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另一面

董曉磊

“鯨魚的尸體在深海中，仍將滋養(yǎng)其它動物十五年?！边@是來自美國詩人加里·斯奈德的詩句，果殼網編輯E nt_ evo補充說，“這個是真的，這叫“鯨落”（Whalefall），當鯨在深海區(qū)死去的時候，尸骨落在兩千米深的海底，可以維持其生態(tài)系統(tǒng)長達幾十年甚至上百年?！辈苎┣邸Ⅳ斞?，乃至錢鐘書、張愛玲，都可以看做是中國文學界的“鯨落”，無數(shù)次級消費者依附他們而生存。在張愛玲被過度消費的今天，為什么我們還要讀一本被多次再版、反復修訂的張愛玲傳記呢？

閆紅的《你因靈魂被愛：張愛玲傳》是第一部對張愛玲與?；〉膽偾樽隽嗽敿氀芯颗c闡述的傳記作品。此前，幾乎所有描寫張愛玲生平的文字都只有胡蘭成。

人性化、考證細致全面、文字靈動，是《你因靈魂被愛》從一眾張愛玲傳記中異軍突起的最大原因，也是閆紅創(chuàng)作的人物傳記的最大特點。張愛玲一直以防衛(wèi)過度的姿勢出現(xiàn)，稍有不適就壁壘森嚴，人只說她姿態(tài)孤傲，閆紅卻認為，“她對這塵世的情意太珍重，試圖用距離延長保鮮期?！?/p>

以對桑弧的一段感情為例，雙方都對這段戀情守口如瓶，?；∈攀烙?004年，那時張愛玲早已再度聲名大噪，張愛玲研究者陳子善曾到?；±舷壬抢锎蛱?，對方“很小心，很機警”，什么也不肯說。閆紅感慨：“……后來他（?；。┏闪松虾ｋ娪敖绲闹匾宋?，與茅盾夏衍等人過從甚密，陪周恩來出訪緬甸。他為人極好，謙虛和善，可以想象，很多時候，他白發(fā)蒼蒼地坐在主席臺上，下面那些小資女作家們只當他是個老前輩，有誰知道，這個看上去隨和平常的老人，曾經為張愛玲所深愛？他和張愛玲，一個在大陸，謹慎亦艱辛地活著，一個在美國，選了恣意而艱辛的人生?！?/p>

這段情直到《小團圓》出版后才被正式披露。寫《小團圓》時，張愛玲已經不是處處要博人一聲彩的天才少女，中年人去寫一段少年愛，內心其實是凄楚荒涼的。是以《小團圓》中的愛有如冰山，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之上，涉及?；〉募毠?jié)都如雪泥鴻爪，若隱若現(xiàn)，無跡可循。幸有閆紅，筆力遒勁，清雅莊重，對張愛玲過往文章與信件撒下大網，將一鱗半爪的細節(jié)打撈上岸，妥善收集，仔細拼湊，像拼圖一樣一點點還原了這段雨意闌珊的愛。

如果說局外人的評價不足為信的話，張愛玲家人的感慨或可證明《你因靈魂被愛》的含金量之高。張愛玲的堂弟在報上讀到閆紅寫張志沂的章節(jié)，特地去電致謝，“謝謝你為我十一叔說了句公道話，我看過的關于十一叔的文字里，沒有誰提到他是愛張愛玲的，謝謝你看出這一點?！?/p>

“十一叔”就是張愛玲的父親張志沂。

此前幾乎所有傳記在寫到張志沂的時候，無不根據張愛玲的敘述，忠實地加上“荒唐”“遺少”“抽大煙”等標簽，將那一段毆打女兒的往事大書特書。唯有閆紅敏銳地指出“張志沂對這個早慧的女兒很器重。他是她最初的知音，認真閱讀她的所有文字，和她暢談《紅樓夢》，張愛玲對高鶚的續(xù)作大加抨擊，張志沂頗以為然，同時指出，續(xù)作對于官場景況的刻畫生動逼真，這跟高鶚本人出身有關系。張愛玲寫過一篇很無厘頭的《摩登紅樓夢》……張志沂非但認真看完，還給擬了很像樣的回目。張志沂打心眼里沒把這個女兒‘小看，他知道她什么都懂，心情好的時候，他愿意和她談談親戚家的笑話，休要輕看這一舉動，進行這種溝通，是相信對方在人情世故上，達到了和自己同樣的層次。”

很多年之后，張愛玲在美國著文回憶多年前父親帶她去買點心，她喜歡小蛋糕，而他則總是買香腸卷，她偶爾也會嘗一只?！澳悄暝诙鄠惗?，她看見類似的香腸卷，一時懷舊起來，買了四只，卻不是那個味了。淺淡的文字間，透露出當年這對父女的好時光，他們也曾經那樣親密溫馨過?！备概g悵然若失的一段心事，從一只香腸卷中透露出來，也只有閆紅，抓得到這樣細微的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