職掌，與他國之首長有所異。今據(jù)其憲法所定者論次之:一、大統(tǒng)領有總督聯(lián)邦海陸軍及各省民兵之權;二、大統(tǒng)領有締結條約之權，惟須得上議院議員三分有二之協(xié)贊;三、大統(tǒng)領有任用外交官、司法官及聯(lián)邦政府各官吏(其憲法中特別規(guī)定之官吏不在此限)之權，惟亦須得上議院議員三分有二之協(xié)贊;四、有赦減刑法之權(惟議院所彈劾之案不在此數(shù));五、遇大事故，有臨時召集議院之權;六、國會決議之法律案，大統(tǒng)領有權拒之，或飭令再議(惟再議之后，若兩院借以三分二之多數(shù)通過前案，則大統(tǒng)領不得不畫諾);七、大統(tǒng)領有將美國國情稟告于國會，以政策呈薦于國會之義務;八、有與法律之義務;九、有監(jiān)督聯(lián)邦官吏之義務?！?0〕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新大陸游記》，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331頁。

對于美國的制憲、修憲過程，以及上下兩院議員人數(shù)、政府各部大臣，《新大陸游記》同樣有很詳細的介紹?！缎麓箨懹斡洝分卸啻我糜螌W家、歷史學家詹姆斯·布賴斯(占士布利斯)的《美國政治論》(The American Commonwealth)，并節(jié)譯其中的一段，說明為何“美國大統(tǒng)領多庸材，而非常之人物居此位者甚稀焉”?！?1〕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新大陸游記》，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332－338頁。布賴斯的這部書，初版于1888年(美國兩卷本)，后來多次再版?！睹绹握摗返谝痪碇杏泻脦渍轮苯由婕懊绹鴳椃?，〔42〕比如第3章(憲法的起源)、第23章(法院與憲法)、第31章(憲法的成長與發(fā)展)、第32章(憲法修正案)、第33章(憲法的解釋)、第34章(憲法的適用)、第35章(憲法演變的后果)等等，幾乎每一章都間接涉及憲法。卷尾還附有美國憲法全文。梁啟超引述這部書時在附注中提出，“布氏書千八百九十年出版”〔43〕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新大陸游記》，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463頁。。此書1891年便有日文譯本，〔44〕徐更發(fā):《日本的美國研究》，載《美國研究參考資料》1986年第12期。筆者尚不能確定梁啟超所讀的是英文本，還是日文譯本。但不論是英文原本還是日文譯本，都能充分說明1903年時的梁啟超已經(jīng)對美國憲法有相當深入的了解，并有意識地以文字的形式將其介紹給國人?！?5〕“但以其所知者貢于祖國，亦國民義務之一端也。于吾幼稚之社會，或亦不無小補”(《新大陸游記》凡例)。“其影響于民族前途者，必非淺鮮，豈徒小道可觀云爾”(《新大陸游記》徐序)。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新大陸游記》，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243頁、第241頁。

這一點從梁啟超介紹的美國制憲過程中也能窺見一斑，他非常贊賞美國秘密制憲、以各州代表批準憲法的做法?！捌埞h之，則今之所謂合眾國者，其終不可得建。憲法草案既布之后，各省議論蜂起。以為立此強大之中央政府，則諸省之權利，與市民之自由，將從此而危?！巩敃r若如今日者以普通投票法取決之(現(xiàn)今美國若有改定憲法之事，須由全國人民投票取決)，則憲法之實行，終無望耳。幸也彼時未知用此法，各省皆以其代表人決事;而所舉代表人，皆適當之人物，能知大勢之所向，毅然任之。……嗚呼!輿論之不可恃也久矣。誰謂美國為全體人民自由建立之國?吾見其由數(shù)偉人強制而成耳。以久慣自治之美民猶且如是，其他亦可以戒矣!”〔46〕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新大陸游記》，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456頁。梁啟超當時就注意到，美國以全體人民的名義制憲建國，而憲法實際上源自少數(shù)偉人的強制，這一看法可謂深刻而超前。

十年之后，民國初創(chuàng)，約法問題爭論不休，美國制憲經(jīng)過再次引起了中國思想界的關注。1914年，張東蓀在進步黨主辦的《中華雜志》上譯介美國歷史學家法倫德(Max Farrand)編纂出版的三卷本《1787年美國制憲會議記錄》。他開篇便說明了自己介紹此書的動機:

不佞嘗讀勃蘭斯之美國平民政治，輒病其敘述斐拉德爾斐亞會議事略而不詳，頗欲得伊立渥特之輯錄，〔47〕“斐拉德爾斐亞會議”即1787年費城制憲會議，“伊立渥特之輯錄”即19世紀美國歷史學家喬納森·埃利奧特(Jonathan Elliot)所編輯的《美國諸州批準聯(lián)邦憲法辯論集》(The Debates in the Several State Conventions on the Adoption of the Federal Constitution)。以相發(fā)明，顧卒不能得。日前，友人致覺氏惠我法郎德之聯(lián)邦會議記。法氏為耶爾大學之歷史教授，于授課之次，輯得是書。凡三厚冊，全取材于記事錄及馬第孫之述記，并哈密爾頓與耶特之記載，〔48〕“馬第孫”即被譽為美國憲法之父的詹姆斯·麥迪遜，“哈密爾頓”即亞歷山大·漢密爾頓，“耶特”即“羅伯特·耶茨”(Robert Yates)，三人均是制憲會議代表，都留下了相關記錄。精詳無倫，竊喜可以補充勃氏之足矣。因念海內研究法律者，不無與予有同感，亟譯其重要者，以資鏡鑒，倘亦為今之君子所樂同乎。特志其出處，于篇目首以示所本。〔49〕張東蓀:《美國憲法會議之大教訓》，載《中華雜志》第一卷第六號(1914年7月)。文中的“勃蘭斯之美國平民政治”就是梁啟超所提到的詹姆斯·布賴斯(占士布利斯)的《美國政治論》，而章宗元很可能正是依據(jù)該書，節(jié)譯出版了《美國民政考》。他的節(jié)譯本出版于1903年，當時梁啟超正在美國，應該沒有機會看到。張東蓀所讀的“美國平民政治”，很可能是1912年出版的中譯本(孟昭常等譯，《平民政治》，上海民友社1912年版)。

張東蓀在文中明確提出:“欲明我國今日造法之合理與否，不可不知美國當日造法之狀態(tài);欲知我國一班對于美國聯(lián)邦會議之說果無舛謬與否，不可不讀其記事錄等書?！睆垨|蓀還表示，美國的《邦聯(lián)條例》(他稱之為“聯(lián)合條例”)，正相當于我國的《臨時約法》，而即將制定的“中華民國約法”則類同于1787年美國憲法。為此，他還在文中略要翻譯了十三條《邦聯(lián)條例》全文，并依據(jù)“條例”中的修改程序條款推測，“當時實有組織國家制定憲法之心”，而且是拋開邦聯(lián)國會，另起爐灶;“蓋美國始終采另立起草機關之主義者也”。張東蓀因此生出四種感慨:“一、新法之發(fā)生也，必依據(jù)舊法上所規(guī)定之程序，絕無先破壞舊法之舉;二、始終取起草與決議相分立之主義，絕不自紊其系統(tǒng);三、以國家種族為前提，絕無為黨派為個人而生利用憲法之心;四、議事之周密，事先事后均預籌辦法。”〔50〕張東蓀:《美國憲法會議之大教訓》，載《中華雜志》第一卷第六號(1914年7月)。

國內研究民國初年約法之爭的學者，似乎并未留意到張東蓀的這番論述，更沒有注意到美國制憲會議記錄在民國初年便已翻譯介紹到了國內。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法倫德的三卷本《1787年美國制憲會議記錄》英文初版于1911年，而不到三年時間，張東蓀便以此為依據(jù)，論證修改約法應遵循一定的程序，足見其目光之敏銳，以及美國憲法文獻在中國傳播速度之迅捷。

四、余論

從梁啟超和張東蓀的介紹與分析可以看出，他們對美國憲法文本與立憲之經(jīng)過都非常熟悉。梁啟超十分了解1787年美國制憲所面臨的困難:“此次制憲會議，以華盛頓為議長，各省代表人凡五十三員，皆一時之俊也。凡經(jīng)五月之久，苦心焦慮，乃以秘密會議，成彼七章二十條之憲法。論者謂此舉之困難，實十倍于獨立軍云。其所難者，不徒在創(chuàng)前此所未有而已。彼離群獨立之十三共和國，各有其利害，各有其習慣，地方上種種感情不能相容，彼此以恐怖嫉妒之念相見，于此而欲調和之，難莫甚焉?！彼踔琳J為，美國的秘密制憲，由少數(shù)幾個偉人強制而成的美國憲法，是憲法成功的一大要因，他感慨地說:“猶幸也，此憲法成于秘密會議也?！薄?1〕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新大陸游記》，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455、456頁。張東蓀則將民國初年修改臨時約法，類比為美國1787年制憲，將“臨時約法”類比為《邦聯(lián)條例》，希望像美國一樣，按照程序另起爐灶起草新憲法。他對《1787年美國制憲會議記錄》的介紹，將國人對美國憲法的了解向前推進了一步:從關注憲法文本到關注制憲過程。

在梁啟超和張東蓀之前，美國憲法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好幾個比較完整的中譯本。正如前文所述，1881年6月前后，中國駐美公使館翻譯蔡錫勇、美國來華傳教士幾乎不約而同地翻譯出了美國憲法全文，只不過林樂知的譯本(簡本)當年就發(fā)表于他自己所創(chuàng)辦的《萬國公報》上，得到一定范圍的傳播?！?2〕據(jù)估計，當時《萬國公報》的發(fā)行量大約在每月1000份左右，直到19世紀90年代中期才攀升到每月5000份左右。見顧長聲:《傳教士與近代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61頁;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修訂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24－325頁;王林:《西學與變法——〈萬國公報〉研究》，齊魯書社2004年版，第43、44頁。而且，《萬國公報》對中國維新運動的巨大影響，已經(jīng)得到學界公認?！?3〕王林:《西學與變法——〈萬國公報〉研究》，齊魯書社2004年版，第245－247頁?？涤袨樵凇豆嚿蠒分刑岢龅母粐鴱姳āB(yǎng)民之法、教民之法，幾乎完全來自《萬國公報》，梁啟超的育人才、開學校、變科舉等主張，同樣出自《萬國公報》?！?4〕梁碧瑩:《近代中美文化交流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74頁。1882年，梁啟超途徑上海時，曾訂閱過《萬國公報》，就連光緒皇帝也閱讀過這份報紙。〔55〕張注洪主編:《中美文化關系的歷史軌跡》，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3頁。而蔡錫勇的全譯本(《美國合邦盟約》)，只到1897年才由《時務報》首次公開刊印，而且，“遺憾的是，從現(xiàn)有材料看來，該譯本似未引起思想界特別的興趣”。〔56〕李文杰:《首部漢譯美國憲法問世考》，載《北大史學》(15)，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37頁。因此，就傳播的廣度和影響的范圍而言，林樂知的《萬國公報》及其所刊登的美國憲法譯本(簡本)，無疑要遠遠超過蔡錫勇的譯本。有學者推測，以康有為、梁啟超等人與《時務報》的密切關系，“他們應該有機會閱讀(蔡錫勇的)這一譯本”。〔57〕胡其柱:《蔡錫勇〈美國合邦盟約〉譯本考論》，載《學術研究》2011年第3期。雖然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充分的證據(jù)來證明這一點，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維新運動時期的康梁，對美國憲法懷有濃厚的興趣。因為就在蔡錫勇譯本發(fā)表的第二年(1898年)，康有為的族人康同文就譯述了日本學者坪谷善四郎翻譯的美國憲法全文，在維新派于日本神戶主辦的報紙《東亞報》上連載數(shù)期，開篇便介紹了美國獨立制憲、修憲的大致經(jīng)過。

四年后(1902年)，由章宗元翻譯的《美國憲法》全文單行本問世(上海文明書局)。譯者在提要中介紹說:“美國憲法，各國成典憲法之祖也，訂于乾隆五十二年，凡七章。其后續(xù)增十五章，都十二章，四十五節(jié)?！翊_依原文，逐句詳譯之，附以案辭，則采諸他書，錄諸講義者”。憲法正文(譯文)后的案辭，既是一種解釋，也體現(xiàn)了譯者對相關條文的理解。比如在憲法前言譯文之后，章宗元就加上了這樣一段案辭:“案此為訂立憲法之緣起。首曰我合眾國之人民者，明憲法為全國人民所立也;曰完固聯(lián)邦者，先是已立同盟之約，而國勢散渙，聯(lián)邦之制未備，今立憲法以完固之。”這種附帶解釋的憲法翻譯方式，也為后來的譯者所繼承。1907年(光緒丁未年)，江南制造局刻印了(海鹽)鄭昌棪筆述、(慈溪)舒高第口譯、(江浦)陳洙潤色的《美國憲法纂釋》，此書的作者為美國前總統(tǒng)本杰明·哈里森(Benjamin Harrison)，〔58〕原書作者為“美國總統(tǒng)海麗生”，經(jīng)查考，此書應該是哈里森總統(tǒng)《美國憲法與政府》(The Constitution and Administra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一書的中譯本。全書共21卷，涉及憲法淵流、國會事宜、總統(tǒng)、內閣、度支部、陸軍部法部、郵政部、水師部、內部農部、各派班派員、大理院，并附有美國憲法全文(七章)以及續(xù)增憲法全文(十五章)中譯本。這是“我們所讀到的關于美國憲法的解釋較為完整的一部專著”?！?9〕楊玉圣:《中國人的美國憲法觀——一個初步考察》，載《美國研究參考資料》1989年第5期。民國成立之后，上海商務印書館于1913年出版了美國人卜布爾所著的《美國憲法釋義》一書。書中除憲法正文以及第一至十五修正案的譯文外，還有解釋性說明文字，譯者沈允昌總結說:“此為世界最古之成文憲法，而憲法于今日之強有力，更為歷史上所未有，因此憲法遂建立一世界所未曾見之共和政體，且不能背近世各國一世紀前所發(fā)生之自由精義?！薄?0〕楊玉圣:《中國人的美國憲法觀——一個初步考察》，載《美國研究參考資料》1989年第5期。

這些譯本及其在國內的傳播，無疑幫助中國學界初步認識和理解了美國憲法。此后關于美國憲法正文的譯本，慢慢少了下來，但是研究美國憲法制定過程與憲法理念的譯文卻多了起來。比如前述張東蓀介紹的法倫德的三卷本《1787年美國制憲會議記錄》，以及1918年和1919年《民鐸雜志》上翻譯介紹美濃部達吉原著的《美國憲法之由來及其特質》長文。這說明清末民初，中國人曾從日本學者身上轉譯了不少美國憲法方面的論著。由此，一方面說明清末民初美國憲法在中國翻譯與傳播的來源十分多樣，另一方面也證明，美國憲法及其制定過程，已經(jīng)成為一種國際知識界共享的歷史，以不同的形式在各國流傳。清末民初中國人翻譯和介紹美國憲法的活動，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美國憲法與美國制憲歷史國際化的一個重要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