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露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2012年5月,林玉山先生的《中國語法思想史》由語文出版社出版,這標志著“中國語法思想史”這一學科的空白已告結束。
相較于語法的客觀性、易觀察性,語法思想則是主觀的、難以直接觀察的;因而,對語法思想的研究一直甚少有人涉 足。而研究中國語法思想發(fā)展歷史的“中國語法思想史”則更是一片學術“荒漠”,是“沒有人過問的一門學問”[1]P517。
自2003年開始,林玉山先生便陸續(xù)發(fā)表了一系列研究著名語法學家思想的文章,漸成塔山,直至2006年形成“中國語法思想史”的寫作大綱,2008年完成初稿,2009年寄予張斌、邢福義、陸儉明、江藍生、沈家煊、馬慶株、邵敬敏、范曉等先生審閱,2010年完成修改,2012年正式出版。
歷經(jīng)近十年,林玉山先生最終構建了一個“中國語法思想史”的學科框架,在無人墾殖的“荒漠”上,植上了第一株綠苗。正如邢福義先生的評價:“到目前為止,關于漢語語法研究史的專著已有幾部問世,卻還沒有一部像林玉山先生這樣突出‘思想’二字的。我深信,玉山先生的思維指向,玉山先生所作的努力,將對漢語語法研究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他的開創(chuàng)之功,定會載入史冊。”[1]P6
林玉山先生是這樣為這門新興學科定義的:它是闡述中國語法思想發(fā)展的歷史的一門學科;它闡述中國語法思想史的研究對象、歷史分期、研究內(nèi)容、研究特點等;不但論述重要語法學家的語法思想,還要論述語法理論、語法流派的發(fā)展歷史,探索中國語法思想史的發(fā)展因素等。
從這個定義足可以看出林玉山先生對這門學科寄予的重大學術愿念:要全面、系統(tǒng)、深入地對語法思想進行歷史梳理。而從事這樣一個領域的研究“需要付出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更需要具有深厚的學術素養(yǎng)和駕馭問題的強勁能力”[1]P3。作者在對研究對象的“思想”作“史”的梳理的同時,其思維中的思想性和歷史性也突顯彌彰。
作為一本無書可作參考的新著,從研究對象的發(fā)掘到篇章結構的安排,從內(nèi)容的選擇確定到對其進行合理的定斷,無不體現(xiàn)著作者周全、細密、深刻的思考軌跡。
關于語法史研究的著作已有不少,如王力先生的《漢語語法史》,邵敬敏先生的《漢語語法學史稿》、《新時期漢語語法學史 (1978—2008)》,史存直先生的《漢語語法史綱要》,潘允中先生的《漢語語法史概要》等等,但這些著作的對象都僅是“語法史”或“語法學史”,是重在分析梳理語法研究及研究成果的。而“語法思想史”則是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它的研究重點是語法思想,既包括語法學家對語法的認識看法,還包括語法學家在語法研究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語法研究目的、方法、理論,以及語法學家對前人時賢提出的語法研究中的一些重要問題的看法。不僅如此,對語法理論、語法流派的發(fā)展歷史的論述以及對語法思想史發(fā)展因素的探索也是它的研究范圍。
這種對新的研究對象、新的學科領域的發(fā)現(xiàn)與挖掘,即不失為作者獨到思想的體現(xiàn)。
對“語法思想”這一全新的研究對象進行研究的過程,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全面思考和深入研討。
本書在對語法思想進行研究時其實選取了兩個承載點:一為語法研究學術流派,一為語法學家。
在對各個學術流派進行研究時,作者緊緊扣住這一學派思想的肇端進而梳理其發(fā)展,如在對“結構主義語法思想”進行梳理時,先介紹了西方結構主義語言理論的產(chǎn)生及在中國的傳布和發(fā)展,以及語法學界真正運用這一理論和方法對漢語語法進行的研究和探索;其次探討了這一理論發(fā)展之后給漢語語法學界帶來的巨大影響——關于析句方法大討論的開展;最后則是詳細介紹了成熟的漢語結構主義描寫語法學的發(fā)展。這樣從源頭一直流溯至當代的語法研究,同時又抓住幾個重要的節(jié)點進行強調(diào),一條“結構主義語法思想”的發(fā)展脈絡既完整系統(tǒng)又條理明晰。
而在研究語法學家的思想時,作者也重點強調(diào)這種思想究竟是受何影響、如何產(chǎn)生的,即語法學家的語法思想來源。這也是本書最大的一個寫作特色,很好地突出了“語法思想史”的寫作旨趣。如對朱德熙語法思想的研究章節(jié)中,專門有一個框題就是“朱德熙語法思想的來源”,詳細介紹了其語法思想形成過程中所接受影響的國外理論,如結構主義、轉換生成語法、格語法等等。在對馬建忠的語法思想研究中,也強調(diào)了其語法思想的來源:一是對傳統(tǒng)與文學的繼承,二是對西洋語法的模仿,三是根據(jù)漢語語料研究得出的獨到見解。
作為“史”的研究,一個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全面系統(tǒng),但在這全面系統(tǒng)的同時,又不可面面俱到,面面俱同,這就需要作者放出眼光,仔細審量。這一點在《中國語法思想史》中體現(xiàn)得很好,對象的選擇既兼顧全面,又有側重性,既沒有忽略語法思想發(fā)展史中的任何語法學家,對于重要的語法學家亦不吝大章篇幅詳細分析研究。
本書中僅明確列出討論的語法學家就有三十位之多:馬建忠、章士釗、胡以魯、胡適、陳承澤、金兆梓、黎錦熙、呂叔湘、王力、高名凱、何容、劉復、廖庶謙、楊樹達、方光燾、陳望道、趙元任、朱德熙、周法高、張志公、張斌、胡裕樹、陸儉明、邢福義、江藍生、沈家煊、馬慶株、邵敬敏、范曉、邢公畹。但在這之中,作者并不是平均分布筆墨的,其中的重要語法學家——馬建忠、黎錦熙、呂叔湘、王力、陳望道、朱德熙、張志公、張斌、胡裕樹、陸儉明等才是作者著力尤多的代表人物。
在這側重不同的取舍過程中,正是體現(xiàn)了作者的思辨之功。
既是梳理“中國語法思想”的“史”書,作者便以語法思想的發(fā)展為綱要串起各個章節(jié):第一章——語法思想的萌芽期、第二章——語法思想的發(fā)軔期、第三章——語法思想的發(fā)展期、第四章——語法思想的多元化時期。從萌芽、到發(fā)軔、發(fā)展,再到當代的研究蓬勃多元,幾個研究時期的確定明晰了然。同時,最后還有一章語法專題思想史,將語法研究中的各個專題進行了主題性的梳理。這種安排既從歷時上顧及了學科的共時發(fā)展,同時又對相對集中的共時問題進行了歷時梳理,共時與歷時,橫向與縱向安排得非常合理,甚或說是巧妙。
作為一個“史”的考察,要想梳理學科的發(fā)展脈絡,那么,對考察對象的史性分析便是必不可少的,這種史性分析體現(xiàn)在多個不同的層面。
既是無人曾研究過的對象和領域,林玉山先生在書作的“緒論”中便首先對“語法思想”“語法思想史”進行了歷史性的首次界定。
“‘語法思想’指的是語法學家對語法的認識、看法。它包括語法學家對語法是什么,語法的要素有哪些,詞法、句法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語法的特點是什么等語法基本問題的觀點,還包括語法學家在語法研究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語法研究目的、方法、理論,以及語法學家對前人時賢提出的語法研究中的一些重要問題的看法,等等。”[1]P2
“中國語法思想史是闡述中國語法思想發(fā)展的歷史的一門學科。它闡述中國語法思想史的研究對象、歷史分期、研究內(nèi)容、研究特點等。它不但論述重要語法學家的語法思想,還要論述語法理論、語法流派的發(fā)展歷史,探索中國語法思想史的發(fā)展因素等?!盵1]P2
這些全新概念的界定,無疑廓清了一個新的研究領域的范圍,明確了這個全新學科所應著眼的關鍵所在。
科學地對語法研究中的標志性事件進行歷史定位,無疑是這部史書“史性”的最基本表現(xiàn):
“《馬氏文通》第一次確立了漢語的詞類體系,提出了詞類劃分的標準,確定了漢語的詞類,廓清了在詞類問題上的混亂?!盵1]P37
“(章士釗)第一次參照西文把句型分為四類,并命名為‘敘述句’‘疑問句’‘命令句’‘感嘆句’”。[1]43
“(黎錦熙)第一次把句法提到主要的地位?!薄斑@對于缺乏形態(tài)的漢語來說,是相當重要的?!盵1]P63
“(暫擬漢語教學語法系統(tǒng))第一次歸納了漢語的句子結構類型。”[1]P114
“(徐思益的《描寫語法學初探》是)國內(nèi)第一部系統(tǒng)地研究描寫語法學的理論、方法的專著?!盵1]P121
“國內(nèi)第一個有意識運用‘變換’方法分析漢語語法的是朱德熙。”[1]P123
……
除了諸多“第一次”“第一個”“第一部”等歷史地位的確定,對特定階段時期代表作的確認、各家研究特色的歸納同樣也是只有立足在縱向的歷時角度上才得以確定:
“(胡適的《國語文法概論》)是現(xiàn)代漢語語法學草創(chuàng)時期的一部奠基之作。”[1]P55
“(楊樹達語法研究的)最顯著特色是虛實交會,即文法與訓詁相結合。”[1]P106
如對馬建忠的評價。在面對馬建忠的研究被人們詬病為削足適履、流于比附時,作者強調(diào)“應當用歷史的眼光來看”,“我們不應僅以今日之論來衡量《文通》,來貶斥馬氏的語法思想”[]P41。
這是很難能可貴地在用客觀的史性眼光看待研究中的具體問題。每個時代的研究都不可避免地帶上自己的局限,我們不可用今天的認識與眼光求全責備。正如魯國堯先生所言:“評論一本書,應該看它比前人超出多少,應該看它比同輩高明多少,應該看它給后人留下多少?!盵2]P110依據(jù)這三條原則來衡量,馬建忠的《馬氏文通》在中國語法研究中的開創(chuàng)地位都不應該被抹殺。
而在面對目前有爭議的“本位論”研究問題時,作者再一次顯示了可以跳出共時的點而進入歷時的線的能力。在有學者明確提出反對“本位論”研究的情況下,作者也擺明了自己的立場:“我們是鼓勵這種‘本位’研究的。”并且給出了高瞻遠矚的理由:“這不會引向‘單視點’的研究思路,沒有重點,也難以有全面。一個個‘單視點’,就會形成‘多視點’,從而更全方位地探索漢語語法的特點,不同的本位理論都會概括一些別的角度概括不了的語法規(guī)律,不同視角看問題才會全面和深入,有利于解決漢語語法研究的癥結所在。”[1]P408
這無疑是一種長遠的歷史性眼光的體現(xiàn)。
科學的研究不僅要能有向前回溯的意識,更要有向后預測的能力。在這一點上,林玉山先生做得很好:既有對整個漢語語法學發(fā)展趨勢的宏觀預測,還有對各個語法專題研究今后工作的指導性預測。如,林玉山先生明確指出:“漢語語法學總的發(fā)展趨勢是越來越嚴密、精細和概括”,具體表現(xiàn)在“詞的定義日趨嚴密,詞的分類更加精細,析句的方法改進得更加概括”,因為“社會和生活的發(fā)展決定了漢語語法學的嚴密、精細、概括的發(fā)展趨勢”[1]P492。從整體宏觀趨勢的描繪,到具體研究的體現(xiàn),再到原因的研討,無不體現(xiàn)了宏觀的歷史性眼光。
林玉山先生對生成語法今后工作的預測是:理論研究應從單純介紹轉向專題討論;實際研究應從個別問題轉向全面考察;應用研究應從滿足人文闡釋和教學需要轉向現(xiàn)代科學領域。
對于一部參閱了1036本參考書、歷經(jīng)近十載而完成的一部50多萬字的煌煌巨著,其開創(chuàng)性、學術性的意義自不待言。本文選取兩個具體的表現(xiàn)進行論評,也許尚有局限,但也力圖從此一斑而窺求全豹。
[1]林玉山.中國語法思想史[M].北京:語文出版社,2012.
[2]魯國堯.音韻學方法論討論集·說“哂”[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