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里的白于山

草山梁

樹沒腦的草山梁

天天刮大風的草山梁

不敢喂大家畜的草山梁

種不成地膜玉米的草山梁

寧給一碗飯不給一碗水的草山梁

曾有不服輸的井匠

懷抱一只老公雞換氣

打井八十丈未見濕影影

夏收雨冬藏雪

大牲畜一頓喝一家人一天的水

春耕買回來

等到芒種最后一把蕎麥撒上山坡

就該賣了

要聽一聲憨厚的牛哞只能等來年了

少了六畜興旺的草山梁

曬場上莊稼人五谷豐登的夢

自然多了勉強的成分

草山梁小學每次上面來檢查

老師只能噙上一口水

對著排成隊的一百八十七朵花兒

優(yōu)雅地一噴

小學生們用袖口使勁兒擦一擦

算是一次集體講衛(wèi)生了

國歌的五星紅旗下

校長說“這就是雨露的滋潤”還說

“你們是祖國的未來”

小學生其實并沒想那么遠

吃干拌面的草山梁

小偷從不光顧的草山梁

親戚來了不給洗臉的草山梁

掙死了拉水漢子朱春新的草山梁

一生只洗三次澡的草山梁

一次是迎接新生的慶典

一次是禮贊愛情

一次是沐浴凈身入土為安

朱春新

朱春新是草山梁最有苦的漢子

一年拉水三百六十五趟

每趟下山十五里上山一百五十里

賣水為生的朱春新

每拉回一桶水

都要倒半盆兒清涼擱在鹼畔的槐樹下

讓鴉雀木鴿牛牛虼蟲們

能有一口活命的水喝

草山梁再不能少了飛翔的翅膀

即便數九寒天

朱春新的水盆兒從來沒結過冰

大槐樹上四季結得盡是鳥兒窩

從早到晚盡是鳥兒歡快的歌唱

還有蜂兒蝶兒的飛舞

鄉(xiāng)親們遠遠看見朱春新家的鹼畔上

開著一朵五彩的花朵

一天朱春新的免費供水點

來了一只乳頭濕潤的狐貍

在鳥雀激烈的抗議聲里

像燃燒著一團火的紅狐

一口氣喝光了半臉盆兒的涼快

朱春新的婆姨不得不再倒半盆兒水

安撫鳥兒們的憤怒

從此紅狐熟門熟路

經常跑到朱春新家的鹼畔來解渴

鄉(xiāng)親們發(fā)現(xiàn)朱春新拉水車的轅桿上

多掛了一個小水桶

沒過多久朱春新剛停好拉水車

一口血吐出死了

那年朱春新才四十二歲

白保國

家住劉姓莊的白保國

今年種了五畝地膜玉米

依每畝千斤的產量

去年每斤一元零六分的心愿

他想著五畝地里

起碼會有五千元的收成

夠上大學的女兒一年的生活費

一場風卷起了幾條地膜

白保國沒舍得花一分冤枉錢

害得他妻子像縫補舊衣服一樣

縫補了兩天地膜

接著山雞又來刨吃準備發(fā)芽的種子

他喊也喊不走趕也趕不跑

害得他和妻子趁著墑情連夜補苗

白保國說捉苗如捉虎

在夏天無可奈何的干旱里

白保國和妻子不得不拉水

一株一株澆一天比一天長高的玉米

每一瓢水澆下

他都感到親手把一盒飯遞到女兒的手里

一顆汗珠子甩成八瓣他也不覺得累了

誰知跟著秋季來的一場漚爛瓦片的陰雨

老天爺的臉色不由人啊

他使出吃奶的勁兒也無法喚回一片陽光

白保國五千的收成就這樣減了一千多

他女兒少了換洗的衣服

玉米棒子開始灌漿

他還沒舍得煮了吃上幾個

厚臉皮的松鼠就滿地亂竄

他是攔也沒法攔擋也沒法擋

白保國說五畝玉米

“我吃了一半松鼠吃了一半”

最后收了二十一袋留十一袋喂豬

賣了一千斤每斤九毛五分

收回了種子、地膜、化肥錢

白保國又將女兒的學費押在

三頭豬身上了

姜得芳

姜得芳是從南老山嫁過來的

沒念過一天的書

姜得芳其實并不知她姓姜還是蔣或者強

兒子五歲訂下的娃娃親媳婦

大前年考上了大學

一下成了一家人的心病

婚退不得

讀大學的媳婦說還愿意跟她兒子

只是要等畢業(yè)了

再說她家已出了十四年收成的財禮

不退婚使不得

讓大學生嫁給學廚的兒子

好比拿一籃雞蛋去賭幸福

丈夫喝農藥走了

撂下她、一床老人、窗口孤獨的彎月

女兒和因為咳嗽改學機械修理的兒子

一條小黃狗

這兩年多里

老人去世女兒出嫁

因為怕她喂了一條騾子作伴兒

今年又賣了能喝水的騾子

去銀川看了一回病

西藥中藥里花完了騾子錢

胸悶睡不著的煩惱還是沒有確診

回家又請陰陽安正了三次

病沒見好轉

但她再也不怕什么鬼了

姜得芳一個人種三十二畝地

遠田不養(yǎng)家

沒糞莊稼也不長

她只顧了莊灣的六畝二分寬排梯田

收的玉米賣了多一半

給盼望中的大學生媳婦寄了三千元

而撒在遠山幾個牛工的蕎麥

顆粒無收

霍竹山，生于陜北農村。198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已在《詩刊》《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延河》等報刊發(fā)表作品二百余萬字。曾參加詩刊社第二十二屆青春詩會、中國作協(xié)第八次代表會。著有詩集《金雞沙》《廣羊灣情事》《走西口》等5部，散文集《聊瞭陜北》，長篇小說《最后的野人》《信天游》等。中國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作協(xié)理事、簽約作家，榆林市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