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電影《盤絲洞》與其女性形象刻畫

周雨垚

“但杜宇”，在電影史上，似乎是一個總被提及的名字。在李少白主編的《中國電影史》中，談到了但杜宇早期的“美術修養(yǎng)”和電影的美學理念，以及《海誓》中體現(xiàn)其在電影追求上的“藝術化”傾向[1]；陸鴻石在其著作中，以但杜宇的作品《重返故鄉(xiāng)》來肯定其在電影藝術上“用象征性的銀幕構(gòu)思來傳達某種意念”。[2]但是，在今天，能被直接觀看到的但杜宇作品卻少之又少。文字總是抽象而多義，僅僅從電影史的寥寥數(shù)筆中，很難窺見真正意義的但氏“電影”。

對上個世紀20年代如泡沫般涌上岸的“古裝片”“武俠片”，史學界多數(shù)持批評態(tài)度，“為了迎合觀眾的市場需求而不惜以量代質(zhì)，賺錢成了唯一目標”“拍攝上的粗制濫造，公式化、概念化”，但辯證地對待，亦沒有否定其中優(yōu)秀的東西，“創(chuàng)作構(gòu)思上的奇思妙想”“電影技巧的創(chuàng)造，剪接手法的豐富，拍攝角度和銀幕造型的變化”。[3]作為“神怪片”的代表，《盤絲洞》身上固然沒有擺脫這股浪潮所具有的氣息，卻又因為自身的特質(zhì)，成為了其中的佼佼者。

早期，但杜宇從?？茖W校畢業(yè)以后，以畫仕女月份牌和報刊雜志封面為生。在但杜宇的美術作品中，有表現(xiàn)打網(wǎng)球的女子，有拉小提琴的少女，也有沐浴玩耍的摩登女性，他畫筆下的女子充滿活力，穿著打扮或是閨房里都帶著一股“洋味兒”，表現(xiàn)了當時受到西方思想影響下的中國女性們，以及但杜宇所具有的全新的時代意識。這樣對“新女性“刻畫的意識，也被帶入了后來的電影，亦被帶入了《盤絲洞》。

電影《盤絲洞》劇照

作為和《盤絲洞》同時期拍攝而成，藝術成就同樣很高的古裝電影《西廂記》，選擇尊重于原著。在《西廂記》中，對崔鶯鶯的描述甚少，僅幾筆從側(cè)面表現(xiàn)出一種“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的朦朧。歷代《西廂記》的版畫中，基本遵循崔鶯鶯身著襦裙，發(fā)展到萬歷劉龍?zhí)锉局械牟鍒D，崔鶯鶯梳隨云髻，配以飛鳳釵或是珠玉串顯示其地位尊貴。電影《西廂記》幾乎是嚴格按照古本對電影的人物進行刻畫，讓影片中的人物形象充滿古韻。但《盤絲洞》走向了另一條道路?！段饔斡洝烦捎诿鞒?，描述的是發(fā)生在唐朝的故事。在《西游記》原著當中，并沒有對盤絲洞中7個蜘蛛精的外貌有過多描述；而在但杜宇的《盤絲洞》中，他對7個蜘蛛精女性形象“新”的刻畫相當值得稱道。7個蜘蛛精的發(fā)型，類似于唐代流行的垂掛髻發(fā)式樣和丫髻女式樣，但一字式的劉海又是民國所流行的裝扮；在劇中宴會場上的起舞的女人，發(fā)飾又類似于宋代的髻發(fā)式戴花冠，也有幾分類似清朝的高髻。對年代感的刻意模糊，現(xiàn)代意識向古典作品的輸入，藝術思維創(chuàng)新讓人耳目一新。

當然所謂的“新”，不僅僅在表現(xiàn)片中對其中蜘蛛精作為女性形象的外貌的精心設計，也著重對內(nèi)在思想的外化表現(xiàn)。女性主義電影理論發(fā)端于20世紀60年代，勞拉穆爾維，作為女性主義電影理論的先驅(qū)，在她看來，幾乎所有的電影（以好萊塢電影為例）都有其“潛規(guī)則”女性往往是被觀看的角色；而觀眾透過男性的視角，造成女性的雙重被觀看。女性主義電影理論建立在弗洛伊德、拉康的精神分析學上；在此基礎上，勞拉穆爾維提出了“凝視”。而向好萊塢電影學習的中國早期電影，充分吸收了好萊塢電影的營養(yǎng)。盡管是早在40年前東方的《盤絲洞》，它身上體現(xiàn)的某些特質(zhì)與在幾十年后西方勞拉穆爾維的觀點不謀而合。影片開始，門外的唐僧叩門化齋?！段饔斡洝穼μ粕M入“盤絲洞”是這樣描寫的：長老向前問訊了，相隨眾女入茅屋。短短一句話，在影片里，從文字的“上帝視角”變成了電影的“凡人視角”——但杜宇把鏡頭架在唐僧身后，觀眾也隨著唐僧的視角一同觀察影像中的世界。進入洞中，正對著坐在中央的唐僧，7個穿著艷麗的蜘蛛精圍繞在唐僧身邊，近景和全景的交替，鏡頭的視角切換，讓此時的觀眾又跳脫出了唐僧的視角，重新回到上帝的視角，可以看到唐僧面對7個蜘蛛精，看又不敢看，怕又不能怕的眼神。隨后，片中又以中景、近景對“蜘蛛精”女性脫下外衣僅著肚兜的情節(jié)進行表現(xiàn)，利用全景對蜘蛛精身體的展現(xiàn)，對蜘蛛精身體部位的刻意暴露，還有片中缺失的蜘蛛精泡澡的情節(jié)對女性身體的有意強調(diào)，不正是后人理論中所謂的“凝視”和視覺快感嗎？

此片中不僅僅體現(xiàn)了站在男性視角上的“凝視”，同時，它也矛盾地營造了一個“女性”的空間。一方面，在《西游記》原著中七十二回中的描述里，唐僧試圖反抗過蜘蛛精；而在但杜宇的鏡頭里，唐僧更像是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羔羊，或者說，在盤絲洞中，男女性和傳統(tǒng)中的男女性形象是倒置的，女性形象出現(xiàn)的蜘蛛精才真正是權力的掌控者。看看在她們身邊設置的男性形象，洞中僅有的只

是作為奴仆出現(xiàn)的夜壺精和眾小鬼。如果非要說在中間地位較高的男性，也是以男性道士形象出現(xiàn)的穿山甲精；即使是“地位較高”，片中并沒有讓他凌駕在蜘蛛精之上，而是將他設置為一個之于蜘蛛精類似較平等的角色。因而，可以看到，在片中，男性形象被刻意弱化處理，女性形象的蜘蛛精成為了權力掌控者。試著解讀，女人并非生來是女人；正是因為在盤絲洞里，只有作為女性的蜘蛛精們一同生活，沒有接觸到山洞外面的人類世界，女性形成了自己的群體，男性成為了“他者”；更確切的說，父權制社會的無意識沒有對這個封閉的小空間產(chǎn)生任何影響，作為女性的她們成為了這個封閉空間里的自己的主宰。另一方面，由殷明珠扮演的蜘蛛精中的“大姐”，化身為“女兒國的國王”，勇敢地想要把唐僧留在身邊。在這一點上，但杜宇巧妙地改動了劇情，把原本想要吃唐僧肉的蜘蛛精變?yōu)樯钪O人情的女人，將唐僧綁在身邊，不再是為了吃他，而是為了后面的成親。這樣熟悉的顛倒人物關系的情節(jié)，除了強化原著中的情節(jié)外，似乎也透露出了導演的用意。這讓蜘蛛精不僅僅是裝扮上貼近影片上映年代的女性裝扮，更在人物形象設置上貼近了當時整個時代氛圍——蜘蛛精變成了自主追求愛情的新女性。在情節(jié)上這樣的轉(zhuǎn)化，也促成了這部電影作品從古典封建倫理中跳脫出來，帶著嶄新的時代氣息，也讓《盤絲洞》在粗制濫造的電影當中脫穎而出。

片中對女性形象的暴露表現(xiàn)，讓這部影片在當時并沒有贏得評論家的褒揚?？墒堑搅私裉?，以現(xiàn)代的目光回看《盤絲洞》，看到的不再是評論家所反感的“裸露的身體”，而是透過但杜宇的鏡頭，看到了那個時代的女性身上所具有的活力、上進，看到了在她們身上中西方思想交匯的碰撞，更看到了一個時代身上所凝聚的進步氣息。

[1]李少白.中國電影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19.

[2]陸鴻石.中國電影史1905-1949：中國電影的敘述與記憶[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31.

[3]李少白.影心探賾：電影歷史及理論（增訂本）[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0：63-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