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坤,羅海燕,楊傳慶
(1.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2.天津社科院 文學所,天津 300191;3.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鄭文焯在闡發(fā)詞律理論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其于詞律研究孜孜以求之精神得到時人褒獎。他努力以唐宋詞本位進行總結研究,糾正了前代詞學家的一些錯誤認識,取得了比較突出的成績,代表了晚清詞體研究的一個新水平。鄭文焯于詞體研究中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質疑精神與創(chuàng)新精神,他的結論未必皆正確,但這種不迷信權威、積極探索的學術品質值得肯定與贊揚。
明清有關詞律之研究、樂律研究與文字格律研究分渠甚為明顯。以張綖、萬樹、王奕清等人為代表的字聲格律研究者制作了《詩余圖譜》《詞律》《欽定詞譜》,其中尤以萬樹貢獻最大。萬樹所提出的“上、入可以代平”“去聲字律”更是深得詞律三昧,無疑大大推進了詞體的內部研究?!稓J定詞譜》詳標平仄,然其中多有訛誤之處。他們皆言詞為樂體,但由于詞樂亡佚,他們力主通過字聲來表達詞體,并試圖藉文字格律來規(guī)范詞的創(chuàng)作。
清代中期,以方成培、凌廷堪、陳澧為代表的樂律研究又對唐宋詞樂理論進行了非常細致的研究,廓清了詞樂理論的基本面貌,于詞樂研究功勞莫大焉。然唐宋詞樂譜流傳甚少,方成培、凌廷堪等人雖然揭示了詞樂理論,但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之間的距離反而更遠,詞之聲律與格律之間的鴻溝更人為加深了。
晚清之際,以四大詞人為代表的詞學家開始融合二者之間的矛盾,于詞律更細密之處進行了許多工作,其中尤以鄭文焯最為突出。鄭文焯的詞律主張打破了前代詞學家在詞律上的一些認識。他既吸收前代制譜者以字聲來規(guī)范詞律的做法,同時吸收樂律家們的成果,打通了聲律與格律之間的隔閡。
鄭文焯在批校詞集過程中,努力調和聲律與格律之間的矛盾,他不再將詞樂視為詞體之“化石”,而是欲通過研究詞樂與文字格律之間的關系,來建立詞的聲律與文字格律之間的關系,并進而??痹~集,指導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出與唐宋詞一樣可歌的聲文諧美的作品,他于其詞集《瘦碧詞自序》談到:
余幼嗜音,嘗于琴中得管呂論律本之旨。比年雕琢小詞,自喜清異,而苦不能歌。乃大索陳編,按之樂色,窮神研核,始明夫管弦聲數(shù)之異同,古今條理之純駁雜連,筆之于書,曰《律呂古義》、曰《燕樂字譜考·附:管色應律圖》、曰《五聲二變說》、曰《白石歌曲補調》、曰《詞源斠正》、曰《詞韻訂》、曰《曲名考原》。[1]
鄭氏希望以姜夔詞為范例,深研詞樂理論,在創(chuàng)作中努力追求詞、樂合一,聲文諧美之詞,使其能夠歌唱。其詞〔鷓鴣天〕《巖桂秋香晚尚花》后注亦云:
舟中小姬歌余《湘春夜月》詞。[1]
〔滿江紅〕《紺海文漪》小序亦云:
以南呂宮舊譜歌之。[1]
鄭文焯的這種編排,雖可能與唐宋詞之歌唱不甚契合,但他有意識的改變前人研究過程中的只重詞之字聲格律或只重詞樂理論的做法,得到了時人的肯定。
眾所周知,自張炎以來,歷代詞學家非常推崇姜夔。姜夔多才多藝,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其詞格律嚴密,其作品素以空靈含蓄著稱。范成大有一歌妓名“小紅”,因范成大邀請姜夔賞園,姜夔作〔暗香〕〔疏影〕兩曲,由小紅歌唱,清婉美妙,范成大大為激賞,便將小紅贈予姜夔。兩人坐船回家,路過垂虹橋時,姜夔吹起簫,小紅便輕輕唱和:“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凌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而鄭文焯亦非常推崇姜夔,甚至改自己小妾名亦為“小紅”:“每作詞,或自吹簫,令小紅歌之,或由小紅彈琵琶而自歌之,務期協(xié)律,稿始定?!保?]鄭氏更是針對姜夔詞前后批校達五次之多,其中多有于樂中談字聲之關系者,如其對姜夔帶有旁譜的小詞〔惜紅衣〕批曰:
“客”字均為短均夾協(xié),近人多以為從“客”字斷句,“寂”字均為夾協(xié),非也。觀于夢窗用此調詠石帚,是句云:“傷絆惹,茸紅曾約。南陌?!逼渚渥x分明矣。又白石“說”字,乃用入作平之字例,故夢窗是句云“尋流花蹤跡”,句中側聲字惟下闋“惜”、“六”二字宜用入聲,和者宜審,但周止庵以為夾協(xié)則謬已。考此二字,《旁譜》并作尺字,正入聲字例之證。[1]
鄭文焯先是斷定姜夔〔惜紅衣〕詞中“客”“寂”二字非夾協(xié)之字,進而通過夢窗詞來證明自己的觀點的正確性,進而從《白石道人歌曲》旁譜中看到此二字皆用“尺”音符來唱,肯定此即為“入聲字例”之深刻運用,這種把字聲與宋代俗樂俗字譜相勾連的批評方法,自鄭文焯始。而我們亦從中可見鄭氏于詞之聲律的孜孜追求,其于詞體揣摩之深刻。
明清之時,詞學家們開始充分關注詞調,尤以汪汲作《詞名集解》、毛先舒作《填詞名解》著名,這促使詞調學日漸成熟。但是,他們主要集中探討詞調本事,詞人填詞應按詞調之本事來填寫,與詞調聲情、創(chuàng)作風格批評之間并未建立任何聯(lián)系。到了清代晚期,這種情況開始改觀,詞學家們開始從自身創(chuàng)作實踐的角度總結:
詞調不下數(shù)百,有豪放,有婉約,相題選調,貴得其宜。調合,則詞之聲情始合。又有一調數(shù)體者,擇古人通用之體填之,或字句參差,不必從也。[3]
學填詞先知選韻,琴調尤不可亂填,如〔水龍吟〕之宏放,〔相思引〕之凄纏,仙流劍客,思婦勞人,宮商各有所宜。則知〔塞翁吟〕只能用東鐘韻矣。[4]
詞調本身關乎聲情,這種深刻認識,是詞人們經(jīng)過長期創(chuàng)作而得出的經(jīng)驗,頗為深刻,有利于指導詞人創(chuàng)作過程中選調。到了清季,由于詞體地位進一步鞏固,人們對詞學的熱情再度高漲。詞籍??敝瞬簧佟⒃~學批評者亦甚多,然而,把詞律批評與詞學批評完美融合者,無疑是鄭文焯。
鄭文焯頗喜議論,在校詞的同時也不吝筆墨,多下批評之語。這些批校“既有就全詞集的長篇總評,也有就每闋詞的短評”[5]335。鄭氏往往于一段批語中同時運用“校、論結合”,在??睍r直接加入審美批評。如其致冒氏書札云:
嘉什大似羅補闕,其聲揮綽,造意孤進幽澀,能深入長水郎奧宧,小巫咋舌,不得以響應已。微有質疑,敢質宏達。篇末二句,“笛”、“白”聲律未協(xié),意亦嫌盡,不如徑從“屐”字結,有悠緬之致,且省注也。尊旨云何?恃同道之契,亮步見鄙,幸甚,幸甚![6]
鄭文焯首先肯定了冒廣生作品“其聲揮綽,造意孤進幽澀,能深入長水郎奧宧”,同時又指出聲律未協(xié)之字,并指出若以“屐”字結,有“悠緬之致”。再如他在其詞作〔惜紅衣〕小序中說:
白石道人制此曲,覽凄清之風物,寫故國之離憂。余嘗考訂故譜,證以管色,可略而言。其所謂以無射宮歌之者,當屬入聲商調,曲見之唐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別樂五音圖》。詞中凡入聲字律綦嚴,非盡關夾協(xié)例。[7]
鄭文焯于此首先肯定白石〔惜紅衣〕以凄清之風物寫故國之離憂,點出作品的寄托所在。又把入聲字例、宮調、詞調、夾協(xié)等詞律問題加以分析,足見鄭氏于詞律批評與詞學審美批評之熱衷。再如填詞用韻方面,鄭文焯自評詞就把韻與詞的內容、風格相聯(lián)系,如《苕雅》稿本〔滿庭芳〕詞:
庚戌除夜聽雨守歲,有懷京師風物之盛,荏苒三十余年無一到眼,天時、人事有足悲者,今夕何夕,不覺老懷之棖觸也。
街鼓新雷,衣篝香霧,歲華銷盡愁邊。小城梅訊,春思破蠻箋。更聽疏林過雨,寒宵伴,孤鶴無眠??遮A得,屠蘇飲分,一醉老來便。凄然催向曉,綠窗兒女,還擁燈前。怕新披歷日,驚換星躔。長記神京瑞景,何時再,云物瞻天。今休說,松風閉戶,猶有著書年。
鄭氏自注云:
越明年,辛亥歲不盡五日,頓遭國變,乃嘆此詞“天”字韻,洵亡國之音,哀思之識。念此,泫然不能卒讀。癸丑春中記于滬上。[8]
鄭文焯這首詞作于庚戌除夜(1910年除夕),時“簾外雨潺潺”,鄭氏有感于30年來物是人非,不覺“老懷棖觸”。鄭氏自注說作此詞后數(shù)日,“頓遭國變”,即辛亥革命爆發(fā),清王朝覆滅。身為滿清遺老,重讀昔日充滿亡國之音的詞作,而犯“天”字韻,竟一語成讖,不禁悲痛涕泣,“泫然不能卒讀”。鄭文焯的心境,讓我們看到了鼎革之際,滿清遺民憂國之情,也再現(xiàn)了歷史的真實。
這樣,鄭文焯就非常有效地把詞律批評與詞調聲情、創(chuàng)作風格批評結合在一起,精彩之處,每每令我們止步而細觀,鄭氏“詞癡”之名絕非浪得虛名。
自萬樹開始主張依律??痹~籍以來,詞學家日漸接受其理論與實踐。很多詞學家如田同之、江順詒等人還加以發(fā)揮,肯定“律校法”的實際應用,補充“律?!睏l例,“律校法”日漸成熟。到了晚清,王鵬運、朱祖謀更加完善了“律校法”,他們探討了“律校法”的校勘方法以及??睂ο螅〉昧瞬恍〉某煽?。
鄭文焯指出校詞與校讎經(jīng)史不同,“蓋校詞非研經(jīng)可比。詞以聲律為主,必知律而后可與言詞”[9],非常嫻熟的運用 “律校法”來??痹~籍。然鄭文焯于“律校法”最大的貢獻莫過于闡揚“入聲字”??薄?/p>
宋代著名詞人如柳永、周邦彥、姜夔、吳文英等人運用“入聲字”之妙首先被萬樹、杜文瀾發(fā)現(xiàn)。如杜文瀾評價潘曾瑋詞作時即談到:“〔憶舊游〕后結第四字用入聲,勘律之細,尤為近所罕覯?!保?0]而鄭文焯云:
入聲字例,發(fā)自鄙人,征諸柳、周、吳、姜四家,冥若符合。[11]
鄭氏認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入聲字例”,有失厚道,但利用“入聲字”大范圍??钡墓?,首推鄭文焯。據(jù)孫克強、楊傳慶所編之《大鶴山人詞話》,鄭文焯利用入聲字??倍噙_七八十條。同時,我們注意到:鄭氏絕非僅僅依照“入聲字”??保欠浅S心康?、有條理、有層次的展開的,具體來看,鄭氏依照“入聲字”??保憩F(xiàn)出三大特征。
首先,鄭文焯發(fā)見并非所有的唐宋詞人堅守“入聲字例”,而只是非常謹嚴者多數(shù)情況運用,因此,鄭氏在比勘多家詞之后發(fā)見耆卿、清真、白石、夢窗四家詞作表現(xiàn)最為明顯。如其批校周邦彥〔憶舊游〕《記愁橫淺黛》云:
按:此調煞句第四字,兩宋名家并用入聲字,元人之作則律有出入已。[12]73批校吳文英詞〔霜花腴〕《翠微路窄》云:
“窄”字宜用入聲?!办v”字宜用入聲。[12]143
其次,鄭文焯在運用入聲字例過程中,不僅于一家詞之中單獨校正,而且善于將嚴守詞律的諸家詞作打通,將諸家詞作放在一起比勘考察,以展示詞調入聲字運用的前后相承的特點。如其校柳永〔長相思〕《京妓》:“此解入聲字律唯第三句之‘月’字,下闋第二句‘得’字,清真并墨守之,余悉有出入?!保?2]24再如批校周邦彥〔瑞龍吟〕《章臺路》:“此曲入聲字律,惟‘陌’、‘約’、‘筆’、‘落’四字,夢窗守之甚謹。”[12]69這樣經(jīng)典的例子還很多,如鄭氏批校姜夔〔一萼紅〕《古城陰》:
案白石結句“待得歸鞍到時”,他作多于第六字作側聲,較為簡易,而音節(jié)駁已。此解惟“萼”字及“雪”、“簇”、“竹”、“集”、“得”六字并宜入聲字。[12]90
批校姜夔詞〔暗香〕〔疏影〕云:
此二曲凡三字句,投并為夾協(xié),夢窗用是體,墨守入聲短韻例綦嚴,南宋后諸詞家,如玉田輩且趨于簡易已。[12]100
批校吳文英〔還京樂〕《宴蘭溆》:
此解于清真入聲字律無一(不)步趨悉合,良工心苦矣。(裂、月、八、翼)
“翼”字必須用入聲,清真詞同律亦用“翼”字,夢窗亦步亦趨,苦心孤詣。[12]133
鄭文焯在校詞中闡揚入聲,以“聲”論詞,對詞學研究貢獻頗大,“不僅促進人們對詞體聲律特性的認識,而且引導人們對諸詞家的聲韻藝術特色進行探究,其有功詞苑,自不待言”[5]339。
再次,鄭文焯雖然闡揚“入聲字”字例,但他又客觀地指出宋詞已經(jīng)開始“入派三聲”。“入派三聲”最早由元周德清在《中原音韻》中提出,清初詞學家萬樹在《詞律》中將周說引入詞中,認為宋詞也存在“入派三聲”的情況。后戈載在編制《詞林正韻》時舉證了很多例子來說明這個現(xiàn)象。
鄭文焯在批?!秹舸霸~》時亦列出了夢窗詞句內“入聲作平聲”的現(xiàn)象。如其批校姜夔〔滿江紅〕《仙姥來時》“千頃翠瀾”云:
吳詞次解作“胡蝶”,“蝶”字亦入平例。是知白石之“頃”字亦不作上用,有左驗矣。近世詞人作此解并不達斯音呂,故訂及之。[12]89
批校吳文英〔暗香〕《曇花誰葺》詞“妙手作新”云:
(“作”字)入作平,白石“玉”字亦然,此律之微妙。玉田《賦荷》亦用此譜,然多徑改作平,以意為簡易,不可從也。[12]169批校吳文英〔聲聲慢〕《憑高入夢》云:
“入”字疑“人”字之訛,或“入”作平。[12]171
“蝶”“作”“玉”本是入聲,而鄭文焯經(jīng)過比對詞調,認為這些字是入聲作平聲。
鄭文焯通過柳永、周邦彥、姜夔、吳文英兩宋精于音律的詞人校詞訂律,總結四家“入聲字”運用規(guī)律,同時又能審慎意識到“入派三聲”的客觀現(xiàn)象,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就,吳熊和先生稱贊其??背删汀翱膳c王鵬運、朱祖謀鼎足而三”[13],斯論誠然也。
詞樂研究是詞律研究乃至整個詞學研究重要的組成部分,清代前中期詞人于詞樂研究已經(jīng)做了很多工作,然詞樂久佚,工作還很粗疏。作為一位“詞癡”,鄭文焯肯定是要涉獵詞樂理論的。鄭氏對詞樂進行了全新的闡釋,得出了許多精彩的結論,提高了詞樂研究的水平,為詞樂理論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如鄭文焯對《詞源》的校對。張炎《詞源》成書之后,流傳未廣,后代之抄本錯訛淆亂之處頗多。按劉師崇德先生考證,認為《詞源》一書為偽書,然其上卷是宋代詞樂資料的重要載體,在詞學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故被清人所重視,并理所當然成為了清人詞樂研究的重點之一。道光年間,秦恩復得戈載精校《詞源》本后將之付梓,校訂了抄本的不少錯誤。之后即是鄭文焯,他曾于此傾注了大量心血,完成《詞源斠律》一書——“余于是書孤學功苦,十年心得”[14]:
其間《詞源》一書,與江都秦刻戈校本踳駁無異,是書終當以余刻《詞源斠律》為善本。蓋校者只知于詞中求之,不能征據(jù)宋燕樂舊譜,研究音拍,博考雅俗八十四調,證以《樂志》,將并其譜字亦不可識,遑論聲律?!短嵋匪^如西域旁行斜上字者,安知數(shù)百年后無懸解之士?如戈氏以知律自命,乃于《詞源》“律呂鬲八相生”及“陰陽損益”二圖,原鈔訛脫處全未補校,古今譜字羼亂幾不可緒正,誠以余所斠訂本一一考之,識者當有以別白之矣。余于是書孤學功苦,十年心得,
始自信理董稍稍就緒,秩然可觀。[14]
鄭文焯對其所撰《詞源斠律》很是自信,他非常自傲的肯定“是書終當以余刻《詞源斠律》為善本”,《詞源》從此“理董稍稍就緒,秩然可觀”。如卷二訂正“四宮清聲”譜字:
右紀燕樂字譜與姜白石所錄古今譜法同。按:夾鍾本律當以“下一”配之,《詞源》訛作“一上”,“下五”為大呂清,當加墨圍,“五”字為太簇清,不當加墨圍,《詞源》互訛?!案呶濉奔础耙晃濉惫苌?,當加“一”識之,以別于“五”,宋樂俗譜如此?!对~源》于“高五”字亦加墨圍,誤。宋《樂志》夾鍾清為“緊五”,蓋燕樂舊譜,本出于龜茲琵琶,以弦定音,故可謂之緊慢也?!墩f文》“緊”,纏絲急也。此為“高五”,謂管聲也。舊本譜字訛舛者,悉訂正之。[14]
校訂“五音宮調配屬圖”:
右圖舊無善本,近仁和許氏合阮刻元鈔秦刻戈校二本重栞,亦仍訛舛,如林鍾韻南呂宮,宮字舊誤作調;南呂韻中管林鍾商,即商調,舊脫商字;應鍾韻脫中管羽調;太簇韻脫中管高般涉;姑洗韻脫中管中呂調。蓋鈔者、校者、刻者皆非其人,故錯亂遺脫,不可盡究,今并訂補,手寫付梓。[14]
而下又集中對各宮調之結音加以訂正:
《詞源》本于宋燕樂之遺譜,與景佑《樂髓新經(jīng)》略可參考,而所列字譜較詳,惟傳寫訛誤,諸本相仍,莫之是正。如黃鐘宮當作……姑洗羽字誤加墨圍;中呂變誤作;夷則宮誤作;無射變誤作;應鍾變誤作。調名之誤者,如南呂宮之中管商調,今本商作雙;中管商角今作仙角;應鍾宮之中管越角今作越調。凡此悉據(jù)《宋樂志》及本書古今譜字詳為校訂,無毫厘之差焉。[14]
鄭文焯對《詞源》的修訂得到了后人的肯定。蔡楨創(chuàng)作《詞源疏證》時就充分吸收了鄭氏的研究成果,如蔡楨于“律呂隔八相生圖”及“律呂隔八相生表”條直接以鄭氏之研究成果作為自己的結論:
上圖(按:指律呂隔八相生圖)律歷樂色,舊刻各本,久為淺人羼亂,鈔者校者,不識燕樂字譜,雜亂涂乙,訛謬相承。后經(jīng)鄭叔問校定,載入所著《詞源斠律》,始復舊觀。茲據(jù)《斠律》改正原本。[15]7
右律呂隔八相生各條,舊本管色并訛作ヌ,太簇條譜字下,乃之誤。茲據(jù)《斠律》改正。[15]15
《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論及鄭文焯時亦肯定之曰:“文焯明于聲律之學,嘗著《詞源斠律》,正舊本圖表之誤,注八十四調之音,至為精審?!保?6]623俞樾亦肯定之曰:“高密鄭小坡孝廉精于詞律,深明管弦聲數(shù)之異同,上以考古燕樂之舊譜。姜白石自制曲,其字旁所記音拍,皆能以意通之。”[14]在感受其于詞樂研究之自負的同時,我們不得不欽佩其功力之深。
再如,宋代俗字譜文獻保存的很少,沈括《夢溪筆談》、姜夔《白石道人歌曲》、張炎《詞源》中有一些記載,由于俗字譜之原理失傳,明清詞學家視之為天書,到了清代中期,凌廷堪、方成培、陳澧等音律家對這些字譜進行了全面的整理,詞樂基本原理得以廓清。鄭文焯亦校對了《白石道人歌曲旁譜》中的一些音符,如其在校〔鬲溪梅令〕“好花不與殢香人”句住字云:
考譜,仙呂調為夷則羽,用中呂起調,此旁譜作字是。[12]83
鄭文焯通過詞調的住字(即主音)來校對〔鬲溪梅令〕,得到夏承燾先生的肯定,可見鄭氏于詞樂研究功力之精純。
作為晚清詞學大家,鄭文焯在詞律批評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得到了時人與后人的贊揚,正如《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所評:“于宋之詞人,不薄屯田,而于清真、夢窗之詞研討最深。故其所撰,煉字選聲,飛沉起伏,處處允愜,語語搖蕩,清末詞人中一大家也?!保?6]623
[1]鄭文焯.瘦碧詞自序[M]//大鶴山房全書.光緒刻本,國家圖書館藏.
[2]鄭逸梅.藝林散葉[M].北京:中華書局,1982:258.
[3]沈祥龍.論詞隨筆[M]//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4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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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上海博物館.冒廣生友朋書札[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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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鄭文焯.苕雅:稿本[M].國家圖書館藏.
[9]鄭文焯.鄭文焯手批夢窗詞[M].臺北:臺灣“中研院”出版社,1996:69.
[10]杜文瀾.憩園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6:28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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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鄭文焯.批校夢窗詞[M]//孫克強、楊傳慶,輯.大鶴山人詞話.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9.
[13]吳熊和.鄭文焯批校夢窗詞[C]//吳熊和詞學論文集.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9:304.
[15]蔡嵩云.詞源疏證[M].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影印本.
[16]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第16冊[M].濟南:齊魯書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