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的盲點——兼論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的雅與俗
丁曉輝
(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宜昌443002)
[摘要]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形“雅”而實“俗”,應該屬于民間文學。但是,由于傳統(tǒng)上對“民”的定義的偏頗以及對民間文學“口頭性”的過分強調(diào),以致傳統(tǒng)文人故事難以在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中擁有一席之地,成為其索引的盲點。關(guān)注傳統(tǒng)文人故事,可以深刻地理解以漢語為載體的民間故事所具有的個性或特殊性,進而深刻地認識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與世界民間文學相通的普遍性。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應該被增補入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
[關(guān)鍵詞]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民間故事;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
[中圖分類號]I27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652(2015)01-0064-06
[收稿日期]2014-11-20
[作者簡介]丁曉輝,女,河南南陽人,博士,講師,主要從事中國民間文學研究。
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在這里特指在中國古代由文人創(chuàng)造、在文人當中流傳的故事?!版倚εR皆成文”,它們充分地體現(xiàn)了文人的社會交往、創(chuàng)造才能以及審美情趣。在中國歷代文人的筆記小說里記載了大量的相關(guān)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這里僅以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01年出版的《宋代筆記小說大觀》中記述的部分文人故事[1]為材料,通過一些具體的個案,考察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之“冰山一角”,以期突破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的盲點,尋求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的解決方法,對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的編纂有所裨益。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文人“咬文嚼字”,以文字為立身之本,或以文賦詩,或以文言志,或以文傳情,或以文論道,或倚聲填詞,或文字游戲。關(guān)于文人在這些方面的故事,史籍記載極為眾多,且同一故事因載藉記載的差異尚有不少異文,存在不同的流傳版本。在這里,我們依據(jù)宋代筆記小說,選定部分文人故事,作為整篇文章討論的基礎(chǔ)。
故事1:
(劉攽)貢父晚苦風疾,鬢眉皆落,鼻梁且斷。一日,與(蘇軾)子瞻數(shù)人小酌,各引古人語相戲。子瞻戲貢父云:“大風起兮眉飛揚,安得壯士兮守鼻梁?!弊写筻?,貢父恨悵不已。貢父晚年鼻既斷爛,日憂死亡,客戲之云:“顏淵、子路微服同出,市中逢孔子,惶怖求避,忽見一塔,相與匿于塔后??鬃蛹冗^,顏子曰:‘此何塔也?’由曰:‘所謂避孔子塔也?!盵2] 1306
在故事1中,蘇軾巧妙地改動了劉邦的《大風歌》,按《大風歌》云:“大風起兮眉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故故鄉(xiāng),安得壯士兮四方?!苯Y(jié)果變成了“大風起兮眉飛揚,安得壯士兮守鼻梁?!睆亩蜗蟮胤从沉藙⑦摰捏w貌特征,體現(xiàn)了蘇軾與劉邠等的“名士風流”。又“客”以“避孔子塔”諧音“鼻孔子塌”,表現(xiàn)了創(chuàng)造者的機智。
故事2:
世以癩疾鼻陷為死癥,劉(攽)貢父晚有此疾,又嘗坐和蘇(軾)子瞻詩罰金。元祐(1086-1094年)中,同為從官,貢父曰:“前于曹州,有盜夜入人家,室無物,但有書數(shù)卷爾。
盜忌空還,取一卷而去,乃舉子所著五七言也。就庫家質(zhì)之,主人喜事,好其詩不舍手。明日盜敗,吏取其書,主人賄吏而私錄之,吏督之急,且問其故,曰:‘吾愛其語,將和之也?!粼唬骸\詩不中和他。’”子瞻亦曰:“少壯讀書,頗知故事??鬃訃L出,顏、仲二子行而過市,而卒遇其師,子路趫捷,躍而升木,顏淵懦緩,顧無所之,就市中刑人所經(jīng)幢避之,所謂‘石幢子’者。既去,市人以賢者所至,不可復以故名,遂共謂‘避孔塔。’”坐者絕倒。[3] 1619-1620
故事2與故事1匿名的“客”不同,“避孔塔”更成為蘇軾本人的發(fā)明,可視為故事1的不同版本。在這場文人之間的文字游戲中,劉貢父首先發(fā)難,但卻落了下風,蘇軾“辯難”反居上風。細察宋代文人故事,似乎還擊者總能后發(fā)制人。
故事3:
郭忠恕嘲聶崇義曰:“近貴全為聵,攀龍即作聾,雖然三個耳,其奈不成聰。”崇義曰:“吾不能詩,姑以二言為謝:勿笑有三耳,全勝畜二心?!标悂?、蔡襄亦云:“陳亞有心終是惡,蔡襄無口便成衰?!蓖醴凇懸嘣唬骸霸绯顑?nèi)須呼汝,寒食原頭盡拜君?!睌懹殖巴跤]云:“汝何故見賣?”覿曰:“賣汝值甚分文!”其滑稽皆可書也。[4] 2023
在故事3中更多了體現(xiàn)了為人們的解字“機鋒”和取笑為樂,被時人稱之為“儒者之戲”。在郭忠恕、聶崇義的姓氏文字游戲中,“三個耳”即聶(繁體為聶),“畜二心”指忠恕之“二心”。在陳亞、蔡襄姓氏文字游戲中,“亞有心”即惡,襄無口即衰。在王汾、劉攽的姓氏文字游戲中,“早朝殿內(nèi)須呼汝”指汾,“寒食原頭盡拜君”指攽。在王覿、劉邠的姓氏文字游戲中,“見賣”即覿,“分文”即攽。
故事4:
王汾嘲劉攽云:“常朝多喚子?!鄙w常朝知班吏多云班班,謂之喚班。攽應聲曰:“寒食每尋君?!鄙w呼汾為墳耳。[5] 2249
在故事4中,關(guān)于王汾、劉攽的姓氏文字游戲可視為故事3的部分流傳異文,亦在對“攽”“汾”的不同釋義。
故事5:
蘇州李章,以口舌為生計,(王)介甫集有《李章下第》詩,亦才子也。嘗游湖州,人皆厭其乞索。曾詣富人曹監(jiān)薄家,曹方剖嘉魚,聞其來,遽匿魚出對之,章已入耳目。既坐,曹與論文,不及他事,冀其速去,談及介甫《字說》,章因言:“世俗訛謬用字,如本鄉(xiāng)蘇(蘇)州,篆文魚在禾左,隸書魚在禾右,不知何等小子,移過此魚。”曹撫掌,共匕箸。[6] 2342-2343
在故事5中,講述了李章幽默風趣的故事,體現(xiàn)出文人交往之樂趣和吃法之高雅。按蘇字,“魚在禾左”是蘇,“魚在禾右”亦為蘇,李章巧妙地借用“魚禾”互換的“妙解”,從而得以巧“食”。
這個故事還有另一種說法。
故事6:
姑蘇李章,敏于調(diào)戲。偶赴鄰人小集,主人者雖富而小鄙,會次章適坐其旁。既進饌,章視主人之前一煎鮭特大于眾客者,章即請與主人曰:“章與主人俱蘇(蘇)人也,每見人書‘蘇’字不同,其‘魚’不知合在左邊者是,在右邊者是也?”主人曰:“古人作字,不拘一體,移易從便也?!闭录匆秩≈魅酥~,示眾客曰:“領(lǐng)主人指撝,今日左邊之魚,亦合從便,移過右邊如何?”一座輟飯而笑,終席乃已。[7] 2404-2405
故事6實即故事的異文或另一版本,但亦有三點不同,其一以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其二是文人交往姓氏的顯晦;其三“魚”的顯晦。
故事7:
李侍讀仲容魁梧善飲,兩禁號為“李萬回”。真廟(宗)宗飲量,近臣無擬者,欲敵飲,則召公。公居常寡談,頗無記論,酒至酣,則應答如流。一夕,真宗命巨觥俾滿飲,欲劇觀其量,引數(shù)。大醉,起,固辭曰:“告官家撤巨器。”上乘醉問之:“何故謂天子為‘官家’?”遽對曰:“臣嘗記蔣濟《萬機論》言‘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兼三、五之德,故曰‘官家’?!鄙仙?/p>
喜。從容數(shù)杯,上又曰:“正所謂‘君臣千載遇’也。李亟曰:“臣惟有‘忠孝一生心’?!笨v冥搜不及于此。[8] 1415-1416
故事7說明,除文人之間的戲謔之外,君臣際遇也是宋代文人津津樂道的話題。李侍讀仲容巧妙地借用“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解釋了“官家”之稱。
故事8:
李侍讀仲容善飲,號李萬回。真廟(宗)飲量無敵,欲對飲,則召公。一夕,上命巨觥,仲容曰:“告官家免巨觥?!鄙弦騿枺骸昂喂手^天子為官家?”仲容述蔣濟《萬機論》,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兼皇帝之德,故曰官家。上大喜,曰:“真所謂君臣千載一遇也?!盵9] 2267
故事8實即故事7的另一版本,只不過未說這種君臣際遇非不說李仲容酒后發(fā)揮,而是只言其才智。
故事9:
米元章為雍邱令,適旱蝗大起,而鄰尉司焚瘞,遂致滋蔓,即責里正并力捕除。或言盡緣雍丘驅(qū)逐過此,尉亦輕脫,即移文載,致牒雍丘,請各務打撲,收埋本處地分,勿以鄰國為壑者。時元章方與客飯,視牒大笑,取筆大批其后付之,云:“蝗蟲元是空飛物,天譴來為百姓災。本縣若還驅(qū)得去,貴司卻請打回來?!眰髡邿o不絕倒。[10] 2380
故事9是諷刺為政乖張的故事,也是上層文人喜愛之余記錄下來的內(nèi)容。
故事10:
錢穆甫為如皋令,會歲旱蝗發(fā),而泰興令獨紿郡將云:“縣界無蝗?!币讯却笃?,郡將詰之,令辭窮,乃言縣本無蝗,蓋自如皋飛來,仍檄如皋,請嚴捕蝗,無使侵鄰境。穆甫得檄,輒書其紙尾,報之曰:“蝗蟲本是天災,即非縣令不才,既自敝邑飛去,卻請貴縣押來?!蔽磶?,傳至郡下,無不絕倒。[11] 2678
故事10實為故事9的變異,只不過這則故事在流傳過程中更換了地點和人物,七言詩也變成了六言詩。且這則故事與現(xiàn)代的政治笑話本質(zhì)無異。
故事11:
(蘇)東坡嘗與劉貢父(攽)言:“某與舍弟習制科時,日享三白,食之甚美,不復信世間有八珍也。”貢父問“三白”?答:“日一撮鹽,一碟生蘿卜,一碗飯,乃三白也?!必暩复笮Γ弥院喺衅逻^其家吃皛飯,坡不省憶嘗對貢父三白之說也,謂人云:“貢父讀書多,必有出處?!北戎粮笆?,見案上所設(shè)惟鹽、蘿卜、飯而已,乃始悟貢父以三白相戲,笑投匕箸,食之幾盡。將上馬,云:“明日可見過,當具毳飯奉待?!必暩鸽m恐其為戲,但不知毳飯所設(shè)何物,如期而往。談論過食時,貢父饑甚索食,坡云:“少待。”如此者再三,坡答如初。貢父曰:“饑不可忍矣?!逼滦煸唬骸胞}也毛,蘿卜也毛,飯也毛,非毳而何?”貢父捧腹曰:“固知君必報東門之役,然慮不及此也?!逼履嗣M食,抵暮而去。世俗呼無為模,又語訛模為毛,嘗同音,故坡以此報之。宜乎,貢父思慮不到也。[12] 3000-3001
這是一則與吃有關(guān)的故事,同樣表現(xiàn)了文人的雅趣。其實,在這則故事中,“三白”“三毳”均指“鹽、蘿卜、飯”。這一故事被祁連休命名為“三毛飯型故事”,收入《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另列出異文5篇[13]680-684。
從上面所列11個故事可以看出,這些文人故事均是在對“字”進行“另類”的解釋和說明,并借以體現(xiàn)文人雅士之樂趣或精神風貌。而要咬文嚼字制造“噱頭”,首先就得“識”字。因此,以上列舉的故事最初當由文人所創(chuàng)造,此后又因得到文人欣賞而由文人加以傳播,并最終由文人記錄成為書面文字?!皩W而優(yōu)則仕,仕而優(yōu)則學?!笔咳嗽谥袊糯鷮儆谝粋€特殊的群體,多隸屬于統(tǒng)治階級。那么,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的屬性如何?是否可以歸屬于民間故事?
要探究和回答這個問題,不僅應當關(guān)注這些故事的階級性和等級性,還必須從“民俗”這一概念入手。自“民俗”(folklore)一詞產(chǎn)生以來,對此概念的探討就沒有停歇過。如果我們按照傳統(tǒng)的對“民”
的界定來看,依然把“民”界定為農(nóng)民,或農(nóng)民和市民,或勞動人民,等,那么文人顯然不屬于“民”之列,這些傳統(tǒng)文人故事也就不該屬于民間故事的研究范圍。然而,20世紀60年代初,美國著名民俗學家鄧迪斯對“民”的范圍做出極大的擴展,并得到現(xiàn)代大多數(shù)民俗學家的認可和采用。他認為:
“‘民’這個術(shù)語可以指凡是擁有至少一項共同要素的任何人群。這個使人們得以形成群體的連結(jié)要素是什么并不重要——可能是共同的職業(yè)、語言或宗教——重要的是不管以什么原因形成的群體都會有一些這個群體認為屬于自己的傳統(tǒng)。從理論上看,一個群體至少由兩個人構(gòu)成,但一般來說,大多數(shù)群體由很多人構(gòu)成。這個群體中的一員可能不認識其他所有人,但他很可能知道屬于該群體的傳統(tǒng)(這些傳統(tǒng)促進這個群體擁有群體身份感)的共同核心?!盵14] 2
如果按照鄧迪斯的定義,這一種“民”的群體可以大至一個民族,小至一個家庭,甚至可以僅僅包括兩個人。而中國傳統(tǒng)文人是一個擁有眾多共同要素的龐大群體,他們理所當然是民俗的主體。
通過分析以上故事可以發(fā)現(xiàn),故事1、3、5、7、9分別對應著故事2、4、6、8、10,雖然略有差異,但是主體一致。它們都是由不同文人在不同的時代記錄下來的(詳見每則故事注釋中標明的出處),這既體現(xiàn)了歷史的傳承,也反映了歷史、社會和文化的變異。故事11雖然是在一個相對狹小的范圍內(nèi)單獨出現(xiàn),但根據(jù)它在從宋至今的流傳情況①如在現(xiàn)代仍在浙江等地流傳的《“三白飯”和“三烏飯”》,見《浙江民間文學集成·杭州市故事卷》。來看,顯然也體現(xiàn)出傳承和變異的特征。
需要注意的是,當“口頭性”已經(jīng)不再作為民間文學的一個必要特征之后,以咬文嚼字為基礎(chǔ)的這些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更應該被視作民間文學。雖然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并非出自廣大勞動人民之手,也并非以口頭形式出現(xiàn),但任何高雅的文化,因為社會的發(fā)展、歷史的演進而走向民間、走向大眾,體現(xiàn)出“民間化”的特征。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雖然出自文人群體,且從古至今多為這個群體所欣賞,多在這個群體傳播,但隨著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的“民間化”,它們理所當然地應當屬于民間故事。
其實,咬文嚼字、吟詩作對……每則故事無一不在敘述文人的社會生活,從而表現(xiàn)出文人雅士的才智與情趣,反映出文人雅士的“另類”生活。更需注意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不僅符合民間文學的基本特征,而且此類故事在“雅”的外表下潛藏著“俗”的本質(zhì),“雅”即文人及其社會生活,“俗”即文人的“另類”。與龐大的市民、農(nóng)民等群體相比,文人群體,特別是由文人發(fā)展成的官僚群體,它們是社會的“精英”和“管理者”,因之,他們承受的精神壓力可能更大。但同時,他們更是活生生的“人”,故他們也需要“解脫”與“發(fā)泄”或“釋放”,于是創(chuàng)造和傳播口頭文學就成為這個群體緩解精神壓力、表現(xiàn)自由意志、發(fā)揮創(chuàng)造才能的重要途徑之一。
另外,由于漢字諧音的普遍性和漢字結(jié)構(gòu)從簡單到復雜的多樣性,下層人民接受和編造詩文故事也不困難。所以,從農(nóng)民群體搜集起來的民間故事也有許多與詩歌和文字相關(guān)。就當代的現(xiàn)實情況看,義務教育普及,全民都能識文斷字,吟詩、對句、猜字謎等原本高雅的活動也都不再是少數(shù)人的專利?,F(xiàn)代生活中流傳在網(wǎng)絡上和手機里的許多笑話,雖然是文人的創(chuàng)作,其實也屬于民間文學。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認為確定某一類故事是否屬于民間文學,其標準應當由民間文學的本質(zhì)所決定,看它是否與“民”息息相關(guān)。與其看它是否由“民”來創(chuàng)造,不如看它是否為“民”所接受、由“民”來傳播。而其外在形式(如:故事創(chuàng)造者的職業(yè),故事的產(chǎn)生和傳播形式,等)既不能給故事定性,也不能作為進一步分類的依據(jù)。
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結(jié)合了文人的“雅”與故事的“俗”,它是外表與民間文學處處矛盾、而實質(zhì)又與民間文學處處吻合的民間故事。因此,“民”同樣可以高雅,民俗不等于庸俗。民間文學可以雅致,它不專屬于下層人民,更不代表粗陋拙劣。
如何確定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的身份是一個值得探究的課題?民俗學家對待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的態(tài)度頗為含混。丁乃通長期致力于中國民間故事研究與世界民間故事研究的接軌,其《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采用AT分類法,強調(diào)中國民間故事與世界民間故事的共性,他在該書《導言》中說:“當然我也知道把只有文人記載而農(nóng)民從不曉得的類型當作民間故事看待是很危險的,所以我只選擇了一些認為(有民間風
味的)或和已確定的類型相似的故事。那些太文雅或基本上是反映受過教育的上層階級生活的古代故事,未列入本書之內(nèi)?!盵15]導言,12
丁乃通雖然注意到了“那些太文雅或基本上是反映受過教育的上層階級生活的古代故事”,但是為避免爭論,結(jié)果把此類故事給忽略不計了。艾伯華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16]以強調(diào)中國民間故事的特性著稱,其中沒有涉及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劉守華在《中國民間故事史》的《緒言》中評論《世說新語》說:“志人”小說的代表作為《世說新語》,但它主要是從文人視角記述文人言行,和民間故事淵源不深[17] 20。這也反映出他看待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的態(tài)度。金榮華的《民間故事類型索引》[18]亦以AT分類法為依據(jù),以《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為材料來源,同時還增加了已譯為漢語出版的外國故事,可在該書中并沒有收錄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
與上述諸家不同,祁連休在《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中沒有采用AT分類法。他說:“每一個故事類型的確定,都是以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自身的特點為依據(jù)的,其命名也是按照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并且適當參照中國學界過去的一些做法來確定的。這樣運作,不但可以關(guān)注AT分類法不涉及的傳說類型,而且可以充分關(guān)注中國特有的故事類型?!盵19] 17所以他在該書中收錄了多篇傳統(tǒng)文人故事,如《三毛飯型故事》《聶字三耳型故事》《“川”與“三”型故事》《愿為母狗型故事》《三字同形型故事》《白字先生型故事》《半“魯”席型故事》《圣賢愁型故事》《讀白字型故事》《官讀別字型故事》《改字免死型故事》,等[20]目錄,2-10。由此可見,除祁連休將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視作民間故事外,其他民俗學家均未明確文人故事的身份。
學界以往對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的忽視,歸根結(jié)底,就在于當時對“民”的范圍界定過于狹窄。而現(xiàn)在,當擴大了的“民”的概念已經(jīng)被人們普遍地認可和接受之時,研究者在收集民間故事、編纂中國民間故事索引的過程中,就不該對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視而不見或者存而不論了。
鄧迪斯曾提出研究民間文學的三個層次:文本的表面形式①如一則英文民間故事是這樣的:一位叫Strange的先生死了,因為他的墓碑上什么也沒有寫,所以每個經(jīng)過他墳墓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說:“真奇怪?。═hat’s Strange)!”按照雙關(guān)語來理解,“That’s Strange”的另一個意思是“這個人是Strange!”、文本和語境。文本的表面形式指的是民間文學的語言特征,對于繞口令、謎語、諺語等民間文學的研究來說,文本的表面形式尤為重要。與漢語言自身相關(guān)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充分地體現(xiàn)出中國民間故事中以漢語為載體的民間故事的個性和特殊性。擴大來看,不僅漢語民間故事,漢語的字謎、對聯(lián)、繞口令等民間文學的其他體裁同樣地體現(xiàn)出中國民間文學中以漢語為載體的民間文學的個性。
不過,在強調(diào)這些特性的同時,也要注意到,以其他語言為載體的他民族、他國的民間文學中,屬于文人的、與文字相關(guān)的民間文學也并不鮮見②texture,原本有“質(zhì)地”“紋理”“結(jié)構(gòu)”等義。該詞常被研究者譯為“文本肌理”(如楊利慧的譯法)或“本文”(如孟慧英的譯法)。鄧迪斯對此概念這樣解釋是:“在大多數(shù)體裁(以及具有口頭特征的所有體裁)中,texture是語言,也就是所用的具體音位和詞素。這樣,在口頭形式的民俗中,texture的特征是語言特征。比如,諺語的texture包括尾韻和頭韻。其他常見的texture的特征包括:重音、音高、語氣以及擬聲?!备鶕?jù)鄧迪斯在此處的原意,遵從便于理解的原則,本文把texture譯為“文本的表面形式”。。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具有與漢字的字形、字義密切相關(guān)的特性,同時也具有與其他民族、其他語言的此類民間故事共有的普遍性。認識到這一點,有助于我們在研究中國民間文學時于顧及特性的同時,兼顧它們與世界民間文學相通的普遍性。
在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的身份和價值確定之后,我們將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應該如何將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增補進入現(xiàn)有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的框架之內(nèi)?這是一個兩難的問題。如果純粹以AT分類法為依據(jù),不但有將完整的故事類型割裂的危險,而且更難以體現(xiàn)漢語自身的語言特點;如果完全舍棄AT分類法,將難以實現(xiàn)中國民間故事研究與世界民間故事研究的“對話”“融通”和“連結(jié)”,就難免有坐井觀天、自娛自樂之嫌。
其實,我們可以采用一個折中的辦法,那就是將此類故事歸入AT分類法中的第五類:難以分類的故事(2400-2499)。如命名為“2401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故事”,其下還可細分條目為:2401A與漢字有關(guān)的故事;2401B與漢語詩文有關(guān)的故事;……此后再依據(jù)具體內(nèi)容進行細分。這樣,祁連休在《中國古代民間
故事類型研究》中列出的《三毛飯型故事》《聶字三耳型故事》《“川”與“三”型故事》《愿為母狗型故事》《三字同形型故事》《白字先生型故事》《半“魯”席型故事》《圣賢愁型故事》《讀白字型故事》《官讀別字型故事》《改字免死型故事》等皆能在這些細目中確定其合適的位置。當然,這只不過是一種簡單而粗陋的初步設(shè)想,目的僅在于拋磚引玉,以期因其學界的關(guān)注。
民間故事類型索引的編纂是一項基礎(chǔ)工作,因其艱難繁瑣,越發(fā)少人涉足。如果沒有阿爾奈、湯普森、艾伯華、丁乃通、祁連休、金榮華等民俗學家的殫精竭慮,我們就無法輕松地享用《民間故事類型》①Stith Thompson: The Types of the Folktale(Helsinki,1973).、《中國民間故事類型》《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中國民間故事集成類型索引》等經(jīng)典著作;而如果年輕學者無人愿意為這一基礎(chǔ)工作勞神費力,我們在此領(lǐng)域?qū)⒂肋h裹足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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