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曉玉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近人劉永濟在論及《文心雕龍》時道:“蓋論文之作,究與論政、敘事之文有異,必措辭典麗,始能相稱。然則《文心》一書,即彥和之文學作品矣。”[1]論說文與政論文、敘事文是有差異的,它的言辭講究典麗,以與其文體相稱。然而,劉勰的《文心雕龍》不僅是一部文學理論著作,也是一部文學作品,除了邏輯嚴密的論說體特征,《文心雕龍》中琳瑯滿目的比喻使它的話語方式充滿了文學性。劉勰運用比喻手法進行理論闡說和作品分析,在意象類型、語言風格和行文結(jié)構(gòu)等方面都非常注重形式美和意蘊美,這使《文心雕龍》從外在的語言表達到內(nèi)在的思想氣韻都呈現(xiàn)出獨特的美學風貌。
一
劉勰得“江山之助”①(《物色》),在“天人合一”的基礎上,用自然萬物來比譬文學現(xiàn)象,界定理論范疇,闡釋創(chuàng)作理念。如《原道》篇曰:“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比赵氯玷涤裰丿B,山川若綺織煥彩,天地自然有“文”,故文學作品亦應辭采兼?zhèn)?。又如《神思》篇?“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弊骷乙髋锻魄弥暦氯糁橛駢嫳P,凝神構(gòu)思之際又如風云變幻,這是神思之妙?!爸Α薄案伞薄叭A”“英”“實”本屬植被,劉勰常用其比喻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問題。以“枝”喻文辭繁雜,如“屬辭枝繁”(《議對》),“繁華損枝”(《詮賦》);以“干”喻文章主旨,如“讓爵謝恩,亦表之別干”(《奏啟》),“理枝者循干”(《雜文》);“華實”并舉借喻作品之文采與情理,如“銜華而佩實”(《征圣》),“玩華而不墜其實”(《辨騷》);“英華”連用則指文章精華,如“《雅》《頌》所被,英華曰新”(《原道》),“是以后來辭人,采摭英華”(《正緯》)。沈德潛《說詩晬語》云:“詩貴性情……試看天地間水流云在、月到風來,何處著得死法?”[2]山川萬物依自然而生,最近乎劉勰所說的“道”,因此以大量自然現(xiàn)象為喻是其必然的選擇。正是這些生機靈動的自然現(xiàn)象,使劉勰的比喻式批評話語充滿“自然之勢”和“自然之趣”(《定勢》),形成“水流云在”“月到風來”的藝術佳境。
劉勰在“天人合一”的思想下建構(gòu)了“文就是人”的生命之喻,其《附會》篇曰:“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奔醋骷以趯懽鲿r,其思想感情好比人的神經(jīng)中樞;體現(xiàn)其思想感情的素材,好比人體的骨骼;辭藻和文采,好比人的肌肉皮膚;文章的聲調(diào)音節(jié),好比人的聲音。劉勰以人體作比喻,既明確了作品各個部分的主次地位,也說明了各個部分在作品中的不同作用和相互關系。以人體為喻的例子在《文心雕龍》中還有很多,如《風骨》篇曰:“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文辭必須有“骨”,就是以質(zhì)樸勁健的語言為基干,好比人的骨架軀干;文辭必須有“風”,即具有鮮明爽朗的思想感情,又如人體需有血氣。劉勰贊美楊賜的碑文“骨鯁訓典”(《誄碑》),稱賞陳琳的檄文“壯有骨鯁”(《檄移》)。潘勖寫《冊魏公九錫文》,致使別人都不敢下筆了,是因為他“骨髓峻也”(《風骨》)。后世如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diào)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保?]宋姜夔《白石道人詩說》:“大凡詩自有氣象、體面、血脈、韻度?!保?]這些都是對劉勰以人體為喻的繼承與發(fā)展。
除了以自然和人體本身為喻外,劉勰還從古代經(jīng)籍中汲取養(yǎng)料。論家論詩評文,只有博觀眾覽,在積累為學的過程中“操千曲”“觀千劍”(《知音》),才能具有超越一般人的見識,從而旁征博引,自成一家。劉勰憑借深厚的學識修養(yǎng)在《文心雕龍》中以大量事理為喻,如《宗經(jīng)》篇說孔子“墻宇重峻,而吐納自深”,“墻宇重峻”典出《論語·子張》,用以借喻經(jīng)書的內(nèi)容深而持論高;《雜文》篇批評杜篤、賈逵、劉珍、潘勖模擬前作好比“邯鄲學步”和“東施效顰”;《神思》篇形容藝術構(gòu)思之復雜好比“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定勢》篇闡述文章整體氣勢和風格的統(tǒng)一,有如“楚人鬻矛譽楯,譽兩難得而俱售”;《指瑕》篇指出若竊取他人的美辭佳句,為己所有,則如“寶玉大弓,終非其有”等等。
二
劉勰選擇用比喻式批評話語來言說文學理論時,實際上也確立了對文論語言詩性美的追求。劉勰以日月星辰、山岳湖海為比,與天地俱化,使文學批評不復抽象玄虛和呆板平直,而是極具自然之美,如《原道》篇曰:“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至于林籟結(jié)響,調(diào)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锽: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則文生矣。”“藻繪”“炳蔚”“云霞”“草木”“林籟”“竽瑟”“泉石”“球锽”是大自然流動繁復的真實寫照。再如“自然會妙,譬卉木之耀英華;潤色取美,譬繒帛之染朱綠”(《隱秀》),“臧洪歃辭,氣截云蜺;劉琨鐵誓,精貫霏霜”(《祝盟》),劉勰將“卉木”“繒帛”“云蜺”“霏霜”“云構(gòu)”等天造地設的自然之境融入人文意蘊中,“俱道適往,著手成春”[5],使文論的表達兼具理性邏輯的嚴密之美和詩歌藝術的含蓄之美。
劉勰強調(diào)“征圣”“宗經(jīng)”的思想,要求文學創(chuàng)作向圣賢經(jīng)典學習,稟經(jīng)制式,酌雅富言,故《文心雕龍》的語言以古雅為美,尚稽古引經(jīng)、迂回委婉,如《事類》篇贊語云:“經(jīng)籍深富,辭理遐亙。皓如江海,郁若昆鄧。文梓共采,瓊珠交贈。用人若己,古來無懵?!比寮医?jīng)籍精深宏富,劉勰引《山海經(jīng)》之昆玉鄧林之美喻其文辭義理之精,先以博喻論說主體對象的特征,繼而展開說明“文梓”和“瓊珠”的喻意,既須臾委婉、典雅復古,又以反復詠嘆和多層申說增強了《文心雕龍》的論辯色彩,使典故意象之美和語言風格之美與詩學思想層層交融,從而詩與論融為一體,情與理交相輝映。這種含蓄蘊藉的審美追求,給讀者創(chuàng)造了一種咀嚼不盡的美學意境。
中國傳統(tǒng)文論遣詞尚簡潔切至,如劉勰所言,“比類雖繁,以切至為貴”(《比興》)?!扒小奔创_切,指比喻要恰如其分地說明事物,使物、辭、意三者妥當貼切,這是比喻乃至一切修辭手段運用的基本法則。劉勰所用的比喻可以說個個貼切,令人品味咀嚼之后猶有余甘,如《正緯》篇曰:“蓋緯之成經(jīng),其猶織綜,絲麻不雜,布帛乃成?!笨棽紩r,絲或麻的經(jīng)線緯線必須相互配合才能織就,緯書與經(jīng)書相配亦是如此,而如今經(jīng)書典正規(guī)范,緯書卻奇異詭譎,二者相背千里,由此證明緯書為偽托。劉勰以織綜的絲麻比喻經(jīng)、緯二書,極為切意。《樂府》篇曰:“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詩聲俱鄭,自此階矣!”這里的“魚睨”和“雀躍”是兩個借喻,“魚睨”指像魚一樣瞪著眼睛,“雀躍”指像雀似的跳起來,展現(xiàn)出人們在聽雅正的樂府詩時厭煩的神情和聽歡快的樂府詩時興奮的形貌,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齊梁之際鄭聲泛濫的情況,表達出劉勰對“淫聲亂雅”的強烈不滿。
三
劉勰對比喻的運用不是單一的,而是將比喻式批評話語整體置于語篇當中,使文章在原本邏輯嚴謹、體系完整的基礎上增添了形象性和藝術美感??偡质绞恰段男牡颀垺分凶畛R姷囊环N結(jié)構(gòu)形式,先提出論點,再從幾個方面分別論述,其長處在于使文章結(jié)構(gòu)簡明、條理清晰,令讀者一看便知其宗旨所在,如《章句》篇講分章造句的基本理論時說:“句司數(shù)字,待相接以為用;章總一義,須意窮而成體。其控引情理,送迎際會,譬舞容回環(huán),而有綴兆之位;歌聲靡曼,而有抗墜之節(jié)也。”劉勰先總體表述分章造句的重要意義,即通過對文章內(nèi)容的恰當取舍使句子和章節(jié)分布合理,再用舞蹈行列有固定的位置和歌的節(jié)奏有規(guī)律的起伏來分別比喻上述原理。總分式的行文方式體現(xiàn)了劉勰的宏觀批評思維,這樣的論說能夠讓讀者從整體出發(fā)去觀照部分,對事物的整體相似性有比較準確的把握。
與總分式不同,分總式是先對理論進行條分縷析,待“綱領明”“毛目顯”(《序志》)后再概括總說,使文章顯得眉目清楚。由于將結(jié)論置于末尾,故分總式更能突出并強化主題,加深讀者印象,如《風骨》篇曰:“若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之鳴鳳也?!眲③南扔靡半u和老鷹一個肌豐而力沉,一個骨勁而氣猛設喻,再總體說明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離不開勁健有力的風骨和華美典雅的文采。分總式通過從幾個側(cè)面對問題抽絲剝繭、逐層分析,再從整體上概括中心思想,既避免了分散論述的支離破碎,又突出了論說的核心。
劉勰還大量運用對比的結(jié)構(gòu)方式,即將兩個對象放在一起,用比較的方法進行描述、分析、說明或評價,在充分展現(xiàn)批評對象各自特點的基礎上,主要突出它們之間的差異性。如《議對》篇曰:“仲瑗博古,而銓貫有敘;長虞識治,而屬辭枝繁。”應劭博通古事,而銓衡貫通,頗有條理;傅咸很懂治道,卻寫得枝蔓紛繁。再如“袁宏發(fā)軫以高驤,故卓出而多偏;孫綽規(guī)旋以矩步,故倫序而寡狀”(《物色》),“夫翚翟備色,而翾翥百步,肌豐而力沉也;鷹隼乏采,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風骨》),皆以對比成文,一正一反,使論述對象的主體特征更加突出和鮮明。
并列式是《文心雕龍》比喻式批評話語結(jié)構(gòu)的一大亮點,即本體和喻體各自成句,并列參照,以顯示比喻關系,闡明本體的要義。如《時序》篇曰:“茂先搖筆而散珠,太沖動墨而橫錦,岳湛曜聯(lián)璧之華,機云標二俊之采?!痹谶@四個小句中,劉勰連設三喻,根據(jù)張華、左丘、潘岳和夏侯湛文風的特點,分別用“散珠”“橫錦”和“聯(lián)璧”來比喻他們文采動人,給人真切鮮明的感覺。并列結(jié)構(gòu)一方面使表達生動形象,另一方面兼排比修辭一瀉千里的氣勢,讀來頗為振奮。
通過分析《文心雕龍》比喻式批評話語的意象類型、語言風格和行文結(jié)構(gòu),我們可以充分感受到其藝術魅力?!段男牡颀垺氛且员扔魇脚u話語建構(gòu)了一個成熟的批評體系。盡管運用比喻在塑造意象和營構(gòu)意境的同時也造成了批評話語的模糊性和籠統(tǒng)性,不過,也正由于這種取象作喻的批評方法是批評家觸物生感、緣情而發(fā)的,比喻式批評反而能夠避免其他批評方法復雜瑣碎、枯燥乏味的缺點,使文學理論以生動活潑、自由靈活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呈現(xiàn)出獨特的美學風貌,促進了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的多樣化發(fā)展。
注釋:
①本文所引《文心雕龍》文本均據(jù)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下文不再標注。
[1] 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2:1.
[2] 沈德潛.說詩晬語[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188.
[3] 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3:267.
[4] 孫玄常.姜白石詩集箋注[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326.
[5] 孫聯(lián)奎,楊廷芝.司空圖《詩品》解說二種[M].濟南:齊魯書社,198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